惊涛骇浪 发表于 26.5.2022 18:46:06

金弢 —— 家访冰心老人





       家访冰心老人


       ——家访前后         金弢



寓居瑞士的海外华文女作家赵淑侠来京访问,提出要见冰心老人,我陪她去见冰心,作了家访。


赵淑侠女士摊上了旅美女作家陈若曦,好像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赵该“受亏待”似的。刚接到赵淑侠女士将要来访的消息时,我下意识地就有这种预感。两人同是八十年代为数不多的海外知名华文作家,而且同为女性。




陈若曦见胡**为北岛说情


一九八五年四月,陈若曦比赵淑侠早一年来的北京,是我们中国作协的客人。陈一来就提出要见胡**。因为陈的背景比较特殊,是我统战工作的合作人物,我们给海峡对岸的某些声音,希望通过她传递出去,所以对她,我们尽量做到有求必应。


她来京提出见胡**有两个目的,一是拓展自己在海外华文作家圈的影响,从官方角度而言,胡即是时的头号人物,见到了胡,就会凸显她在海外华人作家群里的特殊身份,是她的人气和政治资本。果不其然,自胡**接见了她后消息一传开,海内外文学界一时哗然,被众人解读为陈是不能小觑的人物,同时也是彰显大陆已铁下心实行改革开放的重要风向标。


陈要见胡的第二个目的,是我们当时始料未及的: 就是她要向胡**当面告状,替北岛求情。她称: 北岛这么好的诗人,蜚声国际文坛,享誉海内外,而这回如此重要的“西柏林地平线艺术节”却不让他去,她认为不妥。


直到事情最后才逐渐真相大白,要北岛参加这次文学活动,原本是德方组委会的意思,目的是让北岛去西柏林“读诗会”唱主角,而后来的事实证明也是如此。作品朗诵会上,别的诗人都安排在前头,毫无隐晦地匆匆了事。等到北岛登台,正戏才拉开帷幕,大厅的整个观众席突然间座无虚席。


当然,组委会本身对中国文学一无所知,他们听的全是西德汉学权威的话。那时,顾彬(Wolfgang Kubin)崭露头角,无论从年龄、资历还是政治背景,他远不能跟马汉茂教授(Helmut Martin)相媲美,顾在德国外交部还名不见经传,在马汉茂面前无法相提并论。


加之顾彬从来就是个纯学者,没有家庭及政治背景,早年在“北图”认识他后来的妻子张某时,不过是个北大进修生。然马汉茂不一样,他能一手通天,在德国外交部已颇有名气和影响力。于是,西柏林大会组委会通过西德 DAAD(德意志学术交流中心),让马汉茂由夫人廖天琪经她的小姐妹陈若曦把这一意思带到了北京,当面直呈胡**。整个事情的进展还算尽如人意,当然是因为胡**的理性、大度,才诸事遂愿,北岛也顺利加入我们出访团得以同行,而且访德后也没有发生如当初所担心的那样,出现私下离队,北岛如期回了国。




赵淑侠要见冰心


正好是第二年同期,一九八六年初夏,轮到赵淑侠来访。动机是北京友谊出版公司将付梓她的长篇小说。这是赵的出世之作,也是她的成名作 —— 《我们的歌》,这回也是作协接待。跟西德一样,赵所在的瑞士也算德语国家,所以如陈若曦,赵也隶属于我德语国家对外文学交流的职责范围。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在海外,包括美国在内,知名华文作家屈指可数,而较有名气、出类拔萃的女作家更是寥寥无几。因此,陈若曦一年前的访华日程,赵无疑有所耳闻。赵在当时以及往后的几十年内,文学创作非常高产,也是名列海外文学界最活跃的几位女作家之一。


赵氏祖家久居北京鼓楼,其叔叔,我称之为赵大叔,为赵的访华做了精心的热身准备,不辞辛劳地多次来作协,不厌其烦地讲述他侄女一家在海外的爱国情结,如何教育两个孩子热爱中国的文化与传统,教育他们为中国人争气。然而海外华人作家来访,安排哪位国家领导人出面接见,这自有我们内部的外事安排,外人往往不知情况,难谙其究。


赵淑侠来访,当然也希望能见到胡**。但她的情况跟陈实在不一样,其中的细节自然有外事安排的内部掌握,这种预感赵还是有的。赵是比较单一的文化人,于政治,看得出她兴致索然,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她愿意投放在文学创作上,放在对孩子的培养教育上。当然能安排见到胡,这是一种政治待遇,并不是因为胡是一位文化人领导。其实胡对作家圈似乎也了解有限,他没听说过北岛,更不知其是否作协会员。明摆着,赵与陈两人的政治量级不同,这一点赵是有自知之明的,所以没安排她见胡,她欣然接受,没有丝毫的不悦。赵给人的印象一开始就是平易近人、待人非常随意,谦逊没架子,是与人为善、家常的类型,这一印象,在往后多年的法兰克福书展上几次重逢,一直完美无缺。


其实,我们当时的底线很明确,除了三位主要国家领导人,其他的,她提谁就安排谁。她没提邓颖超,而选择了康克清,她俩是否曾经相识,我不得而知。在人民大会堂见面寒暄时,我似乎听到她们在叙前缘。至于文化界名人、作家包括作协领导,她想见谁我们一律同意: 在京的艾青、冯至、沈从文谁都行,只要她提,就是要见巴金我们也能安排,反正要去上海。然而赵提出要见冰心。


说起冰心,我就会首先想到她的女儿吴青。吴是我们“北外”英语系的主力教员,“大英帝国”出了名的“鹰派”人物, 我们就读北外时就这么称英语系是“大英帝国”,因为每次校运动会得奖,英语系总是以“人口超生”、兵强马壮的优势名列前茅。自那次见到冰心迄今为止,我想了几十年,始终没找到一个相似之处能把这母女俩联系起来。


吴青脾气之大,不亚于一个刚烈男性,这跟她姐吴冰的性格正是相去迥然,姐妹俩同为英语系老师。一次英语系在大礼堂放电影,整个大厅挤得水泄不通,开映前人声喧闹,她作为主持人想说几句话,但学生太多,噪音太大,没人能听得见她。她一气之下,一步踩上长椅,我正好坐在一边,她对着学生大喊,但还是没人听到她喊话。她二话不说,跳上大台,冲着整个大礼堂一阵雷霆,没想到全体学生顿间鸦雀无声。看来学生还都是服她的!


我向老乡打听,说她从来就是这种风格,还说她妈是著名诗人冰心。一九八三年吴青在美国进修一年回国,正赶上文革后北京海淀区恢复选举人民代表,她在美国被吹了吹“民主”风,便执意参加“竞选”,并欣然接受北外党委提名,被选为人民代表。因曾受到美国对社区建设的感触,第二年,海淀四季青公社将化粪池建在学校宿舍楼旁,污染了生活环境,身为人大代表,她依据 《法律》 向区政府提出质疑,最终敦促化粪池迁离。在此我多说了几句,是因为我对母校的感恩,毕竟七年大学生活,获得两个学位,此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无论从长相、气质、还是身材,冰心身上丝毫体现不出一丁点给女儿的遗传基因。也就是因为母女,无可置疑,若是父女,还真会让人揣测、遐想。


冰心老人纤巧秀气,一个地地道道的江南女性。她的模样,第一眼就让我想起自己小时候记忆里的外婆。她生得白净,穿戴俭朴利索,也是那么一件一模一样的淡蓝色大襟布衣,温婉雅致,恰如她的乳名“婉莹”。看得出,年轻时候的冰心曾是很美的女性。我随着赵淑侠,也称呼她为“冰心大姐”,这让她开心得不得了,说她一下子感觉年轻了两代,对我倍加亲热。自一九八五年随王蒙、张洁、黄宗英等出访西德,我跟着团里的作家叫黄宗英称“宗英大姐”后,从此回国碰到女性老作家,我一律都称大姐,不管冰心、丁玲、黄宗英。男的老作家除了邓友梅、玛拉沁夫叫过老邓、老玛的,其他都还是称同志,特别是王蒙,自始至终从来称“王蒙同志”。




年轻时代的偶像


赵淑侠提出要见冰心,是因为自己从年轻时代起心中的偶像,是刚读初中时的情结。赵读冰心的诗,为之着谜、为之倾倒。这位赵与我、我们心里神化多年的冰心,就是这位眼前的冰心,我们心仪了一辈子,见了面,她却是这般平易和蔼、气质儒雅、柔情温良,性格如其长相; 她非常的随和,但隐约间能透见一股刚毅、某种无敌的自信。她仪态举止非常得体,言谈、话语有如诗一般的韵味; 讲述一件事情,遣词用字择句,温文尔雅,颇具诗意,而且还非常的风趣幽默。我跟她说: 我很小就开始读您的诗,家里收藏了很多您的诗集。她说,下次再来,记着都带上,我给你都签上我的大名,人人都说我字迹娟秀,字如其人啊!逗得在场的都哈哈大笑。


冰心家住民族学院,应该是丈夫吴文藻留下的房子,吴教授刚过世还不到一年。这位生前的社会学家、民族学院的开院元勋,颇具戏剧性的罗曼蒂克,当年身为留学生的他,在一艘去美国西雅图的邮轮上与冰心邂逅,那年他俩均刚好二十出头。两情相遇,相悦、相爱,毕生相守五十六年,成为人间佳话。


住房是一个套间,不能算大,还是三代同堂。吴青和孙辈儿时而亮相。看得出来,这里是吴青在当家,不管什么事都由她说了算,就象在北外一样,当家作主。而冰心倒像是个做小的,事事依顺着女儿,俨如一个做晚辈的。


自从那次对冰心的家访后,平时阅读时,我就会特别关注涉及她的文章。冰心的人生那么曲折,情感生活那么丰富,她对爱情的炽热与忠贞,陪伴她走完了一个世纪的人生。


2022年05月26日易稿慕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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