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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杨恒均[百日谈]中短篇小说选 [打印本页]

作者: clichet    时间: 1.11.2005 12:15
最后一个汉奸<br /><br />                        一<br /><br />我是否告诉过你,在我漫长的无业流浪岁月里,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记者生涯?在我以信念和理想不合而辞去干了十五年的工作后,我决定重新投入火热的现实生活中(我一直认为我以前的工作太意识形态,和现实相差太远)。我对此信心满怀。<br />我第一个计划就是到一家蜚声海内外的报纸杂志任职,让自己的信念和理想透过大大小小的文章传遍大江南北,甚至是五湖四海。于是,我几乎是在一个星期里,连着向十几个我心目中认为不错的媒体发出了自我推荐信,结果可想而知,都石沉大海。等不到预期的热情洋溢的邀请加入媒体的回信,我当机立断,结束了守株待兔的策略。之后,我背起小背囊,挨家挨户找上门去,毛遂自荐。效果仍然让人失望。直到三个月后,广州白云区一家小报纸决定试着录用我,试用期为三个月。期满后,再评估我是走还是留用。<br />我当了三个月的记者。<br />我原本以为试用期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形式,因为,任谁都看得出,我绝对胜任的。在这之前一年,也就是我下岗之后的第一年里,我夜以继日地创作了一百多万字的作品,这样的速度和挑灯夜战的精神在当今文艺领域并不多见。我深信,勤能补拙。在这三个月里,我会从数量和质量上拿出让报社社长和诸位领导目瞪口呆的文章,我期盼着看大家都来挽留我的感人场面。<br />我上任的正是时候,特别是对一个从事国际政治和国际关系方面的记者来说。日本右翼分子篡改教科书,日本首相坚持参拜靖国神社,美国继续和北韩你来我往,伊拉克的局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全世界各国特别是俄国领头的欧洲大张旗鼓地纪念二战胜利六十周年……<br />“我们要搞一系列红红火火的抗日战争胜利纪念特刊,就由你负责。”吴力超总编辑在我上班的第一天对我说,“这也是我们聘请你的主要原因。”<br />我算是知道了,当别人都拒绝我这个年届四十的人的时候,他们为什么对我另眼相看。作为见习记者,我确实有些老。不过我的心很年轻。我决定,抖擞精神,全力以赴,搞好抗战胜利六十周年纪念特刊。<br />搞这样的纪念专刊有很多头绪,为了理出最具有新意的,我买来市场上所有的报纸杂志,准备参考他们的世界反法西斯纪念专栏的形式,定下我自己的别出心裁的方案。但是随着一份份报纸在我面前翻开又合拢,我发现自己的思路越来越窄。原因是我能够想到的大家不但早就想到,而且已经付诸实施了。《南方都市报》寻访六十位抗日老兵是我最初的想法,但人家已经寻访到第三十位了,我无谓再去凑热闹。<br />最后当我无计可施的时候,吴力超总编把我叫到办公室。他听了我的汇报,表示了理解和同情。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案卷,递给我,说,“这里有个线索,我一直找不到适当的人去采访,你的知识和阅历都比较丰富,应该可以胜任。如果用心做,写出像样的报道,倒是别具一格的。”<br />我接过案卷,打开来,是一些照片,还有一个家谱图,最后面是一个叫方无病的名字和他的地址、电话号码。就这些?我抬头看着吴力超总编。<br />“我们可以从汉奸入手,你手里拿的正是一个很有名很有影响的汉奸家族的资料,你可以采访他,了解他的家族——”<br />“采访汉奸,纪念二战?”我吃惊地问。<br />“是的,难度比较大,不过,听到殊途同归这个词吗?对象不同,切入点各异,然而,表达出来的意思和意义却大同小异,而且,我们的目的是把读者引向同一个方向,这就是殊途同归!”<br /><br />                           二<br /><br />当全国大报小报纷纷报道寻访二战老兵,慰问抗战英雄的时候,我踏上了采访汉奸的不归路。<br />在深圳一个五星级大酒店顶楼的套房里,他约见了我。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跟着服务员乘坐专用电梯来到顶楼。踏入房间后,我以为来到了天堂。房间宽敞、明亮,明媚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柔柔地照在高级的羊毛红地毯上,,欧式高档家具,意大利水晶吊灯,富丽堂皇,无处不显示出一种皇者气派。<br />房间豪华的装修和布置是我始料不及的,我感到有些手足无措,我深呼吸一口气,空气里荡漾着的淡淡的桂花香味让我稍微镇静下来。这时服务员已经悄悄退出。<br />“请过来坐,杨先生。”一把浑厚很有磁性的声音传过来,我才注意到客厅靠近落地窗的大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人。他站起来,向我招招手。我回过神来,连忙走上去,热情地和他握手,然后我们隔着桌子坐下来。<br />他长着一张国字脸,微黑透红的脸膛,最引人注目的是粗浓得象荆棘一样的眉毛,下面闪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如果不是从他那有些花白的头发,我很难判断出他的年纪。但即使这样,我还是觉得他比资料上写的五十五岁要年轻得多。<br />我先感谢他接受我的采访,他友善地点头微笑着。这时,一位年轻的服务员推门进来,端来两杯茶。茶味清香,沁人心肺,我知道是极品的铁观音。我慢慢地品着茶,也籍此掩盖自己的尴尬。因为,当我面对此人时,我突然发现早已准备好的采访提纲和开场白有些不合适。<br />“杨先生,你是大忙人,我想,我们就开始吧。你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问,如果你想先听听我的介绍,那也可以。”<br />他就是案卷上的方无病,也就是吴力超总编给我的资料里的那个家族目前的掌门人。既然他说要先介绍一下,那是我求之不得的。我连连点头。<br />方无病先生把大皮椅向后挪了一下,打开抽屉,拿出厚厚的一本相册,轻轻搁在我面前,小心地翻开,我看到一组发黄的照片。他停顿了一下,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杨先生,你看从哪里开始?”<br />我把眼睛从那些看起来有一百年历史的老照片上移开,盯住他,不明白他说什么。<br />他看出我的疑惑,说:“我的意思是从哪一个人开始介绍,是从我父亲开始,还是从我爷爷开始,当然还可以追溯到更加远——”<br />我吃惊地看着他,但还是不知道说什么,他应该已经很清楚我的采访目的。我是来采访汉奸的!<br />我吃惊的表情也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有些无趣地顺手翻了几下照片,说:“这要看你的时间了,我这里的资料有很多,只要你想要——”<br />“我来采访——采访汉奸的事迹和他的心路历程。”我终于开口了,而且还说出了“汉奸”两个字。<br />“汉奸?不错,你来对了,我们正是闻名遐迩的汉奸家族,自从清朝入关开始,我们家族就落得汉奸称号,而且代代相传,算来大大小小也有十几位汉奸了。”<br />“哦——”我恍然大悟,毫无掩饰地冲口而出。<br />“我的曾曾曾祖父叫方明忠,他是明朝大将吴三桂的马前卒。明朝末年,朝廷昏庸腐败,东厂等间谍特务机构为了一己私利,活剥人皮,残酷镇压异己,搞得民不聊生,民怨鼎沸。满洲人顺应历史潮流,囤积关外,挥兵南下,眼看一场血雨腥风难以避免,在这关键时刻,明朝大将吴三桂背叛主子,开门引清兵入关,执行这一任务的七员大将中,就有我曾曾曾祖父。这件事让后来的汉人史学家痛心疾首,把历史上一顶很大的汉奸帽子戴在了吴三桂头上,我曾曾曾祖父从此也和他一样被钉在耻辱柱上。从那以后,这汉奸称号几乎没有离开过我们家族,或者说,我们方家好像被赌咒了一样,世世代代和汉奸结下了不解之缘!”<br />方无病说完,轻松地靠在大皮椅背上,眼睛含笑地看着不知所措的我。<br /><br />                            三<br /><br />我喝了口茶,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静静地听着方无病先生介绍他的祖先。<br />“吴三桂当了大汉奸,获得了荣华富贵,老百姓骂他他也听不到,苦的反而是我曾曾曾祖父,他从一个明朝的将军,一下子沦为庶民,而且背负着汉奸的罪名。那种痛苦,杨先生,你们家没有出汉奸,肯定感觉不到,但我们就不同,我们家族子子孙孙都感觉得到这种难堪和痛苦。这种痛苦当然是我曾曾曾祖父感受最深,他无脸见江东父老,带着一些出卖明朝分到的黄金白银悄悄在山东蓬莱乡下住下来,隐名埋姓,但他却无法埋掉自己的记忆和痛苦——”<br />方无病讲到这里,脸上闪过一丝痛楚。<br />“我的曾曾曾祖父就是在这种痛苦的折磨下带着汉奸的罪名死去的,虽然他死的时候,全中国的大汉民族每个人头上都蓄起了马尾巴的小辫子,汉人们也早开始以满人的服装为荣,而且,满族皇亲国戚成为汉民族顶礼膜拜的对象,也就是说全大汉民族都成了汉奸,但曾曾曾祖父的汉奸称号仍然活活压死了他。曾曾曾祖父在临死前,把他的儿子——我的曾曾祖父叫到床前,声泪俱下地交待了后事。交待了什么后事,我们家族族谱没有记载,但我的曾曾祖父在守灵三年后,离开了家乡。”<br />方无病讲到这里,眼睛闪烁了一下。<br />“不久,山东大地上就出现一支‘反清复明’的义勇军!”<br />“啊——”我感叹道,已经猜到这一定是方无病的曾曾祖父。<br />“这支义勇军劫富济贫,专打清廷官员,高举复辟明朝皇室统治的旗帜,他们个个英勇善战,奋不顾身……他们的首领正是我的曾曾祖父!”<br />我一时间有些激动,关于反清复明的故事我听得太多了,特别是从金庸小说中,但由于在历史记载上都查无实据,我也心存怀疑。今天我亲耳听到这样的故事,心情可想而知。我急不可耐地问:“你的曾曾祖父一定是听到你曾曾曾祖父的临终忏悔,决定不让这汉奸的称号继续折磨你们家族,所以揭竿而起。他本身是大将军的后代,自然一举义旗,响应者纷纷,一呼百应——”<br />“唉——”方无病用叹息打断我越来越高昂的声音,脸上蒙上了一片乌云。<br />“唉——”他又长长叹息了一声,“一开始,他确实组织了好几千人,规模远远大于红花会,而且他还找到了明朝的皇室遗珠,以及一些明朝的达官贵人。可是,不管他们怎么骁勇善战,不管他们把口号喊得多么动听和响亮,义军的规模却越来越小,到最后只剩下一百多人……”<br />“这怎么可能?”我打断了他。<br />“这有什么不可能?当时清朝满族人统治汉民族已经五十多年,他们不但拥有一切专政的工具,而且,最主要的是,他们使用文字狱和言论控制的方法,已经彻底奴化了汉民族。这时的汉民族不但都心满意足地拖着一条小辫子,而且,见了满清皇族,都满心欢喜地跪在地上,翘起屁股,磕头如捣蒜。也就是从那时起,文化源远流长的汉民族开始真心诚意地歌颂清朝的统治,还开始编写一些歌颂清朝皇帝微服出访,访贫问苦的感人戏曲和快板。我的曾曾祖父,在这个时候,搞什么不合时宜的‘反清复明’,受到清廷围剿而失败只是原因之一,更主要的是,得不到广大汉民族的支持!”<br />“哦——这怎么会,我看金庸的小说,反清复明是得到广大汉民族支持的!”<br />“别意淫了!”方无病脸上闪过一丝讽刺,“如果真得到汉民族支持,几个蓄着马辫、穿着长袍马褂的未开化的清人能够统治拥有两千年文明历史的中国大地两百多年吗?当然,‘反清复明’得不到广大民众支持的原因有两方面,一是汉民族毕竟聪明过人,他们知道折腾来折腾去,都是一朝天子取代另一朝天子,换汤不换药,一将功成万骨枯,受苦的始终是老百姓。所以,他们宁愿过这种没有尊严的永远处于二等公民的然而却相对稳定的生活,也不愿意去搞什么‘反清复明’。第二个原因则是,如果大多汉民族对‘反清’还有共鸣,那么对‘复明’却心有余悸,要知道,腐败的明朝晚期给广大的汉民族带来的灾难一点也不少于异族入侵带来的灾难。所以,当民众听到这些义士要‘反清’时,还能跟着起起哄。但一旦听到要‘复明’,则立即作鸟散状。”<br />“原来是这样,” 我觉得自己今天是长见识了,“难怪你的曾曾祖父举起义旗,却仍然无法取得成功。”<br />“成功不成功都没有什么,”他的表情很有些悲哀,“问题是,他却落得了汉奸的骂名,成为我们家族的第二个汉奸!”<br />我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是来采访汉奸家族的。<br /><br />                            四<br /><br />但我怎么都无法接受‘反清复明’的义士怎么会沦落到汉奸的地步。<br />方无病显然看出了我的不解。他接着讲道:“为了雪耻,给父亲亡魂一个交待,我的曾曾祖父带领越来越少的起义义士战斗在齐鲁大地上,问题是,经过清朝的前四代皇帝的统治,高压统治加上小恩小惠笼络汉族精英相结合,汉人早就心甘情愿接受了异族的统治。虽然在整个满清统治时期,汉族一直是二等民族,但他们显然已经认命,过得很习惯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汉人幻想清朝皇帝微服私访,偶尔宠幸了一个汉人女子(或者强奸),生下一个还珠格格的故事在民间流传下去,全体汉人竟然一边意淫一边兴奋达两百多年。这个时候,总之一句话,汉民族已经完全接受了大清帝国使用高压统治、残暴的文字狱获得的稳定的政治局面和和平的发展环境——也就是说,我的那位打着‘反清复明’旗帜的曾曾祖父没有与时俱进,在前有清兵围追堵截,后有老百姓一片乱党的辱骂之声中如丧家之犬……”<br />方无病停下来,端起茶杯优雅地品一口茶,我们两人都在心里默默叹息了一阵。<br />“有一天,他带领的义军只剩下二十多人,被清兵追到渤海之滨,面对茫茫大海,我曾曾祖父心中一片迷茫和伤心——”<br />“啊——他带领那些义士投渤海而亡?”我忍不住问。<br />方无病奇怪地瞪了我一眼,不满地说:“我们家代代单传,如果他真投海了,能有我吗?”<br />我这才恍然,不过随即听到方先生叹息一声。“如果他真投海了,那倒爽快,也免得后来又传下一代代汉奸的骂名。”<br />我愕然。<br />“我的曾曾祖父带着其中的五人登船而去,他们漂泊到东瀛的一个小岛上,在那里安营扎寨,以图积蓄力量,东山再起,反攻大陆。不过,日月如飞,和时间一起飞走的还有他们的斗志和希望。那时整个中国大陆已经是大清江山,二等公民的汉人也口口声声‘我大清江山’喊得响亮。曾曾祖父后来决定秘密迁徙到台湾岛,台湾岛虽然归属清廷,但由于幅员广大,山高皇帝远,很多地方仍然割据一方。我的曾曾祖父就住在高山族集中的阿里山区。”<br />我心中隐隐有些明白,台湾岛一直是中国的领土,北京只要换了皇帝,台湾岛也自然改变了主人。眼前这位方先生的曾曾祖父割据在台湾岛一隅,抗击清廷,自然属于汉奸一族。<br />“如果我曾曾祖父就在岛上生活,也不能归为汉奸一族,不过,他和他的儿子,我的曾祖父,并没有忘记招兵买马,那时的台湾岛常常受到日本和欧洲海盗的侵扰,清廷也多次派兵登上岛屿。但我的曾曾祖父特别是我的曾祖父,一见到清兵,比见到洋鬼子和东瀛倭寇还要紧张,结果,不久,就流传开来,说这里住的方家是里通外国的汉奸。”<br />方先生情绪暗淡,过了一会才接着说:“就这样,我的曾曾祖父在汉奸的骂名中死去,我的曾祖虽然什么也没有干,但并没有丢掉里通外国汉奸的称号。情况到了我的祖父出生后,渐渐有了变化。我的祖父生于1860年,当时帝国主义凭借坚船利炮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加上普天之下莫非清朝王土,汉民族和自己的统治者满人开始同仇敌忾。我的祖父是在爱国主义的教育中成长起来的,在他的前半生,他参加了保卫台湾岛的大大小小的战斗,几乎和英法荷日等所有帝国主义的战斗都能看到他英勇的身影。最后,他声名远播,清廷也来招安他。我的祖父接受了清廷的招安,于1897年光荣地回归山东蓬莱故里,受到当地达官贵族和民众的夹道欢迎,欢迎游子回头,欢迎抗击帝国主义保我大清江山的英雄凯旋归来——”<br />“啊,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民族英雄!他终于洗脱了缠绕你们家族的汉奸罪名——”我说出来后,心里还是有些不安。<br />“唉,如果当时他战亡或者病死就好了,”方无病悲伤地说,“他后来还是没有逃脱汉奸的厄运!”<br /><br />                            五<br /><br />据方先生讲,事情是这样的。抗击帝国主义后投奔清廷,接受招安的祖父风风光光地回到山东故里,感慨良多,他心中渐渐对顽固不化、搞什么“反清复明”、不能与时俱进的爷爷和父亲生出不满。这不满也就化为他报效祖国——清廷的一腔热血。<br />当时的清廷早就过了建政初期的相对清廉的统治时期,昏庸无能,贪污腐败,法纪不彰,压制人民的言论和行动自由,和当时流行于西方的科学精神背道而驰,结果搞得民不聊生,国家衰败一片。而与清廷统治下的中国正好相反,西方列强在近代科技的带领下雄心万丈野心勃勃,到处侵略掠夺,争先恐后把战舰开到中国的大门口。清廷在“宁予外人,不给家奴”和“量中华之物,结与国之欢”的指导思想下,割地求和,先后把香港等割让给英国。然而,帝国主义的胃口却越来越大。这时,时间已经来到1899年,慈禧太后那个老妖婆为了保住大清的统治万年长青,日思夜想,不得其法。她最害怕的就是西方人带来的那股妖气:见了大清的皇帝竟然不下跪,还传播什么人人博爱的基督教,妈妈的,全中国的汉人听到清廷皇帝的名字都得跪下,浑身发抖,翘起屁股,那高鼻子蓝眼睛的妖人怎么敢不下跪?这不是犯上作乱?要是让这些黄皮肤的中国奴才了解到什么上帝和博爱,国将不国呀,大清帝国还怎么统治下去?<br />就在慈禧太后夜不能寐、担心洋人带来的那些邪恶的思想危及大清帝国的长治久安的时候,一线曙光从祖国的山东半岛照耀过来。这曙光就是义和团。<br />吃到了爱国甜头的方无病的爷爷也就在第一时间加入了义和团,并成为山东义和团的主力干将。他第一个扯出了“扶清灭洋”的爱国大旗。<br />用今天的标准特别是用非马列主义标准,义和团以及他下属的组织红灯照充其量不过是一个邪教组织,装神弄鬼,把妇女的经血擦在头上要让洋鬼子沾染晦气,声称刀枪不入,个个都好像金庸大侠笔下的神功高手。他们见了洋人就杀,当然一开始杀的基本上都是传教士这些手无寸铁的洋人,后来杀起瘾了,连中国信教的人也杀。他们在大清的国土上,手舞大刀棍棒,不分青红皂白,对外国人说杀就杀,不亦乐乎。杀完后,还编一些神乎其神的传说。这些传说终于被清廷的特务机关收集起来,整理成情报,呈送给老佛爷慈禧太后阅读。<br />虽然当时还没有“民意可用”这个提法,但慈禧太后一定是有了这个想法。她连夜召开亲信和内阁会议,这次会议只有少数汉人参加,这些汉人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精英,包括李鸿章等这些老同志。<br />慈禧太后决定利用神勇无比、鬼神俯身的义和团抗击帝国主义和帝国主义思想的侵略。<br />得到慈禧默许和暗中支持的义和团一发而不可收拾,个个变得神鬼俯身,疯疯癫癫,声称“降神附体,刀枪不入,闭住枪炮”,他们烧教堂,杀洋人和中国教徒,搞得很多地方顿时血流成河。<br />方无病的爷爷就是这股轰轰烈烈的“扶清灭洋” 的大潮中的一颗璀璨耀眼的明星。他和当时的清廷一样认为“非我族类,其人必异”,他们把洋人当作痔疮,必欲割之而后快。<br />当时在中国的洋人除了一些所谓领事馆和租界外,基本上没有武装力量,义和团所杀的洋人几乎十之八九是传教士等手无寸铁的老弱人士。但慈禧认定这些脑袋里装着异端邪说的洋人是来搞和平演变的,一直苦于没有办法对付,现在好了,看到洋人的肉在义和团的大刀下一切就开,而且也流出鲜红的血,慈禧太后欣慰地感叹道:“有此神勇义士,定能灭洋人,得我大清江山。”随后慈禧也想起来,这些洋人毕竟只是在中国大陆的少数人,是不是也可以用义和团对付海外的那些洋人?于是她一高兴竟然生出统治全世界,杀绝所有洋人的念头。<br />于是,她悍然宣布向英法德意俄等八国同时宣战!<br /><br />                            六<br /><br />“你的意思是八国联军侵略中国是清廷引起的?” 我带着责备的眼光看着方无病,“我觉得你的观点很偏颇,不是,是完全不正确!”<br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有无奈。我没有退缩,在历史的大是大非上,不应该有什么可以任意发挥或者从某个家族的眼光来判断的观点。他收回了目光,幽幽地说:“对不起,今天不应该说这些,那我就继续讲我们家族的汉奸历史吧!”<br />我点点头,他继续讲下去。<br />“慈禧太后可能到死也搞不清,大清帝国怎么就被这些眼睛只能直看、膝盖无法弯曲的洋鬼子长驱直入了。说实话,现在的历史学家们也没有搞清楚,但为了某种目的,他们简单地概括为:大清国力衰弱,受到帝国主义坚船利炮的攻击,不堪一击。其实,杨先生,这个结论不但错误,而且还错得离谱,甚至是错得邪恶!因为只要一天我们不把这个结论纠正过来,不还原历史的真面貌,我们的民族就不可能真正强大起来,就不可能真正崛起于世界的东方!”<br />方无病说到后来,声音中透出铿锵之声。我斜了他一眼,他才有所收敛。但并没有改变这个话题。<br />“杨先生,我不得不提到这点,因为这和我们家族的汉奸历史密不可分,我不是为我们家族辩护,我是想还原历史真相。好,我就简单一点。慈禧太后利用义和团和当时的民意对抗八国的如意算盘很快就落空了。八国迅速组织起来,成立八国联军,从天津入侵,那些自称有神鬼俯身的义和团在洋枪洋炮下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纷纷倒下。我想是这个镜头让历史学家得出我们落后就会挨打的主要结论,其实大谬不然。因为这个镜头应该得出的结论是‘愚昧就会挨打’!中国当时一点也不落后,清廷当时也一点不弱!”<br />方无病的后一句话声音很大,让我微微吃惊。我集中了注意力。<br />“清廷当时的国力绝对不弱,而且由于是集权政权,天下百姓和土地等资源都属于清廷皇帝所有,无论以黄金白银或者是布匹物资计算,当时的清廷都比任何四个帝国主义国家加起来还要富有。这一点,可以从战败后,他们出手大方,割地和运送黄金赔偿看出来。而且,从当时清朝的军队和装备来看,也绝对不是现在的历史学家所说的,力量对比悬殊。他们大概是把义和团拿来和八国联军比。其实当时的清廷有正规军,在李鸿章的率领下,正规军都是接受洋人的训练,而且最主要的是,有大把大把金子的清廷早在几年前就购买了当时最先进的克虏珀大炮和滑膛枪,这些在当时是连八国联军中的德国士兵都没有的装备。而且大家都知道,当时的八国联军数量和清朝正规军数量的比例几乎是一比二十,可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八国联军长驱直入,直捣北京城,烧了圆明园,慈禧太后落荒而逃。”<br />“这些历史我很清楚,能不能切入今天的主题?”我小声打断他的讲述。<br />“没问题,杨先生,现在就切入主题,因为就是因为八国联军,我的祖父才再次误入歧途,当了汉奸。”<br />“哦,你的爷爷不是义和团的义士吗?”<br />“没错,”方无病说,“但他投靠了八国联军,当了汉奸!”<br /><br />                           七<br /><br />我沉默无语,就我的观察,我发现眼前的方无病在说到他的爷爷当了汉奸时,心里并无真正的惭愧和悔恨。这一点是我刚刚发现的,一旦发现,我就简单地回顾了一下,发现他之前提到祖先当汉奸时,虽然有迷茫痛苦和无奈的表情,可是却绝无一点后悔的样子。难道这当汉奸也是基因决定的?<br />“杨先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方无病笑了笑,坦然地说。“说到我爷爷为什么当汉奸,而且一下子投靠八个国家,就不能不讲当时八国联军进入北京城的情况。慈禧太后为什么要向八国列强开战?是为了保护国家主权独立,为了保护大清国民不受洋鬼子残害吗?显然不是,前面已经说过,她是为了维护清廷摇摇欲坠的统治,而且是保守的统治。清朝的光绪皇帝要求改革,接受洋人建议,要搞科学,慈禧看到这科学和清廷的专制统治格格不入,于是硬是把光绪皇帝给废了。她借助义和团打洋人,也完全是从自己的统治立场出发,和民族大义、和国家兴亡几乎没有任何关系。可是,她的愚蠢行为招致八国联军的报复,把她撵出了北京城。这时她才知道自己弄巧成拙,她慌了,赶紧派钦差大臣议和,而且要尽国家之所能,让八国联军欢心。也就是说,只要八国联军不把清廷推翻,他们想干什么都可以,要什么有什么。这不就一下子暴露了这个老妖婆的本质?什么国家、民族,在她眼里一文不值,为了她的统治,什么都可以牺牲。八国联军当然不忘记要黄金白银,而且也乘机扩大在中国的势力范围。然后,八国联军的代表就提出了一个要求,他们提出把义和团抓起来杀掉,把山东地区支持义和团杀人放火的官员绳之以法,八国联军代表提出这个问题后,阴笑着,他们原想等清廷拒绝后,再借机多敲诈点盘缠,可是他们万万想不到,清廷竟然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这可让八国联军目瞪口呆了,稍微一思考后,他们认为这一定是清廷搞的诡计。可是,在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提出抗议的时候,就看到了人间奇景。清廷的正规军出动了,大肆搜捕义和团乱党,抓住后,立即绑赴刑场,在有洋人见证下,哈哈,先跪下来,然后,刷刷,大刀砍去,一颗颗中国人的头颅满地乱滚——白人那个震惊呀,他们就是不明白,这些中国人怎么杀起自己的百姓如此利索?但和他们对抗时就那么脓包?而且那些本来很勇敢的义和团义士怎么就会垂头丧气跪在那里让清兵把脑袋砍掉而不反抗呢?八国联军也杀义和团义士,但那是在战场上。所以据说,八国联军很多将领在看到清廷残杀义和团义士后,回去就神经失常了,没有神经失常的也大多发誓永远不再到那块荒蛮之地。”<br />方无病一口气讲了这么多,我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br />“义和团被背叛了,被自己的朝廷彻底背叛了,我的爷爷走途无路,为了救我当时才四岁的父亲,毅然决然地投靠了八国联军。按说,当时的八国联军对义和团恨之入骨,而且他们已经取得了胜利,我的爷爷投靠他们等于是自投罗网,可是,我爷爷还是去投靠了。而且得到了八国联军的宽恕和重用,这之中的秘密父亲没有传下来,我永远无法知晓了。但,正因为爷爷投靠八国联军不但没有被处死,而且获得了重用,无论是清廷还是以前的义和团战友几乎都异口同声地辱骂我爷爷是汉奸。爷爷也是背负这个汉奸之名回到乡下的,爷爷身体很好,他活到七十多岁,直到抗日战争爆发,日本人对胶州半岛进行狂轰乱炸时,我爷爷才被炸死。”<br />方无病停下来,我心情也开始轻松起来。终于到了正题,也是我今天来的目的,抗日战争爆发了!其实在他叙述的过程中,我有好几次想打断他,直接跳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但都因为他的故事太精彩而作罢。现在好了。我对他笑笑,掏出了小录音机,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按下录音键。<br />“哦,你应该早告诉我,杨先生,原来你主要想知道我父亲当汉奸的故事?”<br />我急切地点点头。<br /><br />                            八<br /><br />“我的父亲成为汉奸实属万不得已。”<br />这是那天方无病在深圳五星级酒店顶楼的套房里给我讲起他父亲当汉奸的第一句话。虽然当时,他的故事特别是他趁机在故事里加进去的汉奸理论把我牢牢吸引住了,过后想一想,我清醒过来,可是为时已晚,我失去了记者的工作。由于他的有些话不是太适合公开,而且我认为有为他当汉奸父亲辩护的成分居多,所以,下面我在转述他的话时,隐藏了敏感词语和一些未经证实的数据。而且,我尽量用语气词表现出他当时说话时悠扬顿挫的语句和激动的表情。<br /><br />方无病的爷爷,也就是他父亲的父亲为了自保,特别是为了带大四岁的儿子,见风使舵,放下义和团大刀,投靠了八国联军,虽然从此落下了汉奸的罪名,然而,却在义和团义士们被人家砍冬瓜一样灭掉时,获得了新生。他不但把孩子抚养大,而且为了孩子不受汉奸称号的影响,还在他十几岁时就送他到日本、美国留学。<br />方无病的爸爸在美国夏威夷留学时认识了孙逸仙,也就是国父孙中山先生,在孙先生的影响下,加入了同盟会。<br />中国人民奋起推翻满清、抵制外辱、拯救中国、振兴中华民族的历史也就是一部仁人志士革命先烈吸收西方优秀的政治和文化、全盘西化的历史。孙中山先生吸收西方民主自由的思想,创立适合中国特色的三民主义,而三民主义的理想在中国两千年历史中并没有出现过。然而,孙先生的理想被蒋介石劫持了,蒋介石实行的是变相的中国两千年封建专制政治制度。结果,以伟大领袖毛主席为首的中国共产党,高举全盘西化的旗帜,接受了当时最大的帝国主义国家德国人马克思的社会主义理论,推翻了蒋介石政权。建国后,全中国人民在一个洋人“卡尔•马克思”的理论指导下,建设自己的国家。建国后的历史同样说明,什么时候我们闭关自守,什么时候我们就落后吃亏,邓小平同志领导中国人民改革开放,迎来了中国崛起的新高潮。<br />方无病的父亲回国后继续追随孙中山先生,然而,当孙先生去世后,民主革命的胜利果实落到了蒋介石手里。此人对西方的认知与孙中山和毛主席相比少之又少,活脱脱一个封建帝王的翻版,对西方的理论一窍不通,满脑子就是中国封建帝王的权术思想。方无病的父亲跟随蒋介石多年,官职越来越高,财产越积越多,但心中的郁闷也与日俱增。早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父亲已经看出了日本人的野心,并多次上书蒋介石,可是,在“攘外必先安内”思想指导下,蒋介石对日本人姑息养奸,对共产党却必欲除之而后快。蒋介石投入了大量的兵力对共产党军队进行围剿。<br />就是在这个时候,方无病的父亲被军统特务抓住,罪名是通共——他向被围剿的共产党军队通风报信。他这种通共罪名本来会被立即处死的,但蒋介石念他追随国父孙中山多年,只没收财产,削为贫民,免他一死。<br />就这样,方无病的父亲身无分文,带着妻子儿女回到阔别了多年的山东老家蓬莱,务农为生。<br />不久抗日战争爆发,日本人很快占领了大半个中国。方家所在地胶东半岛是最先沦陷的,成为日本占领区达六年之久。方无病的爷爷被日本人的炸弹炸死,他的父亲是在日本人占领家乡蓬莱老家第二年,也就是1938年被任命为保长的,也就是后来称呼的“伪保长”,属于汉奸的一种。<br /><br />“你看我的父亲就这样成为了汉奸!”方无病无奈地说。<br /><br />                           九<br /><br />“你父亲是解放后才去世,政府也没有为难他,那么你能否谈一下,你对他的印象,或者他是否透露出自己当时走上汉奸之路的思想历程?”我一边问,一边掏出一个小本本,准备记下一些重点。<br />“杨先生,我不想为我父亲辩护,解放后他也没有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政府宽大处理了他。但你如果问到他为什么去当汉奸,那我就不得不说清楚。日本人对中国一直虎视眈眈,这点不但我父亲,有识之士又有谁看不出呢?可是中国当时的政府却视而不见,为什么?因为他们眼里只有自己的政权,他们眼里只有自己的统治,他们眼里既无国家安全,更无民族大义。杨先生,如果想写出好的报道,务必要详细找资料,只有资料才能还原历史真面貌。那么抗日战争时期的历史资料向我们揭示了什么呢?”<br />方无病激动地站了起来。<br />“八国联军长驱直入,我们说是因为清朝弱,外国强。那么日本人长驱直入中华大地呢?中国的军队加起来不但远远超过侵华日军,而且,在装备上,中国一直得到美国和苏联的支持,比日本人根本差不了多少,更主要的是,这是我们的祖国,只要军队抗日,他们后面就有亿万中国人民的支持!可是,怎么样呢?淞沪战役后,整个八年抗战只出现了几次正面遭遇战,结果,八年抗战造成了古今中外历史上最大的奇耻大辱——那就是被残杀的中国平民倍数于中国士兵的伤亡数字——这在世界战争历史上绝无仅有!历史学家们有没有想一想,中国军队都在干什么?中国军队不够强大吗?只要看看蒋介石围剿共产党时出动了多少军队,保卫南京时又投入了多少军队就清楚了;另外,当美国的原子弹把日本炸投降后,国民党怎么一下子冒出了四百万大军?怎么又那么生猛地全面及时地投入到三大战役中去对抗共产党军队?这四百万军队就是手持大刀也能够把区区日军赶出中国呀!抗日战争的时候,这些军队都在干什么?你能够告诉我,他们在干什么吗?这些军队可都是靠中国人民的血汗钱供养的呀!”<br />看他太激动,我招招手,示意他坐下。<br />“他们在观望,他们在积蓄力量,他们在准备打内战!”方无病说完,沮丧地坐下来。<br />“可是,这也不能成为当汉奸的借口呀。”我小声提醒了他。<br />“当汉奸?中国军队在独裁谋权者的控制下,不敢和日本人正面对抗,要保存实力,要准备打内战,在日寇来时,把人民暴露给敌人。可是中国人民却没有办法撤退,让他们怎么办?让他们去宁死不屈吗?生活在日本人统治下的村子也需要村长需要保长呀,难道让那些恶棍流氓当?我父亲当了保长,当然是‘伪保长’,因为那时整个中国人民都生活在日本人的铁蹄下,都得把自己养的猪羊贡献给日本人,在他们的刺刀下,中国姐妹们受尽欺凌,当时的人民都是‘伪人民’,不是吗?保卫国家保卫人民是军队和政府的神圣责任,可是他们却用军队去维护自己的权利自己的政府!人民手无寸铁,能让他们怎么办?<br />“当汉奸,杨先生,你研究过没有,为什么日本人占领中国时,中国一下子出现了那么多汉奸伪军?因为日本人来之前,这些贫苦的中国人民也从来没有作为中国人的任何自豪感,军阀割据,蒋介石独裁政府贪污腐败,请问,独裁政府和割据的军阀杀害的中国人少吗?中国老百姓苦不堪言,就算真的去当汉奸,又如何?这个国家不但不是他们的,而且还成为压榨他们的工具;这个政府不是他们的,而且还成为草菅人命的人民的主人——当然,当伪军的劳苦大众绝大多数是被强迫拉壮丁的。”<br />讲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我们两人都沉默了一会。我顺手翻看眼前的相册,看到了他祖父的照片,那一定是洋人给他拍的,那时的中国,照相机还只是紫禁城的玩物。<br />“杨先生,”他的声音传过来,“我希望你写汉奸这个题材时要旁征博引,更要深入研究。解放前,我们中国出现了那么多汉奸,真让人汗颜,可是为什么?错只在汉奸,只在民众吗?不是的,我认为,造成汉奸的主要原因是国家,是政府。一个不是人民的政府,一个甚至专门与人民作对的政府,能不出汉奸吗?中国人民一直很可怜,没有权力选择自己的政府,哪个军阀靠枪杆子得到了政权,人民就得俯首听命,人民的生死存亡完全系于统治者的好恶甚至一念之间。只有出现了人民的政府,真正代表人民的政府,当人民可以选择自己的政府和管理者时,自然不会选择去作汉奸了。”<br />我正在细细品味他的话时,他加了一句:“解放后汉奸越来越少,到今天改革开放二十年,政府和人民越来越近,人民生活也日益改善,你还能找到一个汉奸吗?”<br />我同意地点点头。<br />“所以,我觉得我是最后一个汉奸!”他说出了这句话。<br /><br />                            十<br /><br />他的最后一句话差点把我惊倒地上。我抬起头,惶恐不安地看着他,他脸上安然的表情让我更加迷惑。我就算没有看手上的资料也知道,眼前的方无病是美国华侨,他十年前开始回国投资,五年前开始回报祖国,资助多所希望学校,好到太行山等抗日老区发展基础建设,谁都知道他是爱国华侨,而且是当之无愧的爱国华侨……<br />“你今天不是来采访我的吗?”方无病的话说得明明白白,“原来你并不知道我也曾经是汉奸?我也是我们家族的一个汉奸。”<br />我惊讶得张大嘴巴,半天合不上来。<br />“政府对我父亲是宽大的,主要是因为建国初期我们政府很讲究政策,我父亲过去的所作所为都交代得很清楚。而且最主要的是,我父亲是在1965年他七十岁时去世的,那一年正好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登场。”方无病说着,翻出一张照片给我看,那是一张追悼会的现场照片。“杨先生,你虽然年纪较小,没有经历过文革,但你肯定听说过,一个汉奸的后代,在那场运动中会经受何等炼狱般的无情折磨。”<br />他说到这里,声音非常低沉,神情黯然。“你不会理解的,但和我有相同经历的地主后代肯定会有类似的感受,一句话,我们生活在非人的提心吊胆的经常性恐惧之中,完全失去了做一个正常人的权利。虽然年轻,但十年下来,我被批斗了一百多次,一次次被拉到批斗台上,遭遇口诛笔伐和拳打脚踢。说实话,现在说起来,都觉得难以想象,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坚持过来的。回想起来,我那时的心里很清楚,那就是我是一个坏人,一个汉奸的后代,一个坏种子。我被生出来是有目的的,那目的就是为了供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批斗,供人民群众泄恨。所以我不但经受住了大大小小一百多次的批斗,就是在平时的日常生活中,我也能够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br />“杨先生,我的想法很可笑是不是?可是,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想法,我肯定活不到今天,就算不崩溃,我也会自杀。不错,你们现在资讯发达,如果人们有搞不懂的东西,可以查阅书刊,可以上互联网,可是我们那时不同,我们唯一信任的就是政府,当政府不把我们或者某一类人当人时,就会连那一类人自己也都不再认为自己是人,而是牛鬼蛇神什么的,当然也有少数不服气,认为自己冤枉,不过他们要就是选择自杀,要就是像张志新那样被割开喉管,然后再杀掉。再说,文化大革命以前的历次运动基本上把中国的文化书刊都清理了好几遍,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最先遭殃的就是书籍文化。等到我们回过神来,只有一本红宝书可读了,这也就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判断是非的标准。所以,你现在觉得可笑的东西,我们那时却认为是天经地义的,就像汉奸的后代就应该受到无数次侮辱和折磨一样。”<br />我悄悄扫了一眼手表,方无病注意到了。<br />“王、张、江、姚‘四人帮’被抓起来后,我才知道,原来自己被折磨这么多年并不是顺理成章,不是天经地义的,而是错误的,是这四个人间恶魔造成的。可是,那时我已经快三十岁了,我连上中学的权利都被剥夺了,你大概不知道,明白真相的我比以前活得更加痛苦——”<br />“后来怎么样?”我问,声音里有种急切,也可以解读为不耐烦。<br />“我决定偷渡到台湾,听说到那里打工可以挣钱,再说,在文革期间,造反派批斗折磨我的理由除了我父亲是汉奸外,还说我父亲是国民党的特务,他们说我父亲为台湾的国民党立过汗马功劳。我想,如果我成功偷渡台湾,我要找那里的政府讨个说法,如果可以获得一些赔偿,那就更好了。”<br />“赔偿?”<br />“是的,我已经身无分文,这些年造反派剥夺了我的一切,家里珍藏的书籍字画也都被他们瓜分了。我受到了十年不公正的待遇,连政府也认为是错误的,可是至今没有人向我说一句对不起,他们说‘四人帮’都被抓起来了,你还想怎么样?再闹,就把你归到‘四人帮’一类——唉,我能怎么样,这不,我想到台湾讨个说法!”<br />“你偷渡到了台湾?”这次我真的很紧张地追问。<br /><br />                         十一<br /><br />“唉,没有成功,”方无病叹息了一声,“主要是我们随身带的指南针出了问题。当时百废待兴,工厂生产出来的产品十有七八是次品,没有想到,我们带上小船的指南针就是废品。我们上船后一直以为是在向东南方向划,其实却是划向了东北方向,到了日本!”<br />“哦——”我忍不住长长惊叹了一声,“你被遣返回国?”<br />日本的情况我很熟悉,直到现在,这个岛国对于偷渡的中国人还是采取一律遣返的政策,正因为日本如此不人道,所以,中国偷渡客很少把日本作为目的地。方无病听到我的话,又无声地叹息了一声。我也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br />“当时只有一个办法留下来,是的,只有一个办法!”他说完深深地看着我,我期待地迎着他的目光,因为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据我所知,没有任何办法留下来,特别是在二十多年前。<br />“和我一起的两位山东偷渡客没有挣扎,静静等待遣返,其中一位还嘀咕道‘又要被遣返’,我就知道他以前也偷渡过日本。可是,你应该知道,杨先生,我是绝对不能被遣返的,我被作为投靠日本的汉奸后代批斗了十几年,现在刚刚被平反,我就被人家从日本遣返回去,我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呀!——我不能被遣返,是的,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最后我孤注一掷,使用了让我成为汉奸的一个招数。”<br />我焦急地竖起耳朵。<br />“在他们要遣返我的前一天,我要求见他们的长官,我说,我可以向他们提供有关中国的情报。他们一听就紧张了,马上联系了防卫厅的高级官员来见我。要知道,当时中国刚刚开放,在西方和日本眼里仍然是一个谜,他们对华情报根本无法做到中国大陆。所以,当我说有情报要提供时,他们都很紧张和重视。就这样,我留在了日本。”<br />“方先生,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是你泄露了有关中国的国家机密,所以日本人同意你留下来,你也因此成为汉奸——当然是你们家族的最后一个汉奸。”<br />“我什么也没有泄露,因为我什么国家机密也不知道,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开我们县城——”<br />“那他们怎么会——”<br />“我编造了一些耸人听闻的有关中国的军事和政治情报给他们,他们当时吓懵了,例如我说中国有八枚核子武器瞄准日本东京,还有——”<br />“啊——”我大吃一惊,“你怎么可以这样瞎蒙,这样要影响中日关系的!对了,你既然连县城都没有离开过,怎么会扯到情报间谍上?又怎么连精明的小日本都看不出来?”<br />“唉,”他叹息了一声,“都是那十年批斗会上学的,你忘记了他们批斗我是汉奸孽种的同时,还说我是特务的后代吗?每一次批斗他们都会捏造一些特务们的劣迹广而告之,久而久之,我都记下来了。对于当时特务们喜欢搜集什么情报基本上都心中有数。这不,一到日本,我就顺着这些线索编造新的内容。结果,日本防卫厅情报处很重视我,留下了我,还经常咨询我的意见。”<br />我们两长嘘短叹了一通。他最后说:“我并不喜欢日本,他们也不喜欢我,始终不给我合法身份,所以几年后,我去了美国,定居下来。也成为我们家族中最后一个汉奸。”<br />“你没有孩子?”我随口问道,但话一出口,就知道问得很不恰当。<br />方无病皱皱眉,随即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他顺手把相册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一张全家福上两个可爱的男孩,说:“这是我的儿子,他们不可能当汉奸了,他们两位都出生在美国,是美国公民。按照中国法律,根本不能算是中国人。”<br /><br />                         十二<br /><br />按照方无病的理论,汉奸这种东西完全是政府和国家造成的,他说,一个不是人民的政府,一个不为人民的政府,一个不为人民服务,不受人民监督的政府本身就是汉奸的温床。他说,一个背叛自己人民的政府是否可以称为汉奸政府,他不清楚,但中国历史学家应该为自己近百年历史上产生出那么多汉奸而反省自问一下。<br />他还说,中国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华人华侨达到四千万,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在贫困交加,无法生活的情况下选择背井离乡的,而且相当大一部份人是采取偷渡和运猪仔的方式悲惨地离开祖国的。他们在海外经受了什么样的二等人生活是国内同胞无法理解的。有很多华人华侨到死都保留着从家乡带去的一杯黄土,而且最大的愿望就是叶落归根。<br />“我刚才说我是最后一个汉奸的时候说我的孩子都是美国人只是开玩笑,对于我们华人华侨,无论国籍是哪个国家,在心里,我们永远是中国人。可是,我还是认为我是最后一个汉奸,为什么?因为,我有信心,我希望,我们国家会越来越好,一个强大、和平、富强、真正为人民的中国政府是一块大磁铁,在那样的情况下,谁还去当汉奸?现在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几千万华侨,无论他们当初怎么被天灾人祸甚至是统治者迫害得背井离乡,有些甚至是被当权者赶出祖国的,可是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把中国从他们心中赶出去。他们心向祖国,以各种方式报效祖国,为中国的和平崛起和繁荣富强作贡献。我相信,我的孩子将看到一个更加贴近中国人民的中国政府,我甚至可以想象我的子孙后代在美国人面前扬眉吐气地介绍中国。你说,这样的中国,还能出汉奸吗?所以,我说,我一定是最后一个汉奸。”<br />方无病说着,脸上挂上笑容。“这些年,海外华人华侨归心似箭,这本身和我们改革开放二十多年取得的成绩分不开,也和我们国家在正确的道路上前进分不开。”<br />我关掉桌子上的录音机,收起小笔记本,今天已经获得了我想知道的。回去后整理出来,把采访的事实赋上意义就可以了。<br />我们又寒暄了一阵子,互相留下了联络电话,然后,我准备离开,看到方无病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停下来,问:“你还有要说的?”<br />他沉吟了一下,说:“也没有什么,只是我想强调一下,我之所以愿意接受你们采访,之所以不怕家丑外扬,我是有目的的,那就是我希望你能够传达我的一句话。”<br />我点点头,并重新掏出录音机。<br />“录音倒不必了,其实我在故事中已经说到类似的意思,”他说到这里,竟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纵观中国历史,中国是世界上出产背叛自己国家的‘汉奸’最多的国家,可是,我不得不强调,很多时候,汉奸们背叛的并不是他们心目中的国家,而是那些他们心中自以为的窃取了国家政权的统治者。我们现在的政府是掌握在人民手里,这个政府是人民组成的,为人民服务的,人民有权利选举产生和推翻的。所以,现在汉奸也渐渐绝迹了。可是,历史上的中国政府并不都像现在一样,那些独裁统治者往往在迫害残杀中国人民上比西方帝国主义和外族列强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是在夸大吗?杨先生,只要稍微回顾一下,不用回顾那么久远的历史,你就会知道,是谁带给中国人民无穷无尽的灾难,又是谁更加草菅人命,谁杀死了更多的中国无辜平民——我多说一句,杨先生,对不起,我并不是要为自己这个汉奸家族辩护,更不是要为所有的汉奸辩护。”<br /><br />我离开那个五星级酒店,用了三晚时间就把稿子写了出来,稿子修改后发表在我们报纸,但引起了一些风波,吴力超总编受到一些的压力,我也结束了三个月实习期,离开了报社。临走前,吴力超总编拍拍我的肩膀说:“文峰,都是我把关不严。其实,社会上有各种思潮,甚至出现了汉奸理论,这些都不奇怪,我们毕竟是开放的社会,但作为编辑记者,就一定要有统一的标准和底线,不能人云亦云,全盘报道,给社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影响。”<br />我谨记吴总编的教诲,但我想,我再也没有机会去当记者编辑了。<br /><br />——完——<br /><br />杨恒均《百日谈》之020<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1.11.2005 12:16
妓女与间谍 <br /><br />                                                  一<br /><br />由于前段时间国家公务员到澳门赌博猖獗,屡屡犯事,我在南方政府特殊部门工作的老同学田海鹏经常要出差澳门执行任务。当他知道我最近正在着急的时候,<br />悄悄告诉我一个信息:澳门葡京赌场的地下长廊又引进了一批俄罗斯女人。我问他多少钱,并随即补充道,你也知道,一个公务员,出不起大价钱。他说,这他理解。那批俄罗斯妹妹大多比较年轻,而且自从澳门扫黄后,这是隔了三个月才引进的一批俄罗斯妓女,物以稀为贵,一次需要六百港币。<br />我打断他说,管不了这么多,现在就剩下这一门了,我必须通过,一次可能不够,我看至少也要包过夜。<br />田海鹏皱了皱眉头。说,那得两千港币以上。<br />他看到我的手哆嗦了一下,才说,不过,我说的是十八九岁的美眉,其实,这一批里面也有少数年纪比较大的。估计价钱也可打五折,你不妨一试。<br />我说,也只有这样了。于是,我以一比一的兑换率从田海鹏那里兑换了三千港币。背起我的书包,乘最便宜的大巴车向珠海拱北海关出发。<br />一下车,我就直奔海关大楼,由于实行一国两制,这个海关绝对是世界少数一个设在一国之内分开两个城市的海关,颇具中国特色。十分钟后,当我收回通行证,跨进澳门境内时,我知道,我也跨过了是非和道德的界限。在澳门,赌博是合法的,嫖妓也是名正言顺的。<br />就这么遥遥几步,虽然还在一国之内,但经历了两制。也在不知不觉之中,心中的道德标准移动了十万八千里。<br />我一边告诫自己,一边马不停蹄地朝葡京大酒店赶过去。这里的公共汽车也比较贵,我能节约就节约了。好在一边走,一边还可以看路边的西洋镜。快要到酒店时,我犹豫了。既然打定主意要包夜,那么我必须先定一间酒店房。葡京大酒店房费一晚六百港币,又不是金床银床,何况我今天也用不上床。打定主意,我拐个弯,到旁边的金域酒店定了一间单人房,才三百元港币。<br />之后,我怀着激动的心情直奔葡京大酒店而去。<br /><br />                                                        二<br /><br />葡京大酒店的正门上面有一个巨大的门廊,上面有一幅巨大的据说是印象派的绘画。但懂行的老赌客们都神秘地摇摇头,他们说,那不是什么印象派绘画,其实是一个女性的阴部放大画面,目的是为了让所有进来赌博的赌徒从下面穿过时都沾上晦气。所以这些老赌客从来都回避正门,而从旁门左道出入。虽然这些老赌客仍然是输多赢少,但没法证明他们的话是无稽之谈。有心人发现,葡京大酒店的老板和主管们从来不从正门出入。<br />澳门赌牌开放后,好几家美国人投资的赌场开业,赌徒们半信半疑地从正门进入,没有发现自己是钻进大阴部里。然而,一进入,他们就恍然大悟。原来,酒店墙上和窗户上到处都是扁平偏长的钻石形状,连吧台和垃圾桶也都嵌上这种形状,这正是女性的阴部的代表形状。原来美国人也信这个。<br />但我还是从葡京大酒店正门进入,不是我不信邪,而是我不是来赌博的,不是来赌博的就不需要运气。<br />葡京大酒店地面这一层,很漂亮也很干净,有一些当铺,在橱窗里的射灯照射下,钻石金表闪闪发光。我无心观赏,加快了脚步。按照田海鹏的介绍,从大堂右侧一个小楼梯下去,就到了布满食肆和歌舞厅的地下一层。穿过两个面铺,从一个日本餐厅左侧进去,豁然开朗,进入一条宽宽的地下走道。<br />我一进入这条走道,就发现这里桃红柳绿,正是我要找的淫歌艳舞的地方。我还没有站稳,就有两个漂亮的东方女孩子冲我走过来。<br />老板,怎么样?<br />老板,打炮,还是过夜?<br />整个走道好像时装表演的T 字形舞台,上面来回穿梭着等待顾客待价而沽的妓女。冲我媚笑和发问的两个女孩子漂亮极了,我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好在她们都很专业,而且看起来也很忙。看我稍微一犹豫,就冲下一个目标媚笑去了。我还没有回过气,又有女孩子冲过来对我娇声娇气的媚笑。<br />老板,赢了没有?玩玩吧?<br />老板,可以一王二后的,打折,有发票——<br />我装得很矜持地含笑摇头,但两眼不停搜索,寻找目标。看到两个东方女孩子疑惑的眼光,我知道她们误会了。我不是不喜欢她们。事实上刚刚冲我来的女孩子可谓环肥燕瘦,高矮黑白都有,绝对可以照顾到所有不同的胃口。<br />可是,我是来找俄罗斯妓女的。<br />这样顺着一百二十多米的长廊来回走了两次,仍然没有看见一个俄罗斯女人。我只好停下来问一个向我打招呼的女孩,哪里可以找到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妹。<br />那女孩子操着湖南口音,告诉我,她们地位比较高,被允许可以在赌场门口徘徊。我说谢谢,转身就离开。离开时,我可以强烈感觉到身后那个湖南女孩送给我的鄙视的眼光。好像我是汉奸一样。<br /><br />                                                          三<br /><br />赌场在二楼,门口有保安,进入要经过安全门。到这里的人一般都不愿停留,昂着头匆匆冲进去,好像有钱等着自己去拿。而出来的时候,则十有八九是垂头丧气的。他们出来后,都会在门口逗留一会,仿佛这时才有时间回顾一下刚才的厮杀。这时,站在不远处栏杆旁边搔首弄姿的俄罗斯妹妹也会根据自己的认识向准嫖客们抛媚眼。她们不会走过来和你打招呼,她们也不会说普通话或者广东话,不过她们那蓝宝石一样的大眼睛会把你吸引过去。<br />我壮起胆子主动朝四个一堆的俄罗斯妹妹走过去。她们看到有顾客光顾,马上一字排开,摆出了各自最迷人的姿势和姿态。<br />我咳嗽了一下嗓子,轻轻说,你们好,你们好。<br />她们“咯咯”地笑起来,笑过后,惊奇地看着我。我接着说,我想包夜,就是整整一夜。<br />她们的惊奇变成好奇。一个脸上有个浅浅的酒窝的高挑个头女孩开口了,你会俄语?<br />我点点头,用俄语说,我学过俄语,说得不好,请原谅。<br />你要包夜,另外一个女孩子大概只有十八九岁,抢着过来说,现在这么早,你要包夜,你出多少钱?<br />说到钱,我就蔫了。而且,我已经注意到,眼前的四个俄罗斯女孩子在我眼里都是国色天香,最大的也不会超过二十五岁。我犹豫了。<br />她们虽然年轻,但显然很有经验,或者说阅人无数。看到我稍一犹豫,马上都明白了,又是一阵“咯咯”的甜笑。<br />让她们一下子看出我囊中羞涩,我有些尴尬。<br />看在你会俄语的份上,你就直说吧,你出多少?一个长着圆脸的女孩子问。<br />我竖起一个指头,用俄语说,一千。<br />她们没有笑,只是不约而同地摇摇头。其中一个说,你到楼下去看看吧。<br />我说,不,我只想找俄罗斯妹妹——或者姐姐也可以,你们——<br />她们之中的一个明白过来,拿出手提电话开始拨号。打通后,她把电话递给我,说,你和她谈吧。<br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的俄语听起来珠圆玉润,我立即开了自己能够出的最高价钱,她在电话那边沉默了几秒,问了我酒店名字和房间号,说,半个小时就到了。<br />我告别了四位俄罗斯女孩,匆匆赶回酒店房间。洗了把脸,坐下,刚刚拿出书包的书,就有人敲门。<br />白种女人就这样,十八九岁看起来细皮嫩肉,一过二十就显老。她告诉我她叫马丝洛娃。我说我叫杨文峰,又接着问她多大了,她大大方方地说,三十五了。<br />我吓了一跳。老鸡了。于是,我想再杀杀价,但看到她发音不错,嘴唇和嘴形也很漂亮而且性感,也就算了。我需要她的嘴,为我服务一晚上,这是最重要的。<br /><br />                                                          四<br /><br />她环视了一圈小房间,随手把手提袋放在茶几上,然后脱掉外套,露出乳白色的吊带裙,裹着丰满的身体,她用手在吊带上搓揉了几下,挑逗地向我抛了个媚眼,说,你不脱?<br />我惶恐地站起来,连忙说,不用不用,大家都不用脱。<br />她好像明白过来似的,冲我张开腥红性感的小嘴一笑,说,也是的,反正过夜,还有大把时间,我们干点什么?<br />我有点手足无措,我说,我们谈谈吧。<br />她坐下来,脸上突然有些疑惑,涂着深蓝色眼影的大眼睛泛着疑问,盯着我看了一会,才问道,我们一直在说俄语,你怎么会俄语的?<br />我说,我学过俄语,但后来很久没有用,生疏了。<br />然后,我们两人就这样相对坐在那里,又没有了话似的。她站起来,说,我去洗个澡,好不好?<br />我也连忙站起来,我的样子一定很滑稽,房间虽然有空调,但我还穿着西装,头上冒汗。我连忙说,不用,你请坐,我想和你聊聊。<br />她又坐下,还是有些疑惑,也有些无聊,说,聊吧,聊什么?<br />我想了想,让自己集中思想,然后结结巴巴地说,我的俄语不好,如果在谈话的过程中,你发现了我的语法特别是发音错误,请及时纠正我。你先听我说。<br />我说,我最近有些不顺,主要是家庭的问题,老婆把我赶出来了,因为我工作太忙,总是不回家,她不高兴,老婆对我说,你干脆不要回来了。于是我就没有了自己的家。一没有了家,再在北京呆着就觉得没有一点意思了。<br />马丝洛娃认真地听着,不时纠正我的发音,边听边点头。<br />不想在北京呆了,我想远走高飞,这时正好有个机会,联合国正在招收俄语翻译,需要除俄语和英文外,还必须精通八大语言中的一种。你看,我正好会英语和俄语,中文又是我的母语。我已经通过了笔试考试。现在我需要通过口试这最后一关,就可以飞纽约了。由于我一直不注重口语,学会俄语后又没有机会到俄国,我没有出世前,苏联专家就撤回莫斯科了,所以在考试前,我需要找一个俄语老师。现在很难找,考场设在广州,我同学推荐我到这里来——<br />你找我练习俄语?马丝洛娃睁大眼睛惊奇地问。<br />我点点头。<br />她站起来,拿起自己的外套和小包准备离开,我一看,就急了。我问她为什么?她没有回答,准备或者说假装要走,我拦住她,坚持说我想知道答案。<br />她犹豫了一下,说,那不是让我不务正业吗?再说,用嘴巴是很累的,你不是让我用一晚上嘴巴吧?<br />我知道她想加价,就说,那我加两百如何。<br />她说,要加就加八百,中国人喜欢“八”字,吉利。<br />我狠了狠心,伸出五个指头,说,一口价,加五百,一千五过夜。<br />她留了下来。<br /><br />                                                        五<br /><br />我拿出书包里的书,一页页翻我的笔记,拿我打个记号的地方,一个个请教马丝洛娃。我原来有些担心,担心她只不过是乡下姑娘,文化水平不高,但没有想到,她不但给我解答了语言问题,而且也好几次帮我解答了文章的背景,甚至历史典故。我不觉多打量了她几眼,她脸上的皮肤很白,但有些粗糙,轮廓分明,看得出年轻时是个大美人,身材也很好,但吊带裙子里的乳房已经松弛,我注意到了。<br />两个小时后,我带来的疑问基本上都解决了,虽然我知道回去后还得加紧练习口形和卷舌音。<br />我们坐在那里喝咖啡,这咖啡不是酒店里的,是我在外面小摊上买的易拉罐咖啡。<br />口试只剩两天,我想利用和她随便聊天的机会,练习一下听力,也有意识地记住自己容易发错的音,特别是卷舌音和鼻音,俄国人不但有一个好卷的舌头,而且大概是因为天气冷,他们说话时都好像鼻子不通的样子。可是,一旦放下课本,我竟然找不到什么话题。过了一会,我说,你说说自己吧,我会认真听。<br />她含笑地看着我。说,喜欢听什么?有惊险的,有刺激的,也有谈情说爱的,甚至还有俄国文化……<br />这些和口试没有多大关系,口试主要是要求深度描述自己。于是我说,能不能详细介绍一下你自己。<br />我自己?她睁大眼睛说,你想听我的故事?<br />我说,是的,当然。<br />她慢慢眨了一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盖住了蓝蓝的大眼睛,然后又缓缓张开,仿佛慢镜头,当她第三次张开自己的眼皮时,眼睛里染上如海水般深蓝的颜色,那种颜色给人深不见底的感觉。<br />我以前,也就是我出来当妓女之前,她用平静的声音说,曾经是间谍!<br />我猛地抬头,但立即知道我没有听错,而且,她也没有开玩笑。<br />不会吧,我解嘲地说,这玩笑不好玩,你不会说自己是前苏联的燕子,是色情间谍吧?<br />我是间谍,但不是色情间谍。她缓缓地,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是你要我讲自己的故事,你到底要不要听?<br />我强自镇静,冲马丝洛娃点点头。这时,已经很想听听这位前克格勃女间谍的故事,暂时忘掉了自己是来学习俄语的。<br />下面就是到澳门作做肉生意的前克格勃女间谍马丝洛娃的故事。<br /><br />                                                         六<br /><br />我十八岁就进入克格勃——我是自愿的。你知道,在我们国家,女人要想过得好,过得刺激,而且还想某一天能够出点名,甚至可以在胸前戴上一块勋章,死后能够在身上覆盖上绣有镰刀和锤子的红旗,没有比投身国家的情报事业更事半功倍的。不过,我得纠正你,克格勃里没有什么色情间谍,也就是你们说的燕子。那完全是西方反苏维埃势力编造的。<br />至于我现在操持皮肉生意,那是另外一回事。妓女和间谍亘古至今就被人家并列为世界上最古老的两种职业,当然是有原因的。间谍出卖情报,但很多时候是出卖灵魂,妓女出卖肉体,相辅相成。<br />好,还是言归正传吧。我不是色情间谍,我身材高挑,相貌姣好,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后,被分配在总书记身边工作,名义上是保镖,实际上是担负着“精神卫士”的工作。<br />“精神卫士”你没有听说过?在俄语里有两个表达方式,看起来,我得先向你解释一下什么是“精神卫士”。<br />你们中国古代的帝王身边都养有巫术师和能驱鬼神的术士,据说还有可以呼风唤雨的道家、佛界高人,他们的一个重要的工作就是防止觊觎皇位的人利用邪术侵害龙体。这是迷信,也不可信,但这应该是最早的“精神卫士”。这最早的“精神卫士”并没有随着科学的发展而泯灭。最明显的就是美国总统雷根,他身边常有占星师,为他预测前程,为他决定行程,或者为他驱除晦气。然而严格来讲,这些人也不算这里所说的“精神卫士”,这里所说的“精神卫士”是现代科学的产物……<br />美国和我们搞冷战时期,双方间谍都在拼命想搞清对方最高领导人想什么的时候,也暗中打了场“精神特工战”。当时,两国高层领导的想法几乎一致,那就是既然不能搞清楚敌人到底在想什么,那么何不让他按照我们的思路想下去……这就是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兴起的“人类意识控制”理论。这之前,当时科学不那么发达时,两国情报部门都拼命笼络据说拥有特异功能的人士,把他们集中起来,安排在对方总统经过的地方,然后一起发功,影响对方总统的思想和决定。据说,当时两国限制核子武器条约的谈判能够顺利进行,就和这些特异功能人士暗中发功有关。<br />这些传说如果和特异功能一样无从证实,那么另外一种依靠科学的办法控制人类大脑的说法不但有凭有据,而且每天都发生在我们身边。<br /><br />                             七<br /><br />1908年,英国的赫斯利和克拉克开始使用动物作试验,测定脑立体测定外科技术……1950年加拿大的潘菲尔德和弗兰纳根对有癫痫病的病人的大脑施行第一例外科切除手术,非常成功……1963年,美国的希思把电极植于病人大脑内,通过电极发出的电流对大脑的刺激,病人——或者说医生通过电脑——成功控制了自己的行为……1965年,日本奈良林对九十八位有暴力倾向的病人进行了脑立体测定外科手术,效果显著……1969年美国新墨西哥州一家实验室在黑猩猩脑内移植电脑芯片,连接到外部电脑,结果显示,通过外部遥控电脑,操作者们可以像控制电动玩具车一样指挥控制黑猩猩……<br />这一年为止,全世界共有二十万病人脑袋内植入了电脑芯片,调节他们那不健全或者受损伤的大脑,电脑虽然被认为无法像人脑一样思考,但电脑操纵的电流或者微波,却可以完全控制、改变人脑的思考……<br />同样在这一年,世界各国对通过手术和电脑控制人脑的研究喊停,或者至少是要求表面停止,以免造成公众恐慌。这之后,又有多少人脑安装了芯片,思想行为受制于电脑,成为每个国家,每个医院保密的资料。<br />情况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发生了致命的变化。这些变化是由突飞猛进的科技发展带来的。在全世界都知道把电脑芯片植于人脑就可以控制大脑思维后不久,这方面的研究从美国突然销声匿迹。<br />原因很简单,这方面的研究已经上了一个台阶,已经从植于大脑芯片发展到研究使用遥控装置控制思维,从而不得不转入了地下。这一现象受到各国情报机关的极度重视。美国中央情报局前局长在一次白宫最高级会议上语出惊人:“谁先研究出控制人类意识的方法,谁就是未来世界的主人!”<br />那么美国离成功研制出遥控人类大脑意识的装置还有多远?当我们看到美国的科技已经发展到使用激光摧毁地球另外一边的目标,用医疗激光在一定距离杀死人类身体内隐藏的病毒,使用电磁波干扰空气中成千上万的看不见的电波的时候,谁都不会认为“精神卫士”这个职位是多此一举的。<br /> “精神卫士”的工作,就是随时观察最高领导人的大脑是否被干扰、被控制,意识是否清醒,思维是否被引导……就像总统旁边拥有保镖,是保护他们的身体不受侵害;他们身边还有医生随时陪伴。医生的工作是随时测定总统的血压、体温等身体状态,而“精神卫士”就是随时观察、检测总统的精神状况和大脑的思考能力,保护总统的精神不受刺激,保护他们的大脑不受外界控制的“精神保镖”。<br />然而,“精神卫士”却不能像医生和保镖一样大摇大摆跟着总统,因为他们对抗的是一个也许存在但也许并不存在的幽灵的攻击,为了在国家财政上说得过去,也因为不想引起国民的恐慌,所以这些“精神卫士”几乎都是隐性编制,他们或者被编进秘书行列,或者充当生活服务员,或者就穿上制服扮演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身体保镖。<br /><br />                                                          八<br /><br />杨先生,在知道什么是“精神卫士”后,你就知道了我的工作。但你知道了我的工作,却不一定知道我的工作是多么危险,我们活得是多么提心吊胆。<br />这些都要归咎于我们的对手美国的科技发展,其发展速度之快之深让我们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到最后,我们克格勃关心的只有一个问题:他们是否已经成功研制出了影响甚至遥控人类大脑的至高无上的间谍技术!<br />我们的科技研究部门还没有这个能力,但科学家向我们保证,为时不远了。<br />我们当时感觉到,核子武器竞赛结束了,另外一场无声的没有硝烟的竞赛或者说是战争已经拉开帷幕。谁先控制对方首脑的大脑,谁就处于了不败之地。<br />你还记得苏联解体前一段时间,我们的多位总书记上台不久就去世了的事吗?表面看他们都是因为身体不好或者太老而死,可是在他们死后进行的脑部解剖结果显示,他们的大脑在生前都或多或少受到了电磁干扰。这些干扰的痕迹很明显,虽然不能说对他们的死亡有直接影响,但不能排除是他们得老年痴呆和记忆衰退的主要原因。<br />现在,你知道我们工作任务有多重了吧?我当时虽然只有二十岁,可是已经感觉到国家和民族受到威胁,我们热爱的党和党的总书记受到胁迫——<br />这场没有硝烟的大脑之战一直没有正式开打,但我们却逐渐处于下风,特别是在我们这些克格勃看来,胜负几乎已见分晓了。而决定胜负的原因却并不是科学技术的先进与否,而是我们的社会制度!<br />你不要那么吃惊地看着我,请听我讲,对了,你也不要只听故事,忘记了我的俄语发音,你不是要学习俄语吗?<br />美国人一定也知道,就像核子武器一样,他们可以先发明,但我们苏联也一定可以搞出自己的产品,而且在有些领域还后来居上。所以,美国中央情报局一边积极策划研究控制大脑的设备和装置,一边采取了对应之策。<br />其中他们最成功的对应之策就是他们的社会制度,就是美国人挺自豪的民主制度。控制大脑也就是控制敌国某个地位最高的人的大脑,让他做出有利于己方的决策和决定。可是,在美国的那个制度下,总统是全民选举产生的,总统的权力受到三权分立的牵制,而且还面对全国的媒体监督。假如我们费尽心血研究出了控制美国总统大脑的方法,能够取得什么作用呢?美国总统根本不具备独立做出决定的权力,甚至他每天的言论都得通过媒体传达到人民,接受人民的监督。不要说总统做出不利于美国的政策,就是说出不恰当的话,就得马上道歉,甚至被要求下台。<br />杨先生,我这样说,你就明白了吧?不错,我们也在研究控制大脑的方法,但除非我们研究出控制全美国人民大脑的方法,我们就算控制了美国总统、副总统、国防部长的大脑,又有什么用处呢?美国人民一点也不尊重他们的总统,克林顿总统在白宫玩了一下雪茄,就得拼命道歉,还差一点下台。<br />可是,我们就不同了。我们的苏联社会主义制度实行的是精英政治和一党专制相结合的统治,这个精英和党还有一个核心,这个核心就是我们敬爱的总书记。他帮我们做决定,我们全苏联人民信任他——当然不信任他也没有办法——他的一句话顶一万句。哪怕他说的是错的,他做的也是错的——这种事在苏联近百年历史上一次没有过,因为我们的领导人从来没有为任何事道过歉——人民也会跟着他们走。<br />杨先生,你现在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吧?不错,美国人正在研究的控制大脑的间谍技术,正是我们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致命克星!<br /><br />                                                          九<br /><br />杨先生,我讲得不快吧?你好像很入迷,不过不要忘记你是来学习俄语的。我很快就讲完了。我接着讲吧。<br />美国一旦研究出这样的技术——事实上,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我们有证据显示他们已经研究出了——一旦可以用遥控的方式影响甚至完全控制我们总书记的思想,引导他想什么,做出什么样的决定的话,我们整个苏联和苏联人民就落在美国中央情报局手里,那可不是闹着玩的。<br />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就是我们克格勃义无反顾的崇高使命!杨先生,我希望听完我的故事,你能够改变对前苏联克格勃的印象,拨开迷雾见太阳,透过现象看本质——这两句俄语你要记住,杨先生——我继续说。<br />在我们无奈地发现我们研究控制领导人大脑的办法可能对美国那个制度作用甚微的时候,同时感觉到美国如果发明了那样的方法,对我们可是改天换地的。<br />怎么办?<br />那段时间,我们渐渐走向绝望。而就在这个时候,我们新任总书记也是苏联的最后一位总书记戈戈尔先生上台。他是一个思想活跃但笃信马列、坚信社会主义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最主要的是,他对自己也非常有自信。这之前,我们一直使用铜墙铁壁隔离我们的总书记,深怕美国的激光电磁波射过来,影响了他们的大脑。特别是在我们的领导人出国访问时,我们有时恨不得把他们的脑壳敲下来,装上激光和电磁波无法穿透的钢筋脑壳。可是,这个戈戈尔先生太自信了,他认为没有什么玩艺可以渗透他那具有坚强共产主义信念的比花岗岩还要坚硬的脑袋。<br />结果就出事了!在他两次访问美国回来后,我们发现他从一开始词不达意,到后来提出什么文不对题的“新思维”,最后几乎是胡言乱语,完全背离了社会主义原则。<br />相信我们,我们都看得一清二楚。该来的终于来了,美国人成功了,使用高科技逐渐影响了我们总书记的思维,开始借助总书记控制全国人民。<br />不过,相信我,杨先生,当事情终于发生了,或者说终于发生到这一步的时候,我们克格勃上下反而非常冷静,我们开始思考,我们要结束这一切,彻底击败美国人的阴谋。<br />最后,我们想到了办法!<br /><br />                                                         十<br /><br />马丝洛娃讲到这里,突然停下来,我好像一个斜靠在一块石头上的人突然发现这块石头挪开了一样,一下子感到空空的,胃口被她吊了起来。我急忙问,你们克格勃想到了什么办法?<br />马丝洛娃不说话,伸开双手,我急忙递了一支烟给她,并为她点上。她深深吸了一口,又长长吐出烟圈。还是不说话。<br />我有些不耐烦,刚想开口,听到她喃喃道,嘴巴都干死了,我本来是用下面嘴巴工作的,用下面嘴巴工作赚钱容易,还很湿润,用上面嘴巴,只落得舌干口燥。<br />她好像自言自语,说完,看着我,又吐出一口烟雾,伸出双手。<br />我明白了,想了想,总不能让这个故事没有结尾吧,于是,狠了狠心,又掏出三百港币,摔在茶几上。她笑着马上抓起前,塞进罩着那有些松弛的乳房的乳罩里。<br />于是她接着说,我们想到了一劳永逸的办法,我们决定推翻苏联的社会主义制度,结束一党统治,实行民主的社会制度!<br />我大吃一惊,差一点晕过去。我这人就是这样放不开,明明知道她在胡说八道,可是仍然信以为真。我好不容易稳定了自己的情绪,结结巴巴地说,不会吧,你太夸张了,你的意思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春夏之交的那场苏联解体、东欧巨变是你们克格勃策划发动和支持的?<br />马丝洛娃两三口竟然把一支烟抽得差不多了,她又换了一支,我帮她点燃。她看着我,幽幽说,用“策划”、“发动”和“支持”有点夸张,也不符合事实。这样说吧,那个制度本来就是我们一直在拚死保护的,一旦我们想通了,只要我们稍微一放手,嘿嘿,两下子就完蛋了。<br />我嘴巴张得大大的,头上出汗,马丝洛娃看到我的样子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她先笑了笑。我没有笑,嘴巴还是张得大大的,冷汗直冒。她想了一下,说:这样说吧,你就只当你的脑袋是个摄像机,现在你倒带,退回到苏联剧变的那一天。<br />我这样做了,那一天我很熟悉。<br />她说,还记得苏联一个城市的党委书记叶叶钦反戈一击,爬上坦克车煽动广场上的人民起来推翻共产党政权吗?<br />我当然记得,全世界都不会忘记。我点点头。<br />好,她兴奋地说,你现在把镜头拉远看看,广场上当时有多少个民众?<br />我说,足足有好几百人。当然,西方媒体夸大了这个数字。<br />她点点头说,继续把镜头拉远,看见后面那栋大楼了没有?对,就是那栋,门紧关着,窗户也紧闭着。但是,注意看,那栋大楼大概有一百多个窗户,每个窗户玻璃后面都紧贴着好几张男男女女的脸,看清楚没有?<br />我点点头,那个镜头我以前在电视里看过。那些脸虽然处在大楼温暖的暖气之中,但和在寒冷的广场上激动的人群热情燃烧的脸相比,显得冷冰冰的。<br />那栋大楼就是我们克格勃秘密警察总部!马丝洛娃冷冷地说。<br /><br />                                                         十一<br /><br />说过这句话之后,马丝洛娃表情有些变化,只是我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表情,有些惋惜,有些感触,加上些怀念和痛惜?说不清。<br />她放低声音说,我们克格勃一直在维护这个制度,因为我们认为那是正义的,可是随着社会的发展,世界的变化,特别是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我们发现要维护这样的一个人说了算、抛弃民主、专门把人民当成自己的儿子、专门“为民做主”、接近独裁的制度越来越困难。因为这种制度不但本身不科学,而且和现代科学技术越来越不相符。就拿这控制大脑的科技发展,迟早有一天会成功而且会越来越完美。如果那个时候,我们国家和人民还在一个核心统治下,我们这整个民族迟早要成为人家手中的人质,如果敌对势力借机捣乱,苏联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br />马丝洛娃说到这里眼里泛出了一丝光芒。我记得,她说,你们中国以前有一个五四运动,当时那些知识分子提出的口号是“民主和科学”,我现在总算明白了,这民主和科学是不能分开的。互联网发展,信息发达,科技发展,武器越来越厉害,这一切都要求我们不能把权力集中在一个人手里,更不能把人民的命运放在一个人、甚至一个党派的手里。<br />我点点头,被她虚构的故事彻底征服了。<br />她叹了口气,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悲哀。你知道,她说,我们克格勃明白过来后,决定不再维护那个制度,结果一夜之间它就垮了。<br />我点点头,但没有掩饰眼睛里的疑问。她注意到了,继续说:刚刚说到的那个大楼里,就有配备了世界最先进武器和暗杀工具的一百多名训练有素的克格勃特务,当时如果我们想要阻止苏联解体,可以说只要打开门,“砰砰砰”,一切就结束了。你知道,那天叶叶钦爬上坦克对一百多名群众讲话决定了苏联共和国土崩瓦解的命运。但事实上,允许这一切发生的却是我们——苏维埃的忠实走狗克格勃!是我们让他们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推翻了我们一直很吃力地保卫了几十年的社会主义制度。<br />杨先生,你没事吧?你怎么浑身冒汗呀?这里可是恒温的呀。希望我的故事你喜欢。马丝洛娃调皮地说。<br /><br />                                                      十二<br /><br />各位,我能说什么?那一天我花了两千港币去练习俄语发音和听力,可是却无意中听到这个骇人听闻的故事。我一直被她的故事吸引,或者说被她的故事牵着走,听得我胆战心惊,不时张目结舌,最后出了好几身虚汗,差一点休克虚脱了。<br />那个前苏联间谍、三十多岁徐娘半老的马丝洛娃讲完后却调皮地看着我。更糟糕的是——当然这是我离开后才发现的,我根本没有注意她的口形和那嘴巴发出的俄语单词发音。<br />看到我坐在那里出虚汗,她不耐烦了。她说,怎么样?我的故事讲完了,如果你还想听,又或者想尝一下克格勃女特务的滋味,想我下面嘴巴——那你得加钱!<br />我没有钱了,全部给你了,我留下了一张车票钱。我声音颤抖地说,你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吗?<br />这次她有些迷惑了,过了一会,她说:就这样完了,还不行吗?为了我的国家和人民不被外国敌对势力渗透,我们集体做出了这样的决定,现在我们是民主国家了。我也下岗了,自由了——这不,我现在可以随便跑到澳门来卖淫——<br />我逃也似地跑出来酒店,连夜过关回到珠海,到了珠海,我才长长松了口气。<br /><br /><br />——完——<br /><br />杨恒均【百日谈】之007<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1.11.2005 12:17
祥林嫂<br /><br /><br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很是让人怀念的。所以二十多年了,一直在计划能够回到我的老家高家湾过个旧历年,可是由于公务在身身不由己,直到今年才如愿以偿。只是级别还不够开公务小车衣锦还乡,也就只能先乘火车再转汽车一路奔波而回。坐火车虽然得买高价票,而且晚点了三个小时到达目的地,但也比汽车强了很多。公共汽车都承包了,一百多里的旅程,竟然被转包了四次,折腾得我很是够呛。所以,我是在深夜回到我的故乡高家湾的。<br />虽说是故乡,然而早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住在离乡弯子三里地的镇上的招待所里。刚刚住进带暖气的标准间,电话就响了。我激动地抓起话筒,原以为是哪个亲朋好友,又或者是镇上的领导知道我回来了,打电话过来问候一声的,结果——<br />“先生,需要房间服务吗?”话筒里传来一把清脆的娇滴滴的女声。<br />我伸手试了试开水瓶,是满的,随口说:“不需要,谢谢,好像是满的。”<br />娇滴滴的声音咯咯地笑了起来,“是满的就要放一点出来,你让我上来吧,我会让你泄出来的。”<br />我听出有点不对,疑惑地问:“什么房间服务?”<br />“就是按摩呗,我们是招待所的娱乐中心,很安全,也很保险,打一炮只要五十元人民币,不过我们不收外币,大家都不知道真假呗,先生,你要不要……”<br />我挂下了电话,这才感到折腾了一天的身体疲倦异常。<br /><br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因为昨晚停电了,暖气也在早上四点钟时突然停止供应,我被冻醒了,只好起来穿上衣服煨在被窝里,坐以待旦。早上八点钟,我就起程前往让我这些年梦牵魂绕的高家湾。一路上碰上的都急匆匆去办年货的乡亲,偶尔遇到面熟的,不是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就是他们记不得我是谁。就这样,我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高家湾。我的大伯和婶子早早就出到村头河对岸等我了。看见他们我很惊奇,我并没有告诉他们哪一天回来,他们的情报竟然如此准确。我把自己的惊奇告诉他们,大伯憨厚地笑笑,说,没有什么,反正孩子们放假了,每天都散布在路边等,第一个孩子看到我,就发鸡毛信。我这才知道,孩子们已经等了四天了,心中顿时有一种温暖的感动。生活在尔虞我诈的城市太久了,早应该回来过年的。<br />一路上大伯、婶子向我指点河山,我却怎么也回想不起儿时的记忆,而且,我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只因眼前的所见和我心中的故乡实在是相差太远。跨过那条小河后,我低声问:“水呢?怎么没有水?”<br />大伯说:没有水了,这条小河上游建了大大小小七八个大坝和水塘,早把水瓜分干净了。<br />我听着心里很沉重,没有水,小河一下子失去了颜色,我记忆中童年夏天在河里戏水,冬天被老艄公吆喝着号子划过对岸的情景永远成为记忆了……<br />爬上河岸,就看见那两座大山,我耸然大惊,河水可以抽干,难道这大山也能够换新貌?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婶子,她打着哈哈说:“山还是那两座,没有变化,只是山上的树都被砍光了。”我这才注意到,光秃秃的两座山包,好像两座放大的坟茔。又拐过两个湾,夹在两座大山之间的高家湾豁然呈现在眼前。在我的记忆中,我的家乡高家湾是隐藏在郁郁葱葱之中的,特别是村头的那棵高高的白杨树,是老人们在没有炊烟升起时判断风向和风力的标记。还有村子口那个打谷场,一年四季上面永远都晒着稻谷、稻草、扁豆、绿豆什么的,那是我们小玩伴们的战场,在那里我们度过了无数个夜晚,年纪大点的哥哥姐姐们还在打谷场的稻草垛子里失去了童贞,掉进了成年。现在我正经过这个打谷场,我的心失望到了极点,因为我眼前只不过是一块小小平地,上面除了几堆牛屎什么也没有晒。大婶看出我的失望,说:“基本上不用了,还记得小时候你每年都在这打谷场不是碰破头就是摔断胳膊腿吗?”<br />我记得,不过不是这么个小玩艺,我想不到自己生龙活虎的儿时怎么会栽在这么个小平地上。我把眼睛移开,抬眼望向村子,在一些残埂败瓦之间,高高矮矮的站了一大群小不点。大伯向他们招了招手,喊道:二丫头、三丫头……八狗子——<br />接着,从那群小不点中跳出大大小小十几个小家伙,婶子摸着他们的头,笑着说:你老表们没有回来,这是他们的女儿和儿子——<br />我扫了一眼,发现有十二个之多,很是疑惑。我问:“我有几个老表?”<br />婶子伸出三根手指头,大伯叹息了一声,朝其中几个黑脑袋指指点点,嘴里喃喃地说:这几个都是三千块钱一个买来的。<br />“是买的超生指标。”婶子加了一句。<br />我们继续朝村子里走,身边前呼后拥跟着一群小不点。进到村子,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仿佛进入到异域。就好像进入到电影中西部片里那些沙漠中的废墟,我的心里很是不舒服。除了一些房子倒塌掉了,我发现,大多的房子都仍然是记忆中的模样,但让我困惑的是,这些房子都比我儿时记忆中小了一个尺寸,我甚至有到了小人国的感觉。后来要离开前,我把这想法告诉了大伯、婶子,他们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他们把我带到外面,让我蹲下来,然后,让我再看看周围,说:“现在再看看,你看是不是一切都变大了。孩子,你长大了长高了,我们乡村就变得小了。”我那时才明白过来。<br />当我们一行人来到村子里时,我的眼睛开始到处搜索,婶子看出了,问我,找什么?我说:“那个水塘呢?”看到婶子疑惑的样子,我补充说,“就是那个淹死了二娃子,我们每年在池塘边柳树上疯玩,光着屁股跳进去游泳的池塘呀。”婶子盯住我脚下,半响才说:“你脚下不就是吗。”我大吃一惊,惊恐地跳开来,果然看到脚下的沙土不是那么瓷实。婶子解释说,池塘早干涸了,后来用人家修房子挖出的土,就倒在干涸的池塘里,“这不,三年前就填平了。”婶子摊摊手,无奈地说。<br />我这才不得不调整心态,收起儿时的回忆或者那日久之中被我想象出的故乡的样子。面对故乡高家湾的变化。坐在婶子那足足有半个世纪的土房子里时,我终于问出了我最大的疑问:“人呢?”<br />婶子想了一会,显然知道我在问什么。很明显,从村子头开始,一群小不点就一路跟着我们,他们闹哄哄的,等到我们来到村尾我婶子家,全村的人几乎都跑出门和我打了照面或者打了声招呼。然而,除了越来越多的小不点之外,就是一个个越看越老的老头老太,有些已经颤巍巍了只能扶住门框看我。我几乎没有看到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青年人或者中年人。<br />“都出去打工了。孩子长大也要走的,都到城市去打工,老了打不动了,再回来,所以这里你看到的都是没什么用的老弱病残。”<br />我心情愈益沉重,看着眼前不懂事的孩子和那些一个比一个老的亲戚邻居,我心不在焉地聊着天,草草吃了中饭,决定到外面去走走。<br />离旧历年只有三天了,就连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沉重的厚云透出有气无力的阳光,因为厄尔尼诺现象,本来经常下雪的腊月,天空像一个便秘的屁股,挤来挤去,最多也只是挤出一点点淅淅的小雨。让人心情非常压抑。<br />我走过一个拐角时,突然撞上一个妇人,她穿着时髦的旧衣服,脸色苍白,短短的齐耳头发,额头上飘着流海,大概也就三十多岁。我想这可能是村里的媳妇,难怪我不认识。我停下来,冲她点头微笑,盯住她眼睛,我不觉暗暗吃惊。她那眼睛也盯住我,大胆地上下打量。她的眼睛很大很圆,然而,我只能靠想象,推测出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定曾经非常迷人。因为,此时站在我眼前的妇人的眼睛早就没有了神采,就像一堆早就熄灭了的篝火。<br />我站住,准备她害羞地回避我或者忽视我。<br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br />“是的。”<br />“这正好,你是读书人,又是城市人,见多识广,我正想问你一件事——”她那失神的眼睛忽然发出光。<br />我万万料不到她要向我提问题,而且她的话在我这个读书人听起来又如此熟悉,我心中忐忑起来,因为我自己也搞不清人死后是否有灵魂。<br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其密切似的怯怯地说,“我想请你帮我打官司。”<br />我这才释然。当我正要进一步问她什么官司、她想告谁时,身后伸出一只手拍在我肩膀上,随即响起大伯的声音:“走吧,走吧,没事的,没事的。”<br />我想这其中必有隐情,我被大伯推走时,回头冲茫然站在那里的妇人苦笑了一下,表明我是身不由己,也暗示我还会回来找她的。<br />晚上,和大伯一家围坐在噼里啪啦的火堆周围时,我的思绪还围绕着白天所见的妇人,最后当大伯第三次把一根大劈柴丢进火堆时,我终于忍不住问关于那个妇人的事。<br />大伯沉默了一会,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还是婶子开口了:“她是个疯子。”<br />我愣住了,大伯得到了开口令似的,接着婶子的话说:“也不能说是疯子,只是受到了刺激。”<br />“那就是疯子吧。”婶子说。<br />我说,她一定有故事吧,说来听听。大伯看了眼婶子,大抵是没有看到反对的眼色,于是就开始讲她的故事。<br /><br />她是十年前嫁到本村的媳妇,那一天是二月初六,为什么日子记得这么清楚呢?大伯解释说,她嫁进本村算是件大事。她是远近闻名的美女,十八岁时已经迷倒了几任镇长和他们的公子,但这孩子出污泥而不染,冰清玉洁,心中早有了恋人,那就是我们村的高海鹏。高海鹏这孩子学习成绩好,人又有志气……只是高考失利,回到家乡务农。可是这美女并不嫌弃,他们很快就结婚了。当时村子里的人都说,高家的祖坟冒烟了,这样漂亮的媳妇,就是请进来每天供在神厨上看,也三生有幸呀。这媳妇嫁进来后,大家都叫她高家媳妇。高家媳妇过门不到一年,经过爱情之水的滋润,出落得越发水灵,简直是闭花羞月,吸引了远近乡里那些无聊的年轻人络绎不绝前来套近乎。村子里的村委会也一度召开会议,研究利用本地资源和现有优势发展旅游业,并计划请上两任曾经迷恋过高家媳妇的镇长出任名誉顾问。不过这些计划都没有能够成行,原因是,高海鹏带着那万人迷的媳妇背井离乡,前往南方打工去了。当时我们村子虽然闭塞,但改革开放的东风早吹过来了,而且,打工仔们从南方带回来的消息鼓舞人心……<br /><br />听到这里,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是高家湾的娃子,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南方工作。所以,一听到这里,我就暗中为这对鸳鸯捏了把汗。这南方说好点是经济发达地区,说粗鲁点,就是提前进入资本主义社会。这资本主义人吃人的本质就不用说了,单是这腐朽的东西就够这两个高家湾娃子受的。特别是那如花似玉的高家嫂子,她能够经受住金钱的诱惑,能够在二奶成群,笑贫不笑娼的南方社会独善其身吗?我敏锐的头脑听到这里就知道出了问题。但我没有吭声,我把一块劈柴丢进火堆里,继续听大伯讲故事。<br /><br />我显然低估了这两位老乡对爱情的忠贞。他们来到那个独领风骚、在中国经济改革大潮中制造了无数神话的城市……面对高楼大厦,身处灯红酒绿,感受到处处一派淫歌艳舞,但小两口却并没有迷失自己。那些日子,两位小情人经常手牵手,流连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卿卿我我。两人都在近郊工厂找到了工作。听到工资有五百多块,还包吃包住,两人眼睛都睁得大大的。他们开始上班了……不过,他们每天得工作十到十二个小时,休息日还得加班,却并没有加班费,工作强度大,工头和私人工厂主动不动就严词相加,有时甚至拳打脚踢……三个月下来,两人再掏出当初的结婚照片看时,已经认不出照片中的人是谁了,他们都精疲力竭,面容憔悴,两人不觉相对流泪……<br />也由于上班十二个小时,两人无法见面,一个月能够在一起的日子也就是一两个晚上,还得偷偷摸摸到厂外的林子里。由于开支高,厂里又不时克扣工资,半年下来,两人没有存到什么钱,还把积蓄在身体里的浑身干劲消磨殆尽。<br />讲到这里,大伯特别强调,他们的生活很苦,很累,但是他们选择的。他们不是没有选择,特别是高家嫂子,她的美丽她的妩媚,在打工妹中绝无仅有。实际上在南方,有那么一批人,他们的眼睛是不停地在前赴后继到南方的打工妹中搜索的,一旦发现标致漂亮的年轻女孩子,不是率先下手包下来,就是推荐给老鸨,然后软硬兼施,逼良为娼。打工妹走上色情路的故事,在南方估计不少于五百万。<br />绝色美女高家媳妇自然经受了无数次的骚扰和引诱。但一年之后,疲累交加的高家媳妇确实坚持不下去了,也就产生了动摇。在后树林里,她抱着骨瘦如柴的夫君痛苦流涕,之后,她昂起了美丽的头颅,幽幽地说:我愿意为你牺牲,我不能看到你和我都这样下去,我们身体都会垮下去的,到那时还谈什么守身如玉。我去接客,只当被狗咬了,只当被狗弄了——<br />知书识礼的高海鹏听到这里禁不住痛哭失声,他说不是为自己的处境痛苦,而是为自己的媳妇竟然有这么肮脏的想法而哭。哭过后,他开始教育自己的媳妇,而且,他开始买一些讲道德的书,买一些打工仔维护自己权益的书给自己的媳妇看。虽然工作很累很忙,两人在空余时间还是读了一些书。这些书,让他们坚强了起来,对生活重新充满了信心。<br /><br />大伯讲到这里仰起头,对着被火堆照耀得闪烁的屋顶叹息了一声,继续说故事。对生活有信心是一回事,是否真能克服生活中的困难就 是另外一回事。在那个小树林里,虽然他们匆匆忙忙,有时疲倦的高海鹏被温柔的媳妇刚刚弄硬,插进去抽插没有几下,就被钻进林子里的打工妹打工仔打断了。但,命运就是奇怪,高家媳妇怀孕了。这对这对坚贞恩爱的小夫妻来说本来应该是好事,但是,想想吧,不管他们多么勤奋,不管他们多么卖力,在异土他乡两个农民工又怎么可以养活得起孩子?更何况,那些开工厂的先富起来的一批人都比万恶的旧社会的资本家还残酷,他们会给你产假,会给你补助吗?果然,怀孕不到三个月,高家媳妇就被开除了,之后她再也找不到工作。这时,他们两人也都看了些书,那是前面交待过的,是关于道德修养和维护公民权利的书。高海鹏看到那些在社会主义土地上设厂的资本家不顾工人死活,每天剥削十二个小时,人家一旦怀孕就一脚踢开……这位农村青年愤怒了,他决定要控诉、告倒那些工厂主。<br /><br />“他血液里流着咱们高家湾高家庄的血呀,就像你小子,听说你辞掉了公职,到处行侠仗义去了,这高海鹏不比你差呀,只是这孩子没有读过大学。”讲到这里,大伯停下来,插进了这样一句话。然后,继续讲高海鹏和他媳妇的故事。我心里非常沉重,我知道,高海鹏不可能告赢的。中国有劳动法,但在我知道的那些城市,特别是在雇用农民工的工厂,劳动法等于一张废纸。便宜的劳动力成为中国特色,也成为我们国家这些年高速发展的基本动力,运输要赚钱,必须超载;矿主要赚钱,就得拿矿工的生命安全去换;低技术的工厂要赚钱必须榨干工人身上的每一滴血汗,甚至使用童工娃娃工,马克思一百多年前就下了结论,难道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br />这时,大伯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官府大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是老话,不能不信。这高海鹏拿着一本劳动法,就以为可以告倒工厂主?转悠了一个星期,他连公检法的门都进不去,人家根本不受理他的案子,而且,门卫说,你再在门口晃来晃去,我们就把你当闹事的人扣起来。口袋里的钱袋瘪了下去,高家媳妇的肚子却慢慢大起来,没有办法,小两口合计后决定先送高家嫂子回到家乡待产,等小孩出世后,高海鹏继续到南方打工。<br />为了让媳妇回来时有一套新衣服,看起来风风光光,高海鹏借了些钱。就这样,高家媳妇挺着个肚子凯旋似地回到高家湾。她回来后不久,高海鹏就在一个夜晚悄悄离开了村子,重新回到南方那个改革开放的城市里。<br /><br />“后来怎么样了?”看到大伯停了下来,而且拿起了旱烟袋,我急不可耐地问。<br />大伯漫不经心地点燃了旱烟,猛抽了几口,然后舒服地吐出一口烟圈,看着我说:“以后有很多种说法,你想听哪一种?”<br />“很多种?”我真是迷惑不解得很。<br />“是的,有的说他男人打工发财了,把她抛弃了,现在已经包了二奶三奶四奶的;另外一种说法是他男人过去南方后继续打官司,虽然官司都没有赢,但他成了什么维权代表,当然也有说他打官司赢了,还获得了不少赔偿——”<br />大伯停下来抽烟,婶子哼了声瞪了眼大伯接着说:“就知道包二奶……另外的说法就不同了,说他男人在工厂工作时带头闹事,而且还殴打了工厂主而被关了起来,也有的说他甚至杀了人,逃跑了,被公安抓起来,在拘留所里被弄死了——”<br />“弄死了?”我大吃一惊。<br />“其实,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再也回不来了,或者再也不回来了。”大伯吐出一口烟,声音低沉地补充说:“高家嫂子自己不开口,从南方回来的每一个都带回不同的说法,你想听哪一种?”<br />我摇摇头,理了理紊乱的思绪,说:“人家带回来的?我哪一种都不要听,就讲讲你自己眼睛看到的吧!”<br />大伯看了眼我,又看了眼婶子,之后就明白了,他咳了下嗓子,开始讲述他看到的。他说:“高家媳妇回来后,一门心思生孩子,十月怀胎后产下了一个大胖小子,高海鹏的爸爸妈妈都很高兴。只是高海鹏自从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孩子生出来不久,镇里的邮局邮递员就开始来我们村,送来一个个大包小包的。据过去凑热闹的孩子们回来说,高海鹏邮递回来的都是城市人才用的时髦衣服和用品,甚至还有几十元一瓶的雪花膏——真是作孽呀——你想,这大包小包我们是看得见,那小小一张汇款单可就看不见了。反正,邮递员来一次,高家媳妇就到镇上去一次,你说不是兑换汇票和存钱,还能是干什么?”<br />大伯继续讲他看到的,加进了一些他看到后想到的。转眼之间,孩子已经一岁多了,这时,村子里的壮男少女几乎都离家出走去打工了。村里人不觉纳闷,这高家媳妇为什么还不走?按说,孩子到了一岁,有他的爷爷奶奶照应也就行了。这时高家媳妇照样是每个月都收到包裹,这包裹里多了孩子的衣服和识字课本、玩具游戏机什么的,看得其他的孩子都眼红了,也要他们在南方打工的爸爸妈妈买。当然,除了高海鹏之外,那些在南方打工的人都没有这么有钱。<br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就有些说不清了,”大伯说,“高海鹏的包裹仍然不停寄来,高家媳妇却越来越无精打采,而且还经常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直到有一天,一群公安局的同志来到我们村,在高家进进出出,带走了几大包东西……大家这才猜到,高海鹏八成犯事了……这之后,也没有见到高海鹏再寄什么东西回来,高家媳妇也一蹶不振。我们村和外村在南方打工的娃子带回来的消息证实高海鹏确实出事了,不过有多少娃子就有多少种说法,我还是不说出来的好,那不是我看到的。”<br />说罢,大伯又低下头一门心思抽他的旱烟。想想一对新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天隔一方,我心里感到一阵难受,口中也就感叹道:“真够惨的!”<br />“你说什么?”婶子接过我的话,“这哪里有什么惨的,惨的还在后头呢。”<br />我耸然动容,马上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地盯住婶子。<br />“由于高海鹏的事不明不白,高家媳妇在村子里也越来越抬不起头,她原本也想离家去打工,可是大抵是舍不得儿子,又或者害怕那失去了踪影的高海鹏突然回来带她走而找不到人,总之,她就这样留下了,虽然很孤立,而且她的婆家也待她不怎么样。不过,她也这样过来了,日子毕竟得过下去,人总得活着,对不对?……眼看儿子就三岁了,可万万想不到事情就这样发生了——”<br />婶子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自然无法说下去。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刚刚从旱烟中恢复过来的大伯接过了话头说:“那年,她的孩子三岁,她在耕田,儿子在田头玩耍,大概是劳动太累或者太投入,她一个不留神,儿子冲进了山里的森林里,等她回过神来,那孩子早就没有了踪影——”<br />“被人贩子拐走了?”我急切地问。<br />“不是,是被老虎吃了!”大伯淡淡地说。<br />我目瞪口呆,不知道说什么。我们高家湾周围走不多远虽然就是深山老林,但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老虎出没。我说出了这个意思,大伯疑惑地瞪了我一眼,说:“反正大家都没有看到,到晚上找到那孩子的时,只剩下了骨头架子,那片林子不要说孩子,就是大人也不会一个人进去的,可是,这高家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偏喜欢进去……是不是老虎不重要,反正把孩子吃到只剩下骨头,而且,那高家媳妇从此以后,就一口咬定是老虎吃了她的孩子,而且见人就讲那老虎吃掉了自己三岁儿子的故事……”<br />“后来春节时,南方打工的人回到村里,高家媳妇总是不厌其烦地向他们讲述这个故事,她责怪自己不小心,说自己不知道那片树林里竟然有凶猛的野兽。她说,她哪里知道树都快砍完了,怎么还会有野兽出没?她还气愤地指责是高海鹏邮寄回来的那些书和录像带害死了自己的儿子……村里一些年轻人听厌了她的故事,就在背后送给她一个祥林嫂的绰号,于是这绰号很快就传开了——到后来,连读过书的高家媳妇也知道自己有了一个祥林嫂的称呼,不过,她不介意的,她已经神智不清了,就是有点疯了。”<br />大伯说完,一副完成了任务的样子,埋头接着抽他的旱烟,婶子则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也不知道是感慨,或者是因为这满屋的烟雾造成的。<br /><br />我心情久久无法平静,躺在大伯家土坑上,辗转反侧,正觉得迷迷糊糊要睡过去时,不知道是谁家的狗又叫了起来……我翻身起床,发现天已经大亮。我决定当天就去拜访高家媳妇,弄清事情真相,也想问她,她昨日想请我打什么官司,又要告什么人。<br />我蹒跚走进被有文化的村民喊作祥林嫂的高家媳妇家,她抬起头看着我,我竟从她那双仿佛熄灭的篝火里看到了一丝兴奋和希望,这多少让我不安,对自己是否能够帮到这妇人感到忐忑。<br />“你不用给我水喝,来这里之前喝过茶了。”我看到起身走向热水瓶的祥林嫂说,其实我进屋就看见了房间的摆设包括那辩不清颜色的杯子。祥林嫂的儿子被野兽吃掉后,她开始变得痴呆和疯傻,最终被婆家撵了出来,她就在村头这间小房子里打发日子。白天的时候见人就讲述儿子的故事,希望人家能够把这故事传递给那早就不再邮寄包裹回来的丈夫,让他原谅自己,让他回心转意。落日的时候,她就依靠在门框上,看着远处那模糊不清的树林,时而嘴唇颤抖无声诉说,时而默默流泪。<br />“你昨天说到有一事情要请我帮忙的,好像是打官司……”<br />没有等我说完,祥林嫂快速冲到一个屋角,在那里搬弄了好一阵,抱过来一大包信件和剪报,丢在我面前,扬起一阵灰尘,带着霉味。<br />我皱了皱眉头,问他:“你要告人的事,是和你的丈夫高海鹏有关吗?”<br />她点点头。<br />“那么,我可以知道一些他的事情吗?当然也就是你们两人的事,你知道,我虽然听到过一些,但那毕竟是道听途说。”<br />她听着,也皱了皱眉头,然后抬起眼盯住我,眼睛中透出迷惘。<br />我耐心地等着。过了一会,她才开始讲,她讲得很慢,边讲边用两只好看的手在那堆信中挑选一些信件给我看。尽管她讲得有些语无伦次、断断续续,但借助她提供的高海鹏的来信,我还是在一个小时后了解到事情的大致真相。<br /><br />高海鹏把媳妇送回来后,匆匆离去,他必须这样做,他需要赚钱养家活口,还要还债。等高家媳妇产下一子后不久,高海鹏开始寄钱和包裹回来,在他随包裹附寄的信中,高海鹏表露了对妻子的思念,并且不止一次表示要尽快接她过去,他还说,自己目前工作很好,等赚多点钱能够租一间平房住时,一定接她过去。那段时间,高家媳妇是快活的。她嘴里常常哼唱的那首曲子叫《血染的风采》,不过仔细听就会发现,她把歌词改掉了:“我在家乡织布耕田,你在南方打工赚钱……”<br />然而,不久,高家媳妇开始感到不安,倒不是她感到高海鹏有什么变化,正好相反,这高海鹏写的信更加缠绵和肉麻,寄回的包裹也越来越大,钱也越来越多——正是这些让高家媳妇开始感到不安。她也是见过世面的,她知道南方那个所谓的打工乐园是个什么样子,她怎么也想不通丈夫怎么可以赚这么多钱,有时一个月就寄回一千多块钱,还有那些希奇古怪的城市人用的东西……<br />后来有一天,高海鹏来信说自己买了手机,并告诉了她电话号码,而且也在信中催促她去镇上买一个,她并没有兴奋,而是暗暗惊出一身冷汗。她赶到镇上,不是去买手机,而是去邮局打电话。接通了高海鹏的手机,她听到了朝思夜想的丈夫的声音,激动得眼泪都流了出来。<br />不过,看到邮局电话上显示的时间和价钱,她很快冷静下来。她记起了自己打电话的目的。她质问丈夫,哪里来的那么多钱,现在在干什么工作……高海鹏一开始支支唔唔,高家媳妇就知道他在遮掩什么……后来高海鹏说顺口了,而且口若悬河似的——高家媳妇就更加肯定他在撒谎。高海鹏说:这里是农民工的打工天堂,国家彻底改变了牺牲农民工这些廉价劳动力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做法,开始约束资本家的剥削,工人不但得到了最低保障,而且工资也不拖欠了,有时看病还能够报销——总之,有钱了。<br />高家媳妇哭着打断他的话,说:你骗人,再有钱,你的工资还能像人家公务员一样连着翻几番不成?你骗人!<br />高海鹏沉默了一阵,才说,那就说实话吧,还记得以前打的官司吗?这次过来后接着打,结果赢了,还得到一大笔钱。之后,他说,自己就经常活跃于农民工集中的地区,专门替农民工和其他弱势群体打维权官司,这不连战连胜,也算是打富济贫、替天行道。<br />这倒是合理的解释,高家媳妇擦干了眼泪,半信半疑,乍喜乍忧,喜的是夫君终于出息了,成了行侠仗义打富济贫的英雄,忧的是他一人在外,势单力薄,也没有个照应……<br />高海鹏仿佛感觉到妻子的忧愁,在电话里说:你放心,我会照顾自己,国家是有法律的,我没有事。接着,他开始交代妻子,一定要安心在家,好好抚养教育儿子,而且特别交代,给孩子读他寄回的书,看他寄回的录像带,要用城市人的方式抚养教育儿子,今后儿子一定要到城里去读书、生活和工作……<br />高家媳妇使劲地点头,倒好像自己的夫君可以看见似的。<br />从那以后高家媳妇成熟了很多,当然,她的担忧并没有减少。高海鹏邮寄的包裹更大了,里面有很多城市孩子才看的启蒙图书和录像带,特别是那些动画录像带,有时连高家媳妇都看得上瘾。高海鹏特别交代,这些录像带都是美国迪斯尼公司出品的,城市孩子都看的。<br />如果不是有一天县里公安局的同志突然到来,高家媳妇也许就一直这样生活下去、期盼下去,直到孩子长大。公安的同志过来后,询问了一些情况,然后告诉她:高海鹏是在逃犯,目前一直在被通缉,要求她一旦有高海鹏的消息就及时与公安的同志联系。<br />真是晴天霹雳,高家媳妇好像遭雷劈一样,愣住了,眼泪和语言都出不来。公安的同志向她解释,当时高海鹏回去南方后,确实试图接着打官司,可是他没有办法进行下去,工厂主不但比他有钱,还比他有人缘、有势力。但高海鹏并没有善罢甘休,他竟然砸碎了工厂的玻璃门,结果被刑事拘留了。<br />公安的同志接着讲,高海鹏出来后到处找地方打工,后来找到了一家制鞋厂,他大概是读过几天书,或者到了南方又看了些不符合国情的书,总之有点自尊心过强的缺点,动不动就和工头甚至厂长顶撞,还动不动就想带头闹事,争取权益,保护什么《劳动法》,给其他老实巴交的农村工树立了坏榜样,工厂决定扣发他工资,并开除了他。<br />“他去打官司了,我知道,他说打赢了。”这时好一会说不出话的高家媳妇突然说出了一句。<br />公安的同志鄙视地吐了口痰,说道:“打官司,你听谁说的?他没有打官司,他如果相信政府倒好了,结果你的丈夫一气之下就拿斧头把工头和厂长都劈了,到现在那两个被他劈的人还躺在医院……”<br />“啊——”善良的高家媳妇差一点儿昏过去。<br />见惯不怪的公安瞥了她一眼,继续说:高海鹏砍了人畏罪潜逃,本来,他的罪名不轻,但这种劳资纠纷产生的罪恶太多,而且那两个被砍的人都没有生命危险,也就没有发全国通缉令。这就是为什么内地的公安局并不清楚案情。然而,事情继续的发展,却让高海鹏成了全国通缉重犯。<br />“啊——”高家媳妇不知道还有什么比拿斧头砍人更加严重的。<br />公安的同志说:高海鹏砍人后肯定又参入了几起旨在打抱不平的砍人事件,都是和工厂主拖欠农民工工资、殴打工人有关,但这之后,性质发生了变化。当地公安部门怀疑,高海鹏加入了当地一个犯罪团伙,这个犯罪团伙的名字叫“砍手党”,是一个性质极其恶劣的犯罪团伙,他们抢夺财物,当被抢劫的人抵抗的时候,就残酷地砍掉人家的手………<br />“啊——”高家媳妇喊了一声后,昏了过去。<br /><br />清醒过来的高家媳妇带着对丈夫的极度失望表示会积极全力配合公安局的工作,一有消息就通知公安的同志,而且,她主动交代了这几年收到的钱财和物件,并表示愿意全部交出。公安的同志表示欣赏,只拿走了那些明显是赃物的物品,没收了部分钱财。然后,留下了愤怒和绝望的高家媳妇。<br />高家媳妇这才发现,以往和丈夫联系都是单方向的,她除了他的流动电话号码之外,根本不知道他的住地和工作的地址。拿出包裹和信件才发现,原来每次邮递地址和邮局的名字都是不同的……这之后,她又好几次收到高海鹏邮寄的包裹,她都没有打开,直接通知公安的同志来取走了。也就是说,她连包裹里的信也没有看。这样半年之后,她收不到包裹了……<br />直到有一天,她收到了一封信,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那封信她一直保存着,当时她也拿给我看了。信中有几段是这样写的:<br />(打官司)失败后,我只想找一份工作,只想好好工作,赚钱存钱,尽快把你接来,然后我们两人一起在这个农民工打工的天堂拼命工作,争取在孩子读书前能够把他也接到城市里,让他在这里生活成长……<br />我怎么也不知道,生活竟然这样艰难,几乎所有为农民工准备的工作都好像是约定好的一般,一定要把我们的血汗榨干,从中山到东莞,从广州到深圳,我们一天工作十个小时以上,每个月工作30天,拼死拼活,到头来还被他们拖欠工资,而且动不动就被克扣……如果这些我还能忍受,那么我怎么也无法忍受他们对我人格的侮辱,他们从来没有把农民工当人看……我受不了!<br />我知道他们找到了你,我也知道你不再打开我的包裹,但我希望你能够看到我这封信,能够原谅我——因为,我还是以前的我,还是那个爱学习有尊严积极向上的我,只是,我已经没有任何前途,我现在是逃犯……<br />请你用我以前寄给你的钱把我们的儿子抚养成人,忘记我,我最大的理想是赚钱后买个城市户口,让我们的下一代成为城市人,现在我没有办法做到了,今后一切都靠你……我触犯了国家的法律,抓到后肯定是要判死刑,这点我早就知道,我后悔又不后悔,后悔的是当初我们误信传言来到南方,从此种下了天各一方的种子;我对自己所作所为又无法后悔,因为如果时光倒流,我仍然不知道如何选择,回到那个不但剥削我而且经常侮辱我人格的私人工场去?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森林,我能怎么样,你告诉我——我们的出路在哪里?我们这些农民工的工资是世界上最低的,就是靠我们这最低的工资,国家每年的GDP都以两位数字增长,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有,到自己国家的一个城市打工,我们没有户口没有任何保障——再看看那些剥削侮辱我们的“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如果他们靠的是勤劳、靠的是公平竞争,我们无话可说,甚至心甘情愿——可是他们有几个不是靠裙带关系,靠官商勾结,靠阴谋诡计,靠行贿受贿,靠违法国家的劳工保护法、靠残酷压榨农村工获取不义之财的?……<br />……<br /><br />听完高家媳妇的讲述,也看完了她递给我的几封信,我把最后这封信放在桌子上,心情很沉重。想了好一会,我才开口说:“他走向了岔路,原因很多,社会的变革确实造成了一些不公正,而且农民工的处境确实堪忧,不过,这一切都有一个过程,是不是就应该以身试法、采取暴力行动?我想,你也算是读书人,应该很清楚。高海鹏的行为是绝对不可取的,他是罪犯,这点毫无疑问。究其原因,我觉得,在他犯罪的过程中,没有人正确引导他,是导致他越陷越深的主要原因——”<br />“引导?你算了吧,亏你是城市里来的读书人,引导!”祥林嫂突然激动地跳起来,像一只斗鸡一样拿无神的眼睛瞪着我。“引导?什么引导,我看是误导,我们一直被误导吧……”<br />我摇摇头,没有言语,我还搞不清她在说什么,她竟然用了城市人才用的“误导”这个词。<br />“我要告他们,告所有的人,告那些误导我们一家人的人,他们说南方改革开放形势一片大好,打工仔一去到那里只要勤奋就有机会发财,那里是天堂,是公平的地方……结果我们去了,你看看,有几个是健康地回来的,我的海鹏就更惨了……”祥林嫂说着竟呜呜地哭了起来,“报纸在骗人,电视在骗,资本家在剥削我们,没有人为我们说话,国家也被他们欺骗……而且,他们还误导,结果害死了我的儿子,我的三岁的儿子,他才三岁呀……我哪里知道那片树林里竟然会有老虎,也不知道那孩子竟然会大胆地走了进去,我原本是经常吓唬他说那林子里有老虎、有狮子的,可哪里想到他竟然勇敢地走了进去……误导!误导呀,我要控诉他们!”<br />她大概又犯病了,边说边哭,全然不理我的存在。我也很木然和无奈,要告那些报纸和电视“误导”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被她后面说的那些话弄糊涂了。<br />等她自己平息了一点,大概是眼泪不够了,我才干巴巴地问:“我不是太明白,怎么‘误导’又是什么样的‘误导’竟然会害死你的儿子呢?”<br />她抬起眼睛,好像在想自己刚才哭着时到底说了什么。几分钟后,她突然站起来冲向刚刚拿信的墙角,不一会就抱了一大包磁盘过来,我看到那些都是美国迪斯尼公司出产的VCD、DVD动画片。我疑惑地看着她。<br />她手忙脚乱地抽出几个影碟,跑过去打开电视机,开始把那影磁碟往一台破破烂烂的DVD机里塞。我看到那是著名的动画片《跳跳虎》和《狮子王》之类的动画片,我还是很迷惑,那几个片子我都看过的。这时她已经按下了放映键,电视上出现了熟悉的动画画面。她指着那可爱的一蹦一跳的动画老虎说:“你看,这些都是高海鹏寄回来的城市人的录像带,没有想到,误导了我们,最终害死了我的儿子,他才三岁呀,我原来……”<br />我及时打断了她那祥林嫂般的讲述:“我还是不明白,怎么就害死了你的儿子呢?”<br />好像是对我的愚钝不满,她狠狠瞪了我一眼。“你看,在所有这些给孩子看的录像带里,他们都把凶猛的野兽如狮子、老虎、甚至豺狼描绘得温柔可人深通人性,我不知道城市的孩子怎么生活,可是,我们这里的孩子就生活在深山老林的边缘,不但有豺狼出入,也有老虎狮子呀——出事那天,我就用老虎来吓唬孩子来的,可是,我哪里知道,三岁的孩子早被这些录像带误导了,他就是进森林里找那温柔幽默的跳跳虎玩去的,这不就被吃掉了,只剩下一副小小的骨头……”<br />我震惊得目瞪口呆。<br />“他们拍这样的电视给孩子看的时候,知不知道我们农村和他们城市不一样?知不知道凶残的野兽不都是生活在动物园?知不知道我们这里是野兽出没,有时甚至是豺狼当道呀?!……”<br />祥林嫂的声音凄惨,让我心疼不已。我不能不回避她愤怒和绝望然而却是空洞的眼睛,当然我把目光投向电视机屏幕上那可爱的老虎造型时,我也愤怒了。我想起小时候读过的“农夫和蛇的故事”,还有“东郭先生和狼”,这些故事让我从小认识到蛇和狼的残忍,也让我在人生的路上不至于被毒蛇一样的人伤害,不受披着羊皮的狼的蒙骗……可是,再看看眼前这些迪斯尼公司出的动画大片,他们不断美化凶猛的野兽,而且甚至好坏不分,混淆视听,把这么凶狠的野兽硬说成是人类特别是孩子的好好朋友——这不,竟然让看过片子的三岁孩子自己走进森林里去寻找“可爱的老虎”……<br />“我要告他们!你是城里人,又是读书人,你愿意帮我吗?”祥林嫂的声音响起来,把我拉了回来。我看到眼前的她已经擦干了眼泪,一副坚强的样子。我没有犹豫,连着点了几次头。<br />她脸上立即浮现一丝喜悦,那种喜悦是她留在我记忆里最后的一个表情。后来想起来,却觉得是一种很凄惨的喜悦。<br />我收拾那捆录像带,心里暗暗盘算,要告电视和报纸是不可能的,但要控诉美国的这家娱乐公司却并不困难,他们不但把自己的文化产品推广到全世界,而且最近还在香港搞了家娱乐公园,大赚起钱来。我决定,回去后,组织人马在全国范围内调查有多少起被这些描写动物的动画片误导而出事的,例如有多少孩子因为看了可爱的小熊而去挑逗真熊的,有多少孩子因为模仿这些电影中无哩头的描写而受伤的……然后回到美国后,我就去法院告他们!<br />把那捆录像带包好后,我简单地向祥林嫂说明了情况,主要是告诉她我准备如何着手,她听懂没有,我就不能确定,但她一直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我,直到我背着那包袱离开她的小房子很远了,我仍然可以感觉到她空洞的目光在我背上印下的痕迹……<br /><br />我再也没有回到我的家乡高家湾,自然也没有见到被称为祥林嫂的高家媳妇,两年以后,我听说,高家媳妇被卖掉了,卖到深山里给人家当媳妇。<br />关于控告那家动画片公司的事也不了了之,虽然有很多很复杂的原因,但主要的一点是:当我委托朋友把那包录像带作为呈堂证供在美国的法庭出示后不久,我的朋友就遭到那家动画片公司的反控,他门控告我们的理由是,我当时从祥林嫂那里带走的那包录像带竟然都是盗版的……<br /><br />——完——<br />        <br />杨恒均《百日谈》之030<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1.11.2005 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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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lichet    时间: 1.11.2005 12:19
台风,来吧!<br /><br /><br />虽然我这人想象力丰富,有时说起话来掌握不好分寸,然而,而立之年过后,我开始非常注意个人修养。把诚实诚信作为为人处事之本。我知道,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为生活所迫,欺骗之事偶而为之,但让我欣慰的是,即使不得不去当骗子,我也是一个诚实的骗子。<br />除了诚实之外,我这人还有一个值得夸耀的地方,年轻时为生活所迫,背井离乡,走街串户,不知不觉间,足迹几乎遍布五大洲的六十多个国家,对祖国的山山水水更是了如指掌。虽然到最后落得满脸的风尘和一颗疲惫的心,脑袋里塞得满满的,口袋里却空空如也,然而,自以为有所失也有所得,饱受世态炎凉,历尽尘世沧桑,可谓见多识广。在一些山野之人看来,我的生活还颇有传奇色彩。不信,你可以把我的名字输入互联网搜索一番,上百条奇闻怪事都和我的名字结下不解之缘。<br />我颇以此为傲为荣。<br />可是,就算我多么见多识广,见怪不惊,那天发生在我眼前的怪异景象却至今揪着我的心不放,每每想起,我都觉得不寒而栗,心惊胆战。<br />那天晚上八点左右,十二级台风刚刚登陆不久,天空显得特别的低,像个巨大的黑锅沉沉地压下来,刀子般凄厉的风声夹杂着越来越大的雨点打在窗户上。我怀着又惊又喜的心情,强忍住恐惧,克服了心理障碍,小心翼翼地把窗子推开一条缝,密杂的雨点乘着“呜呜”的风声马上扑面而来,害怕狂风把窗户推开,我双手死死抓着窗把,可是又不舍得把窗户关上,因为,我就是来领略这狂风怒哮、暴雨肆虐的自然景观的。这时,一把闪闪的利剑把黑沉沉的天空劈成两半,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楼下的整个院子,我骇异地发现,在狂风暴雨中,在雷鸣电闪间,诺大的院子正当中竟然站着一个人,他仰望苍天,高举双手,似在对天作祈祷,又像仰天长啸,而那声音竟然可以穿透雷电和暴风雨传进我的耳朵里。我听出声音中夹杂着喜悦和兴奋——由于光线比声音的速度要快一点,我借着闪电,惊恐地看出那张表情怪异、惨白的、湿漉漉的头发沾在上面的脸正是本县的父母官郝县长的!这时那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声音也传进我耳朵里:台风,来吧!<br /><br />                          一<br /><br /> 旅行社的女职员看着我,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取消了,因为台风。”<br />“台风?!”我兴奋地问,“就是热带风暴?”<br />“是的,热带风暴。”她漂亮的丹凤眼盯着我,脸上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这是非人为造成的,属于不可抗拒力,所以,我们只能退基本团费,手续费不能退,更不会支付额外赔偿。”<br />我这才发现,眼前的丹凤眼误会了,我不是想要赔偿,我只是对台风感兴趣。我想向她解释,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更让她误会。“请问,难道台风期间不能到那里去旅游吗?”<br />丹凤眼眼一瞪,脸一沉,“霍”地站起来,随即又忍住了。她转身从身后恒远牌热水器里倒了杯热水,喝了一口,嘴巴烫得歪歪的,眼睛却仍然冷冷地看着我。“杨先生,台风期间不宜旅游,我们也只是按照有关规定取消旅行团,如果你想在这方面较劲,我们也没有办法……”<br />“你误会了,”我说,“我理解你们取消旅行团,但我只是对台风感兴趣,我想自己去。”<br />过了几秒钟,我又加了一句:“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台风。”<br />丹凤眼放下杯子,骨碌碌的大眼睛上下打量我,眼中的敌意渐渐消失。过了一会,她说:“杨先生,你真想去?”<br />我诚恳地点点头。<br />我不是来闹事的,我心里想,然后冲她和善地点头微笑。<br />也许是我的和善和诚恳起了作用,丹凤眼变成了弯弯的月亮,她当即决定,先按照规定退还我的团费,然后再帮我安排一个人的旅程。我静静地等在旁边,看她那灵巧的小手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打一通,时而还皱皱眉头,撇撇小嘴的。一会儿,她抬起头,对我说:“杨先生,你真想在台风来临时到海南岛旅游?费用会贵很多的。”<br />我满脸期盼坚定地点点头,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这次如果错过机会,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看到台风了。<br />“机票倒也不贵,不过,台风期间肯定会停开几个航班,所以,如果你一定要去看台风的话,最好今天就动身,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出票。”<br />我说:“有火车,对不对?就是那种坐船过海的火车。”<br />“是的,”丹凤眼眯起弯弯的月亮,笑了笑,“嘻,你还真是什么都想试一下,不错,跨海火车也是不久前才开通的,中国第一个坐船的火车,而且火车票比飞机票便宜。”<br />这就对了,我口袋里的钱不多了。我拿了火车票,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旅行社。<br /><br />                            二<br /><br />火车当晚八点从广州出发。一觉醒来,天色已经放亮,我感觉到火车已经停住了,起来一看,原来已经到了琼州海峡的海安县。然后,就听到火车车厢分离的声音,接着,看见一节节车厢平行起来,被电动车慢慢推进一艘大船的底舱。由于不准离开火车车厢,乘客始终是坐在火车上,火车停在船舱,大船缓缓驶过琼州海峡。<br />我一直扒在窗户上看,然而,只能看到大海的一角。同车的对面座位上的一名乘客是海南人,他说,这是台风前最后一趟列车了。<br />我问他为什么。他指指大海的一角,说,“你看,海上开始泛白沫了,台风就要来了。”<br />我听后很兴奋,伸长脖子看车窗外什么也看不清的海底,期待船儿快快到对岸。<br />两个小时后,我终于踏上了海口市。一下火车,我就感觉到浓浓的热带风情,穿过高高的椰子树吹到身的热风都是带着一股椰子的香味和海水的腥咸味。如果不是眼睛看到的是三三两两的同胞,不时传进耳朵的是标准的普通话,我真会以为自己置身东南亚的热带小城。<br />海口市是中国最后一个装上红绿灯的城市,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建立中国最大的特区时,海口当地的司机有一半人搞不懂怎么看红绿灯。当然,这之前几年,全中国大部分进口走私车是从这个小岛运进来的。建省后的海南靠泡沫似的房地产和波涛汹涌的妓女红火过一阵,之后就渐渐从中国老百姓的眼里消失。之后又不时冒出的高级别的贪官污吏,如副省长孟庆平、辛业江等人才让人们想起南方的这个天涯海角。至今为止,海南岛的岛民都认为,中央当初决定把这个小岛提升为一个省,主要的考虑是多安排几十个省级干部和好几百厅级高干。<br />海口市是世界上百万人口的城市中拥有最多豪华酒店的城市之一。我从火车站出来后,直奔市区。由于我想随兴游,所以没有让旅行社预订房间。找了好几家旅社,都因为条件和价格对不上号而作罢。我背着行囊,在炎热的亚热带气候中穿行。快到中午时分了,正午的太阳毒辣辣地从头顶直照而下,我感到一阵昏眩。快要顶不住时,终于在东湖边大同路找到一个价钱便宜的旅社。虽然房间里没有电视,但我可以二十四小时到接待处看公用电视。主要的是,每晚才三十块钱。<br />我住下来,到旅社的公共浴室洗了个澡。三十块钱一晚的房间里是没有空调的,可是有电风扇。我就躺在一转身就“吱吱”响的木板床上,吹着电扇,等着太阳下山。<br />夕阳西下,晚霞特别的红艳,空气还是那么的沉闷。我迫不急待地来到大街上,想看看热带风暴来临的前夕这里的景象。<br />我有点失望,这里除了空气异常的沉闷之外,我看不出热带风暴即将到来的任何迹象。回到旅社,我无聊地坐在服务台前的沙发上看新闻。中央台新闻联播过后,首先发布了紧急台风预告。我紧张地站起来,眼睛直勾勾盯住屏幕。没错,台风将于明天中午登陆海南岛——<br />“啊,台风来了——”我轻轻喊了出来。<br />“你想看台风?”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一定是我声音中的兴奋让他听出我的想法。我转过头,看到一张黑黑的,布满皱纹,刻着沧桑的脸。<br />我冲这位五十多岁的男人点点头。<br />“我看得出来,你是来看台风的。和那些外地来旅游的人不同,他们听说台风要来,就提前飞走了,你不同。”<br />我说,是的,我就是专门来看台风的。<br />他眼睛里有东西闪动了一下,旋即熄灭。我一眼就判断出,他是海南当地人,穿着极其朴素,裤脚微微卷起,脸上的颧骨突起,使他那张雨淋日晒的脸显得棱角分明。他是那种让我一见就想交谈,甚至想交朋友的人。毕竟,出门在外的游子是很孤独的。<br />“我想,你可能看不到台风了。”他用海南味很重的普通话说。<br />我不解地看着他。<br /><br />                            三<br /><br />他解释道:“台风不在海口登陆,而是在东南岸的海城县登陆。就算登陆的台风达到十二级,风力到达海口时,也不会比你们北方的雷阵雨强多少。”<br />“哦——”我忍不住失望,心里想,难怪这里的人一点也没有台风即将降临的感觉。<br />稍微一回神,我立即想起来,问那位海南人:“你刚才说台风将要在哪里登陆?”<br />“海城县。”他补充道,“我的家乡。”<br />我脑子里立即闪过一个念头,对了,这个海南人也住在旅店,应该不是海口人。我正好可以向他打听如何去海城县。他大概看出了我的意思,没有等我开口就说:“如果你想看台风,又不怕危险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回海城县。”<br />我一听就高兴了,而且在还没有开口回答他时就做出了决定。我开玩笑地说:“你也喜欢台风?”<br />他惶恐地一怔,随即苦笑了一下,说:“不是,我预测台风。”<br />然后,他解释道:“我是海城县气象局的。”<br />第二天一早,在我们两人结伴搭乘公共汽车前往海城县的两个小时旅途中,我们进一步认识。我说过,我对此人一见如故,所以当他介绍完自己后,我忍不住故伎重演,为自己随便胡诌了一个单位和职位。他瞪大眼睛听着,微微张大了嘴,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我怕吓着他,于是谦虚了几句,他这才吐出几个字:“啊、啊,原来我们国家也有这种单位——,我、我还一直以为只有电影故事上才有这种职业——”这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提起过我的工作和身份。他的脸上却明显多了一份戒心和担心。<br />其实,当我听到他介绍自己时,我的震惊一点也不亚于他的。他叫林海生,海城县气象局的局长,前天赶到省城气象局汇报工作,并听取省领导对这次台风的部署指导。今天急急忙忙赶回去落实部署。<br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震惊了吧?如果你对中国有所了解的话,如果你知道——你也会感到震惊的。眼前的林海生大小也是一个县城的局长。虽然在中国这种局长遍地都是,但他们无论如何都和普通老百姓不同。他们住的酒店不同,他们有专车进城——可是眼前的林海生确实如此普通,让我这位自以为了解国情无所不知的人有些疑惑甚至震惊。<br />海南岛是一夜之间宣布建省的,很多乡镇也在一夜之间提升为县城和“城市”,水涨船高,以前的大队干部和乡镇领导在喝完建省喜酒后,吐出了胃里的残留物,再挺起腰杆时,已经是县长和市长了。虽然素质和外表需要一段时间的磨练才能再上一个层次,可是待遇上面一下子就到位了。以致在海南岛,从南到北,到处呈现政府的高楼大厦和渔民的小棚子相互辉映,政府官员的豪华轿车和岛民的原始交通工具相映成趣。<br />林海生的出现,让我震惊之余也感到惭愧,我是不是太偏激,是不是以偏概全,是不是过时了?是不是一叶遮目,不见泰山……<br />到了海城县,我们坐一种叫蹦蹦跳的小三轮车到县政府招待所的路上,我的惭愧渐渐消退,而同时,一路向我介绍周围景色和海城县情况的林海生脸上开始红一阵白一阵,惭愧和难堪溢于言表。<br /><br />                           四<br /><br />海城县是一个人口不到二十万的县级市。当初建省时上面领导就有些犹豫,打定主意要建设“小政府,大社会”,设立这样的小县,势必违反这一原则。果然,县级市一成立,各套领导班子纷纷上马,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过不了多久,这个小县城所在地就几乎成了各个政府机构的集中营,密密麻麻的政府办公大楼夹杂着一些风雨飘摇的民房渔村,成为一方风景。<br />林海生说到这里眼睛向外扫了一眼。其实,坐在蹦蹦跳上五分钟不到,我就一清二楚了。我们穿过两三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街道,旁边的民房和商店都还停留在从电影里看到的,解放前的那个水平。然而,就是在这些破败的民房和商店之间,不时突然竖起几栋巍峨的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扫一眼就明白了,这些高楼大厦不是公检法,就是四大银行,不是政府部门,就是人大政协办公大楼。<br />凹凸不平的水泥路面上像蚂蚁一样到处都是摩托车和一种简陋的交通工具蹦蹦跳,这之间穿行的是擦洗得油光放亮的豪华轿车,大多是广州本田和海南马自达。<br />“现在是大政府,小社会,”林海生看到我脸上嘲讽的表情,惭愧地说:“这里的财政负担重得很,老师已经有半年发不出工资,公务员也只能拿百分之八十的工资。我们局也揭不开锅了,我是能省就省,再这样下去,唉——”<br />“我研究过这种现象,”在蹦蹦跳的噪音中,我提高了声音。“本来这里只是一个小村子,一些渔民集中的地方,一个集市,可是突然被提升了,突然涌来那么多县长局长国家干部,个个都有待遇,不但要吃饭,还要喝酒——以前这里只是拥有六百万人口的行政区,现在是一个省,官员数量翻了四番,官员的级别待遇上升了三级,可是还是这六百万人民养活,可想而知——怎么受得了,必须精简,否则老百姓养不活这么多人民的公仆!”<br />“可是精简谁?”林海生感叹道,“学校是重灾区,于是政府决定缩编教师编制,可是再苦不能了苦孩子呀——这好,我提了意见,县长就说,下一个就把气象局精简掉!”<br />“那可不行!”我吃惊地打断他,“这里是中国台风的重灾区,怎么可能没有气象局?”<br />“不能没有气象局?”林海生苦笑道,“难道可以没有银行,没有公安局,没有税务局,没有水电管理局,没有管理这局那局的委员会,没有管理委员会的常委会,没有——谁都少不了呀。”<br />我无话可说。想到这个贫困的县城即将遭受历史上少有的台风的袭击,我心里一阵黯然。“屋漏偏逢连夜雨,”我无奈地叹息道,“这该死的台风,又要给海城带来多大的灾难呀。”<br />说着,我转头看林海生,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自己的眼睛看花了,因为我发现林海生脸上闪过一丝期盼、兴奋和内疚混杂的诡异表情。<br />十分钟不到,我们来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建筑群前,门前有武警站岗,和武警一起面无表情笔直竖在那里的是大大小小十几个牌子,这里是县委会、县政府、县政府招待所所在地。<br />进入大院后,我有些犹豫,眼睛盯着招待所那富丽堂皇的大堂,停下了脚步。林海生看出我的顾虑,说:“杨先生,既然你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我就没有办法帮你把住宿膳食费全免了,但我可以给你打个折扣,只收三十元,反正你也可以报销。”<br />我住进了这个只收三十元的至少四星级规格的招待所。他亲自把我送进房间,然后说自己必须马上投入防台风的工作中,很抱歉不能多陪我。临走他又问我,有什么问题?<br />我犹豫了一下,说:“你下次来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按照你所说,你们县财政相当困难,人民生活水平也没有多少提高,可是,为什么我以前听说,你们县和全省一样,每年经济都高速发展,县民收入每年都呈两位数字增长?”<br />他回避了我直视的目光,很不自然地抖了一下。我只是随便问问,但没有想到,这一问改变了我们两人的关系,他从那一刻开始,认定我是北京派来微服私访的钦差大臣。<br /><br />                            五<br /><br />颠簸了半天,也累得够呛的了,我在宽大的浴室里用花洒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半躺在软绵绵的席梦思床上,享受着中央空调送来的屡屡清凉。我随手拿起电视遥控器,打开电视,电视上正在反复播放台风警告。我一骨碌坐起来,穿上大裤衩子,很悠闲地走出招待所。<br />几乎在踏出门的同时,我感觉到台风来临前的低气压的压迫,也感到了周围紧张的气氛。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高音喇叭,喇叭里正在播送本县新闻,新闻报道说郝县长正带领政府多位局长在高速公路施工现场,协助施工工人赶在台风前多造出一截高速公路——<br />我听得有些迷惑,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让我迷惑。政府大院出出进进的高级轿车也使得紧张的气氛有增无减。但当我走出这个高墙围绕的大院,气氛就完全不同了。街道上的居民仍是那样按部就班,我行我素地悠闲生活着。<br />我走到路边的小商店,要了一个生椰子,卖椰子的当地人手起刀落,把椰子劈开了一个口。我拿起吸管,插进口子里,贪婪地喝着这种带着清香的新鲜椰子水。吸干一个椰子后,我坐在那里还不肯走,开始和那位海南摊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来。<br />我说,为什么你们好像没事一般,不是要来台风了吗?<br />小摊贩好像听不懂的样子,搓搓手,傻傻地笑着说,有什么好准备的,又不是我们请它来的。<br />我说,你看人家政府那些干部领导,上下都忙得不得了,可你们怎么——<br />我没有说完,那小摊贩就用鼻子哼了一声,一副很不屑的样子。接着,脸上又浮现一些气愤。他喃喃地说,真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自从有了这个小岛,每年这个时候,台风就不停地来,可是自从他们来了以后,就开始忙乱。真是不可思议。<br />我摇摇头,站起来,漫无目的地在小县城里瞎逛。<br />午后,空气更加凝重,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然而,一直到晚饭时分,台风还是没有登陆。无论是空气还是周围的气氛都给人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感觉。<br />晚饭时,林海生来到我房间,他满头大汗,浑身污秽,他说真是怠慢了,如果我不介意,他和我一起到楼下食堂吃个便餐。<br />我们两人在食堂坐下后,点了简单的饭菜。林海生显然没有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停下来,唉声叹气的。我想安慰他几句,他摇了摇头,说,你们在上面的同志,不知道我们下面的艰难。<br />我表示我不同,我理解他们。他仍然是满脸忧郁。<br />他说,这次台风叫安妮,本来预定两小时前登陆,但到现在还没有登陆。这不是一个好兆头,说明安妮正在积蓄力量。今晚登陆的时候,势必携带横扫万军之力,摧枯拉朽。<br />“我有一些事情不太明白,”我打断他的话,“我看郝县长一刻都没有歇过,他一会出现在高速公路工地,一会又出现在国贸大厦施工现场,还出现在根本没有开工的高科技园区,要求当天下午就把施工材料拖到工地,而且另外几位副县长都出现在几个希望小学——请问,台风要来了,不是应该搞好防风防洪吗,怎么反而去——”<br />我没有说完,停住了,因为我看到林海生的脸色陡变,他嘴唇动了几下,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我看出他有难言之隐,也就没有追问下去。<br />过了一会,他小声问:“杨先生,你这样算不算微服私访?”<br />我一愣,回过神来,含蓄地微笑说:“不算、不算,我这是休假。”<br />“反正都一样,你们北京的同志就是不同,你们念的是真经,下面的和尚念歪经。这次中央电视台的记者都要来呢。”他说。<br />“这么大阵仗?”<br />“是的,这可是五十年最大的热带风暴登陆本县——”<br />“啊——”我很吃惊,“那造成的损失不是——”<br />我又没有说完,林海生脸上浮过一丝诡异的表情,让我再次怀疑自己眼花了。<br /><br />                        六<br /><br />空气越来越沉闷,就算在中央空调的房间里,也能够感觉得到。从食堂的窗户看出去,天空已经布满乌云,乌云压得很低很低,像个巨大的穹隆,忽而刮起一阵旋风,把一些树叶、碎纸吹得满院子飞。<br />“台风登陆了。”坐在我对面的海城县气象局局长声音低沉地宣布。<br />看到他表情凝重中透出惶恐,我心里不忍。我叹了口气,说:“这次台风不知道要带给海城人民多大的灾难……”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清了清嗓子问:“你说海城县面临空前的财政危机,如果不是铁饭碗,有国家的财政补贴和各种救济款,整个县政府早就下岗了,可是,这与我了解的实际情况不符。”<br />林海生诧异地盯住我。我继续说:<br />“据我所知,海城县经济一直以两位数字向前发展,而且人均收入过去十年一直稳固上升,前两任县长都因为这一成绩而升到省里去当领导了,这是事实吧?”<br />我说罢,就盯住林海生,他脸上一会红一会白。我心里觉得好笑,这人太纯朴了,不懂得掩饰心里的想法。他一定以为我是微服出访,有备而来,听到我脱口而出的问话,很有些手足无措。<br />“这个……”他欲言又止,头上渗出了冷汗。<br />看到他紧张的样子我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只是在下午散步时,在一些宣传栏和当地报纸上读到这些消息的,并没有事先做准备。我说:“我从报纸上读到的,你们去年硬是比前年多出两亿元产值。”<br />听到我是从报纸上看来的,林海生顿时放下紧张的心。<br />“可是,按照你说的,你们财政是一年比一年紧张,都快揭不开锅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追问道。<br />“这个——一言难尽,一言难尽!”林海生边说,边站起来,脸上又显出一刹那的无奈难看的诡异表情,这种表情如果出现在别人脸上,我一定无法察觉,然而,林海生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海南人,我甚至觉得他像海岛上清新的空气一样,没有受到什么污染,那种表情和他的本性格格不入。所以当那种表情哪怕是一刹那挂上他的脸,我都会感到心里一阵不安,好像受到什么冲击。更何况,我已经两次三番看到了这种表情。<br />当他拿起雨具匆匆出门去迎接台风的时候,我对台风的兴趣渐渐被围绕这次台风的诡异气氛的好奇所代替。<br /><br />                           七<br /><br />饭后,我回到招待所,还没有坐下来,服务员就进来了。她带来了两个男同志,他们说需要检查房间里的情况,然后就对门窗作了检查。临走时,她交代我,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不要开门窗,特别是出门前,一定要检查是否关紧了门窗。<br />他们走后,我走到窗前,我住五楼,可以俯瞰整个大院。虽然远望的视线被政府大楼阻挡,但我仍然感觉到整个天空已经空洞无物。这是台风登陆时的空洞,一切烟雾和云彩都被台风的先头部队卷走了。<br />我一直站在窗前,观察着天空的变化,院子里的落叶、废纸被旋转的狂风卷在空中狂飞乱舞。虽然隔着玻璃,仍然可以听到呼啸的风声中偶尔夹杂着门窗被吹开的“砰砰梆梆”的声音。<br />到了七点钟,我走到床边,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新闻联播不咸不淡地播送着全国各地的大好形势,仿佛离我很遥远。于是我把电视频道转到本县地方台。电视里正在紧张地播送今天一天县委领导同志们奔赴各地指挥工作的新闻。特别引起我注意的是,三位副县长分别到六所希望小学视察,而这六所希望小学都在台风到来前的三天里抢盖了新教学大楼。从电视上看,这些新教学大楼显得有些单薄,而且让我想起了几年前非典时抢盖医院的事。我心中有疑惑,但却不知道有什么不对。<br />从电视新闻里可以看出,最忙的还是郝县长,这位七品芝麻官,这位海城县人民的父母官,一天之内足迹几乎遍及全县上下,他的曝光率远远超过了萨达姆穿着内裤在美国监狱的生活照。我因此记住了他的那张脸。就是那张稍后让我感到震惊的脸。<br />电视新闻没有看完,我似乎觉得有人在拍门,站起来定定神,才发现,是风。风正从窗缝和门隙对我发起猛烈攻击。不一会,就听到“哇啦啦”的一声,大雨倾盘而至。我再看出窗外,低垂的天空像有千万个破洞,每一个破洞都在漏着大水,天与地之间,被暴雨狂风连成一片。<br />我感觉到整个天地都在摇晃,我原来计划要在台风登陆的时候,到外面尝试踏雨顶风而行的浪漫,现在,看到这情景,我觉得自己这想法是多么可笑。<br />八点不到,我注意到停在县政府门前的车都陆续离开。后来,就只剩下一辆豪华的奥迪轿车。院子里积满了水,周围虽然没有高大的树木,但我仍然有地动山摇的感觉,我甚至感觉到政府大楼也有些飘摇不定的样子。<br />看来出去走走的想法是不现实的了,我就想打开一点窗户,感受一下台风的威力。试了好几次,都被风雨顶了回来。最后一次,当我好不容易推开半扇窗门,伸出头朝院子里看去,结果就看见了开头的那一幕。<br />本县的父母官郝县长站在院子中间那种祈求和感恩的表情,让这次台风更加诡异莫测。<br /><br />                               八<br /><br />台风整整刮了三天,刚刚登陆的第一天,我根本没有办法出门,第二天,风小了,雨却还在狂泻,我试着到附近走了走,虽然打着伞,全身还是没有一处是干的。第三天,我没出去,一整天坐在房间里看电视。越看心情越沉重。先是报道县城多处出现水浸,居民扶老携幼转移的镜头,之后是正在修建的高速公路出现水浸,接着出现严重塌陷;接着,刚刚盖好的六所希望小学全部被十二级台风摧毁,画面中出现郝县长痛心疾首的镜头——郝县长的脸多次出现在电视上,让我想起那晚台风登陆时在院子看到的那张脸,我觉得如此的不真实。心里觉得异常怪异。却又不知道到何以如此。<br />整整一天,画面里都是满目疮痍,灾后的海城县。<br />我心情异常沉重。我已有三天没有见到气象局长林海生了,这次台风让好几个渔民遇难,还有一些村民失踪。但林海生应该没有什么事吧?我想找人说说话。<br />晚上七点钟,中央电视台详细播送了海城县遭遇五十年特大热带风暴安妮袭击的专题报道。画面上还好几次出现了郝县长赤膊上阵与灾民一起抗灾的镜头。接下来,好几个灾民发言,称赞在保先教育指导下,县委县政府领导带领全县人民与天斗与地斗的感人事迹。<br />第四天早上,太阳出来了。我迫不及待地走到外面去,发现空气清新异常,天空和大地也因为刚刚被冲洗过而显得特别干净明亮。走了两条街道,我突然有个幻觉,这次台风是真实的吗?过去的三天是真实的吗?为什么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br />当天晚上见到林海生之后,我才明白过来,这就是临海鱼村和渔民们的耐力和特点,不管多大的狂风雷暴,他们都见惯不惊,一阵狂暴过后,很快就恢复正常。举个例子说就像椰子树,椰子树看起来单薄,弱不禁风的样子,而且,台风来时,细高的椰子树都会被吹得左摇右摆,仿佛随时会倒下或者被连根拔起,然而,这都是假象,无论多么大的台风,无论多么肆无忌惮,台风一旦离开,椰子树马上恢复了亭亭玉立。<br />“海城县的老百姓也是这样。”林海生表情沉重地说。他是在我关心地询问县城人民受灾情况时说这话的。“世世代代在这里居住的人们见怪不怪了,台风走后,很快就会恢复正常。”<br />我想这也是的,一方水土不但养育一方人民,而且也造就一个地方的动植物环境。所以,耐寒的东北人站在雪地里的时候,让你感觉就像一棵傲雪的苍松,海南人民则犹如这经风耐雨的椰子树。<br />林海生的表情让我猜疑,比几天前台风来袭前要严重得多。我很好奇,我想起了三天前那晚在机关大院看到的郝县长的情况。我问是怎么回事。<br />林海生吃惊地看着我,“你看见了?”<br />我点点头。<br />“唉——”他叹息道,“郝县长实在是压力太大,做出这样的事也不奇怪,其实,我们压力都大呀。”<br />“压力太大?”我就更不解了,因为那天我看到的郝县长很诡异,好像在祈祷上天,好险在期盼,在感激台风来临一样。如果是压力所致,那他早应该垮了,怎么和我在电视上看到的形象如此判若两人。我询问地盯着林海生,看得他很有些不自然。我慢慢皱起眉头,让瞳孔收缩,让目光收缩成一把刀子一样,直射他的眼睛。<br />“我早知道有这一天,杨先生,不,杨同志,你真是来微服私访的?我知道无法隐瞒,我也不想隐瞒,我都向你坦白吧——对我怎么样都无所谓,我任凭你处置,但只求你保持气象局这个单位——”<br />我骇异地看着精神几近崩溃的林海生。<br /><br />                           九<br /><br />“我告诉你,杨同志,”说罢这一句,林海生把眼睛移开,狠狠吸了口烟,像下定决心似的,用低沉的声音向我讲述了一个怪异的故事。<br />他说:“郝县长受到很大的压力,最近好几次差一点精神崩溃了。在基层工作的领导,常常经受到各种你们北京大部委领导想都想不到的压力和困难。但这次郝县长却是噩运连连。先是今年天气出奇的配合,风调雨顺,结果,今年都过了一大半了,这个时候,财政局才发现,今年比去年产值少了三个亿。三个亿,这对于我们这样的小县城,可不是小数字。”<br />我抬了抬手,稍微打断了他一下,因为我不是太懂,为什么风调雨顺,收入却减少了这么多。林海生用奇怪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责怪我故意装傻一样。然后他继续讲他的故事。<br />他说:“郝县长是很有前途的,可是这样一下子减少三亿元的财政收入,本县还是头一次。可以这样说,如果如实上报,他的政治前途就要到此为止了。也就在这个时候,来了救命的台风,这大概也许是本财政年度最后一个台风,因为台风季节就要过去了,没有想到这也是五十年罕见的特大热带风暴。”<br />林海生完全忽视了我脸上的强烈疑问,继续讲他的故事。他说:“前段时间,同时发生了两件对郝县长极端不利的事情。一是北京驻外记者走访美国纽约最贵的长岛豪宅住宅区,发现那里的房子都是中国人购买的,其中有一套就是郝县长儿子购买的,价值五百万美金。听说省纪律检查委员会准备着手调查。另外一件事,就是本县出现举报信,举报县政府把盖希望小学的钱挪作下面乡镇办公楼的兴建费。这事很难办,因为本来是暂时借用,想第二年补上的,可是现在出现举报信,一下子又没有钱返还,如何是好?<br />“这三个件事搁到任何人身上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当然这三个问题也有轻重缓急,也有说得清说不清之分。例如,县长的儿子在美国有豪宅一事,郝县长就是这样解释的,他说自己的儿子虽然只有20岁,但在家好吃懒做,整天不务正业,参加各种各样的赌博,他一气之下,把他送到弱肉强食的资本主义国家美国,想让他锻炼锻炼,今后回来后会更加珍惜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没有想到,儿子到美国后,赌性不改,在西部的拉斯维加斯和东部的大西洋城转战,结果赢了大钱。这不,自己买了豪宅。郝县长的解释虽然有些牵强,可是,也没有什么站不住脚的。” <br />林海生脸上浮现一丝苦笑,继续说:“另外两个问题就严重了,特别是挪用政府拨的改建学校大楼的钱,还有这个县城旅居海外的华人华侨捐献给希望工程的钱,已经盖了政府办公大楼了。如果上面查下来,郝县长这次肯定无法过关。”<br />我听到这里,心里暗暗高兴。这些年我的经历告诉我,无论走到哪里,无论那地方多么穷乡僻壤,可那地方最大最好的楼房肯定是政府大楼或者是工商、税务、公安等政府机构的办公大楼,是给人民的公仆们办公和居住的。这种经历让我很不舒服,也是我走遍世界各地,除了北朝鲜之外,唯一堪称中国特色的玩意。如果郝县长在这上面出事,我真想落井下石,以儆效尤。<br />“现在好了,问题都解决了!”林海生沉重的声音把我拉回到现实,“这次台风救了郝县长。”<br />我大惑不解,同时也感觉到强烈的不安。“怎么回事?”我加重语气问,感觉到这些天围绕台风的诡异面罩要揭开了。<br />林海生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拿起电视遥控器,轻声说:“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要开始了——”<br /><br />                           十<br /><br />新闻联播开始了。第一条新闻是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日本的茶道访问团,日本团员们表演了茶艺,引来我国领导人一阵鼓掌和赞叹。接着,全国各地捷报频传,学习高潮此起彼伏。接下来是系列剧似的英雄模范人物介绍。接下来一条是河南发生矿难,三十个中国人死亡,当地政府派人视察,表示要搞好安全生产,尽量避免事故的再发生。再下来,是国际新闻,某国发生严重事故,有三个人死亡,我们国家外交部发信慰问……<br />两人都不说话,好不容易等到有关台风的新闻,播音员以轻快的嗓子说道:“五十年特大热带风暴安妮登录我海南省海城县,在这次抗灾行动中,党员干部们充分发挥了共产党的先进性,县委县政府领导带领全县人民抗击灾难——把损失减少到最低限度——初步估计,这次为期三天的热带风暴给海城县造成的损失达到二十亿人民币以上——”<br />听到这里,我心里“咯噔”一下,当我转过头看到林海生那张无奈、难堪的脸时,我突然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或者说,我此时此刻置身的世界是那么的不真实,又或者说,我看到的只是这个世界的一小部分,还有很大一部分隐藏在暗处我根本没有看到!<br />“二十亿,解决了所有的问题!”林海生结束了他的故事。<br />“二十亿人民币?”我仍然没有回过神来。<br />林海生说,“是的,二十亿人民币,足足可以解决所有问题。”<br />我的震惊可想而知,这个县城就我所见,就算一揽子交易卖掉,也值不到二十个亿!可是台风扫过,他们就声称损失了二十个亿!我想起以前经常听到类似的报道,可是没放在心上,但这次不能不让我震惊,因为我就处于台风的风眼之中。<br />“以前我们也不敢这么大胆,最多多报个一百万,几百万,但随着改革开放的步子更大一些,更快一些,每届县领导都想我们县增产的数字能够跟上甚至超过我们国家GDP的发展速度。于是十几年来,每年稳定高速发展,这样就把县里的收入和资产逐年增加——可是,实际上由于政府机构膨胀,开支增加,县里总资产和收入每年呈下降趋势。为了应付上面,或者得到更多的国家财政拨款,我们一直靠虚报台风损失来度日。谢天谢地,每年都有台风!你还别说,不但每次都顺利过关,而且直到这次中央派你微服出访前,没有一个领导发现问题。于是,每届县政府都成绩卓著,政府官员的生活也日新月异,当然政府的财政收入越来越少,人民生活水平有下降趋势。不幸的是,今年台风特别少,风和日丽,眼看就要过这个财政年度了,郝县长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就在这个时候,安妮台风及时登录,解救了郝县长——”<br />“可是,这二十亿毕竟是损失,也拿不到钱呀?”我强忍住几乎要撑破我的身体的激动和愤怒,假装平静地问。<br />“你不明白,说实话,这次台风的破坏性确实很强,把公共设施和老百姓的损失都详细统计起来的话,损失绝对有十个亿,光渔民渔船损失都超过三个亿。可是,问题是,这十个亿的损失大多是老百姓的。虽然中央政府会拨款缓解灾情,但这些拨款比起实际损失就显得微乎其微,而且本来是救济老百姓的救济款,一到县里,就留着修建‘公共设施’了——”<br />“那老百姓怎么办?”我问。<br />“老百姓?”林海生诧异地看着我,“老百姓在这里生活了几千年,世世代代经历了无数的大小台风,古代没有政府救济,清朝没有政府照顾,军阀时没有人管,民国时更不可能从腐败的国民党政府拿到补偿,到了共产党时期,他们也不是一定需要救济,这不都过得好好的。台风一过,他们就自动恢复了生活,生活总还是要过的,是不是?”<br />是的,我心里涌过一丝苦涩,中国老百姓就是好。<br />“这么说,那些救济老百姓的钱都成为政府可以支配的财产?”<br /><br />                           十一<br /><br />“这些钱只是小钱,毕竟,台风也造成了损失,不是吗?不过小钱也管用,每次台风过后,总有新的政府职员的住房拔地而起,总有政府代表团到欧洲和美国学习取经。这些年下来,老百姓就管一栋栋漂亮的政府公务员住房为‘台风房’,不过这还是小钱。”<br />“可是,这是上面唯一拨款的钱呀?”<br />“不错,如果上报损失二十亿,政府最多对其中的十亿作相应的赔偿,例如拨款一千万救济灾民。对于另外的多报的十亿人民币的损失不做任何赔偿,国家也没有钱。不过——”<br />林海生停了一下,我聚精会神。<br />“不过,这多报的十亿才是救命的东西。你想,这多报的十亿,不但可以掩盖被挪用的教育费用和希望工程捐款,而且,可以让我们今年的增长率保持在两位数——”<br />“什么?怎么可能!”<br />“完全可能。我说两位数是保守的,就是报上去今年增长率达百分之二十,也可以自圆其说。你想,本来我县全年的财政亏损达到三个亿人民币,这上报的损失十亿的数字减去三个亿,不是还有六七亿,那六七亿就是我们今年的财政盈余。”<br />“可是,没有这笔收入,也没有这笔钱呀?”我吃惊地脱口而出。<br />“当然有,只是被台风带走了。至少北京相信是这样——有没有这笔钱,没有关系,只要让上面知道我们曾经有这笔钱,只是被安妮台风带走了,不就可以了?”<br />我的头皮发麻,一阵昏眩。<br />“安妮台风确实厉害,由于是五十年鲜见,所以我们就算多报几个亿,也没有人会怀疑。但对郝县长就完全不同了,三天的台风让他一下子从落后贫困县摇身一变,成为今年财政收入的奇迹县。等着省委和中央的表扬吧,估计他明年就可以升到省里了。”<br />大概是看到我满脸的惊骇和不安,林海生平静地说:“大家都这样干,很多地方的政府领导都希望自然灾害降临当地,让他们打个翻身仗。不过,我知道,这次我们多报十个亿,没有逃过你的眼睛。”<br />我稍微冷静一下,盯着林海生,心中暗算对策。过了一会,我问他:“你的意思是这次台风上报的损失特别高,难道你们不怕上面看出吗?”<br />“唉,谁看得出?哪有人像你这样,偏偏挑台风时候来这里,你看,你什么时候看到一个领导会在台风期间呆在风眼附近的?他们都是在台风过后才来视察指导,那时,他们会看到一堆堆残埂断壁。还记得郝县长在台风前要求大家一定要把希望学校宿舍盖起来吗?其实就是为了给台风安妮刮倒的,随便盖起来的墙被摧毁,上报的时候就可以说是花费巨资盖建的楼房被破坏了……”<br />“可你是气象局局长,天气灾难造成的损失评估一定要经过你,你是否也参与其中?”我严厉地问。<br />林海生抬起苍白的脸,可怜巴巴地看着我,看得我有些于心不忍——他毕竟为我吃饭签了免费条,还只收我三十元一晚的房费。<br />过了好一会,他才战战兢兢地说:“我,我没有办法,我想救下县气象站。”<br />他解释道,以前有他在那里顶着,所有到他那里的损失数字,都被他减少一个零或者除以二,他说如果不是他在那里顶住,经过几届领导,海城县上报的收入估计超过香港了。但这次不同,这次需要填补的空缺太大。郝县长事先找到他,说如果不多报十个亿,首先要关闭的是气象站。<br />“气象站不能关闭!”林海生深情地说,“我们县有一半人口从事海上渔业,气象站对他们太重要了,绝对不能关!所以我只好同意他们事先就列好的损失评估数字,可是,杨同志,我心中一直不安。我现在向你坦白了,我无所谓了,只是在你上报中央时,能够恳求他们,一定要留下气象站。我可以坐牢去,我无所谓的——”<br /><br />                           十二<br /><br />我不知道当天晚上是如何离开海城县的。当初我顺口编造的谎话,让这个纯朴的气象局长信以为真。我说自己是国务院调查部国内情报调查局的特派员。其实,调查部二十多年前就取消了。不过,谁能够想到,我靠这个名字骗到海城县三天的房费和食堂饭费?我没有恶意。<br />我是个骗子,是的,我是个骗子。一个不怀恶意的骗子。<br />我背起行囊,脸色阴沉,心情沉重,随便和林海生说了再见,就匆匆登上前往省城的大巴士。我用眼角瞥见林海生痴痴呆呆地站在那里,一直看到我的大巴车消失,还没有动一下。我知道,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我欺骗了这样一个老实人,但我心中一点也没有负疚感。离开海城县的时候,我眼泪都出来了,我是一个骗子,但我是一个诚实的骗子!<br />这就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台风的经历,但过不了多久,我就忘记了那场横扫千军的台风,反而那围绕台风的诡异气氛至今萦绕我不去,常常让我在梦中惊醒,醒来后,我发现自己浑身湿透,仿佛刚刚从台风的狂风暴雨中归来。<br /><br />——完——<br /><br />杨恒均【百日谈】之015号<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1.11.2005 12:22
叛逃<br /><br />         <br />                                                  引子<br /><br />北京,中共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第四会议室。<br />素有“铁娘子”之称的刘副书记满脸凝重,愁眉不展,一会翻开眼前厚厚的一叠档案,一会又合上……刚刚合上,又神经质地迅速翻到某一页,凝视不语。坐在宽大的会议桌对面的四位中年男人都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位一向以沉静冷酷著称的首长,心中忐忑不定。跟随刘副书记这么多年,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她被一个案子如此困扰,表现得如此烦躁不安。<br />刘副书记是共和国主张铁腕反贪、重拳出击的代表人物,而她言必行、行必果的工作态度和处事作风更是远近闻名。她的铁面无私一查到底的决心让很多贪官惴惴不安,甚至人人自危,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而另外一方面,由于她手下办案人员求功心切,办案时侵犯贪官污吏人权的事时有发生,因此她也受到来自维权人士的指责。不过,来自左右的夹攻并没有影响刘副书记在老百姓心中的威望,深受贪污腐败之害的最下层老百姓虽然谁都没有见过这位反贪副书记,但这并不影响大家称呼她为“女青天”。<br />现在,这位铁面无私、冷酷无情、直接领导办理过上至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贪污案下到沿海走私案的“铁娘子”、“女青天”竟然被眼前一份案卷弄得茶饭不思,面容憔悴。也难怪四位资深的纪检干部大气不出、战战兢兢。<br />让刘副书记失态的卷宗包括一份个人档案和一卷中纪委办案经过的记录。每次接手一个案子,刘副书记都会调来当事人的档案反复研究,细心而且眼光独到的她往往在还没有接触案情之前,仅仅从当事人的档案就可以猜测出此人的行为轨迹。身为共和国开国大将军之后的刘副书记并不相信血统论,但她却坚信,贪污腐败分子绝对不是一夜之间练成的,更不是什么放松了思想教育、一念之差而行差踏错。她认为,所有的贪官污吏们过去的言行不管多冠冕堂皇,也一定隐藏着可以破解他们犯罪动机和轨迹的蛛丝马迹和密码。而他们过去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原封不动地装在眼前这种普普通通的牛皮信封——档案袋里。<br />眼前档案袋的主人叫李新生,六十九岁,已经从浙海省省委宣传部离休近十年。当他的案子从省里转到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后,刘副书记委派了两位年轻的同志去处理。之后桌子上大案要案堆积如山的她也就把这事忘记了。但没有想到,一个月不到,案情急转直下。受调查的李新生竟然在调查组查无实据即将撤案之前来了个“三十六计”中的“走为上”,持假护照逃逸到美国。刘副书记在责怪办案的年轻人失误的同时,也暗中责怪自己的疏忽,于是她连夜调看李新生的档案和两位办案人员所写的记录。<br />刘副书记的眉头从那时开始几乎就鲜有舒展过。她开始研究李新生的档案,看得夜不能寐,看得心潮起伏。她研究案情,发现很多不解之处,有些地方还露出神秘。<br />就在她迷惑不解的时候,逃逸到美国的李新生一案又发生了变故,这次甚至惊动了中共中央政治局。纪委书记黑着脸带她面见中共中央总书记的那天,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紧张得手心都捏出了一把水。不知道是念着她父亲在战争年代的丰功伟绩,抑或尊重她在反腐败这个新的战场上的突出表现,总书记严肃地听完汇报后,并没有责怪之意,做出“一查到底、搞清真相、避免再犯”的指示后,亲切地伸出温暖的大手握住她的手,鼓励、爱护之情溢于言表。<br />这却让刘副书记更加惭愧,因为,到那时为止,她对此案的疑问远远多于答案,甚至可以说,当李新生把自己畏罪潜逃有可能变成了“叛逃”的时候,中纪委对此案前因后果仍然是一头雾水。早在李新生逃逸后两天,刘副书记就把自己最信任也是中纪委最得力的几位干将全部调进调查组,并派两位具有丰富经验的外调干部亲赴美国,他们在美国差一点搞出了外交风波。李新生在美国被人神秘劫走……按说案子已经结束了。<br />按照不成文的规矩,人死案结。可是,这个案子影响之大已经远远超过了一桩贪污案子本身,而且,中央还等着她呈交结案报告。可是,这个报告怎么写?<br />五个月后的今天,这个案子从一个不起眼的小案慢慢展开,但邪门的是,却并不是在中纪委抽丝剥茧地侦破下逐渐展开,正好相反,以刘副书记的敏锐眼光,她发现他们一直在被慢慢展开的案子牵着鼻子走。这让她觉得不解和憋气,甚至有些愤怒——是什么东西或者力量在展开这个案子,又是什么人走在中纪委的前头,有意牵着办案人员的鼻子走呢?<br />今天,她已经用了整整一个上午再次仔细研究此案,她从一大堆疑问和不解中挑出了两条最让她困惑,也最可能有所突破的线索:互联网和国家安全部情报局。<br />她对互联网一窍不通,但对于国家安全部,那个离这并不远的驻扎在西苑的国家安全部却并不陌生。她“霍”地站起来,朝眼前诚惶诚恐的四位部下扫了一眼,声音有些颤抖地说:<br />“你们不是把画像送去一个星期了,怎么还没有任何消息?马上给我联系国家安全部办公厅,我要面见他们主管情报的副部长周玉书……等等,不用联系了,繁文缛节,我现在就过去,到他办公室去!”<br /><br /><br />                                                          一<br /><br />“这时,我突然清醒过来,自以为已经睁开了双眼……我在哪里?我挣扎着想睁开眼睛……可是,咳,怎么说呢,戴维斯先生,我以为我睁开了眼睛,而且我确实感觉到自己身处何地,并且‘看’到了把我惊醒的巨大的危险!可实际上呢,我的眼皮还重重地压在我眼球上。我的两个眼球剧烈地活动着翻滚着,却始终无法把眼帘推开,无论我怎么样挣扎也是白搭!”<br />在美国首都华盛顿这间窗明几净的高级诊所里,杨文峰操着流利的美国英语讲着,不时抬起眼皮瞅一眼正襟危坐的戴维斯医生。<br />“杨先生,你始终没有睁开眼睛?那就是你还在睡觉——这只不过仍然是那个折磨了你二十多年的噩梦新的延续——”<br />“你什么意思?”斜靠在一张柔软的专供患者使用的躺椅上的杨文峰脸憋得红红的,“医生,你不会听不懂英语吧?我告诉过你,我被惊醒了——只是我无法打开自己的眼皮!”<br />“好,对不起,杨先生,那么,你的意思是,你没有办法睁开眼睛,但你感觉到自己在哪里,也感觉到那让你恐怖得浑身冒汗的危险弥漫在周围?”华盛顿颇具盛名的心理医生戴维斯面无表情地问。<br />“不错,”杨文峰答道,补充了一句:“是不是可以这样说,用感觉这个词还不是那么确切,实际上我是‘看’到了我身处何处和那笼罩在我周围的危险!”<br />戴维斯没有做声,但眼睛并没有从斜靠在躺椅上的杨文峰身上移开,他的右手五指间有规则地把玩着一支圆珠笔,圆珠笔在他手里翻着跟头。<br />“可以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吗?”戴维斯问。<br />“我看到躺在床上的自己被被子缠绕着,被子中我的身体有些扭曲,四肢好像在剧烈痉挛,我的脸色苍白,虚汗淋漓,眼皮因眼珠的滚动而剧烈地跳动着……无法动弹的我在拼命挣扎想睁开眼睛,想从床上爬起来,但显然,除了我的眼球和脸上的汗珠可以滚动之外,我的身体被钉在了那里!我看着无助的自己是那么的伤心、惊慌和痛苦……”<br />戴维斯医生细心盯住杨文峰脸上的渐渐笼罩的那层迷茫、惊恐和痛苦,脸上仍然是一付无动于衷的职业表情。他让圆珠笔停在食指和中指之间,淡淡地问:“既然你看清了环境,也知道自己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那么,你为什么不放弃?”<br />“放弃?”杨文峰微微抬起头,吃惊地说:“你让我放弃,医生?看到自己那可怜无助的躯体在那里哆嗦颤抖,你让我放弃?”<br />“有时,也是万不得已,不是吗?”<br />“我知道,我知道……”杨文峰喃喃地说。<br />“杨先生,可以告诉我,你感觉到的是什么危险吗?”<br />“什么危险?”杨文峰抬起头,迷惑地摇了摇头。“说不准,就是危险吧!”<br />“你的意思是你感觉到房间里充满抽象的危险?”戴维斯嘴角牵动了一下,挤出了一丝微笑。“杨先生,请努力回想一下,危险这个词虽然是抽象的,但当我们能够看到或者感觉到的时候,那种危险一定是某种具体化了的,就好像魔鬼、尸体和雷电交加的黑夜、手持匕首的歹徒等等。”<br />“比这些都危险得多,”杨文峰打断他,“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怕,可我感觉到的那种危险让人感到极度恐惧,恐惧得身体不能动弹,但我不得不挣扎着要去看它,去抵抗它,因为,我知道,只要我放弃抵抗,我就永远无法醒过来,不,我就会永远无法睁开眼睛了——”<br />“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头发有些花白的高加索血统的戴维斯用圆珠笔在桌子上点了一下,“一场灵魂和肉体的交锋!”<br />杨文峰怔怔地看着戴维斯,“我不是太明白,医生,我说过,那不是梦,我不会为一个缠绕我的噩梦到处求医问药的。”他渐渐提高声音,也把头从躺椅上抬了起来。<br />“这样说吧,杨先生,你并没有睁开眼睛,但你认为你被一种莫名的带给你巨大恐惧的危险惊醒——而我认为,你并没有醒,那只不过是你噩梦的一部份,一个延续,也许是你童年的噩梦的延续而已——”<br />“不是这样,医生,不是这样!”杨文峰提高了声音,干脆坐了起来<br />“现代科学虽然还没有完全解开人类大脑夜间活动的种种奥秘,但为时不远了。”戴维斯并没有停下来,只是向杨文峰作了个安静的手势,继续他的精神分析。“夜深人静时,我们都成了好莱坞大片的导演,我们神秘的大脑制造出千奇百怪稍纵即逝的各种照片和电影,供我们自己一个人欣赏。有时,我们梦见自己在花丛中被亡命追杀,有时我们梦到中学老师那甜甜的酒窝,在梦里,现实和虚幻神秘地结合在一起,把界限模糊掉——”<br />“你在做梦的解析,医生,你错了,我不是在做梦,我被惊醒了!我想我告诉过你的!”杨文峰大声地抗议道。<br />戴维斯皱了皱眉头,接着讲道:“一句话,做梦是我们自己在编关于自己的故事,也是我们讲述给自己听的故事,在梦中,我们虽然看到千奇百怪的东西,遇到死去或者从来没有出生的人,但一个人的梦归根结底是关于自己的,梦中有我们的忧虑、恐惧、期盼和希望。但杨先生,像你这样,十几年都做这样相同的一个噩梦,并不常见,而且最近这噩梦又花样翻新——”<br />“这真不是一个梦,我知道这不是一个梦,你得相信我……这怎么会是一场梦,一场梦会缠绕我二十年,会毁掉我的生活吗……”杨文峰说到后来,声音低沉下去,脸上溢满不被人理解的痛楚。<br />“杨先生,”戴维斯扫了眼桌子上杨文峰的病历,“造成这样的梦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你过去的某段经历,那段经历带给你刻骨铭心的记忆,那是一种你想忘记的记忆,或者你自以为已经用岁月的沧桑尘封在大脑的某个角落里,不会再打搅你,但它却顽固地出现在你的梦中,提醒你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br />杨文峰脸上虽然还有不满,但他停止了抗议,他的一条腿还放在躺椅上,就这样直直坐在那里。<br />“在你的梦中,你全身无法动弹,但你的大脑却很清醒,你的灵魂在肉体里挣扎,你甚至有灵魂出窍的幻觉,引起这种噩梦的最常见的原因就是我们感到了无能为力。可是,我们是老朋友了,我也了解你,我知道你到美国后很成功,有钱有地位,而且,你一直是一位坚强的人,我不认为现实生活中有让你生出如此可怕的噩梦的事情,可是,你又回忆不起来,或者不愿意回忆自己的过去,又或者那太痛苦,让你无法向我启齿……”<br />杨文峰抬起眼睛,无助地看着戴维斯。<br />“然而,如果要治愈此症,必须要对症治疗,而且必须从造成这种症状的根源入手。心理分析和治疗的前提是,医生必须充分熟悉患者的背景,而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出生和成长在中国,后来才移民美国,但,这种症状已经伴随你二十多年了,也就是说让你产生此症的根源在中国,而那个地方对我来说,陌生得一塌糊涂。虽然是你的朋友兼医生,但我不得不说,我对你还很不了解……”<br />杨文峰放下一条腿,缓缓站起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戴维斯,难道你真认为我只是被一场噩梦折磨了这么多年?”<br />戴维斯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我知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的眼睛告诉了我。让我告诉你,你并不是被一场相同的噩梦折磨了多年,是那个让你产生噩梦的东西折磨了你这么多年,如果你固执己见,不接受我的意见,那么,那个让你生出这场噩梦的经历和事件还将在你有生之年折磨你,直到有一天,你的灵魂真正摆脱了你的肉体,你才会得到解脱!”<br />戴维斯医生说到后来,也有些激动起来。为了压抑自己不应该流露的情绪,他站起来,背朝杨文峰走到书架旁。<br />“我该怎么办?”<br />从他背后突然传来患者也是他的朋友的杨文峰那近似绝望的小声低语,戴维斯不自觉地耸了下肩膀,心中对自己有失专业的失控感到一阵后悔。他的眼睛搜索书架,思考着如何帮助病人。这时,他看到一本书,他从书架上层抽出这本厚厚的专业书。转过身来时,他的脸上带着亲切的微笑。他两手抱着那本沉甸甸的专业书,用嘴吹了吹书上的积尘,走向站在那里的杨文峰。<br />“杨先生,从你日益频繁的发作来看,你的病情不但没有缓和迹象,而且在加重。我的专业看法是,你必须静下心来,好好想一下每次发的那相同的噩梦中的情景,你害怕什么、恐惧什么,然后好好回忆一下,你人生中哪一段经历让你噩梦缠身,找到后就好办了。”说着戴维斯双手递过那本厚厚的书,“我把这本最权威的心理学和精神分析的专著借给你阅读,肯定会有帮助。”<br />杨文峰迟疑了一下,伸过右手接着,顿时感到手里一沉。<br />离开这间大华盛顿地区最具声名的心理诊所时,杨文峰心里想:也许戴维斯是对的。<br />三天后,他决定回一趟阔别了二十多年的家乡,他从那里带出了那种病症,现在是结束这个噩梦的时候了……<br /><br />                                                            二<br /><br />杨文峰启程到中国,悄悄回到家乡去结束自己的噩梦,不久,李新生的噩梦慢慢展开。<br />李新生九年前从浙海省宣传部副部长职位上一退到底,享受正厅级待遇,在地方上算是高干。离休前,李新生就和老伴合计好了离休后的生活,而且合计来合计去,都觉得离休后的生活会很惬意的。到离休前一年,和绝大多数五十九岁干部所抱的时不我待大捞一把的心情不一样的是,李新生甚至对离休生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期待。<br />他计划离休后每天早上去参加老年人的练功集会,然后和老伴一起到菜市场买菜,回来后自己要亲自下厨,他想一想就觉得挺有意思,大概也有二十多年没有下厨房了吧。对了,计划每年最少一至两次游玩祖国的大好河山,由于一直以来工作忙,李新生不但推辞了无数次相关单位的邀请,就是本单位组织的游山玩水,他也都主动让给了年轻人。现在想一想,从五十岁到离休,他只带团亲赴延安和韶山几次,那是红色旅游,他不放心让其他同志带队,更不放心让一帮年轻人去革命圣地嘻嘻哈哈,他必须亲自带队,亲自当导游和讲解员,他认为也只有那样才能取得红色旅游的效果。<br />离休前三年的某一天,老伴慎重其事地给他打了个招呼:唯一的孙子到美国留学的问题必须解决。李新生瞪了一眼,没有说话。没有想到,离休前一年,儿子果然找来了。在饭桌上,儿子在老伴鼓励的眼光下,把问题摆在了桌子面上——也就是李新生老两口面临的两个选择:要就是给孙子搞个交换或者公费留学的指标,要就是拿出二十五万人民币的留学费用。<br />李新生这一生经过了无数次人生的十字路口,也面临多次生死攸关的命运的抉择,从今天他能够在这个岗位上等待离休可以看出,他过去的人生中都选择了正确的道路,或者避免选择那些让他走向灭亡不得善终的歧路。然而,儿子摆在桌面上的选择题,却让他为难。李新生不是没有这个钱,问题是整个积蓄并不比这个二十五万多多少。可那钱不能动,是两人要安享晚年的。至于另外一个选择,按说也并不困难。宣传部门本来就掌握着不少交换和公费出国进修名额,而且,教育部门中多个对外机构都受宣传部的兼管。只要自己向有关领导交待一下,甚至只要打声招呼,去个电话,小孙子到美国读大学的问题就会马上解决的。<br />问题出在李新生自己身上,那年他正好五十九岁,而那年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在各个单位推广宣传反腐败教育,他特别重视“五十九岁现象”——那种在离休之前大捞一笔的腐败现象。“五十九岁现象”由相对清廉的李新生来批判,特别具有说服力。他决对不能口里说一套,手里做一套。要知道,由一个五十九岁的干部宣传杜绝“五十九岁现象”,而且调门还相当高,效果自然非同一般。仅仅就这一件事,他已经把自己变成大家关注的焦点。<br />李新生从来不标榜自己清正廉洁,他也算不上那类人,但他也绝对不属于贪污腐败那一类。当今天的御用记者和文艺工作者用自己的生花妙笔把清官描写得家徒四壁、个个忍痛工作,最后都带着病痛和遗憾不得好死的时候,另外一批别有用心的笔杆子则把贪官描述为无处不在、富可敌国,把中国的漂亮女孩子都包完了。事实是什么呢?事实是他们都有意无意忽视了占绝大多数的李新生这样的默默无闻的干部。他们或者因为信念,或者因为胆子小,或者因为没有机会,又或者因为逐渐完善的制度制约而没有、不敢或者无法去贪污腐败,但力所能及的范围,或者在自己认为安全的范围里,他们绝对不会拒绝到手的好处。就像李新生,他现在所占据的职位,绝对不像外界所说属于清水衙门,如果要搞歪门邪道,照样大把机会。但由于信仰和胆子小两方面的原因,李新生一直都相对清廉,这也是浙海省宣传部公认的。这也就是在当今他的月工资已经超过五千元人民币的今天,家庭存款不超过三十万的主要原因。<br />但与李新生在信仰和主义上决不妥协的态度相比,他对涉及到经济利益方面的事情脑子相对比较活络。前段时间,他的工作是负责全省企事业单位的宣传教育工作,在督促他们学习最新中央指示和一系列文件精神的教育中,他都是不遗余力,做到尽善尽美的。但他并不反对大家在紧张的学习之余来点轻松的,例如吃一顿,上上歌舞厅什么的。以致有段时间,在学习忙的时候,李新生带领宣传部的处长科长每天三顿在下面吃饭喝酒。李新生吃得血压上升,吃得血脂升高,吃得血粘稠变浓,但心情是愉快的。回到办公室后,他边打饱嗝边暗自纳闷,怎么以前就没有注意到,中国菜竟然能够如此花样翻新,百吃不厌呢?<br />还有一件事就是关于小金库,一些企业厂矿也会交上来一些献金,名义上是感谢在宣传部门的指导下,学习搞好了,工作产量和质量也上去了,实际上也是希望能够用这些钱打通关节,请宣传部高抬贵手,不要迫使他们停产学习,搞人人过关。当然小金库不止一个,但仅仅是这个小金库就积累了五百多万元。主管财务的领导把有部长签字的发奖金的报告给李新生看时,很是不安。要知道,李新生比宣传部长资格老得多,传说中也左得多。但没有想到,一向在政治上给人死板甚至顽固不化印象的李新生只犹豫了一下,就签下了自己的名字。<br />李新生不是不愿意帮助自己唯一的孙子出国,虽然他对孙子到美国去留学心存芥蒂。他确实有自己的难处。看见饭桌上儿子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媳妇吃了一半就把碗向桌子上一推,他心里也很矛盾和难过。当天晚上,还是老伴给他出了个主意。她说,不如让儿子去找找王处长。王处长名字叫王倩,是外宣处的女处长。李新生退下来,就由王倩和另外一位处长竞争他空下来的这个职位。当然,虽然是竞争上岗,但最后的决定权还是在部长和李新生手里。老伴在这个时候提出让儿子直接去找王倩处长,李新生心知肚明,但也没有说什么。后来的事可想而知,儿子刚刚离开王处长的家,王倩处长就当即决定停下手头的一切工作,亲自出马,打通所有关节,甚至在李新生孙子出国前还申请到一个企业专门为优秀留学归国人才设立的特别基金,留学的人还没有出去,归国的奖励就拿到了手,用王倩处长的话说,人家企业就是有长远眼光。<br />在老伴向李新生汇报此事时,李新生还是没有做声。离离休只有几个月了,他在考虑自己的前途以及什么来着——“政治遗产”?就像美国总统下来后媒体总结的那样。当然,他的“政治遗产”中,他对自己能够守身如玉,顺利破除“五十九岁”现象非常得意。<br />他离休的那一天,刚刚升任副部长的王倩主持了欢送仪式,对李新生一生为革命工作做出的杰出贡献作了高度的评价。轮到李新生作告别发言时,全体与会干部鸦雀无声。李新生蹒跚走上自己熟悉的讲台,却发现周围一片陌生。他想随便说两句,但台下不停响起的掌声让他渐渐激动起来。他记不得那天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说到后来,他的声音竟然有些哽咽了。在哽咽声中他有些语无伦次,抓不住重点。十几分钟后,连他自己也意识到这点,于是他重新收拾心态,集中注意力,想用一两句话高度概括一下自己的一生作为结尾,给同志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说,自己的一生可以从两方面概括,一是一切依靠党,听从党的召唤,亦步亦趋地踩着党的脚印向前走、向前冲,保证永不掉队,与时俱进;二是在此基础上为党做出贡献,从他的具体工作来讲,就是牢牢控制、占领舆论阵地,时刻明确掌握舆论动向,指引舆论导向的正确方向。他说,自己这些年,工作中难免犯了些小错误,但正因为在大是大非上没有 半步行差踏错,所以他是问心无愧的!<br />随即,经久不息的暴风骤雨般的掌声响起来,把李新生一生推向了高潮。以致九年后,当他不得不背井离乡出逃美国时,他耳边仍然回荡着那让他热泪盈眶的掌声。<br /><br /><br />                                                    三<br /><br />李新生就这样离休了。离休后的李新生急不可待地开始了他和老伴早就合计好的生活。他去公园练功,陪老伴到菜市场买菜,他们参加老年人活动俱乐部的舞会,他们去旅游……一切就像他们当初计划的那样,然而,一切却都仿佛变了味道。老伴很纳闷,为什么都是当初合计好的,但做下来,李新生不但得不到一点乐趣,反而越来越闷闷不乐呢?<br />李新生的愁闷日益严重。他自己也不明白,早就在思想上做好了万全准备的他,为什么会这样呢?用自己的存款去旅游一点也不好玩,而且和老伴旅游太艰难了,不但没有旅游点宣传部门的接送安排,而且还在外面屡次受欺负;那些以前热情邀请自己和老伴去走走的企业单位领导,现在见了他只打“哈哈”,就连夏天去买个西瓜,也十有八九是酸的,而离休前,由司机送到家里的西瓜,个个包熟包甜……<br />李新生终于在几十年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工作之后,回到了现实社会。以前,他的工作之一,就是向广大人民合理解释社会上的不合理现象,现在,他被抛回到现实社会,他感觉到如此难以适应。他第一次发现,社会上的不合理现象哪怕不宣传,那么也照样存在,就像他现在每天可以切实感觉到的。原来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外面卖的西瓜竟然不都是甜的,他知道了,出门旅游处处得排队买票,排了两个小时还不一定买得到,因为有人开后门买走了。他还看到了很多以前他不愿意让其他同志看到的东西和现象。这些消极的现象以前都是李副部长想方设法解释和化解的,久而久之,他自己都认为它们已经不存在了,或者在他的潜意识里,这些现象是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夸张出来的、突出表现出来的。可是现在都一下子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开始打搅他、激怒他。可怜的老伴看到他日益憔悴,头发从花白到一片灰白,只能干着急。有一次儿子来看望父亲,也震惊于父亲的巨变。儿子建议父亲可以上上网,开辟另外一个生活空间,不要整天面对不尽人意的现实。于是,老伴接通了宽频上网。<br />李新生对互联网并不陌生,他当宣传部副部长最后两年,分管的工作之一就有网络新闻管理。但他自己却很少上网。他觉得那些屏幕上的字跳来跳去,让人心烦。而且,他自己也对互联网这种新玩意始终抱轻视和敌视兼而有之的态度,认为是不务正业瞎折腾。这些年,让他想不到的是,互联网竟然渐渐成就了大气候,中国上网人数很快超过了一亿,出现了一个新名词——网民。这些网民不但不是虚拟的,而且几乎比公民更加有份量,多次让李新生烦躁紧张和不安。网民们已经通过互联网这个完全虚拟的世界,表达了很多民意。到李新生离休的时候,宣传部网管处已经成为一个至关重要的大处。当他看到老伴连接互联网时,他没有做声。<br />他也上网了,或者说开始虚拟世界的“冲浪”。起初他还只是习惯地浏览了自己省内的二十八家新闻网站,看得他直皱眉头。因为他只扫了几眼,就发现,这些网站上至少有几十条没经证实或者说不是新华社统一发稿的新闻,大多有以偏概全,或者蓄意夸大之嫌。而且最主要的是,他们把负面新闻放在重要位置,违反了头版头条必须刊登重要政策、领导人讲话和活动的新闻,或者那些引导人民积极向上的让人潸然泪下的英雄人物的事迹报道。然后他又浏览了几个有名的网站,眉头皱得更深了。而且,他隐隐约约感到从心底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和恐惧。后来,当第六号情报员拯救出他的灵魂的时候,他才知道这恐惧因何而起。<br />从那以后,李新生每天都在家上网,而且时间越来越长。老伴也从开始的欣慰慢慢开始担心起来。但李新生却从新找到了工作的感觉。一个月不到,他开始把网络上违反国家法律和政策的新闻、文章和帖子打印下来,分门别类整理好,然后送到宣传部网管处。网管处处长热情地接待了他,而且在了解到老首长是来举报自己在网络上发现的问题时,当场把网管处的同志集合起来,耳提面命了一通,还让老部长教诲了大家一番。最后,网管处处长当着老部长的面,命令部下立即联系那些网络管理公司和斑竹,让他们立即删除相关新闻和帖子。网管处长满脸堆笑地送走了老部长。<br />老部长刚刚回到家,一打开电脑就高兴地发现他举报的那些新闻、文章和帖子都从互联网上彻底删除了。受到鼓励的李新生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监督互联网的工作中,他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从新找到了用武之地。一年下来,他不下二十次亲自到宣传部面见网管处处长,经他举报的新闻文章和帖子不下六千条。一开始,处长都毕恭毕敬,很重视老部长的举报,但半年下来,态度就有了变化。最早的问题是,李新生发现他举报的帖子仍然留在网络上,或者又被改头换面出现在另外一个虚拟的角落里,他很不舒服。但听完他的抱怨后,网管处处长也只是向他皮笑肉不笑地点头哈腰,之后,仍然不采取行动。李新生生气了,下次见面就让处长把王倩副部长叫来,结果,可想而知,王副部长不可能抽得出时间见他。最后一次,在他发完火之后,网管处处长没有立即送他离开,而是和他坐了下来。网管处长说,你知道我们人力有限,而且,老部长,这网络不同于平面媒体,我们不能用要求平面媒体的标准要求网络——<br />“你什么意思?我们难道还有两条标准?”李新生霍地站起来,故意装出很不解的样子。“互联网难道就不是一个舆论阵地,难道我们就不需严格把关,严格管理?难道我们要放弃这个阵地?”<br />处长连忙站起来,解释道,不是这样,虚拟的互联网有其特殊性,不像报纸杂志书籍和电视,都要经过严格地审查才可以和公众见面,这互联网只要会上网会写字的人都可以发表文章,都可以帖出自己的评论,阐述自己的意见——如果真严格按照我们对平面媒体的标准,这互联网根本就无法存在——<br />“那就不要互联网,有什么不可以吗?我们民族有上下五千年的辉煌历史,互联网不是才诞生十几年吗?可见没有互联网,中国人照样繁衍生活和发展!”李新生提高声音说。<br />网管处的处长目瞪口呆。回过神来后,也只好酸溜溜地说,取消互联网这事,恐怕不是咱们可以决定的吧。处长说罢,脸上摆出了送客的漠然表情,心里想,如果这互联网真被取消,我这网管处长到哪里去?<br />从那以后,李新生再举报什么有问题的新闻和文章,要求网管处删除,网管处往往不冷不热,问题严重的就删除了,得过且过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br />李新生每次看到自己讨厌的帖子仍然可以在网上生存,而且点击率还居高不下的时候,心里就感到一阵失落,暗自叹息悲观地思忖:我们正在失去互联网这块舆论阵地。这样思来想去,那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巨大的莫名的恐惧又占据了他。这恐惧一旦从他心底升起,也就开始顽固地缠绕他。这时,他又会生出很多让他更加恐惧的想法——如果不悬崖勒马,如果不及时采取果断的措施控制互联网,这块虚拟的舆论空间就有可能被反动派占据,反动派也许就会在虚拟空间里慢慢积蓄力量,最后从虚拟空间不知不觉地跨越到现实世界。每当想到这里,他浑身都打起冷颤,他两眼死死盯着电脑屏幕,这时他有种感觉,感觉到仿佛随时会有东西从电脑屏幕溢出。这更让他汗毛倒竖、不寒而栗。<br />不久前,在互联网上出现为数不少的维权网站,出现民间监督网站,出现反贪污腐败网站的时候,李新生一度生出搞一个由自己负责的民间网站,专门监督互联网的网站。他的意思是发动一场人民战役,号召网民互相举报不良和反动信息,清洁网络这个虚拟空间。他带着这个想法上网和人聊天,想找到支持者或者志同道合 的合伙人。结果凡是听到他讲出这个想法的,都把他当成了怪物。后来他打听了一下,设立一个民间网站不健康东西举报中心需要一大笔开支后,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计划。<br />李新生并没有放弃自己的责任。他更加广泛地浏览互联网,然后把自己对互联网的担忧和建议写成长篇大论,上报省里甚至中央,虽然上面始终没有找他谈话,但一旦完成了这样的报告,他就心满意足了,他有信仰有使命感。<br />他忧国忧民,具有前瞻性。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对他越来越冷淡?为什么他明明看出了危险,其它的人却视而不见?他对互联网的发展心生恐怖,他认为这是一个海内外敌对分子极其容易利用的基地。在互联网里,不受限制的言论自由和泛滥成灾的色情、异端邪说迟早会危害人民的道德水平和国家的安全、党的领导。他也感到,互联网迟早会断送他一生为之工作奋斗的目标,自己一辈子的努力都会化为乌有。<br />让他最不能理解的是,这种带给他巨大恐惧的危险竟然来自一个虚拟的东西,所谓虚拟不就是并不存在吗?<br />当然,李新生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噩梦也是从互联网开始的,这噩梦导致了他彻底的崩溃。<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1.11.2005 12:23
四<br /><br />李新生感觉到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就把鼠标从新闻和论坛上移开,他去看一些小说和文艺作品,没有想到,互联网上的小说和文艺作品更是百花齐放,让他眼花缭乱。那些色情作品看得他心里扑扑乱跳,那些含政治因素的作品又看得他血压上升。他也偶尔进入几个聊天室,试着用缓慢的打字和网友聊天,结果几个年轻女孩子的话差一点让他吐血——<br />他这才知道,虚拟世界也不是他的世界。<br />近一年来,李新生身体状况很不好,眼睛也昏花起来,加上没有人采纳他的建议,每次上网都让他提心吊胆,老伴怕他的心脏受不了,开始限制他上网,他一个星期也就是上网一两次。大概是出事前的三个月,他发现电脑不好用,儿子过来说是电脑中毒了,要他拿去软件公司杀杀毒。李新生没有去。儿子说,你的电脑植入了“间谍软件”的木马病毒,每次只要你打开电脑,那些植入这些病毒的人就可以进入你的系统,盗窃到你电脑中的所有资料,严重时还可以利用你的电脑IP从事犯罪行为,甚至控制你的电脑键盘,借用你的电脑发出指令,进入你的银行帐号什么的。<br />李新生说,我光明磊落,没有什么秘密,我上网时都是使用自己真实的名字,而且也不用网上银行。但他也日益心灰意懒,开始讨厌电脑和互联网。最让他不解的是,他退下来快九年了,虽然他眼见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特别是互联网使用用户已经达到一亿两千万,仅仅次于美国,可是社会好像并没有出现动乱,政治局面也很稳定。这多少让他感觉有些失望,按照他的推测,互联网上泛滥成灾的自由思想和乱七八糟的病毒,早就应该让现实社会付出沉重代价了。<br />他对很多事情开始不懂了。<br />儿子的电话是凌晨六点打进来的,他知道这个时候父亲出去锻炼,母亲一个人在家。但那天李新生正因便秘耽误了早锻炼,在家中卧室的分机上偷听到了母子的对话。李新生之所以也拿起了分机,是觉得这个时候儿子打电话来不同寻常。儿子在电话里的声音很慌张,欲言又止。先是问父亲最近是否上网,之后又问,父亲最近身体如何,是否受得了刺激。老伴听见儿子的话,声音里也透出紧张,话筒里一度沉默,只能听到老伴沉重的呼吸。在卧室偷听的李新生暗暗冷笑,心想,笑话,什么大风大浪我没有见过。<br />是有关互联网上的消息,儿子说。<br />互联网上有什么消息?老伴担心地问。<br />谣言,完全是谣言,有人在互联网上造谣,造爸爸的谣。儿子说。<br />听到这里,李新生差点冷笑出声音来。互联网本来就是造谣生事的地方。他李新生第一次上网就发现了这个问题,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br />但是,儿子接下来的话却一点都不好玩,儿子把声音压得很低,然而,他听得却很清楚。听到后来,儿子显然已经讲完了,客厅里听电话的老伴却没有发出声音,李新生等不及了。开口道:你把那些造谣的东西打印下来,马上送过来。<br />电话那边的儿子大吃一惊,说马上过来。半个小时后,儿子带来了厚厚一叠打印纸,一看就是从互联网上打印下来的。李新生接过这一叠打印纸时,脸上仍然带着冷笑。他随手翻看了几页,脸上的冷笑消失了,他愤愤地把打印纸丢在地上,喊道:“无稽之谈,简直是无稽之谈!我要告他们,我要把他们绳之以法!”<br />他在房间里愤怒地踱着步。儿子和老伴默默地看着他。这样踱了十分钟的样子,他突然停下来,指了指散落一地的打印纸,喊道:“全部收起来,我马上到单位去!不行就到公安局,到法院去!”<br />儿子犹豫了一下,老伴弯下腰开始收拾。李新生把目光停在儿子的脸上。<br />有什么问题吗?他问儿子。<br />儿子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让自认一生都光明磊落的李新生非常不耐烦。<br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李新生吼道。<br />儿子开口道:事情可能不那么简单,爸爸!<br />什么不那么简单?李新生质问道,很简单,有人造谣,他就得付出代价!社会主义的舆论阵地不是被别有用心的一小撮人用来造谣惑众的!我得及时报案,抓到罪犯!<br />抓到罪犯?儿子眼中毫不掩饰地露出困惑,喃喃地说,爸爸,写那些文章的人是谁?又是什么人贴到网上的?他们是一个,还是有组织的一群,这些你都知道吗?我匆匆查了一下,在那些网站论坛和自由发稿区发稿的人的IP几乎包括六个省市,而且还有一半是海外的IP地址,如果他们不想让我们知道是谁,我们无论如何是查不出的——告谁?<br />李新生怔了一下,这才想起父子两人是在讨论躲在虚拟世界互联网的卑鄙小人,这些人向自己发起了猛烈的攻击。儿子这时走到父亲的电脑旁,接上电源,打开电脑。等待电脑的办公室系统自动打开接通宽频时,儿子说:爸爸,那些帖子虽然是从不同的地方上贴到互联网的,但无论从文笔和内容都能看出,它们好像出自同一个人之手。此人对你很了解,或者对你过去的工作经历很熟悉,这也是让他造出很多似是而非的谣言的主要原因。爸爸,你有什么敌人吗?他们又能掌握你什么把柄呢?<br />儿子靠父亲进入一家旱涝保丰的省级出版社工作,工作了这么多年,也当上了副处长,对互联网很有研究。李新生听到儿子的分析后情绪慢慢冷静下来,心情越来越沉重。他这才想起刚刚匆匆扫过几眼的那一叠打印纸,陷入沉思——工作这么多年,说没有得罪人是假的,说树立了什么怀有深仇大恨的敌人也不是不可能,但他觉得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自己一生是否有什么行差踏错,留下了什么把柄,掌握在这些敌人手里。他对此还是有信心的。<br />电脑发出的两声“噼啪”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电脑屏幕上黑色渐渐消退,视窗出现时,右下角出现了一行小字,表明宽频上网已经自动接通。儿子让位子给父亲,就在李新生准备坐下时,电脑屏幕突然剧烈地闪动了一下,好像电压不稳,又好像被突然拔掉了电源,之后出现了一行占据整个电脑屏幕的血红体大字:<br />李新生,还记得你这一生都干过些什么吗?<br />两人都大吃一惊,李新生吃惊之余,有些困惑。儿子因为看过一个叫《还记得去年夏天你干过的事吗》的美国恐怖电影而惊出了一身汗,脸色霎那间苍白如纸。<br />父子两人再凝视屏幕时,那占据整个屏幕的红色大字开始融化,融化的红色顺着屏幕滴下,好像刚刚涌出鲜活身体的鲜血。<br />爸爸,你的电脑被人劫持了。儿子声音颤抖地说。<br />说过后,两人都没有说话,他们也没有继续操作电脑。父子两人都知道,儿子声音发抖的原因显然不是因为有人用黑客技术劫持了眼前这部电脑。<br />电脑上出现的那行好像张着血盆大口的红字给父子俩一个措手不及,但很快,他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时,老伴已经收拾好那叠打印纸,交给李新生手里后,默默离开了。留下父子两人紧急磋商应对之策。<br />按照儿子的分析,这些在短短一个星期内张贴到四十几个海内外网站上的二十多篇关于李新生的文章诬陷水平很高,不但真真假假,有些甚至是明褒暗贬,当然,只要仔细一读,就知道这些诬陷文章几乎篇篇都是致命的。例如有的文章把李新生在二十多年前“反击右倾翻案风”中的所作所为详细描写出来,有些文章公开质疑他在美国读书的孙子的豪华生活,而且还附上了孙子在美国开小车住洋房的照片,还有一篇公开指责他受贿十万元,虽然后面这篇更过分,而且还指名道姓说出了时间地点,可是父子两人对前面的指责更加忌恨。儿子的分析也对,就算和这些发帖的人对簿公堂,甚至把造谣者送进监狱,但结果肯定是两败俱伤。那些造谣文章篇篇都好像是对准了李新生致命弱点的致命武器。如果不管不顾,追查到底,从好处着想,也得让六十九岁的李新生脱掉一层皮,经历炼狱之苦。当今之计,只好寄望于大家都不去看互联网上这种小文章,更寄希望于大家的熟人,或者本省本市特别是纪律监察部门的人不去浏览这些无聊的网站。<br />儿子说,互联网上每个国内的网站都有管理人,对于一些过分的帖子发现后都会及时删除。特别是对于一些攻击有职务在身的党政军领导同志的帖子,更是靠“自动过滤敏感字词”系统,让网民无法成功上帖,如果发现少数顽固份子,还可以封掉他们的IP。可是,一是李新生的官职不到那个级别,二是此发帖人很狡猾,到不同网吧发贴,而且故意在文章中不说出李新生离休前的职务。以致很多外省的网站根本不知道帖子中被攻击的人是何方神圣。他们看到文章的大方向基本上是正确的,也就绿灯放行了。儿子建议李新生利用关系向有关省份宣传部门的老同事和朋友打招呼,让他们悄悄删除那些帖子。但李新生这时已经比儿子还冷静了,他想了想,说,让他们删除,不等于是让他们抢着阅读吗?而且,有一半的帖子发在海外网站,显然超过了宣传部的管辖范围。<br />就这样,父子俩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躲在房间里静观其变。他们希望攻击者在找不到回应的时候,自动收兵。然而,他们太一厢情愿了,结果是事与愿违。这之后,网上新出现的攻击李新生的帖子出现得不多,但指控却越来越有水平,也越来越有深度,让李新生胆战心惊。而且糟糕的是,一些网站开始转载攻击李新生的帖子。李新生不是全国名人,甚至在浙海省都没有多少民众认识他。但这不影响大家欣赏那些帖子。民众在阅读这些揭露人性的帖子时渐渐开始提出了问题:李新生是谁?此人到底该受到良心的审判,或者干脆应该把他送上法庭?<br />李新生如热锅上的蚂蚁,终日惴惴不安。有一次,当他读到一篇新的文章时,他暴跳如雷,顺手抓起花瓶,把电脑屏幕砸碎了。那以后,他就无法上网了,没法上网,他的心情反而好了一点。儿子偶尔告诉他又有新文章贴出来,也只是支支吾吾简单告诉父亲是关于什么的。李新生隐约感觉到攻击者正从对他经济问题的造谣、对他人品的攻击发展到对他政治立场的质疑。他冷笑了,俗话说,打蛇打三寸,攻人攻弱点。这个躲在虚拟世界阴暗角落里的卑鄙小人竟然要拿自己的政治立场做文章,真是蚍蜉撼树!要知道,他李新生坚守的最后堡垒,也就是他自认自己行端影直,政治立场站得稳。<br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次他高兴得太早。已经升任宣传部部长的王倩突然登门拜访,找他谈话,主要是安慰他,向他保证,组织已经介入,会把事情搞清楚,也会还他清白的。王倩还请老部长理解,希望他尽量配合组织工作。她说,互联网是最有效的反映民意的地方,我们党绝对不能对网上反应如此强烈的东西视而不见。王倩部长讲话时,一直面露和蔼和微笑。但从她谈话时的饶有分寸的遣词造句,以及她三言两语就和自己划清界限的做法,李新生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他脑门渗出了冷汗。临走时,王倩部长好像突然想起来似地问:你几次出国使用的护照都上交了吗?<br />李新生明白了王部长的意思,感到从心底升起一股凉气。他说都上交了,然后又赶紧加了一句,我没有问题,我绝对不会逃跑的。组织难道连我也不相信了!<br />走到门口的王倩部长停下来,奇怪地盯了他一眼,然后说,你是老部长了,记得你常常鼓励我们要相信组织。现在我也请你相信组织。<br />李新生谦卑地送走了代表组织来谈话的王倩部长,回到房间孤独地坐在那里。刚才提到组织,一度给他希望和温暖,但现在他又感觉不到了。他闭上眼睛——这时,他突然想起了网络上出现的那几十篇攻击他的文章中的一篇,在那篇文章中,作者恶毒攻击他过去多少年中,打着组织的旗帜、利用干部群众对组织的信任,而任意迫害、宰割干部,甚至把几个同事送进了监狱——想到这里,他差一点儿昏过去。<br />没过几天,他的恐慌被证明了。组织虽然还在关心她,但显然已经换了层次和级别。王倩部长已经不再接他的电话,省委纪律检查委员会组成专案小组,对李新生问题展开调查。当他第一次被传呼的时候,他家的破电脑已经被抄走了。他是昂首挺胸走进去的,不错,他李新生有理直气壮的理由。网络上出现的污蔑他的文章,以及那些文章后出现的大量跟帖绝大多数是无稽之谈。他坚信人正不怕影子斜。<br />“人正就不会有斜影子,影子既然斜了,人肯定不那么正!”省委纪委的办案人员大概是想来个下马威,开门见山地说:“你既然早就知道有人在互联网上搞你的鬼,你为什么不早点向组织汇报?信不过组织?你可是老同志了,而且过去又是领导干部,我想你代表组织的时候也不少吧?你应该明白一个道理,你可以不顾自己的名声,任凭人家对你攻击谩骂,可是,组织却不能因为你而坏了名声,这就是为什么省委领导指示我们一定要一查到底,让事情水落石出。到时候就可以还你清白,当然更重要的是,也向广大网民和民众证明我们组织的纯洁性!对了,你说你没有问题,那么你为什么要摧毁自己的电脑,你的电脑有什么问题,你知道吗?”<br />办案人员那阴阳怪气的样子激怒了李新生,那天,他不但站了起来,还拍了桌子,之后,扬长而去。<br />这事发生后,上面大概也感觉到办案人员没有分清敌我矛盾,有些过分,于是收敛了一段时间。纪委书记亲自找李新生谈话,安慰他:“老李,有问题就交待,没有问题组织绝对不会冤枉你。实事求是,相信我们的党和组织,难道我们会无中生有、把没有的东西说成有,然后给你定罪吗?我们是一向重视证据的——”<br />李新生的心都冰凉了,他突然又想起了一篇网上攻击他的文章:李新生在自己所谓值得夸耀的革命生涯中,一贯惯于玩弄权术,对同志和同事能打压就打压,经常无中生有,捏造罪名,包括莫须有的思想犯等罪名,把革命同志打入万劫不复……<br /><br />                                                          五<br /><br />事情的发展确实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之外。当浙海省纪律检查委员会人员根据线报调查李新生银行户口时,发现了来历不明的十万人民币和一万三千美元,而且,他们在没收的电脑硬盘上,发现了很多可疑的软件,有些还记录了李新生和不明人物的对话,甚至涉及到国家机密。加上互联网上对他的指控不但升级,以及鉴于李新生的厅级级别,省纪委会议决定,把此案上报中共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br />在浙海省看来很了不起的案子,到了中央就不值一提了。刘副书记派了两位年轻的纪检干部前往浙海省协助当地纪委继续进行调查。两位临行前,刘副书记指示,在必要的时候,对李新生实行“双规”(在规定的时间和规定的地点交待问题)。这一情况李新生本来是不知道的,因为这时的李新生基本上失去和所有的朋友的联系,就是以前的老战友也躲得远远的。李新生收到了一个神秘的电话,告诉他中纪委在行动了,准备对他进行“双规”。李新生很感激,但听那通风报信的声音很陌生,正想问对方是谁,话筒里突然传来两声短促的冷笑声,随即一阵让他起鸡皮疙瘩的声音传过来:“李副部长,你该不会不知道什么叫‘双规’吧?我想你也知道,被‘双规’的人又有几个能够出来的?不过,你还是要有信心,中纪委的‘双轨’肯定是讲究政策和证据的……”<br />李新生头皮发麻,差点昏过去。他一直在猜测,到底是什么人在陷害自己。但由于漫长的人生中发生了太多事,接触了太多人,他实在想不起。这个电话中的声音那么陌生,更加让他糊里糊涂。不过,电话中的人提到‘双规’,而且好像很不满的样子,难道此人在自己手下时被‘双规’过?那样的话,此人一定是贪污犯。<br />被贪污犯陷害的想法并没有能够让李新生振作起来,他感觉到自己实际已经被软禁了,‘双规’只是迟早的事。这段时间,在李新生的要求下,儿子已经很少归家,上两次回来,父子俩人担心害怕家里被装窃听器,于是躲在厕所里咕叨了一个小时,研究形势和商量对策。儿子最后一次回来,告诉他,确切消息来源透露,父亲的账户已经被冻结了,而且里面发现了大量的来历不明的人民币和美金。李新生听说后像活见鬼一样浑身哆嗦起来。<br />爸爸,那些钱是哪里来的?儿子表情木然地问。<br />“你——”李新生欲说还休的样子,放下了抬起的手臂,长长悲叹了一声,用压抑的声音喊道:“儿子,你也不相信我,如果有钱,我会瞒着你吗?我是被诬陷的!但我也没有想到,本以为他们只会躲在虚拟的互联网的阴暗的角落里造谣生事,没有想到,他们跨到现实世界,用金钱对我进行陷害——”<br />李新生的儿子半信半疑,他无法接受竟然有人会向他父亲账户里汇大笔金钱,为的只是陷害他这样一个离休老头。但儿子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br />李新生突然停下来,怔怔地看着儿子,回过神来后厉声问:“你,你不相信我!我从你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你——”<br />儿子并没有否认,只是低下了头。<br />李新生顿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一个人就这样哭了一会,最后还是被不耐烦的儿子打断:爸爸,别再糊涂了,问题不是我相不相信你,是——<br />儿子没有说出来,李新生还没有老糊涂。他都明白。他哽咽着自言自语地向苍天发问:怎么办?怎么办?<br />儿子悄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一层打开,最后露出一本护照。<br />爸爸,为今之计,只有暂时避避风头。儿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br />但李新生眼里看到的却是闪电,耳朵听到的仿佛是雷鸣。他盯着儿子手里的护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让我出逃——?”<br />儿子叹息了一声,压低声音幽幽地说:这不能说是出逃,暂时躲避一阵而已。<br />“放屁!你忘本了?狗崽子!”李新生要不是浑身无力的话,一定会扑上去抽儿子一耳光。<br />儿子也怔住了,随即脸上出现苦笑,这苦笑很快变成含泪的笑,随即痛哭了起来。李新生看着儿子痛哭,不知所措,就这样等着。最后,儿子擦干了眼泪,抬起头冷冷地说:爸爸,你就不要执迷不悟了。你就不为你自己,也为妈妈想想,她的身体不好,如果你进去了,她还能活下去吗?你难道指望她给你送饭?再说,你也要为我们一家想想呀,我的工作怎么办?我没有工作,你孙子在美国能安心吗?看到你进去了,他能够在美国呆下去吗?如果他回来,牵涉就更大了,也许你还害了自己的孙子。退一步说,我安排你去美国,你也可以和孙子住在一起……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们要对你进行“双规”了——爸爸,就算我相信你银行帐户上有一个疯子给你汇了大笔金钱,可是,互联网上攻击你历史上的政治问题特别是你那些陷害人的极左行为,你说得清楚吗?<br />“我不怕!”李新生说出“我不怕”几个字后,眼里随即流露出恐惧的表情。<br />爸爸,你不怕,我们怕呀。就算我相信你,你没有贪污腐败,但现在他们对你的问题的调查已经超出了查贪的范围,你没有看网络上那些文章写的,他们甚至指控你是协助海内外敌对分子对中国进行和平演变,对中国政府进行颠覆的马前卒和特洛伊木马——<br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一派胡言!!我相信组织,问题会搞清楚的!”李新生声音颤抖地说。<br />爸爸!儿子厉声地打断他,你真是太自以为是了。就算你没有什么文化,没有什么知识,你固执,你顽固,可是你不能忘记你自己的经验呀。你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你什么时候听到和看到被指控上面这些罪名的人能够清白出来的?<br />这一句话可谓当头棒喝,李新生不用想太多,他记忆中有太多这样的事例了。只是,那都是别人的例子,虽然都有他参预,但他不是当事人,他是策划者和领导。他不做声了,惊恐地瞥了眼儿子手中的护照,好像那是毒蛇一样。<br />“可靠吗?你在哪里搞的。”他声音颤抖地小声问儿子。<br />我们家乡县城有一个美国华侨,是我的同学,他正好回来探亲,大家在同学聚会上,他说能够搞到护照和到美国的签证。我听说后,私下找到他。他帮我弄的,信得过。不过,也没有其他办法了。<br />李新生伸出筛糠似的手接过那本有到美国签证的护照,颤抖的手指翻开护照,他疑惑地看着护照首页上自己那看起来很有些陌生的照片,他又翻到签证页,吃惊地发现夹着一张机票,一张中国东方抗空公司从上海飞往美国旧金山的商务舱机票,不过是单程的。<br />我那美国同学帮你把机票也买好了。儿子口气中不无感激地说。<br /><br /><br />                                                          六<br /><br />巨大的钢铁铸造的波音777客机一冲而起,光秃秃地斜插入云霄的样子,活脱脱像极了充血翘起的生殖器。当然,这只是坐在飞机里的杨文峰为了转移注意力而故意想象出的景象。坐在经济舱的杨文峰此时双手紧握座椅扶手,额头上滚下一行行冷汗,他紧闭双眼,尽量让自己的思绪飘回到地面,幻想自己置身被飞机抛离的大地,冷眼旁观斜插云霄的波音777。<br />对坐飞机怀着巨大的恐惧也是他二十多年没有回故乡的原因之一。他既没有恐高症,也没有幽闭恐惧症,然而,只要一置身这封闭的机舱,就身不由己地开始紧张,等到飞机开始滑行然后加速最后冲天而起时,他更是大汗淋漓,仿佛面对了世界之末日似的。整个飞行过程中,他都有置生死于度外的感觉。而每次,当飞机平安降落后,他都会长长松一口气,抑制不住那种死里逃生的喜悦。<br />他曾经在朋友的推荐下参加华盛顿地区专为患有飞行恐惧症的人设立的治疗学习班,效果并不显著。后来也去看过一两次心理医生,那是他第一次看心理医生。那医生分析得头头是道,他也听得连连点头,很有柳暗花明豁然开朗的感觉。然而,一登上飞机,他又要死要活地恐惧起来。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要知道,他杨文峰可决不是胆小怕死之辈。为了理想,他背井离乡,无数次跌到,无数次挣扎起来,顾不得满身伤痛。就这样,他克服了一个个障碍,一次次达到自己的目标,然而,每当他到达一个目标,他并没有停下来,只是抖落一身尘土,继续朝向更遥远更缥缈也更伟大的目标进发。在人生的路上,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锄强扶弱、打富济贫,他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怕过危险,他甚至没有在死亡面前却过步——然而,这样的一个他,却如此害怕坐上象征现代文明进步的喷气式飞机。<br />心理医生把他当成自己那些普通病人,分析他坐飞机怕死的原因。杨文峰听得眉头紧锁。于是医生又换了话题,告诉他对生与死的正确认识和态度。医生说,人难免一死,然而,如果不正确认识死亡,又或者紧抱死亡不放,那么生就会很痛苦或者毫无意义。只有正确认识死亡,生命才会有意思和意义。杨文峰听得直点头,并且很快加入到谈话中,结果他的发言听得心理医生皱眉。医生听出眼前的患者对生与死的认识不但深刻,而且很多看法远远超过了自己的专业认识。也就是说,患者的飞行恐惧症并不是因为模糊的生死观引起的。看着眼前滔滔而谈的杨文峰,他陷入思索。最后,杨文峰停下来后,他说:杨先生,我想,你是不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br />他不明白医生在说什么。<br />医生解释道:有一种人他们有抱负有理想,深信天生我才必有用,只是他们有的认为自己生不逢时,没有赶上大有作为的好时光,有的则认为自己像尼采一样,出生得太早,自己的时代还没有到来。他们都在期盼在等待属于自己的那一天再次光顾或者早点到来,于是,他们害怕死亡,害怕死亡剥夺了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一个生命……<br />不是这样,杨文峰打断医生,我既不认为我错过了时代,也不认为我提早到来。我在中国一直读书到高中毕业,那时正好拨乱反正,恢复高考好几年了。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大学。大学毕业后,我在中国工作了几年,然后到美国来留学,我学习政治经济学,也选修电脑相关的科学,最后获得双博士学位后,我就在美国创业。几年不到,我就取得了不小的成绩,也有不少钱了。现在,我生活很富裕,我想,医生,我没有你说的那种情况。<br />医生疑惑地看着他,说:那么你也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你知道,我说的心愿和一个人的经济状况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例如你儿时的一个愿望或者幻想……<br />那是杨文峰第一次看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在西方很普遍,特别是华盛顿这个城市,人们好像得心理疾病比感冒伤风还要频繁一些。杨文峰本来并不相信心理医生,这点和很多华人一样。后来两件事改变了他对心理医生的看法,一是他读到的一篇科学论文,文章说,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杀人行为是心理精神问题引起的,而杀人犯更是个个都有心理问题。第二件事就是坐飞机。那时飞行恐惧症已经严重影响了他的工作,从华盛顿飞行到旧金山本来只要三个小时,可是他却只能开车去,往往要花费整整一天一夜。那次看心理医生虽然没有治好他的恐惧症,但心理医生的很多话,特别是心理医生的思路和看问题的切入点,给他很大的启发。后来当他噩梦连连的时候,他再次找到那位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听罢,沉思了很久,他认为患者的两个心理问题互相关联。只是这位心理医生觉得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于是,他推荐杨文峰去看全华盛顿最好的心理医生戴维斯。<br />虽然戴维斯对这位具有不同文化背景、成府极深的杨文峰也不能手到病除,但他给杨文峰指出了一条路,并且借给了他一本厚厚的学术书籍。那条路就是杨文峰一生走过的路,心理治疗界最权威的专家戴维斯坚信:不管你是中国人还是西方人,你脚下走过的那条路将带领你走向未来,如果你彷徨犹豫举步不定,你不必东张西望,更不必怨天尤人,你回头看看,就会在来时的路上找到那蛛丝马迹。为了让杨文峰能够看清自己走过的路,也看清自己,戴维斯借给了他那本心理分析书。<br />现在,杨文峰就是带着那本厚厚的心理学书,克服心中的恐惧,多次搭乘中国东方航空公司的波音777客机来往美国和中国,他已经无所谓金钱的花费和时间的消耗,他要求得心里的平安,让恐惧和噩梦远离自己,让自己一生过得无怨无悔,让自己能够带着平静祥和的心安度余生。<br />飞机已经上升到两千英尺的高空,等到飞行几个小时后,等燃油消耗一些,飞机减轻了重量,会再升高两千英尺。杨文峰抬起头,借助服务员进入经济舱时,从掀开的门帘看进商务机舱,盯住那个花白头发沉进宽大的商务座位里的老头。从那个花白头发的晃动,他能看出那个叫李新生的人的烦躁不安和紧张恐惧心情,看过几次后,杨文峰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当飞机遇到乱流时,机身忽上忽下,杨文峰的心竟然第一次没有随着飞机的颠簸而跳上沉下。他现在很冷静,每看到那个坐在商务客舱里的逃跑者一次,他的心就变得更加坚强和冷静一份,当飞机剧烈摇晃的时候,他嘴角甚至浮上一丝冷笑,心里想,这李新生已经治好了自己的飞行恐惧症,看起来,他同样可以让自己从噩梦中解脱出来……<br />这样想着,他慢慢进入到自己的角色——<br />现在,他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安全部最优秀的特工,是中国人民派往海外的最优秀的情报战士——也就是俗称的“特务”。<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1.11.2005 12:24
七<br /><br />李新生的出走是三天后被发现的,中央纪委的两位年轻同志和省纪委的同志一道前来李新生的家,结果发现房们紧锁,一打听,才知道,李新生的老伴住院了。他们又马上赶到医院,看到的是气息奄奄的李夫人。在旁边照看的李新生的儿子把纪委的同志领到走道,冷冷地告诉他们父亲失踪了。<br />纪委同志感觉到事态严重,紧急动员多方打听,甚至派人去一一辨认本市这两天发现的无名尸体,最后还是从东方航空公司一个空姐那里得到线索,说记得一个这种相貌的老同志乘坐商务机位前往旧金山。纪委同志于是怀抱一线希望,查找当天飞机乘客的资料。当他们发现李新生是持伪造的护照和签证出逃时,大家都脸色苍白,面面相觑。要知道,那天,中央纪委和省纪委一起来看他,是想告诉他,他的问题已经全部查清楚,纪委正式通知他,他没有经济问题,政治问题也不能算是什么大问题。那天,先后介入此案的纪委同志都来了,这也是省委纪委的意思,他们要求办案人员能够借此机会向老干部李新生说清楚,对给他造成的不便以及他们在办案过程中的粗暴态度表达歉意。可是——<br />李新生竟然持假护照潜逃美国!<br />这些年,随着中央领导人反腐决心的坚定,各级纪委和公检法反腐败力度 的加强,特别是立法部门加快立法步伐,从制度上根本上杜绝消灭腐败分子,加上民间反腐势力的串升,腐败分子如过街老鼠,无处藏身,纷纷落网。但,仍然有不法分子成为漏网之鱼。每年国家纪委的统计都沉重地显示,大大小小贪官污吏携款或者二奶外逃,这些外逃的罪犯中除少数做贼心虚以致草木皆兵而有计划地转移资产,等到时机成熟就从容外逃之外,绝大多数是在中纪委在行动时,听到了风声草动而仓皇出逃的。这些出逃的罪犯大多为处级干部,包括一些大中型国营企业的主管。政府部门的厅级干部并不多见。而像李新生这样长期在领导岗位工作,一直负责宣传教育的老同志出逃事件就更加少见了。 <br />当然,最让大家困惑不解的是,李新生根本没有必要出逃。他的问题是五个月前由网上一些帖子引发的。这些帖子最早不指名道姓,只是暗示浙海省宣传部门的某位首长有经济问题,相关部门也在能力允许的范围内删除了这种有影射倾向的帖子。但由于帖子的上贴速度太快,而且,出现了多篇文章,并且把指责逐渐升级,引起了相关部门的重视。如果这些网络上的指责只是空空而谈也就算了,不久,指名道姓、提出相关证据的文章也出现了,最糟糕的是,由于上帖者的执着,这些帖子引起了部分网民的跟贴。这促使纪委下决心搞清事情的真相,还李新生清白,给网民一个交代。省委纪委接手案子后不久,得到了线索,当他们顺着线索调看了李新生的银行户口情况后,他们吃惊地发现几笔来历不明的资金。这些人民币和美金入账的时间正好和有关线索吻合。这成为中央纪委介入的主要原因。然而,随着更进一步的深入调查取证和技术侦察手段的使用,他们很快发现了疑点。并且一一排除了李新生所谓的经济问题。正在联合办案的中央和省纪委准备找他谈话,还他清白的时候,他却逃跑出国。成为今年上半年出逃级别最高的官员。<br />中央纪委刘副书记脸色铁青,恨不得狠狠抽手下两个耳光,迫使一个被证实并无大问题的干部出逃,无论如何,直接办案人员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要就是他们办案手段粗暴,把当事人吓到了,要就是他们太招摇,没有搞好保密,让当事人感到恐惧。刘副书记当场指派自己最得力的四位办案人员接手此案。并破天荒地指示,尽快联系到出逃美国的李新生,如果通过电话无法解释清楚,他们可以亲自前往,作好解释工作,保证既往不咎,在事情还没有公开之前,请李新生返国。四位办案人员立即分头行动,刘副书记则留下了李新生的档案材料。她觉得有必要对此人多了解一些,她心中纳闷,这姓李的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人,他为什么要逃跑?<br /><br /><br />                                                         八<br /><br />飞机在旧金山机场徐徐降落,李新生按照儿子的交代,下了飞机后,故意放缓脚步,夹在入关人流的中间。他心中无数,不知道是否能够顺利过关,他的签证是探亲签证,孙子已经从美国东海岸飞到这里接机。<br />在排队时他就开始紧张,越接近移民官,他的心跳就越快。他突然想,美国的情报那么发达,他们是不是早就收集到自己几十年革命生涯中对美国的无情批判和揭露,这次虽然使用了假名和假护照,但自己这张脸是否早进入了美国海关的黑名单?早知有当日,过去应该口下留情的。<br />没有想到的是,过关很顺利,移民官是名华人,看了眼李新生,就让他打了指模,点点头放行了。李新生松了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脏又沉了回去。他推着行李缓缓走出来。如果不是孙子叫他,他都认不出来了。孙子长高了,脸色红黑红黑的,看起来很健康,随便的一件衣服缠在腰上,很潇洒的样子。孙子过来拥抱了爷爷,接过行李车,并肩走出了到达厅。两人当然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有一双警惕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们。<br />李新生孙子的洋名叫彼特,读完大学和研究生后,目前在美国东海岸纽约一家上市公司工作。他们在旧金山住了一晚上,调整好时差,第二天飞到纽约。李新生比较累,一路上爷孙两人交谈很少,但李新生对孙子的办事的利落和说话的风格,还是比较满意的。彼特并不知道爷爷是出逃到美国,李新生也难以启口,打算今后如果有机会,再告诉彼特不迟。<br />就这样,李新生住进了孙子彼特在纽约的家。彼特的房子在纽约北边的新泽西郊区,没有车无法进城,好在彼特每天都给爷爷买回中文报纸。一个星期后,彼特又特意安装了可以接收中文卫星电视的天线,这样,李新生每天就可以在家里看中央电视四台、上海卫视和其他十几个中国大陆的电视频道。彼特白天偶尔回家,发现爷爷总是把电视声音开得低低的,而且把门也关得紧紧的,还拉上了窗帘。彼特觉得好奇,问爷爷为什么要这样。李新生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他说,孙子毕竟在人家美国做事,在人家屋沿下就得学会常低头,最好还是注意一点的好。他说,他注意到上次来安装卫星天线的是华人,现在大陆能够看的电视在美国也可以看,可是,中美关系不是那么好,他在人家美国公然看中国大陆的中央频道,这算不算是在收看“敌台”——彼特听后,哭笑不得,吃惊得嘴巴都合不起来。从那以后,他开始抽空和爷爷坐下来,聊聊天,其实主要是向爷爷讲述美国的制度和新闻管理之类的。这些李新生当然不陌生,只是他从来没有想到,如果真正身处这种制度中,会是怎样一种情形。他早知道,美国的公民有上街游行,高举反对总统的标语和辱骂性质漫画的权利。他认为这样的社会能不混乱吗。当孙子带着他在街道行走时,他很好奇,因为他并没有看到以前经常在电视上看到的到处混乱、人民高举标语表达不满的镜头。在他的印象中,这些西方国家特别是美国的总统的地位都岌岌可危,国家政局不稳,交通混乱,治安差劲,毫无安定团结可言,人民虽然不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但用怨声载道来形容西方应该一点也不夸张。<br />在和彼特的交谈中,他感觉到孙子的巨大变化,或者可以这样说,彼特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那种中国人。他不知道该感觉到高兴还是悲哀。有时他会忍不住想教育彼特几句,帮孩子分清善恶,学会辩证法看问题,不要忘本等等,可惜,张开口刚刚开个头,就再也找不到感觉了。<br />每个星期天,彼特都开车带李新生到纽约唐人街去喝早茶,然后爷孙两人就到唐人杂货铺或者中国超市,买一个星期的中国菜和调料。李新生喜欢到唐人街,这里和中国的街道几乎没有什么区别,要知道他已经开始想家了,想中国了。不过,彼特注意到,每个星期都盼望星期天到唐人街的爷爷一旦走在挤满华人和大陆游客的唐人街上时,往往神色慌张,左顾右盼。于是他也多了个心眼,很快,他就发现了问题。彼特开车带爷爷出门时,好像总有一部高级宝马敞篷车若隐若现地远远跟踪。有一天晚上,彼特告诉了爷爷,李新生听罢,头上流出了冷汗。彼特看到爷爷的样子,又联想到父亲电话中的含糊其词,加上爷爷来后尽管很想家,但却从来不提什么时候归国的事,彼特心里渐渐明白了一些。他想安慰爷爷,这里是美国,没有人能够把你怎么样,不要怕。但他想了想,没有说出来,他想等爷爷亲口告诉他后,再和爷爷谈。没有想到,他再也没有找到机会。<br />来到美国后的第五个星期天,出事了。<br />当时爷孙两人刚刚吃完早餐,彼特让李新生先去中国超市,自己过去中文书店买些杂志和书籍给爷爷。分开后,李新生顺着街道走,这时只是早上十点,人群还不很拥挤。李新生是在拐过一个街角时被两个中年人拦住的。那两个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大陆过来的,但他们西装笔挺,又不似游客的样子。李新生以为自己挡住了他们的路,主动让了一下。结果,那两个人还是站在那里,盯着他看。看得他有些发毛,他转身就走,听见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李新生,总算找到你了。我们专门过来找你的,可以谈谈吗?”<br />李新生怔了一下,但并没有回头,而是加快脚步离开。他担心稍微一犹豫,自己那双沉重的颤抖不停的腿就有可能再也挪不动了。他可以听到身后的两人也迈开了脚步,跟了上来。他不知道是否可以摆脱他们,但他要试一试。在拐弯处,他选择朝偏僻的街道走去。一阵恐惧向他袭来,他们要干吗?要绑架我?还是要暗杀我?有那么一刻,他脑子里竟然生出这样的无稽之谈。作为高级领导干部,他自然应该比谁都清楚,中国的任何部门,不但没有在海外从事暗杀的先例,连绑架也没有发生过。然而,如惊弓之鸟的李新生经历了被诬陷和出逃的事件后,认为没有事情是不可能的。<br />恐惧让他加快了脚步,却也让他慌不择路,走进一条偏僻的街道。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当气喘嘘嘘的声音再次响起时,仿佛已经在他的耳边:“老李,我们必须谈谈,你能跑到哪里——”<br />确实,他跑不了啦,他停下来,顿时觉得万念俱休。这时,从街道前面的拐弯处突然驶出一部高级宝马敞篷车,轮胎转弯的声音尖利刺耳。这小车转过弯后,朝李新生三人站的地方急驶过来,李新生愣住了,他身后的两位也一时不知所措。高级轿车在离李新生不到五米远的地方时,来了个好莱坞警匪片里的急转弯,轮胎发出了更加尖利的噪音。转弯后的小车还没有停稳,就挂上了倒档。车子一下倒退到李新生身边,车门拉手几乎擦到他的衣服。右车门自动打开的时候,开车的人伸过头来看着李新生,喊道:“上车,再晚就来不及了!”<br />李新生伸手去拉已经半开的车门,但又犹豫了一下。车中的杨文峰瞪了他一眼,大声喊道:“他们是来抓你的,快上车,我是来拯救你的——”<br />李新生以和他年纪不相称的速度飞快钻进小车的后座,然后车门嘭的一声关上了。<br />这一切自然都是在极短的时间里发生的,可是再短,也不可能短到让两位训练有素的中纪委干部反应不过来。站在李新生身后一步之遥的办案人员观察了眼前的形势,在看出事情有跷蹊之后,脑中快速评估了自己并没有违反美国法律的情况下,两个箭步跨到小车两边,其中跑到司机坐位旁边的中年汉子伸手搭上了车窗,想阻止司机开车离开。<br />杨文峰心中一紧,随即用颤抖的声音说:“你们还不放手!知道我是谁吗?NATIONAL SECURITY!”<br />车外想强行阻止开车的中纪委干部听到这两个英文单词,不觉一愣,等他们回过神来,宝马车已绝尘而去。<br /><br /><br />                                                            九<br /><br />纽约行动失败的消息当天就传到了中纪委刘副书记处。她也只能叹气了。两位干部到美国去,只是想找到李新生谈一谈,劝说他归国。事实上,他的问题已经查清,案子也早结了。两位办案人员原来以为这任务很简单,简直就是刘副书记找了这么个机会让他们到美国去旅游一趟。<br />可是到了美国后,才知道并不容易,李新生的孙子两年前加入美国籍,也改了名字。在美国很多个人资料又是保密的,他们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两人花费了近万元美金,三个多星期还是没有什么头绪。就在两人要放弃的时候,他们接到一个神秘的电话,电话中透露了李新生每个星期天要到唐人街吃早餐买中国菜的行踪。两人怀着最后的希望,守株待兔了两个星期终于看到了李新生。没有想到的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劫持了李新生。两人发现行踪败露,害怕横生枝节,请示后匆匆赶回了北京。<br />刘副书记听完他们纽约之行的汇报,凝神静思了一分钟,说:“他出逃美国,如果我们不去找他,他也许一直不露面,想必,他也会一直保持低调的。这样就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好在他本来就不是罪犯,我们其实也用不着担心。可是,我真担心,也许我们的行动是多此一举,现在他可能以为你们是去逮捕他归案的,他会不会狗急跳墙?”<br />刘副书记还特别询问了那辆宝马车的驾驶员,在听到汇报那司机说出“NATIONAL SECURITY”(国家安全)时,有些走神。从直觉和常识上,刘副书记知道自己的人受骗了,不过,也好,如果当时两人不是听到“国家安全”几个字怔了一下,也许要硬来,那样后果可能不堪设想。那是在美国,不是在中国,刘副书记比自己的部下更加了解那个国家。<br />第二天,为了稳妥,刘副书记还是背着部下,和国家安全部老熟人主管情报的副部长周玉书打了个电话。周玉书听她说完,爽朗地笑着说,你这个大书记怎么也这么糊涂,国家安全部是什么单位,会干你说的那种事吗?就是干,又岂有在美国公开亮出自己招牌的道理?更何况,那两个英文字只是“国家安全”的意思,并没有说是“中国国家安全部”,你干吗就一定以为是我的人?<br />刘副书记听得心里发慌,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事到如今,也只能先向好处着想。<br />按照刘副书记的思路,自己该为部下承担责任的就承担责任,该由自己到上面去检讨的,她绝对不会推辞。她想这件案子就这样算了。国家其实并没有什么损失,只要李新生保持低调,国内国外都不会知道这件事的,等过几年,就算暴露出来,也时过境迁,公众失去了兴趣……<br />然而,刘副书记这次往好处设想的做法遭到了滑铁卢之败。就在她把自己代部下受过的检讨上报中纪委书记后三天,李新生案子再次升级。<br />那一天,她上班后,秘书在没有来得及给她泡茶之前,惶恐地送进来一卷材料,她皱了皱眉头,知道眼前的文件来自情报部门和自己手下的资料收集室,需要立即批阅和优先处理。她翻开文件。首先看到一篇文章,文章标题上面表明发表的时间和地点是人民日报网络版强国论坛深入讨论区。帖子的标题叫:贪官外逃带走的不只是金钱。李副书记疑惑地看下去——<br />……<br />“4000贪官外逃,卷走500亿美元”——这样的标题谁都看到,而且大家都很心疼(国家资产的流失和人民血汗的流尽),但是,我想知道,这4000贪官都是什么级别,他们的外逃对国家安全造成了什么影响?——对于一个正在崛起的大国,金钱的损失和国家安全的损失是否有个比较?又是熟重熟轻?<br />《文汇报》报道外逃的贪官高严的行踪基本查明,正在想办法。想办法弄回来判刑?还是追回金钱?国家安全的损失是否追得回来?国内所有报道中对国家安全损失只字不提。<br />网络作家杨恒均透露:三峡大坝的建设一直是国家安全的最大隐患,也是西方特别是台湾特务急需搞清楚的,这两年就有数起报道台湾军情局派遣特务到我三峡大坝采集水泥标本,准备一旦开战就炸大坝。但至今在逃的贪污犯高严却掌握了三峡大坝的重要资料,如果他当时想带出去,那么有关三峡大坝的战略资料早已悉数尽入西方情报机关之手。这对国家安全是何等威胁?又岂是几千万金钱可以计算的?<br />杨恒均还透露:<br />一:美国中央情报局和台湾国家安全局早在九十年代初开始把收集情报的目标转移到大陆腐败官员身上。据说这些贪官的优势是,不要金钱,只需要对方的政治保护,在他们外逃时提供避难所。而且这些人的级别都很高。大家知道,目前潜逃到国外的“间谍特务”最高的级别也就是副局长、处长,和一两个科长,他们掌握的情报有限,他们所知也有限。可是那些贪官动不动就是局长、厅长,——大家知道,一个厅长,例如某省委宣传部的厅级干部能够看到的机密,无论从数量和密级上都是很多很高的。我们下面每天搞保密教育,上面跑个这样的贪官,一切化为东流水。<br />所以当我们在大谈贪官外逃带走多少人民血汗钱的时候,千万不要忘记他们带走的国家机密,那些机密如果泄露出去,对国家安全和人民生活造成的损害将是无法估量的。<br />二:海外情报机关以遣送中国外逃贪官逼迫那些贪官提供所知的情报。这一点也是众所周知的。我们知道,外逃贪官也许是财迷心窍,并不一定属于叛国,他们当初出逃时十有八九并不想出卖国家机密。可是国外情报机构却威胁他们,声言遣返他们回中国。大家知道,这样被遣返回来,他们肯定会受到严厉制裁,就是在知道自己的处境的情况下,他们豁出去了,不惜出卖国家机密以换得政治庇护。<br />大家知道,大贪污犯赖昌星逃到加拿大后,就以提供国家安全部的机密作为条件,要求政治避难。据杨恒均透露,美国中央情报局以为得到了宝贝,专门三次派遣人员到加拿大秘密会见赖昌星,据说结果很让他们失望,赖昌星知道的并不比美国中央情报局掌握的要多。他只是为了能够留在加拿大而编造了国家机密。赖昌星毕竟不是国家公务员,更不是国家的领导干部,如果换了那些领导干部,情形又如何,可想而知。<br />这里提醒大家注意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西方国家从来没有遣返过掌握了我国家机密的大陆贪污犯回来!!<br />三,一些贪官道德沦丧,疯狂敛财,但由于我们国家加大了力度严惩腐败,特别是从制度上、体制上杜绝腐败,漏洞不是那么大了,贪污受贿也不是那么容易了,可是,也不能忽视,有极少数丧心病狂的败类开辟了新的发财之路:以国家机密换取财富!<br />由于我们国家的法律有漏洞,或者说不完善,例如贪污五百万的胡长青副省长被枪毙,但同样的把大量的国家机密卖给台湾情报局获得两千万“情报经费”的刘XX 也是被枪毙,这就给人一个没有差别的概念。那么大家知道,作为副省长,胡长青手里掌握的任何一份国家最高机密在台湾军情局的标价都超过十万美金——福建沿海演习的材料一份达到四十万美金。<br />在不知道廉耻,失去了基本的道德标准的贪官来说,上面的两件罪行都是死路一条,那么,轻松地出卖国家机密,不是更加容易?与其提心吊胆地贪污几十万美金供孩子到美国去留学,把贪污把柄留给人家,而且到时还不知道如何把(一捆捆美金)钱转移出去(对内地官员尤其难),还不如平时复印两份国家最高机密,到时让孩子带到美国卖点学费和生活费……<br />听说,最近有一位没有什么机会贪污的宣传部门官员叛逃,就有可能携带了国家机密出境。<br />……<br />看过后,她又接着翻下去,看到一段剪报,旁边的说明标明剪报来自纽约刚刚出版的一家中文小报。剪报描写了前段时间发生在纽约唐人街附近的一起“未遂绑架案”——让刘副书记震惊的是,文章竟然详细地描写了两位中纪委干部遭遇李新生的事件,并且把自己的两个部下说成是绑架犯。她推测这个报道应该是当时在现场的人写的,但据两位部下回来后的汇报,当时街道上并没有什么人。这个报道肯定会严重损害我们的国际形象。唯一让她安慰的是,报道中并没有提到李新生的名字,看起来,写报道的人并不清楚背景。<br />她翻开剪报,眼睛盯着最后一张打印纸,这张显然也是从互联网上打印下来的。她的眼睛很快被短文中的“李新生”三个字吸引。她一口气看完,之后,差一点儿喘不过气来。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这篇出现在互联网上的文章披露了李新生出逃事件始末,而且文章中还强烈暗示,他是被诬陷为有经济问题,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一气之下出逃美国,目前他正准备申请政治避难,而且,如果北京追他太紧,他不排除找美国情报机关帮忙——这篇小文章虽然尽量以旁观者的口气写,然而,刘副书记还是看出来,这样清楚内幕的文章,绝对只有得到李新生的配合才可以出笼。<br />她头皮一阵发麻,她搞不懂,这李新生是破罐子破摔呢,还是想鱼死网破?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她刘副书记这次都会吃不了兜着走!<br /><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1.11.2005 12:24
十<br /><br />“我是来拯救你的——”<br />司机当时说出的这句话立即消除了李新生心中的顾虑,他迅速跨进这个陌生人的车里。小车跑了一阵后,惊魂未定的李新生才想起来对拯救了自己的人说谢谢。那人好像只专心开车,并没有转过脸看他。李新生看到这位四十左右的中国人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高高的鼻梁和浓浓的眉毛特别显眼。如果不是这人脸上若隐若现覆盖的一层忧郁和压抑的话,李新生心里会更加放心。<br />司机没有说话,李新生看向车窗外,发现车子已经穿过隧道,上了通往新泽西的大桥。他想,来人知道自己住在哪里吗?不过,当小车错过了彼特所住郊区的路口,继续沿着通向华盛顿的高速公路奔驰时,李新生有些慌张了。他说:“对不起,先生,你要开到哪里?”<br />“我是来拯救你的——”那人声音低沉地说,他的口音听在李新生耳里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不过,他没有细想下去,这次,连李新生也听出来,此人的话仿佛并没有说完,而是欲言又止或者留下余地。“我谢谢你救了我,其实我什么罪也没有,但我还是谢谢你,现在你不是把我送回家吗?送我回我孙子的家?”李新生大声说。<br />“不是,我们到华盛顿!”那人到现在还没有转过头来看他一眼。<br />“到华盛顿?干什么?我不去,让我下去,我要回去——”<br />司机没有停车,反而加快了速度,李新生感到一阵恐惧,不知道旁边这个人要干什么。他喊着,求着,几乎老泪纵横了,可是完全不管用。小车在高速公路上以一百英里的速度奔驰,大概四十分钟后,路上行车渐渐减少,李新生也喊累了,哭困了,两眼无神地看着前面。<br />这时,小车在路过一个休息站时急速刹车,随即拐了进去。司机把小车驶到休息站最偏僻的一隅,停了下来。司机转向李新生,六十九岁的老人无声无神地眨了下眼睛。<br />“我说过我是来拯救你的——,你必须相信我,今后我们会在一起。”<br />“你是谁?我相信你?凭什么?”李新生小声抗议道。<br />那人脸上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讥笑。“李先生,先别问我是谁,你知道自己是谁吗?你又知道刚才的那两个人是谁吗?“<br />李新生没有说话,眼中透出迷惘。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叹息了一声,还是没有说什么。<br />“我来告诉你,你是党和人民培养的一个国家干部,而且是领导干部,如今,你使用假护照和假签证出逃到美国,从某种意义上,你背叛了人民也背叛了党——”<br />“不,我没有背叛!我只是暂时出走,我在等他们搞清事实真相。”李新生抗议道。<br />那中年人不耐烦地挥挥手,接着讲:“如果你这样认为,我看我不如把你送给刚刚要绑架你的人,你去跟他们说清楚。”<br />李新生脸上露出痛苦和恐惧:“说不清楚,否则我也不会选择这条路。”他突然回过神来,盯住中年人的眼睛问:“刚刚那两个人是谁?”<br />中年人想了想,说:“有两种可能,第一,他们很有可能是美国情报机关的——”<br />“啊,他们找我,不,他们绑架我干什么?”<br />“绑架你干什么?”中年人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糊涂了吧,他们绑架你干什么!你一生中一直在和他们作对,现在你倒问我他们绑架你干什么?!”<br />“我和他们作对?”李新生疑惑不解地问。<br />“不错,你过去在大陆宣传战线,不停提醒民众防止美国和平演变中国,并不时在宣传领域特别是舆论导向上及时发现美国渗透的苗头,使用残酷的手段消灭它们,而且,四十年前就成功破获了美国间谍案……这些,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吗?”<br />“原来真有和平演变?原来那特务真是——”李新生自言自语地嘀咕道。<br />“你该不会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一直战斗的敌人真的存在吧?不错,不但有和平演变的策略,而且,他们失败了。但他们没有忘记自己的失败,他们更记得那些坚决抵制和平演变的人,包括你——李新生!”<br />李新生开始听得很激动,到后来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哆哆嗦嗦地说:“我不怕他们,我看了报纸,美国不能把我怎么样,这里讲民主和法制,他们更不能因为我的政治观点和意识形态而对付我。”<br />“闭嘴!”那人喊道,“你的觉悟哪里去了?才来了几天,就受到他们的蒙蔽,等进了他们的监狱,你就知道他们的残酷和虚伪了,要知道你在大陆也许是被诬陷,但在这里,你却是真正的罪犯,你使用假护照进入美国,而且非法居留,你——”<br />那人没有说不下去。李新生也感到一阵惭愧和不安。他鼓起勇气说:“可是以我的观察,那两个人好像不是美国的,他们好像是北京来的。”<br />“那就是我说第二个可能,他们是北京中纪委的!”<br />“中纪委?”李新生想了想,“他们到这里来办案?如果在保证我安全的前提下,我倒想找机会和他们接触,把问题讲清楚——”<br />“别天真了,老李,知道什么案件才会惊动中纪委,并迫使他们到国外办案吗?”那人想了想,“不错,大案要案,他们要带你回去,回去肯定能够给你机会让你说清楚,他们会让你单独住一间房,让你在规定的地点和时间把你想说的都说出来的。”<br />李新生又打了个寒颤,嘴唇都发白了。<br />“你刚才不是让我停车,不是叫着要回你孙子彼特的家吗?”那中年人轻声细语地说,“美国情报部门和中国的纪律检查部门既然可以找到你,自然也找得到你孙子的住处,也许他们现在正在那里等你,你如果坚持要面对他们,我现在可以掉转车头,送你回去。”<br />说完这话,那人就启动了小车,李新生则慌忙制止,口中连声喊叫:“不、不,我不回去……”看到那人没有把车朝来时的路开回去,他稍微放下心,但随即,他放下的心再次跳到嗓子眼。他观察着开车人的侧影,小心地问:“可是,我能到哪里去?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再说,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在哪里工作呀!”<br />“你可以选择跟着我到华盛顿,我安排你在一个安静的地方住下来,我之所以不把你带回中国,而让你在这里接受‘双规’,就是让你放下包袱,轻装上阵,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会向你了解一些情况,你要积极配合,如实交代自己的问题,帮我早日找到真相,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我门会还你清白——”<br />“可你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我怎么称呼?”<br />那人侧过脸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你还是不要知道我的名字比较好,属于国家机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编号,我的编号是006,我是第六号情报员,你可以叫我六号。“<br />李新生听得一头雾水,刚才的话里,只有‘情报员’两个字让他紧张了一下,他以前也看过几部美国好莱坞拍摄的007情报员的电影,但眼前的人说的是006情报员,而且说的是他自己。他好奇地问道:“你是第六号情报员,英国军情五处的?”<br />“不,”那人斩钉截铁地说,“我是中国国家安全部的第六号情报员。”<br />如果不是系上了安全带,李新生很可能震惊得从车窗飞出去,他感到天旋地转,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落到国家安全部海外特工之手。他就是再糊涂,也知道如果真有人要干掉他,没有比此时坐在身边的人更有机会了。想到这里,他浑身筛糠似地抖个不停,当他颤抖的手碰到门把手时,他甚至生出跳车或者把把手拉下来自卫的想法。这时,那表情冷静的开车人又说出了那句可以安抚李新生心灵的话:<br />“我是来拯救你的——”<br />不错,代号006,或者说是第六号情报员,真名叫杨文峰的中年人确实是来拯救李新生的,但他的话并没有说完,他是来拯救李新声的灵魂的!<br />他拯救李新生的灵魂,不是为别的,而是为了把自己的灵魂从黑暗的噩梦中解救出来。<br /><br /><br />                                                           十一<br /><br />就这样,李新生在美国首都华盛顿北边马里兰州的一栋小房子里被“双规”了,不同的是, 他是完全自愿的,他手里有房间的锁匙,如果后悔了,他随时可以离开。<br />当天当那位自称006情报员的杨文峰把车一路驶向华盛顿,最后停在这栋小房子前时,006没有马上下车,他转向李新生,说:“你可以再好好想一想,现在可以改变主意,我会立即把你送回你孙子的住处,也可以在你自愿的情况下,立即安排你回国,当然,也可以走进这间房子,等我们两人把问题搞清楚后,再送你返国……”<br />李新生苦笑了,然后哽咽着说:“谢谢你,六号,我没有选择,不,我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听你的安排,这就是我的选择,我相信你,你一路上答应我的,带给我希望。”<br />006点点头,慎重地重申了自己在路上所作的承诺。他说,鉴于李新生案子的复杂性,以及他畏罪潜逃出国,国家安全部已经秘密接手这个案子。为的是搞清真相,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尽快还李新生一个清白之身。006特别强调,他作为安全部最优秀的情报员而接手这个案子,从一开始就实行的是无罪推论,到现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明察暗访,他更有理由相信,李新生是被冤枉的,甚至是被蓄意陷害。但他也强调,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证据为他平反昭雪。他需要李新生的配合——<br />李新生已经听过一遍,当时感动得哭了,现在再次听到,他的眼圈又湿润了。他相信眼前这位第六号情报员是唯一可以帮助自己的。虽然,他很少和国家安全部打交道,更不认识什么特务、情报员之类的,而且他又不能让对方出示证件,这毕竟是在美国,情报员出来后就摇身一变成为间谍,身份是绝对保密的。但这些并不影响李新生对眼前第六号情报员的看法,此时,他对006的特务身份深信不疑。眼前这位第六号情报员的言谈举止,他的表情和打扮,围绕他的诡秘氛围,他处事的果断,看在李新生眼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而且那末06怎么看怎么像一名合格的间谍、合格的特务、合格的情报战士。<br />他愿意全力配合第六号情报员,他愿意住在这个小房间里,愿意与世隔绝,愿意每天在第六号情报员的开导下,汇报自己的思想,挖掘事实真相——话说回来,除此之外,他还有选择吗?<br />六十九岁的李新生自愿接受“双规”后,开始用006给他的笔和纸书写自己的历史、解剖自己的内心。第三天当006过来时,李新生表情凝重地迫不及待地把写得密密麻麻的三十多页稿纸交到了他手中。006接过沉甸甸的稿子,顺手翻了翻,共有六份材料,一份李新生书写的自己的历史,两份情况说明,包括详细汇报他出逃的经过,还有两份他对自己所做贡献的详细列举,最后一份是他对自己的思想解剖,主要是说他如何认识当前的形势和贪污腐败以及按照006的要求,逐以对互联网上攻击他的文章作了针锋相对的回击。006收起这些材料,答应尽快研究并呈报北京,请他稍安勿躁。<br />李新生听后突然激动地抓住006的手,潸然泪下地说:“我知道你是最优秀的特务,你隐蔽得最深,可谓深藏不露,该出手时就出手,你以追求真相挖掘事实为己任,我信任你,你是最好的,你是我的希望——”<br />第六号情报员眼中闪过一丝奇怪的表情,回避了李新生的泪眼。他匆匆离开了。一口气把宝马车开出十英里,他缓过劲来,慢慢把车驶向路边,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他的心有些酸楚。有那么一瞬间,他心中那种宽容、善良和仁慈的精神力量占了上风,他想放弃,他想走下车,把李新生写的材料撕碎,随风抛弃,然后忘记这一切,是的,忘记这一切。<br />但他能忘记吗?那噩梦,那灵魂和肉体的斗争,那黑暗,那恐惧和痛苦?就算他能够忘记,那噩梦也不会放过他,想起那让人恐惧的噩梦,心中另外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立即占据了他的全身和心脏——他必须干下去。刚才李新生说什么来着?对了,他006是最优秀的特务,最优秀的特务能够半途而废吗?<br />想到这里,他一个人吃吃地笑了,如果当场还有一个人的话,那人一定会被他的笑吓一跳,那笑比哭还难看,笑到后来变成一种冷笑,让人听来毛骨悚然。<br />他想起了和国家安全部情报部门第一次亲密的接触,……<br /><br /><br />                                                            十二<br /><br />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毕业后,他因成绩突出而被分配到外经贸部,同学们羡慕加嫉妒,眼睛都红了。然而,他却满怀心事去报到上班。当时国家没有完全放开出口进口业务,出口有指标,进口靠批文,这些指标和批文就成为权钱交易的第一热门商品,而大权独揽的部门就是全国上下的经贸部门。能够进入到这些部门,如果不中途翻船的话,百分之百可以在十年内成为“先富起来的一部分”。杨文峰能够进入到经贸部,应该是求之不得才对,可他却满怀心事,因为,他一直想到国家安全部工作,他的理想是当一名情报战士。后来,在同学的介绍下,他和国家安全部人事部门取得了联系,人家答应他,一旦招人,会最先通知他。<br />不久,国家安全部开始大规模招收新血,这次招收是国安部根据国际形势和我国国家安全的现状而第一次大规模招收情报战士和反间谍侦查人员,实行的是公开、公平和公正的原则,从党政机关、军队和学校中招收符合安全部特殊工作需要的干部。杨文峰这时已经工作两年了,和他一起进入经贸部门的大学生渐渐开始捞外快了。他却仍然每天看书学习,像个学生,等待机会进入自己理想的单位。收到国安部人事局发给他的招考通知时,他欢呼雀跃。<br />那次吸收情报和反间人员首先要进行三层严格的笔试,情报人员笔试包括基本文化素质,交往和外语,以及国际知识三方面。杨文峰一直以来就想进入情报部门,对和情报有关的知识更是如饥似渴。可想而知,考试结果一点也不意外。在政审合格的六百名报考情报人员的考生中,他的三次笔试成绩平均起来名列前茅。<br />按说,他进入国家安全部,从事自己理想的职业是没有问题的。按照规定,还有最后一关,也就是由情报部门主管亲自主持的面试。这一关对很多考上的人来说可能只是走走过场,因为,情报主管主要是目测考生的仪容仪态,测试考生的口才和应变能力,没有严重的不适合涉外工作的身体缺陷的话,这一关自不必担心。杨文峰可谓仪表堂堂,四年大学政治专业的学习让他自己对自己都可以口若悬河、高谈阔论,而且他笔试第一,这口试自然小菜一碟,他是志在必得。<br />负责面试的人由情报部门的处长和人事处的科长组成,杨文峰排在下午第六个面试。就在快轮到他的时候,一行人随着一个小个子老头走进考场。过了一会轮到杨文峰时,他走了进去。他在中间那个位置坐下来后才注意到,成半圆围住他的一排桌子后坐了十几个人,当中的并不是先前的主考处长和科长,而是那个被前呼后拥走进来的小老头。<br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小老头就是当时共和国国家安全部情报局局长周玉书,也是当时资格最老的情报首长。他十年前出任情报局副局长时就不满情报部门的招生方式,他认为,要挑选一个好的情报员,不是靠答试卷、做考题,而是要由身经百战的老情报战士亲自挑选、亲自培养。这次大规模的招收新血,他几次想抽空来亲自主持面试,严格把关,挑选那些条件不一定上等然而性格适合从事情报工作的人,同时剔除那些有严格性格缺陷的考生。直到今天他才找到了时间。杨文峰就成为被他亲自面试的第二位。<br />后来杨文峰常常想,如果当时知道周玉书局长亲自面试,自己是否会换一种方式呢?答案是否定的。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直到今天,他仍然不知道周玉书为什么断然拒绝了他。<br />当那个小老头听到旁边同志介绍说杨文峰考试第一名时,脸上露出惊讶和佩服的神情,随即亲切地朝他笑笑,鼓励之情溢于言表。受到鼓励的杨文峰抛开了拘谨,不久就开始侃侃而谈。<br />周玉书在询问了他的主要情况后,问道:你对国家安全工作怎么看?在你心中情报工作是什么样的工作?<br />局长的问话话音没有落,杨文峰就开始了。他并不是事先准备,而是那些问题本来就一直在他脑海里,他声音平和地描述了我们国家安全面临的问题,以及中国的情报工作和国外情报工作的差别,最后,他描述了自己对情报工作的看法和他心中希望的情报工作。<br />周玉书听的过程中不停点头,脸上不时露出赞赏和惊讶的表情。杨文峰讲完后,他沉吟了一会,然后又问:如果我录取你,在你现在的想象中,你将怎样开展情报工作?你认为情报工作的主要作用是什么?<br />杨文峰又是一阵侃侃而谈,他的声音时而激昂,时而低沉,他的谈话引起了桌子后面那一排面试考官此起彼伏的点头。于是他很得意,继续讲了自己的理想,他发誓,要扫除邪恶,弘扬善良,他说自己嫉恶如仇、从善如流——说到邪恶时,他甚至咬牙切齿,说到善良时,他满脸温柔似水——他没有注意到,当大家都对他投以赞赏的目光的时候,周玉书的脸色慢慢阴沉下来。<br />周玉书突然打断他,冷冷地问:可以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想当特务的?也就是我们说的情报工作,你到底为什么要来当特务?<br />杨文峰愣了几秒钟,脸上无法掩饰一阵强烈的迷茫和痛苦,他不知道如何回答眼前的小老头。当他想回避这个问题时,他碰上了周玉书那锐利的眼光,他只好简单地回答了老人的话:很小的时候,我——我想——如果让我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当特务!<br />那天离开考场后,他满怀惆怅,是周玉书的提问勾起了他的心事。一个月后,经过进一步外调和评估后,国家安全部招收了一百二十名合格的安全工作人员,其中没有杨文峰。<br />后来他一直想找周玉书,想面对这个小老头,想质问这个小老头为什么要刷掉自己,但他始终找不到机会,周玉书很快成为部长助理,离休后又被中央直接反聘为主管情报的副部长。杨文峰想进安全部大院已经需要费一番周折,更不用说面见主管情报的副部长。安全部负责接待杨文峰的人只答应帮他带口信,或者把他写的信转给周玉书。杨文峰前后请他们转交了三封信,第一封是指责周玉书黑箱作业,要求他给个说法的。第二封信,杨文峰经过思考后,又把周玉书当初的提问用书面回答了一次,在信中他第一透露了自己从小是从哪里知道“特务”这个词,又为什么想当“特务”的。写第三封信时,杨文峰已经在美国了,他写完后托付使馆的人转交周玉书,在第三封信里,他详细阐述了自己对世界各个国家情报机关的看法和他对中国情报机关提出的一些改革建议。这些信他不知道是否能够转交到共和国情报头子周玉书手里,因为,他从来没有收到回信。<br />他无法忘记那次亲密接触,那时他和自己理想中的职业擦肩而过……<br />但这不影响他对自己的评价,他杨文峰是共和国最优秀的特工,今天,这话从另外一个人口里说出来,让他感觉难堪的同时,也难免一丝压抑的兴奋。<br /><br /><br />                                                            十三<br /><br />杨文峰第四天才返回到李新生所在的小平房。他把车停好后,从窗户里看到李新生苍白的脸,心中又生出一丝不忍。上次离开时,他只给他准备了三天的食物和水。李新生不敢走出小房子,害怕中纪委或者美国的特工抓住他,所以,他已经饿了一天一夜了。<br />杨文峰一手拿着档案袋,一手拎着一大包快餐面之类的食物走进小平房时,李新生惨白的脸上露出贪婪,双眼盯住杨文峰手里的食物袋。杨文峰把食物袋放在地上,说:“拿去吃吧,我因为处理你的材料,耽误了一天,你没有事吧?”<br />李新生听说杨文峰是处理自己的材料耽误的,放下了刚刚抓起的一块饼干,红肿的眼睛空洞地眨巴着,小心地问:“第六号情报员同志,我们成功了?你把我写的材料转给中央了?我有救了?”<br />杨文峰什么话也没有说,示意他吃东西。李新生手里拿着饼干,却不肯往嘴里放,死死盯住杨文峰。杨文峰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说:“先吃点东西吧!”他是怕六十九岁的李新生受不了打击而昏死过去。<br />饥饿了一天一夜的李新生突然失去了食欲,然而,杨文峰用的是命令的口气,他不得不胡乱把饼干塞进嘴巴里,塞得太多,憋得脸红脖子粗,幸亏杨文峰及时把一瓶矿泉水递给他,他和着水吞下了几口难吃的干饼干,脸上也不知道是憋的,抑或是饼干的作用,稍稍恢复了一些颜色。<br />“怎么样,我写的材料起作用了吧?”他擦着嘴巴,焦急地问。<br />“先不说你写的那些东西,”杨文峰皱着眉头说,“情况有变化。”<br />李新生愕然,杨文峰打开档案袋,抽出一叠稿纸,李新生注意到那叠稿子下面部分是他上次写的自己的历史、对网络上文章的回应和思想汇报。杨文峰从那叠草稿上取下三份打印材料,这三份材料是新的,也就是北京中纪委刘副书记看到的那三份。<br />你新生急不可待地接过三份打印材料,当他读完那份“贪官外逃带走的不只是金钱”后,脸色阴沉,心情渐渐沉重。他开始读第二份,也就是纽约小报对那次“绑架事件”的描述,读到一半,他的手开始颤抖。然后,当他读第三份,也就是写李新生叛逃到美国后暗示自己有可能找美国情报机关帮忙的材料,杨文峰伸出两只手,一只帮他固定颤抖的稿纸,一只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躯体。<br />“完了!完了!”李新生悲惨地哀嚎道,“为什么,是谁——我怎么办呀?”<br />稿子从他手里落下,轻飘飘地落在地板上,他的人也同时好像那张没有骨头的纸,轻飘飘瘫软在地板上。杨文峰关心地蹲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没事吧?”杨文峰声音里充满了关心和愧疚,他心中那种力量又一次跳出并在谴责自己,然而,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另外一种力量再次占了上风。<br />“我完了!”李新生眼睛里露出绝望的表情,杨文峰不忍看,回避了他的眼睛。<br />“情况有变,可以说对你非常不利,然而,还有希望。”杨文峰淡淡地说。<br />李新生勉强支起半个身子,但整个身体看起来还是一堆烂泥似的,他看着杨文峰说:“第六号情报员同志,你相信我吗?那些绝对不是我透露出去的,你知道,绑架事件后,我就一直和你在一起,你可以证明的,我更没有想找美国情报机关配合,我想都没有想,我怎么会呢——”<br />“我相信你!”杨文峰打断他,“问题是,光我相信你还不够,我们得让办案的同志相信你,得让单位相信你,得让领导相信你,得让组织相信你,你说是不是?”<br />说完,杨文峰凝视着他的眼睛,李新生回味着那么多需要说服的对象,感到心里没底,他胆怯地问:“他们会相信我吗?”<br />“我不知道,”杨文峰冷冷地说,“但我只知道,你必须相信我。”<br />“我相信你,第六号情报员同志,我相信你,超过相信我自己,我现在对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了。”李新生悲叹道。<br />“你必须相信我,然后配合我,当我能够相信你的时候,一切都好办了——”杨文峰停了停,脸上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谁让我是共和国最优秀的情报员呢,如果我不能拯救你,你就永远完蛋了!”<br />“谢谢你,第六号情报员同志,你是我的恩人,爹亲娘情,不如你亲。”李新生带着哭腔说,“你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你吩咐吧。”<br />杨文峰沉吟了一下,缓缓说:“据我的分析,你是遭人陷害。”<br />“是的!是的!”李新生突然支持自己一骨碌爬了起来,吓了杨文峰一跳“我是遭人陷害,遭小人陷害。”<br />“不错,这个人也许是小人,”杨文峰冷笑道,“但却绝对是高手。按照你所说,你是在完全没有防备下,被他暗算,此人不仅仅是靠网络文章诬陷你,而且还侵入你的电脑伪造你和一些海外机构的联系,更改你的电脑资料,甚至拿出巨额资金存入你的银行户口让中纪委误会是你受贿或者出卖国家机密所得,看起来,这人是志在必得,有备而来,并且必欲除掉你而后快……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有这样的仇人吗?”<br />李新生很快坚定地摇摇头否定了。<br />“真的?”杨文峰故意夸张地显出疑惑不解。<br />“是的,我一生光明磊落,就像我四天前交给你的材料,你不是都看了吗?”李新生说。<br />杨文峰突然站起来,拿起放在那个档案袋上的厚厚的材料,他快速翻着,呼吸渐渐急促,随即,他停下来,把那些材料使劲摔在地上。<br />“李新生同志,不错,我看了你写的这些材料,但是,从这些材料里,我只看到‘伟大、光荣、正确’的李新生,我甚至看不到作为一个人的李新生,你如果认为这些材料能够反映你的一生,还有你的所谓思想,那么,我只能告诉你,我永远无法帮你找到那个陷害你的敌人,因为,这样了不起永远正确的李新生怎么会有敌人呢?那么,很不幸,我也没有办法帮助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人诬陷,看着那个被诬陷的李新生滑向中国人民的对立面、滑进历史的垃圾堆——这是你想要的吗?”<br />李新生面如死灰,额头上冒出虚汗。<br />“当然,你有选择,”杨文峰缓和了语气,“忘记你写的那些垃圾,在这个平房里,认真和我配合,回顾你实实在在的一生,掏出你真实的思想,让我们一起找出陷你于绝境的敌人——网上攻击陷害你的那些文章不都是空穴来风吧?你必须面对,深入反思……你能够做到吗?我必须知道你这一生都做了些什么,以及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你当时到底在想什么……”<br />杨文峰说着,突然趋前一步,用手指着李新生的胸脯,声音怪异地喊道:“你必须把你的心掏出来,我的意思是那个真心,这样我才能够帮助你!”<br />李新生抬头,那双充满迷茫、空虚、痛苦和绝望的眼睛充溢着泪水,他哭了,哭得像个赤子一样纯洁和无辜。<br /><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1.11.2005 12:25
十四<br /><br />然而,第二天当杨文峰过来,准备按照原定计划开始的时候,他发现情况有了变化。<br />他已经把那本厚厚的心理学专著读过三遍,有些章节几乎背了下来,他每天都调整自己的心态,不让自己在最后的关头望而却步,不让心中那股可以阻止自己继续下去的善良和宽容的精神力量占据上风。在他的努力下,李新生也渐入状况,特别是昨天晚上他离开时,李新生第三次瘫痪在地板上,好像失去了骨头和灵魂的尸体。<br />可是现在当两人坐下来面对面时,杨文峰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抵制,这抵制是他不曾预料的,他原本以为李新生已经失去了意志,可以被自己牵引探索他那六十九年的心路历程,去发掘真相,去探源善恶。然而他此时面对的却是一个相对冷静的李新生。<br />经过昨天的绝望的熬煎、走过崩溃边缘的李新生一夜无眠、彻夜思考,恢复了一些理智。这理智中夹杂一些意志,那是他革命几十年中从那些被他击倒和折磨过的人身上学到的。他思前想后,决定勇敢面对,不再要死要活,而支撑他这一决定的就是他坚信自己是对的,自己问心无愧,无愧于自己,也无愧于国家、人民和党!<br />突然恢复了信念的李新生再看到杨文峰时,也有了新的感觉。这个号称第六号情报员的同志既然是自己人,那么无论从他的年纪和工作,在政府和党内的职务都应该远远低于自己,他李新生没有必要在这个革命的后辈面前卑躬屈膝,他李新生还有尊严——<br />杨文峰面对这样一个突然有些改变的李新生时有些不知所措,他静静地观察,用心回忆那本书中是否记载有什么对应之策,他想不起来。那一天,李新生向他讲述了自己的一些往事,几乎都是那些让他骄傲的光辉经历,杨文峰大多时间是沉默的。这一天结束时,李新生突然叹息了一声,满脸悔恨地说:“我当时为什么失去了冷静?对单位、领导和组织失去了信心?我真搞不懂,我本来不应该出走的,如果我留在中国,就有面对他们的时候,就有戳破谎言的时候,可是,我却一时失去了信心,失去了对组织,也是对自己的信心,结果慌张出走,唉——”<br />杨文峰心中一愣,一股厌恶之情冲向喉咙。<br />第二天,他没有去见李新生。他第三天来的时候,看到李新生洗过澡,身上的衣服也整整齐齐。杨文峰愕然地看着他。<br />“我想,”李新生小心地选择词语,“我想好了,你能不能带我到中国大使馆,我想投案,不,我想回国去说清楚,我不能这样下去了——”<br />杨文峰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走到桌子边,从手提袋里掏出手提电脑。李新生看着他打开电脑,接上电源,然后把无限上网卡插入电脑,拨号上网——<br />“我上网了,你可以过来看一下再决定也不迟。”杨文峰说着,并没有看李新生,而是两手在电脑上快速打出了一行字。<br />李新生好奇地走过去,每走近一点,心中的不安就增加一些。他站在杨文峰旁边,看到杨文峰把自己的名字“李新生”输入到互联网搜索引擎里,然后按下ENTER键。<br />一秒钟不到,电脑屏幕上出现六百多条含“李新生”三字的相关条目。李新生脸色突变,他扫了一眼当前页面的前十条,几乎都是和“贪污外逃”、“携款外逃”以及“叛逃”相联系的。杨文峰把鼠标移动到第九条,轻轻按了一下。<br />“这一条是昨天才出现在美国一个中文新闻网站上的,不过,到今天早上,已经有二十多个网站转载。当然都是海外的,不过,估计国内有关部门早看到了,你说是不是?”<br />李新生靠近一点,看到了这篇不到一千字的文章的标题:叛逃贪官李新生早和海外情报机关有联系,目前已被海外情报机关秘密保护起来!<br />文章称,李新生在纽约的孙子、美国公民彼特已经就爷爷的神秘失踪报案,目前中国和美国当局都异口同声地否认知道李的行踪。李新生失踪前曾逃脱过一次未遂的绑架企图,他六十九岁,不会英语,也不会开车,按说无处可逃,可是至今一个星期过去了,音讯全无。有消息来源称,这李新生很可能在中国大陆时就被某海外情报机关收买,成为长期潜伏在中国内部的鼯鼠(隐藏的间谍),这次叛逃也是有计划有预谋的。出来后,他得到了某海外反华情报机关的庇护,伪装成神秘失踪。专家指出,这正是某国情报机关对于自己“资产”(特务的代称)的最常见的处理方法……<br />杨文峰感觉到李新生在看的过程中,呼吸越来越沉重,一股股从他口中喷过来的臭气让杨文峰皱起了眉头。<br />“他妈的,”身后的李新生大喊一声,要不是杨文峰及时转身制止了他,他很可能已经一拳砸在杨文峰的手提电脑上。杨文峰把他推开,他瘫软在沙发上,上气不接下气的嘶叫着:“他妈的,越来越过分,这互联网太可恶,邪恶呀,天理难容呀——”<br />“你砸了我的电脑有什么用!”杨文峰没好气地责怪道,“有本事你咂互联网去。”<br />“这互联网传播邪恶,早该砸掉了,没有经过证实的——不,像这样完全虚假的东西也能够贴上去,而且流传开来——”<br />“没有办法,人家并不是当新闻发的,只是某个人在BBS发的帖子,大家喜欢看,就互相转贴了。”<br />“让他们转吧,”李新生站了起来,“我不怕,是的,我什么也不怕了,人正不怕影子斜,我还就不信他们能把红的说成白的,把白的说成黑的!”<br />这一刻,杨文峰在李新生脸上看到了让他困惑的大义凛然。而说出“黑白不分”的李新生本来应该满脸羞愧才对,是什么东西模糊了他心里的界限?这一刻,杨文峰是如此想继续探索下去,找到答案。<br />他必须采取措施,他必须点拨一下眼前这个如此大义凛然痛恨“黑白不分”的人,让他知道,其实他才是世界上最分不清黑白的人。他必须让这位六十九岁的老人糊涂,让他迷失在自己早已经形成的意识形态和世界观里,只有这样,杨文峰才能继续自己精心计划的“心灵之旅”。<br />杨文峰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突然停下来。他想到了一个办法。<br /><br /><br />                                                       十五<br /><br />“你想说什么?”看到突然停下来的杨文峰,李新生冷冷地问,“你难道不相信我?”<br />“我相信你,李新生同志,但现在的问题很复杂,”他假装诚恳地说,“你也许已经看不清自己,或者,你搞不清别人怎么看这件事,你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你认为就算是跳到黄河,你也能说得清楚,可是,我们要换位思考,要设身处地,甚至要学会逆向思维,或者换一个高度看问题,例如站到那些可以决定我们命运的人的高度,重新审视我们自己!”<br />杨文峰停下来,等待李新生提出疑问。然而,李新生只是微微张着嘴巴,似懂非懂。杨文峰叹息了一声,继续道:“你说你没有问题,我相信你,可是你却出逃了,这一点像一个没有问题的人所作所为吗?”<br />“我当时有口难辩,陷入了人家设的圈套,我害怕,我——”<br />“我相信你,你不必给我解释,李新生同志。我再举个例子,离休后,这些年,你主要干了些什么?还记得吗?”杨文峰打断他。<br />李新生想了想,说:“就是买菜,打太极,旅游过几次,到老干部活动中心踢踢腿,伸伸腰——”<br />“还有呢?”杨文峰耐心地提醒他,“和你工作有关的,和国家有关的。”<br />“有,对了,”李新生想起来了,“我一开始经常上网,而且,在网上监督那些不健康和反动的言论,举报他们,删除他们的帖子——”<br />“好,”杨文峰兴奋地盯住他,“李新生同志,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br />“我这样做的道理很简单,为了维护安定团结的局面,为了维护党的尊严,为了我们伟大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事业能够顺利前进!”李新生脸色通红,激动地说。<br />“好!”杨文峰用手掌在自己的大腿上一拍,“我完全同意,听起来义正词严,铿锵有力。请你再告诉我,你删除的那些帖子,你举报的那些网站都有些什么样的内容?”<br />李新生这时已经乖乖地坐在杨文峰对面,他想了想,说:“有些人没有根据举报省里的领导有贪污行为,有些帖子对浙海省的一些决定说长道短,有些甚至指责中央的政策有偏差,当然更多的是那些夸大社会不公正,为农民工抱不平的议论,还有一些显然受到西方的影响,他们鼓吹什么西方的民主和自由,还有一些没有改造好的文人,竟然死灰复燃,利用小说反党——”<br />“够了,”杨文峰打断他,“我早看过你写的材料,特别是你总结的功绩,我知道你干了些什么,而且我也知道你的为人,我知道你会举报什么网站,删除什么帖子,我懂你,我理解你,但是,就像我刚刚说的,不妨让我们换位思考一下,让我们从另外的角度来看一下这个问题。”<br />李新生有些迷糊,想不出还可以从什么角度看这个问题。<br />“我们现在跳出你的工作,跳出你们浙海省,甚至跳出中央的政策和国家的安定团结这个框框,让我们从我们党伟大的历史、从我们的国家安全和中华民族的崛起、让我们从中国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个更加宽广也更加高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吧,你可以跟上我吗?”<br />李新生满脸狐疑地点点头。<br />“那么,如果你真能和我一起爬上那样的高度,不让偏见挡住你的眼睛,你就会同意我下面对你离休后发挥余热积极监督互联网的行为做出的评判,按照我的看法,你确实是海外情报机关安插在我们党内的特务间谍,他们利用你的目的是摧毁我们的党,摧毁我们的社会主义制度,你的所作所为也正好证明你就是隐藏在我党内的敌对份子……”<br />李新生使劲摇了摇头,杨文峰后面的话他没有听清楚,他一度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他又摇了摇头,定睛一看,杨文峰正凝视着自己。“我不明白你的话?”他想起了眼前的同志在党内的级别一定比自己低这个推论,而且,他想起了这两天的思考。<br />“你真不明白?”杨文峰针锋相对,嘴角带着嘲笑地说。<br />“你明白你在说什么吗?”李新生脸上也是冷冷地。<br />“我当然明白,你不明白,只能说,你没有爬到我现在站的高度而已。”杨文峰说着,叹息了一声,借机缓和了一下气氛。“我愿意给你分析一下,如果你不反对的话。”<br />李新生无奈地点点头,脸上挂上一丝嘲讽。<br />“我们党靠什么领导抗战直到胜利,随即又打败拥有美式武器和八百万军队的国民党,取得全国的胜利的?你是老革命,比我这个后辈清楚。其中之一,就是依靠广大人民群众,相信广大的人民群众。无论是毛主席,还是邓小平和江泽民,他们都时时刻刻在提醒我们,什么时候我们党失去了人民的信任,什么时候我们就自取灭亡;同样的道理,只要我们党拥有人民的支持,我们就能稳坐钓鱼台,至于什么海内外敌对势力,什么西方的腐朽没落思想,根本无法动摇我们的国本,我们的国本就是得到了全中国人民支持的坚强的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制度。我们党的领导不是建立在专制和枪杆子上的,而是建立在人民由衷的信任上的。这点,你同意吧,李新生同志!”<br />李新生勉强地点点头,不得不承认眼前的第六号情报员分析得很有道理,不过他却听得有点不是滋味。<br />“怎么样获得人民的信任,始终得到广大中国人坚定不移的支持就成为我们中国共产党永远的课题,迄今为止,我们党都很完满地解答了这个课题。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不能和人民脱离,随时掌握人民所思、所想、所要,顺应潮流,和人民同甘共苦,想人民所想,急人民所需——当然,这里就面临着一个难题,如何从各种渠道获得了解人民的要求,倾听人民的诉说,解决他们的问题,面对他们的质疑——这也是保持我们党的先进性的最根本要求——”<br />“你说得对,第六号情报员,没有想到,你一直战斗在海外,也没有放松学习呀!这就是我们前段时间学习的中心思想!”李新生赞叹道。<br />“谢谢,”杨文峰接着自己被打断的话题说,“我们党和广大人民的沟通基本上是多渠道的,沟通是畅通无阻的,当然,这种沟通和交流是多多益善的,不能满足。就拿新出现的互联网来说,这毕竟是新事物,我们党和我们政府从本质上是支持新事物的,支持互联网的,这些年中国上网人数迅速突破一亿,政府不但不禁止,而且还鼓励,这就是证明。互联网的发展,形成了一个新名词,那就是网民,网民是公民的一部分,而且是会使用电脑、容易接受新生事物的教育水平相对较高的一个群体。他们在利用互联网工作、学习、经商、交友的同时,也利用这个平台向上面反映一些问题,表达一些忧虑,讨论一些思想——这些都是很正常的,是完全符合我们党的指导思想,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现行宪法精神的。可是,现在要说到你了,你离休后离而不休,发挥余热,积极上网冲浪,发现那些你看起来不顺眼听起来不顺耳的帖子就要删除,举报一些揭露了一些黑暗面的网站,你认为你在维护党的利益,国家的利益——唉呀,老李同志,你怎么这么糊涂,正是你的行为,在破坏我们党的形象,在损害我们的国家的安全和利益,你正在干亲痛仇快的祸国殃民的恶事呀,你让我怎么能不怀疑你就是海外情报机关的人!”<br />李新生跳起来,喊道:“006同志,你不能血口喷人,我还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br />“好,我问你,经你举报被删除的那些帖子、那些议论和网上留言中,有几个是反共反社会主义、妄图颠覆国家政权的?”<br />“这个,”李新生想了想说,“这个倒没有,不过,敌对分子总是隐藏得很深的。”<br />“这个我相信,不但隐藏得很深,而且往往乔装打扮,以极左的面目出现。请你再想想,你删除的帖子大多议论的是你们省的政策和个别领导的德行,对不对?”<br />“是的,”这点李新生记得很清楚。<br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说,这些议论我们政府的帖子,正是那些热爱我们党热爱我们政府,关心我们政权关心我们执政党的热心公民写的呢?你不必马上反对,让我举个例子,你们省有网民议论省里的政策,批评个别领导的作为,甚至揭露一些领导的不正之风,你觉得这会影响安定团结,甚至会损害你们省、我们国家和党的形象,是不是?”<br />“事实是这样。”李新生说。<br />“事实是这样?你知道那些腐败如果不及时揭露出来,国家犯的小错误不及时纠正,就会损害我们国家,最后甚至会彻底断送了我们执政党的前途吗?你知道中央出了个党和国家领导级的大贪官程克杰吗?他当时在省里时就是个贪污腐败分子,而且作风败坏,包二奶三奶,民愤极大,反映问题的同志也不少。可是,当地某些人为了维护所谓他们心中的党的形象和政府的声誉,一直打压举报人士,结果,这程克杰竟然逆民意而升,混成了党和国家领导人!请问,我们党和政府出了这样的腐败领导,那形象是不是受到了更大的损害?如果当初我们的同志不去打压民意,而是去听取民意,我们的国家就避免了这次损失,我们的党也绝对更加健康,你不反对吧?<br />“网民是公民的一部分,而且是比较活跃的公民,他们通过互联网积极反映问题,正是他们的积极参与,使得我们国务院及时废除了《收容遣送法》,督促我们党与时俱进,赢得了人民的信任。又如,网民利用互联网的及时同步便利的特征,传播非典病毒的信息,让我们党中央及时准确地制定了抗击非典的决策,再次赢得了人民的热烈拥护。李新生同志,如果按照你的观点,一切不正面歌功颂德、上面没有让你说的东西、不符合你的要求的东西都不能上网,你把网民置于何种位置,又把依靠相信人民的共产党摆在了哪里?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个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懂。那么我就假如你懂得这个道理,在这种情况下,我不禁要问,你为什么还要在网上压制言论自由?你真是为了党的利益,国家的安全吗?抑或是为了防止人民为了维护党的利益而揭露你们省里的腐败官员?请不要搞混了,你们省任何一个党员,甚至中央的任何一个领导,特别是那些经济有问题,作风有问题的党员领导,不但不能代表党中央,而且,他们多留在党内一天,我们的共产党就多受一天损失。如果这种腐败分子不及时清除,我们党迟早要被他们拖垮,高瞻远瞩的总书记已经五次三番地强调了这点。只有把贪污腐败分子彻底干净地铲除,共产党才能永远保持先进性,才能更加伟大。<br />“还有,你难道真认为,网民在网上批评一下某项政策,指责一些不负责任的官员,就是反党吗?我们共产党难道被人批评两句,就会被反掉吗?你难道对共产党那么没有信心?对人民那么不放心?你还记得半个世纪前,共产党就是靠觉醒的中国人民推翻了压在中国人头上的三座大山吗?难道,现在的中国人民的觉悟比半个世纪前还低?低到让你李新生来决定他们看什么听什么,让你李新生来决定他们是否有权发表自己的言论?低到让你这个人民的公仆变成了人民的主人?!<br />“李新生同志,你想到没有,你每删除一个中国公民在网上发自内心的建议和批评,也就是从拥护共产党的人群中把这个人删除掉了……而且,删除公民善意的批评和建议,你不但违背了我们党的最高原则,而且,你还在破坏这个国家的基本大法——《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李新生同志,我不得不对你当头棒喝一声:你这种打着红旗反红旗,你这种混进党却干着海外反华情报机构无法做到的事,到底意欲何为?!”<br />杨文峰的一连串质问如雷贯耳……<br />李新生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说实话,他没有完全听明白,但大意他已经清楚了。现在回想起来,他要求人家删除的那些帖子确实都是针对浙海省地方政府不合理的规章制度和个别领导的不法行为的,但他当时怎么认为这些帖子就危害了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呢?难道真像006情报员所言,其实,对党的领导最缺乏信心的正是自己这样的人?他头上冒出了虚汗,006的声音再响起来时,仿佛是从一个幽深的洞穴里传出来的。<br />“你可能以为我在钻牛角尖,事实上不是这么回事。你也是老同志了,我不妨向你多透露一点,我们国家安全部早就注意到一些人,他们打着维护党的领导和政府稳定的旗帜,暗中干的却是故意把党和人民对立起来的邪恶的勾当,他们以中国人民教育水平不高、愚昧为由,把人民当阿斗,暗中大捞好处,中饱私囊,实际上在把党向人民对立面上推。我们以前只认为这些人左得很,后来才发现不是这样,原来,他们正是被海外情报机关利用来颠覆我们国家政权、推翻我们党的领导的。真正阴险狡诈的敌人绝对不是那些诬蔑辱骂你或者那些花时间找出你的缺点的人,而是那些笑里藏刀,阴暗歹毒的人。你知道建国以来,中国最左的那个手里每天举着红宝书的林彪,最后竟然带着国家的绝密文件驾机叛逃到苏修的事吧?其实,历史何其相似乃尔,反动派玩不出什么新花样,他们的阴谋今天还在继续!你李新生再左,也左不过人家林彪吧,人家林彪既然可以劫持专机叛逃,你李新生坐飞机叛逃美国,又有什么不可能呢?!”<br />听到杨文峰突然泄露了国家安全部正在追查的一个新的“反党集团”和他们的新手段,李新生目瞪口呆,再听到杨文峰对自己叛逃的“合理”解释,李新生心中彻底绝望了。<br />“当然,我还是相信,这些人中大多数属于你这一类。这些人靠手中人民赋予的权力反过来剥夺中国宪法赋予人民的权力,他们其实根本没有从共产党的利益出发,他们只想到自己一时的平安,他们说是维护党的名誉,其实是为了保护他们自己的既得利益。你可以不让人民上网揭露贪污腐败,那么不揭露,那些贪污腐败就自动消失了吗?不是,这些贪污腐败仍然存在于我们党内,在侵蚀我们党的肌体,毒害我们党的心脏,如果不及时清除,后果不堪设想。而你,李新生同志,让人痛心的是,你离休后所谓发挥余热,上网删除帖子,其实正正是在保护一小撮贪官污吏的利益,也正成为那些侵害我们党的害群之马的帮凶!”<br />“别说了,别说了,我受不了啦!我的天,我一切都听你的——”李新生用两个颤抖的手掌抱住自己的头,痛不欲生的样子。<br />杨文峰对这个结果很满意,明天可以正式工作了。<br /><br /><br />                                                         十六<br /><br />“叛逃贪官李新生早和海外情报机关有联系,目前已被海外情报机关秘密保护起来!”<br />看着这个昨天才出现在互联网上的标题,中纪委刘副书记头痛欲裂。桌子上的案子堆积如山,每个案子涉及的金额和级别都不比眼前李新生的低,然而,那些案子加起来,也没有李新生的案子更让人头痛的。<br />办案人员在纽约想当面解释清楚的企图失败后,刘副书记派两拨人马赶到浙海省和纽约,分别找到李新生的儿子和孙子,向他们解释清楚,并晓之以理。两人都表示积极配合,帮助做李新生的工作——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李新生却神秘消失,一个多星期没有露面,不露面也就算了,可是关于他的议论却仍然从互联网上冒出来。那么,他会到哪里去了?<br />想来想去,关键人物就是那个开宝马车的华人,他半路杀出,把本来只是为了解释清楚的一场会面变成了“绑架未遂”,继而又像好莱坞电影里的镜头一样,带着关键人物绝尘而去——他把李新生带到了哪里?他又是谁?<br />National Security。<br />这是当初那个神秘人物说出的两个英文词,直接翻译出来就是:国家安全。正是这两个词让办案人员不知所措,眼睁睁看着他们开车离去。刘副书记可以理解部下的迟疑,因为这两个词最常表达的就是中国的国家安全部。加上开车的又是中国人,自己的部下自然向这方面联想,然而,国家安全部为什么要介入李新生的案子?既然介入,为什么在自己正式发文询问情况时又推得干干净净?当然她也两次亲自打电话问过国家安全部副部长周玉书——周伯伯总不会骗她吧?<br />虽然她始终找不到国家安全部介入这个案子的理由和证据,但当他看到网上那些文章越来越频繁地涉及到国家安全,而且好像说得有凭有据的时候,她犹豫了。她的思绪始终陷入网络文章中那刺眼的“叛逃”、“出卖国家机密以换取政治避难”、“潜伏的间谍”字眼词里而无法自拔。<br />说个自私和不讲原则的话,事到如今,她倒希望国家安全部来横插一脚,也好缓解她的压力,也就是说,当事情进一步恶化时,国家安全部也别想脱掉干系,要受批评大家都彼此彼此。想到这里,她就对国家安全部拒不承认自己的特工绑架了李新生一事感到气愤。<br />气愤归气愤,左思右想之下,她还是让自己冷静了。她再次看了遍眼前这张互联网上新出现的帖子,突然脸色极度难看,她颤巍巍地站起来,按响了桌子上的叫人按钮。秘书进来后,她吩咐她立即通知上次出国办案的两位同志赶过来。秘书为难地看了看手表,已经晚上十点多钟了。不过,她有什么办法,这个刘副书记就这个时间观。<br />刘副书记突然想到,那个神秘人说出的“国家安全”也可能是美国不久前成立的国家安全部。美国有个国家安全局,但那主要是处理技术情报相关的情报局,这也就是他们都没有把国家安全联想到美国的这个单位。但美国为了统筹自己的十几个情报部门,最近成立了国家安全部,其简单称呼不正好也是“国家安全”吗——<br />如果那个绑架李新生的华人是美国国家安全部的,那就真是糟糕透顶了。虽然一个省级宣传部的副部长所知的国家机密有限,然而,却很可能被海外反动势力用作反华工具——而更糟糕的是,这个人是因为自己手下办案出错造成的出逃!<br />上次出差美国的两个办案人员半个小时后就赶了过来,刘副书记把自己的怀疑说出来,两人也都紧张得什么似的。虽然提出了一些反对意见,但到最后,他们也认为刘副书记的推测是对的。然后三人都沉默了,如果李新生真像互联网上透露的,他是因为被逼得太紧走投无路,最终选择出逃,最后在差一点被绑架的情况下,投靠了美国的情报机关,那么,这次由于办案失误引起的事件就真的闹大了。<br />怎么办?刘副书记在房间里踱着步,焦急万分。二十分钟后等她停下来时,她问,你们两位还记得那个开宝马车的人的长相吗?<br />两人都点点头,其中一个说,记得很清楚,死都忘不了那个坏了我们好事的家伙。<br />刘副书记松了口气,吩咐道:明天一早,你们就去找公安部最好的肖像绘图专家,把你们记忆中的那个劫持李新生的 人的相貌画出来。然后把画像送到国家安全部,让他们辨认此人到底是谁。<br />这个主意不错,要知道,如果是中国国家安全部的人,他们就无法抵赖了,如果真抵赖,刘副书记会威胁他们说,把画像公开,暴露他们的海外特工(当然这只是威胁,她不可能这样做)。而如果那人是美国国家安全部某个情报部门的人,那么,华人进入美国情报机关的人数寥寥无几,她不相信,中国国家安全部没有他们的资料。特别是国家安全部那个主管特务的小老头周玉书,简直就是一本间谍手册和情报百科全书。<br /><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1.11.2005 12:25
十七<br /><br />此时,在太平洋的彼岸,太阳才刚刚升起,在华盛顿郊区一个平房里,杨文峰坐在椅子上,示意李新生轻轻斜躺在长沙发上,就像每次杨文峰去看心理医生时那样,不同的是,这次躺在沙发上的不是他,而是李新生。<br />杨文峰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br />“你如果愿意,可以闭上眼睛,但记住,一定要让自己放松,放松,再放松……”杨文峰声音柔和地说,右手伸出来,在空中轻柔地划着代表放松的波浪形曲线。“记住,今天我们在这里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助你,为了找到你的仇人,找到那个你并没有察觉可一直对你恨之入骨的暗中陷害你的人。为此,我们需要进入你的记忆深处寻找蛛丝马迹,沿着你的心路历程探索,你一定要实事求是,毫不掩饰哪怕那些最肮脏最见不得人的想法——好,你闭上了眼睛,这样你就看不到我,我也就不存在了,这也是我的要求,我希望你感觉到这里有两个东西存在,一个是你自己的肉体,另外一个并不是我,而是你的内心深处,你的灵魂。现在我就是协助你的灵魂跳出来和你的肉体进行开诚布公的对话。”<br />李新生听着杨文峰那听起来有些熟悉的口音,感觉到有点晕乎乎、飘飘然,他先是微微闭上眼,眼皮剧烈地跳动着,随即,当上下眼皮合拢后,他渐渐放松下来。<br />“你出生在浙海省草店乡,家庭成分很好,一贫如洗,家徒四壁,是新中国让你一家人翻身得解放。解放后,你才有机会去读初中。1955年,你毕业了。毕业后,你在当时的草店人民公社高家湾务农。由于你是唯一的初中生,你成为高家湾的村领导,这些都是你写的,我没有读错吧?”<br />眼睛紧闭的李新生摇摇头。<br />“后来的几年的情况你是这样写的:由于我勤学习肯工作,努力要求作一名毛主席的好学生、党的好孩子,我进步极快,到1969年的时候,我不但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而且这年底我已经是草店人民公社的党委书记——等等,等等,李新生同志,进步真快呀,不过,我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没有?”杨文峰停了一下,继续说:“草店公社可是一个大公社,几十万人民的公社,论学问,比你高的何止成千上万,论阶级成分,解放前比你穷的、比你更加一文不名的人比比皆是,可是,你却脱颖而出,在二十多岁时就升为公社党委书记。可以告诉我,你的诀窍吗?”<br />杨文峰停下来,等着李新生回答。李新生眼皮跳了两下,嘴唇微微张开说道:“没有诀窍,认真学习,领会上面的指示,把中央的精神吃准吃透,带头往前冲,跟着思想走——”<br />“好好,可以打住了,我们不是在开会搞总结,你不必那么老套,再说你说的也太抽象了,是否可以具体点,例如,那时你生产了什么产品,如鞋子草帽什么的,或者带领你们村子的人搞了大丰收?我想,上面提拔你一定是有根有据的吧。”<br />“那当然,”李新生打断了杨文峰,口气中有些兴奋。“我没有生产鞋子,也不编制草帽,我给人戴帽……1957年时,我带头揪右派分子,帮我们公社超额完成右派指标,受到表扬,当然,当时还年轻,有些过激——”<br />“当时还年轻,有点过激?你倒不必这么自责,你也就生长在一个好时代,那个时代不用靠生产什么产品,只靠划分右派,就可以让你出人头地。这件事奠定了你人生腾飞的基础,我可以这样说吧,李新生先生?”<br />“没错,不过,你不能指责我们,其实我们也生产的,抓革命促生产,阶级斗争和革命生产两不误,我当时由于抓右派有功,很快调到公社里工作。在那里,我让我们公社的粮食亩产达到了三万斤,远远超过了邻近的公社,致使我们公社很快成为全县的榜样——”<br />“等等,”杨文峰亲切地打断他,“等等,李新生同志,你因为1957年大胆抓右派而被提拔到公社工作,接着,也就是1958年,你让你们公社的粮食亩产平均超过三万斤,你使用了超级化肥吗?你是怎么做的?”<br />李新生微微睁开眼睛,瞥了一眼杨文峰,发现眼前的人并没有恶意,于是又放心地闭上眼睛,声音轻微地说:“如果说真有什么超级化肥的话,那就是毛泽东思想,其实,亩产三万斤并不是难事,难的是你必须克服你心中的魔障。当时在讨论我们怎么上报粮食高产卫星时,大家说,隔壁公社都上报了亩产万斤,我们也上报万斤吧,不然不是落后?我心中咯噔一下,我是农民出生,我知道亩产万斤的事纯属于思想领域的玩意,然而,既然是思想认识领域的事,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再多上报一些,两万斤,甚至三万斤。在上报时,我克服了思想和现实的冲突带来的煎熬,双手颤抖地写了下亩产三万斤这个划时代的历史数字,之后我一直战战兢兢。没有想到,材料公布后,我们公社一夜之间成为全县第一。当然也有遗憾,上报亩产三万斤只搞了个全县第一,因为隔邻县城有个公社上报了亩产四万斤的天文数字。这也让我看到我们和人家思想上的差距。”<br />看到李新生脸上闪出的光辉和随即而起的淡淡的遗憾,杨文峰觉得不可思议。他脸上带着讥讽,朗声道:“好,好,我就看出你的起点很高,果然不错,亩产三万斤!对了,我从你的口气中,可以听出,当你上报亩产三万斤的产量放出这个高产卫星时,你心里其实是明白的,你毕竟是一个农民,我说的没错吧?”<br />李新生点点头。<br />“那么,你心中有什么不安吗?”杨文峰接着问了一句。<br />李新生摇摇头,随即补充道:“也有不安,那主要是我们上报亩产三万斤后成了典型,省里有个老领导硬是要来视察。我这下可慌了,到哪里去找亩产三万斤的粮田糊弄他们呢?我赶快连夜到邻居公社取经,发现一个公社为了开好高产卫星现场会,把收割后的稻谷一根根密密麻麻地插进地里,结果那稻谷看起来长得是那么瓷实,以致小孩子可以跳上稻谷尖上去跳忠字舞——可是,我算了一下,即使那样,算起来也只能是亩产万斤,离三万斤远着呢。我当时面临了人生的第一个路口,要就是承认虚报产量,要就是找到一块亩产三万斤的稻田——我还真找到了,我让大家把家里米缸的米都贡献出来,倒进一个稻田里,几个小时后,白花花的大米铺了半人高,我计算了一下,一亩地里肯定有三万斤大米了。”<br />杨文峰脸上露出见到外星人的表情,随即又收回了。<br />“地里既然可以生出密密麻麻的稻米,为什么不能直接产出白米?我当时是这个思路,当然,我承认这有些过分,但,你还年轻,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其实,我是在说一种思想,而你们现在指责我们的时候,就老抓住事实不放。思想,明白吗?在很多时候,思想是一种可以赖以生存的实物。我这一辈子都在和思想打交道。我扯远了,对了,说到哪里啦?省里那位老领导后来没有下来视察,听说要来视察的领导对大跃进心怀不满,是要来弄清亩产万斤的真相的,好在他出发前就被打倒了。我们亩产三万斤的事迹顺利上了省报,我的一篇心得体会成为全省公社级领导学习的范文——”<br />“看得出,你的宣传才能那时就崭露头角了。”杨文峰夸奖道,“李新生同志,到现在为止,对刚参加工作做的两件事,也就是积极超额完成右派指标和亩产三万斤,是否有后悔之意,是否想忏悔?”<br />“后悔?有什么后悔,忏悔,向谁忏悔?”李新生睁开了一只眼,“我做错了什么事,或者说错了什么话,我一定承认错误,并努力改正;但是我绝不向任何人‘忏悔’。因为我从来是根据自己的认识,根据当时认为符合党的利益和需要那样去做的。过去如此,今天、今后也如此。这里不存在什么‘忏悔’或宽恕的问题。” <br />说到这里,李新生把另外一只眼睛也打开,不解地问:“第六号情报员,请问,这些和我们要找出真相、抓出诬陷我的人有什么关系吗?”<br />“当然有关系,”杨文峰果断地说,“大有关系,你忘记了网络上如何写你的,‘一个极左分子’、‘一个不与天都不与地斗,专门找自己的同志和同胞斗的机会主义分子’……我们必须找到你过去工作和生活中得罪过的人,例如被你打倒被你冤枉的人——”<br />“可那时我还年轻,也没有什么权利,我不可能得罪什么人——”<br />“是吗?”杨文峰脸上罩上一层寒霜似的冷冷地说,“你知道就因为你放卫星,结果在接下来的三年自然灾害里,我们草店公社饿死了多少人吗?七千六百八十多人,这些人是被活活饿死的——”<br />李新生吃惊地看着杨文峰,“你是——”<br />“我也是草店公社出来的,不过,那时我还没有出生,我是几年后才出生的,不然,我也可能被你的错误活活饿死。要知道,在饿死的人中,小孩和老人占多数。”<br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是老乡?”李新生有些不解也有些不满地问。<br />“你知道为什么的,作为国家安全部特工,从名字到出生地和出生日期都是保密的,就像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一样,我也不能告诉你我是哪里人。不过,我以为你早就从我的口音听出来了呢。”<br />李新生这才想起来,眼前第六号情报员的口音听起来有些熟悉,原来还是老乡,他闭上眼睛,随即又猛地睁开,结结巴巴地说:“你的意思是,有人把饿死人的大跃进归到我的头上,现在有可能出来报复我?”<br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可能性不大,”杨文峰分析道,“第一,三年自然灾害,天灾加人祸,你自然是人祸里的帮凶,但也不能全怪你,你那时还年轻,而且也是人云亦云,要求进步。第二,也是最主要的,如果你亩产三万斤的豪言壮语真的带来了灾难,那灾难的受害人也都被活活饿死了,就算找你报仇,也是那些阴魂不散的鬼魂,或者等你死后纠缠你的灵魂的阴间地府的大小无常,轮不到用眼前这种方式吧。”<br />李新生打了个冷颤,马上闭上了眼睛,他仿佛看到有七千六百八十多个魔爪在他脑海里的眼睛面前狂跳乱舞。<br />“我们可以继续吗?”他声音颤抖地说,“我想快点找到陷害我的人,我怕时间久了我受不了,你知道,我年纪大了,心脏也不是太好。”<br />杨文峰点点头,满怀信心地继续着他从那本心理学著作上活学活用的心理分析。<br /><br /><br />                                                        十八<br /><br />“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可是,你当时却仍然是个小小的公社书记,你已经当了六七年的公社书记,对不对?”杨文峰尽量模仿戴维斯医生那轻柔和平静的语气问。<br />闭着眼睛的李新生点点头,脸上显出无奈和不甘心,仿佛又回到了半个世纪前的草店公社。<br />“你找出了什么办法,让自己成为典型,最终上调县里工作?”杨文峰循循善诱地引导着。<br />“什么办法?我还是那句话,好好学习领会上面的指导精神和思想,在理解透彻之后,大胆向前走,没有什么捷径——”<br />“李先生,这里不是做报告,也不是思想汇报会,你不要和我打官腔,我是来帮你的。也许,你故意忘记那些互联网上是如何揭露你的,也许你想不起来了,让我给你提个醒吧,当时干部要想脱颖而出,不外乎两个方法,第一个仍然是千古不变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得到人民的尊重,例如当时出现了焦裕录这样的好同志,估计这点和你的性格不符合。第二点,就是紧抓阶级斗争,紧跟林彪副主席,高举红色语录——你是靠后面这个发迹的吧?”<br />李新生摇了两下头,停了下来。<br />“你们郊县有把阶级斗争搞得如火如荼的,例如有个县城干脆把地主富农的后代丢进枯井里让他们活活饿死,来个斩草除根,还有的……你当时做了些什么?是否会让一些人对你怀着刻骨仇恨呢?”<br />“应该不会,”李新生说,“我们公社比较讲政策,我不允许发生从肉体上消灭阶级敌人的事,这一点,我的档案里有记载。”<br />“我同意,”杨文峰不无赞赏地说,“所以 ,十年浩劫后,你的很多同事被作为三种人投进了监狱,但你却没有事,这和你这个时期讲政策的做法有一定关系,但会不会有些被遗漏的事呢?例如一些小插曲。我提醒你,你在文革中被接二连三地提升,这不可能是无功受禄吧?”<br />李新生没有做声。<br />“不如我再提醒你一下,在我出生一年后,我们家乡出现了一件大事,使得我们公社成为全县的标兵,你也因此引起了县委的重视,为你三年后上调县委宣传部打下了基础。那是什么事情,你还记得吗?”<br />“你说的是杨大昌台湾美国特务案吗?”<br />杨文峰双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竭力平静地说:“是的,你还记得?”<br />“记得,当然记得,那件案子很大的——”<br />“真的?”杨文峰打断他,“怎么个大法,是不是你一手策划的?在你上调县委工作中起了什么样的作用?”<br />李新生睁开了眼睛,奇怪地看着呼吸急促的杨文峰,淡淡地说:“我不想说这件事,如果你想找我的仇人,这个杨大昌不应该是,我到现在都根本不认识他,更没有亲自动手打过他。当时定他为特务后,他很快就承认了,后来听说,‘四人帮’垮台后,他要求翻案,政府也给他平反了,还补发了一大笔工资,他还有什么不满的?还想怎么样?”<br />“这样说,”杨文峰竭力装得平静,“你根本不认识被你定为台湾美国双料特务的杨大昌?那么你更不会记得他后来怎么样了?”<br />“不认识,也不记得了。再说,他的案子轰动一时,我在他案发后三年,就上调到县城里工作,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李新生肯定地说。说完又闭上了眼睛。<br />“他死了,是在被折磨了十几年、平反昭雪后不久死去的!”杨文峰冷漠地说,脸上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酷的笑。<br /><br /><br />                                                            十九<br /><br />四十年前,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地燃烧到浙海省草店人民公社,时任草店公社党委书记的李新生面临选择:要就是靠边站,要就是披上战衣,与时俱进,成为草店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会领导。一向紧跟时代的步伐,时刻领会上面精神的李新生没有犹豫多久,很快投入到文化大革命的洪流里。然而,经过反右超额完成指标和大跃进中“思想有多远,我们就能走多远”的磨练,全县甚至全省的人民公社都在别出心裁,这使得李新生面临了严重的挑战。他无论多么积极,无论抓多少阶级敌人,无论把地主富农改造得多么服服帖帖——总之,无论他干什么,总有其他人民公社走在他前头,换句话说,在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他始终无法跑到队列的前头,跑在时代的前面。<br />李新生感到无奈和烦躁,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经过好几天翻查资料,他的小聪明启动了——他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直到现在为止,无论是本县还是邻县的人民公社,抓了无数的地富反坏右……直到排在第九位的臭老九,然而,却没有真正抓到一个台湾或美国的间谍特务——李新生陡然间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前途和光明,他当晚激动得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他赶到办公室,让公社秘书把全公社家庭出身不好、有海外关系、文化水平比他李新生高的人的资料都拿给他,同时,让秘书立即和县城公安局取得联系,要求获得近期全国破获的间谍特务案件的有关资料。<br />一个星期后,李新生对照各种材料,从全公社范围内挑选了四十五个人选。之后,他部署自己的亲信逐一调查这些人,调查结果显示,这四十五个成分不好又有海外社会关系的只有三十个还活着,活着的三十位中有六位正在坐牢,另外十五位年纪超过六十岁,只剩下九位特务候选人。李新生怀着不安的心情开始研究这九位候选人,结果,让他失望的是,其中至少有六位正在农村劳动改造,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所在的农村,李新生担心,如果把他们定性为特务,那么很难给他们找到适合他们的“收买”“培训”“派遣”的时间和机会。<br />名单上只剩下三位候选人,其中一位的父辈中有一位很早背叛自己的家庭,参加了革命,现在在县委工作,显然不适合定为特务,就是定,也得人家县城那一级定。另外一位最有特嫌的人是公社革命委员会的工作人员,是李新生的手下。此人倒是各种情况都符合特务的要求,但,如果定他为特务,就得承认李新生把持的公社革委会被敌特“渗透”了,这显然有违李新生初衷,搞不好还弄巧成拙。<br />名单上只剩下一个名字:杨大昌。草店中学语文教师。解放前就读武汉师范学院,解放时回到家乡,参加革命工作。历次运动中虽然都受到冲击,但由于认错及时,主动配合对他的揭露和批判,没有戴上右派的帽子。此人曾经自豪的宣称,当时国民党从武汉撤退前夕,他们青年学生都获得了转移到台湾的通行证,但他痛恨国民党的腐败,向往新中国,而毅然决然地把通行证抛到了一江春水向东流的万里长江里……<br />太好了!李新生当时就跳了起来,高兴地想起了两句诗词:众里寻他千百度,得来全不费工夫。<br />当公社公安局的同志在革委会成员的带领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逮捕美国和台湾双料特务杨大昌之时,整个草店人民公社都轰动了,随即整个县城都获得了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三个星期后,杨大昌对自己的间谍特务行为供认不违。这时,省公安厅下来的小组刚刚到达公社,他们本来是带着不满下来的,他们认为草店公社在抓特务这件事情上操之过急而且有些草率,很可能已经打草惊蛇,公社革委会至少应该先给他们打个招呼。但他们到达后,情况的发展出乎他们的意外,首先,间谍特务本人已经招供;其次,人民的积极性和热情空前高涨。省公安厅的领导吃惊于这种高效率的抓间谍游戏,放下身段,认真取经。公安厅的同志看到杨大昌的坦白书时,先是疑惑不解,随即紧张得喘不过气,最后几乎休克过去。要知道,从杨大昌坦白的罪行来看,完全可以称得上共和国最大的间谍特务案,他不但供认出自己充当美国和台湾间谍特务其间参与的三百多件大案要案,而且还证实了三年自然灾害是他们参与策划和制造的。真是没有想到,如此重要的间谍特务竟然藏身在这个穷乡僻壤里,难怪全国都翻遍了,也找不到造成中国人民贫穷落后和饥饿而死的罪魁祸首!………公安厅的同志认为有必要进一步立案侦察,以便顺藤摸瓜,破获整个美台在大陆的间谍网。他们向公社革委会提出,立即押解杨大昌到省城。<br />没有想到,这一要求被公社革委会主任当场拒绝,而且从口气上判断,几乎没有妥协的余地。公安的同志抬出了领导,李新生还是不买账。最后公安的同志做了让步,希望他们留下来,和关在监狱里的杨大昌见面。让他们吃惊的是,这个要求也被断然拒绝。李新生的理由是,目前罪犯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审问,当然这话没错,当时经过三个星期的拷问,杨大昌已经气息奄奄,断了一条腿,手指关节被折断了三处,胃部大量出血……公安的同志也生气了,认为李新生这样太过分,可是,李新生又出了新招,他冷冷地笑着说:我不让你们把人提走,还有一个主要原因,那就是此人知道很多秘密,就他所说,他还知道,连你们公安内部也混进了特务,我如果把他交给你们,谁知道会不会被灭口?如果有意外,你们负得了责任吗?<br />公安的同志傻了眼,再坚持要人,无意于证明自己就是内奸。他们这才知道遇到了高手,吓得不敢多说话,按照他们的经验,眼前的李新生完全有可能让特务李大昌供出任何致命的绝密,包括公开指责他们几位公安的同志是美国间谍。他们只好灰溜溜地走了。后来,随着文化大革命的进一步深入,全国各地到处涌现出一个比一个大的间谍特务案子,上面公安部门应接不暇,也就把杨大昌案淡忘了。<br />其实,李新生把特务杨大昌留下来的原因很简单:杨大昌案件已经是全省闻名,搞不好全国也会挂上号,只要杨大昌还在草店人民公社,李新生就不会寂寞,就不会默默无闻。当然,杨大昌作为反面教材,留在草店公社还有很多其他的好处。这好处很快就显现了。公安的同志半信半疑地回到省城,但怀着更大野心和激情的记者又一拨拨到来,报道接二连三地出现在省报……紧接着是一拨拨前来取经的革命群众——草店公社在一段时间里,成为远近乡里和邻县群众前来旅游瞻仰“反面教材”的圣地,全国各地在“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同时,还暗中流传过“抓特务就要学草店”的口号。<br />这时,特务杨大昌已经从监狱出来,甚至恢复了中学教师的工作职务。李新生这样做是有其考虑的。如果把杨大昌关起来,自然无法经常性地供人参观和批判之用。放出来,而且还恢复工作,说明公社不但抓到了特务,而且把他置于人民群众的监视之下,借助人民的力量把他改造好。<br />杨大昌当时快四十岁。他妻子带着两个较大的孩子在农村务农,把一个三岁的儿子留在他身边。杨大昌被定为特务后,妻子根据他们早就商量好的计策,宣布和他划清界限,自己带着两个孩子在农村过艰难的生活。但她确实无法供养第三个孩子,那第三个孩子就跟着父亲。<br />杨大昌虽然从监狱出来,但他的人生角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虽然他因为成分不好和臭老九的双重罪名,早就心里有底,也和妻子私下商量好对策。但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一夜之间成了家喻户晓的美国间谍和台湾特务。从那以后,他成了草店人民公社挨批斗频率最高的反面人物。十年文化大革命中,他被大大小小批斗了五百多次,腿被打断了六次,胸脯下几乎每根肋骨都折断过一次以上,他的脸成为激动的群众练习抽耳刮子的沙袋……<br />然而,他坚持过来了,他带着浑身的伤和流血的心挺过了十年浩劫,比他罪名轻的很多人不是被折磨死就是自己挺不过来而自杀,但杨大昌挺了过来,坚持到小平同志上台,坚持到“四人帮”被投进监狱,坚持到自己被平反昭雪,甚至坚持到儿子考上大学——在他认为儿子懂事后,他想告诉儿子自己怎么能够奇迹般挺过来,满身病痛未老先衰的杨大昌从客观和主观两方面总结了原因。<br />他含着苦笑说,自己大难不死,整整拖过十年,首先要感谢公社革委会书记李新生。震惊省内外的杨大昌特务案是李新生树立的典型,为了这个反面教材不倒,杨大昌必须活着,哪怕苟延残喘,哪怕还有一丝生命,要做到生命不息,批斗不止。所以,无论李新生在公社时,还是后来上调到县城工作,他都明确指示,怎么打他折磨他都可以,但绝对不能弄死他。他说,让他活着作为活的反面教材教育人民比一个死翘翘的死老虎要有用上百倍。当然,聪明的李新生知道,只要杨大昌活着,上面就不能对他视而不见,他也就可以继续在革命的道路上进步前进。<br />这是自己客观上能够坚持了十年活下来的原因,杨大昌透过浑浊的眼睛深情地凝望着儿子说,第二,也就是从主观上面说,你,我的儿子,是让我没有垮下来,让我坚持到平反昭雪这一天的原因。<br />开始被打成特务的时候,儿子只有一两岁,他把两岁的儿子寄存在邻居好心人家里,但随着他的“特务”罪行被逐渐揭露,邻居也吓坏了,他们不能不和他保持了距离。儿子三岁的时候,杨大昌开始带着儿子出席各种批斗他的大会,很多时候,与会的革命代表们和全省各地涌来的造反派都故意把他三岁的儿子安排在批斗会现场的第一排。一开始,低着头插着牌子的杨大昌在被架飞机、跪洗衣板、抽耳刮子的时候会看到台下的儿子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他感到惭愧,他回避着儿子天真无邪的眼睛。但时间久了,他不再回避,而且,有那么几次,当他快要挺不住,想高声呐喊,想以死明志,想一头撞死在台上甚至一头撞向造反派的时候,他从儿子眼神里看到了活下去的理由和希望,他得到了安慰。从那以后,他不再回避儿子的眼睛,就这样,他看着台下的儿子一天天长大,他注意到,儿子那盯住自己的眼神也一天天变化。直到有一天,儿子那给他安慰给他活下去勇气给他希望的眼神突然变得那么陌生和可怕——<br />“孩子,我当时也想了,人都有一死,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一头撞死,也免了遭受那么多耻辱和折磨,可是,孩子,那个时代,那个我生不如死的时代,死还不容易吗?可是,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你就要流落街头,你能长大吗?所以,孩子,我不能死,他们无论怎么折磨我,我都不去死,他们打我的左脸,我就把右脸也准备好,打吧,折磨我吧,只要还给我留下一口气,我就要把我的儿子带大,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你给我活下去的勇气……”<br />杨大昌已经泣不成声,他用枯树皮般的手背擦着脸……他抬起头,吃惊看到儿子冷冷的眼神,那眼神里竟然含着一丝残酷的冷笑,杨大昌怎么也无法从这个眼神里找到那个坐在第一排看爸爸被人揪斗被人抽耳刮子的三岁男孩那天真童稚的影子。<br />那个三岁的孩子就是杨文峰,他从十岁起就不再哭泣,或者说,他不会哭泣了,他也不笑,至少不像常人那样笑,只有在他感到满腔仇恨的时候,他才笑——就是那种透着残酷的冷笑。<br /><br /><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1.11.2005 12:26
二十<br /><br />“现在想起来,真让人难以想象,你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有见过杨大昌?”杨文峰冷笑着问。<br />“没有,或者说我不记得,”李新生平静地说,“我主持过多次批斗他的万人大会,但每次他不是被涂上花脸,就是鼻青脸肿,哪里有机会看到他的庐山真面目?再说,我后来离开了草店人民公社,一生经历过的这样的事也不下百起,哪里都记得住?”<br />“你的意思是,被你迫害的人太多,你都无法一一记住?”杨文峰的声音冰冷异常,连李新生也感觉到了哪里不对劲,他睁开眼,微微抬起头,提高声音说:“第六号情报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有迫害什么人,这一点组织上已经有了定论,我们生活在那个荒唐的年代,大家都这样,怎么能苛责一个人?我说过,我没有迫害任何人,而且,你知道,在文革后期,我也被人家冤枉,甚至坐了一年牢,这些都在我档案里,你该不会不知道吧?”<br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杨文峰说,“解放后你从参加工作开始,就不停给自己改名字,美其名曰要跟上时代的步伐。最早你叫李反右,后来改为李跃前,甚至在文革中你还改名叫李保林、李默涵,李维清——为此你差一点儿犯错误,于是你改名叫李新生,并想着这次改名才一劳永逸。没有想到,有人抓你的辫子,说你明明出生在旧社会,竟然取名‘新生’,这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结果你被打入监狱。好在文革很快就结束了,你得以平反,正因为你也被人陷害过这么一次,所以,你出来后摇身一变,又成为文革的受害者——我说的没错吧?”<br />李新生只是用鼻子吱吱唔唔了几声。<br />“其实,李新生,你自己也知道,你就像一条变色龙,不停地变换身上的颜色,你——”<br />“你这样说有失公道,我那是跟随时代的脚步,用今天的话就叫与时俱进,我更不是什么变色龙,我永远是红色的,保持革命的本色不褪色,我都是与党中央保持一致的……”李新生声音明显带着抗议。<br />杨文峰用冷笑打断了他:“是吗?那么你肯定忘记了你档案里的材料吧?也难怪,你都写了那么多年,当然忘记了,可是我还记得。你记得你写的那些歌颂林彪林副统帅的肉麻的诗歌和散文吗?可是,那些你当宣传干事时写的赞歌的墨水还没有干,不争气的林彪就摔死了——然而,这丝毫没有影响你的人生方向,甚至没有在你心中激起一点涟漪,这一点可以从你马上转向,立即用墨迹未干的歌颂的笔接着写讨伐林彪的檄文……不久之后,让我们怀疑人性的这一幕丑剧又在你身上重演,那些年,作为一个宣传部新来的年轻人,你使用浑身解数歌颂‘四人帮’,跟着他们摇旗呐喊,结果,当这四个小丑哐当入狱后,你摇身一变,声泪俱下地控诉得比谁都起劲,仿佛自己是被万恶的‘四人帮’陷害和耽误的一代,全然忘记自己也是帮凶……”<br />“第六号,你是不是扯得太远?”在杨文峰讲述的过程中,李新生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他感到有些奇怪,这位一向冷静的特工有些失常。<br />杨文峰也感觉到李新生怀疑的目光,他停下来,但忍不住又开口问道:“你真的从来没有反思过自己的一生,也从来没有一丝后悔吗?李新生同志?”<br />李新生看了他一会,小声说:“我都说得很清楚了,那不能怪我,我也是受害者,再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我当时认为是正确的情况下才做的,何况,我又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党的事业,为了我们国家的前途,为了我们民族的未来,我们国家也走过弯路,我们党也走过弯路,为什么我就不能走一下弯路——”<br />“够了!”杨文峰喊了一声,仿佛他身上有巨大的痛苦迫使他喊出来似的。“你说得真好听,不是为了自己,你推得一干二净,你不用负任何责任——你甚至不认识、不记得那些受害者,就好像那位杨大昌,因为你的一个点子,一个思想,他被折磨了整整十年,当他死的时候,他拖着一条断腿,伤口已经痊愈,然而体无完肤,身上血早干了,然而,心还在泣血,他的内脏也因被反复暴打而没有一个是健全的——这样的人,你竟然连记都记不起来了……”<br />李新生奇怪地盯着杨文峰,随即他眼睛里渐渐露出恐惧,他从眼前的年轻人的身上看到了一个久远但熟悉的影子……他不敢想下去,只是更加仔细地观察眼前第六号情报员脸上的表情。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他故意漫不经心地问:“请问,请问你和那个杨大昌有什么关系吗?你很同情他的遭遇吗?”<br />“同情他的遭遇?”杨文峰冷冷地说着,嘴角竟然浮出一丝冷笑。“不,我一点也不同情他的遭遇!”<br />李新生观察得很清楚,面前的第六号情报员在说这句话时,绝对没有撒谎。眼前的人根本不同情杨大昌,他们之间应该没有什么关系。李新生放下了紧张得跳到喉咙的心……<br /><br /><br />                                                          二十一<br /><br />杨文峰确实没有撒谎,他没有必要撒谎,因为他并不同情父亲的遭遇。<br />有的孩子记事早,有的孩子记事晚,记事早的孩子四五岁就记得很多事,记事晚的孩子甚至无法记得十岁时发生的事。然而,像杨文峰这样三岁就记事的孩子肯定不是很多。至少,他的父亲杨大昌就绝对想不到坐在台下的三岁的儿子已经开始记事。那双童稚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好奇地盯住双手反捆、背上插个牌子、头上戴个高帽的父亲,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总是回避自己的眼光,他更不明白父亲犯了什么错,是摔破了花瓶吗?为什么那些哥哥姐姐叔叔阿姨上台使劲抽爸爸耳刮子呢?如果我犯错了,爸爸只是轻轻打几下自己的小屁股……<br />父亲怎么也不会想到,三岁的孩子已经记住了这一切,当然记事不等于懂事。那么,杨文峰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懂事的呢?话又说回来,什么叫做懂事?有的事你一辈子都弄不懂,那叫不叫懂事呢?<br />他坐在第一排看到了一切,也记住了一切,可是他完全搞不懂。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直到有一个人宣布会议结束,之后要就是在父亲屁股上踢一脚,要就是朝父亲脸上吐一口口水。然后大家就一哄而散,父亲被人松了绑,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他就开始打扫会场留下的垃圾。杨文峰也会去帮忙,但往往是越帮越忙。等到父亲汗流浃背气喘嘘嘘打扫完毕时,父亲就过来紧紧抓住他的小手,一跛一跛牵着他离开。<br />杨文峰那时虽然心中有很多不懂,但看到父亲的脸色,他什么也不敢问,事实上他也不知道从哪里问起。后来,再大一点,当父亲已经习惯了被批斗,也不再回避他的眼睛的时候,他开始试着问父亲一些问题。<br />“爸爸,什么是特务?”<br />“爸爸,你为什么要当特务?”<br />“爸爸,我想到妈妈那里去。”<br />他的问题越来越多,他记得从四岁到五岁,他不停地问问题,但在他的记忆中,父亲几乎从来没有给他答案,或者说,父亲从来没有给他让他值得记住的满意的答案。<br />六岁的时候,有一天,父亲给他穿上一套新衣服,把一个书包挂在他身上,牵起他的手,把他送到了学校。<br />“爸爸,我不想上学,我为什么要上学?”<br />父亲蹲下来,捧着他的小脸,用疲惫的声音说:“你要上学,好好学习,今后到城里去读书,去大城市读大学,还出国留洋,当一个有用的人……”<br />“爸爸,我不想当一个有用的人,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也想当一个特务——”<br />之后发生的事是他整个童年记忆中父亲唯一一次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父亲的耳刮很重,他被打蒙了,忘记哭,倒是蹲在地上的父亲捂住脸呜呜地哭了,看到父亲哭了,他更哭不出了,他伸手为父亲擦眼泪,连连说:一点都不疼、一点都不疼……<br />从那以后,他再没有去和父亲一起陪斗,但他却渐渐知道了很多事情,也渐渐明白了很多道理,弄懂了很多以前不懂的事。        父亲宁肯让自己陪伴他挨斗也没有把他送到乡下妈妈那里,显然有他的考虑,后来他才知道,和妈妈一起住在乡下的哥哥姐姐并没有逃脱“特务狗崽子”的厄运,都受尽欺负,留下了身体残疾。他还知道了,父亲为了养大自己,不得不按照当时的人民公社革委会主任李新生的意思“坦白从宽”,很多罪行都是李新生从全国各地的间谍特务案件材料上抄写下来,整理成一份滔天罪行后让父亲直接签字认罪的。父亲为了留下一条命,也为了幼年的杨文峰能够长大成人,经受了非人的侮辱和虐待。按说父亲早就挺不住了,但父亲却硬是坚持到十年浩劫结束,坚持到恢复高考,坚持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他的手上……<br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他考上大学后,父亲感觉到自己时间不多了,于是想告诉他过去发生的一切,杨文峰这才发现,父亲竟然还记得他五岁时提出的那些问题,父亲竟然想回答他那时提出的问题,杨文峰觉得不可思议。其实父亲大可不必如此,他早在十岁以前就找到了答案。<br />他没有兴趣听父亲的答案和解释,父亲看到儿子的反映,以为他忘记了,以为他不记得了,以为他忘本了——父亲很伤心,他揉着已经半失明的眼睛,数落起儿子,到最后他想起了那些往事,那些当时他不敢哭不能哭的往事,他哽咽着说,你不能够忘记过去,要记住爸爸受的那些苦,那不是人能够经受得住的,我要走了,你要记住爸爸受的那些苦难……<br />行将就木的老人擦掉浑浊的眼泪,吃惊地发现儿子那张脸,那是一张他早该注意到却一直不能理解不敢相信的脸——冷若冰霜,嘴角浮出一丝冷笑。<br />得不到儿子同情的老人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面带冷笑的儿子转过身,迈着冷酷的步伐走了出去。<br />他不是不同情父亲的遭遇,只是父亲的那点遭遇和他受的苦难相比,算得了什么?<br /><br /><br />                                                    二十二<br /><br />“我已经找到了让你落到今天这个悲惨地步的元凶!”杨文峰对一大早就自觉躺在沙发上的李新生开口说,声音不大,然而,却让刚刚躺下的李新生触电似地跳了起来,他疲惫不堪的脸上闪过一层光,眼睛睁得要爆出来似乎的,“你找到了那个陷害我的人,告诉我,他是谁?”<br />杨文峰迟疑了几秒钟,不紧不慢地说:“是的,我知道你为什么落到今天的下场了,你不要激动,躺下吧,还有几个问题要弄清楚,你放心,真相马上就大白了。”<br />李新生研究着杨文峰的脸,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杨文峰脸上并没有自己期盼的那种找到真相的喜悦,而是一种说不清的复杂表情。他慢慢坐下,再次斜躺在沙发上,不过,他没有闭上眼睛,他不愿意自己的眼睛离开杨文峰。<br />杨文峰坐在沙发旁边一张椅子上,居高临下地扫了李新生两眼。<br />“我们开始吧!”这话是李新生说的。<br />杨文峰点点头,张了张嘴巴,欲言又止。李新生眼里透出焦急和询问,杨文峰咳嗽了一声,这才开口道:“两个星期来,在这与世隔绝的小屋子里,你配合我找到了真相。不过,你不用急,听我慢慢道来。”<br />李新生心中还有狐疑,但也只好点点头表示同意。<br />“你一开始就讲,你这一生光明磊落,公事公办,紧贴时代脉搏,与时俱进,我原以为要找到这样一个人的仇敌,还真不容易。但在你的配合下,我们一起走过了你那光明磊落的一生,结果让人震惊,你不但得罪了很多人,而且还有很多人因你而家破人亡,甚至毫不夸张地说,你还直接和间接害死了不少人——”杨文峰的声音有些沙唖,而且由于不再需要隐瞒,他的浙海省草店乡的口音更加重,听得李新生很不自在。“当然,你从一开始就不认为你需要对任何错误负责,正像你说的,你当时是紧跟上面,你认为你做的一切是符合国家的利益,符合党和人民的利益的,你没有做违心的事,也就是说,你认为当时那样做即使不能算是对的,也绝对没有什么错,或者至少错不在你。所以,你自然就认为你的历史是清白的。如果是有错误,那也应该是人家的错误,是上面的错误,甚至是政府和党的错误。我说的没有错吧?”<br />李新生点点头。<br />“我不能不承认,我理解你,理解你这种想法,有你这种想法的人多的是,所以,才造成了我们国家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政治景观,那就是当林彪和‘四人帮’这种窃国大盗横行时,无数像你这样的人也跟着翩翩起舞,为数众多的人甚至沦落为帮凶。这已经够让人痛心的,但更让人痛心的是,这些和魔鬼共舞成为帮凶的人在事后往往仍然可以心安理得,不思反悔。为什么?因为他们都像你一样,有着冠冕堂皇的借口,那就是你所说的,你是在听党的话,按照政府要求的做,你是在与时俱进,是在时代的金光大道上朝前迈大步——这样说,也就难怪了。于是,你们更进了一步,有人要打倒刘少奇,你比谁都起劲,‘四人帮’要反击右倾反案风,要整小平同志,你一马当先,还有就不说了——当不久之后,事实证明你们错了,你们犯了罪,成了帮凶的时候,你们一下子就解脱了,好在我们国家和政府也经常纠出一两个十恶不赦的人如林彪和‘四人帮’,他们不但成为一切邪恶的根源,而且,也让你们这种人时不时找到替罪羊,找到解脱,仿佛只要有林彪和‘四人帮’的存在,你们就纯洁了,你们就是被欺骗的纯洁的赤子。于是,你们继续你们认为对而事实上也许很快就被证明是犯罪的事。恶性循环就是这样来的。观察你李新生的一生,可以发现,你几乎一直在重复同一个错误,或者说得严重点,你在犯同一宗罪,例如抓右派你比谁都积极,文革中给人扣莫须有的罪名,你一马当先,而在反击右倾翻案风中你也不落人后……以致一直到现在在互联网上找异己分子,你还是老当益壮、乐此不疲。知道在和你相处的这两个星期里,什么最震惊我吗?就是你的道德水平、你的善恶标准、你的是非观念,还有你的良心等等——说到良心,我想问你,你一生中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良心不安,对不对?”<br />李新生不情愿地点点头。他知道自己现在没有选择,如果需要得到眼前006的支持,如果想知道真相,必须忍受他的分析和说教。<br />“我想从同你相处、同你交谈过程中找出是什么东西蒙蔽了你的良心,模糊了你善恶的标准,消磨了包括小学生 都知道的诚信的道德准则……你知道我最惊奇的是什么吗?就是你动不动就把国家政府和党拿来做挡箭牌,你无论干了什么事都能‘心安理得’,为什么?因为你认为是政府是党让你干的,或者,你认为自己这样做是为了国家为了人民为了党的利益——所以,你给人戴右派帽子,你撒谎,你迫害忠良,你跟着林彪‘四人帮’为虎作伥——可是事实如何?事实正如我前面所讲,你的所作所为不啻于一个西方反华情报机构安插在我们党内政府里专门破坏我们国家和我们党的败类。我们党教你善恶不分残害忠良吗?我们政府让你和人民作对吗?当然不是,因为你根本没有理会《中国共产党党章》,更没有学习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这两本小小的书,才真正分别代表了中国共产党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在两本书里,党叫你实事求是,告诉你我们是人民当家作主的国家……“<br />李新生有些烦躁,但他知道,他没有选择,他得听下去。<br />“我们已经接近真相了,你耐心一点,听的过程中,你必须思考,否则会错过最关键的东西。现在,我们不妨做一个总结,总结一下我们所说的。我们在说你走过的路,为了找到你是否得罪过人,是否有人可能因为仇恨而陷害你,我们主要把回顾集中在你一生犯的罪恶上面。当我们说到你一生犯的错误和罪恶时,你一直心情轻松,因为,我们一直在谈论国家和党所犯的错误,那好像和你没有多大关系,而我,也一直在被你牵着鼻子走。哈哈,事实如何?当我一件件清算你的罪恶时,我发现,我们完全走了一条错误的路,其实,你心里明白,你一生犯的错误和罪恶和你找的那些借口一点关系也没有。如果要找根源,要找罪魁祸首,那么我只能说,你的邪恶的心灵才是万恶之源!‘文化大革命’的到来,只不过给你这种人提供了更加宽广的舞台,却并不是让你变得邪恶的根源,因为同样的共产党员,如张志新和林韶,他们坚持真理,宁死不屈,表现了一个真正共产党人的大无畏精神。你在‘文化大革命’中犯下了一桩又一桩罪,正好违背了你的入党誓言,背叛了一个共产党人应有的道德标准所致。你那些犯罪甚至并不是追随林彪和‘四人帮’导致的,而是你为了自己的升职,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而犯下的。你把无辜的杨大昌定为间谍定为特务,你甚至帮他编写自己的罪名,难道那也是林彪‘四人帮’让你干的?显然不是,你那样干,是因为你的丑恶的灵魂,是因为你想当官,想离开公社,就这么简单。就是因为你肮脏丑恶的灵魂,你过去一生中犯下了如此多令人发指的罪恶。……你这一生的所作所为和什么国家、政府、党组织没有什么直接关系,是你天生邪恶的心让你一再犯罪,你知道这一切,你心里从来就明白,你自欺欺人是为了你继续犯罪时心灵得到某种安慰,你这次畏罪潜逃其实是罪有应得,你自己心里明白,李新生,我说得对不对?”<br />李新生突然跳起来,惊恐地看着第六号情报员。“你——你……”<br />他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杨文峰脸上的冷笑让他胆战心惊。<br />然而与他脸上的冷笑和表现出的冷静不同的是,杨文峰的内心并不平静,这不平静随即掀起波浪,他的内心激烈地交锋着——有那么一瞬间,看到李新生眼中的惊恐,他心肠一软,甚至想放弃,这时,他想起了前一天到戴维斯诊所归还那本书的情景……<br /><br /><br />                                                    二十三<br /><br />前一天,杨文峰决定把那本翻看了好多遍的心理学专著还给心理学家戴维斯。他低着头把那本厚厚的书捧给戴维斯,没人接,他抬起头,看到戴维斯关心地观察着他。<br />“我的上帝,杨先生,看你的脸,我还以为你来自地狱呢,你没事吧?“<br />“我没事,我是来还书的。“<br />“你知道我问什么,我是问你还受噩梦困扰吗?”<br />“我——”杨文峰笑笑,“我想,明天就好了,一切都会结束,一切都会……”<br />戴维斯没有移开眼睛,仍然关心地看着杨文峰。他从杨文峰手里拿过那本书,说道:“我们再来一次,好不好?”<br />“不,我想我不再需要心理治疗了,真的!”杨文峰急切地说。<br />“你能确定吗?”戴维斯笑笑,“不收费,怎么样?我想你有话说,这样对你有好处。或者不要看成是心理咨询,而是看成朋友之间的聊天,好不好?”<br />杨文峰想了几秒钟,点了点头,他走过去,坐在斜床上,他知道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力量在阻止他施行明天的计划,所以在潜意识里,他也希望得到戴维斯医生的帮助。<br />他正在犹豫是否要躺下时,戴维斯微笑着做了个躺下去的动作。<br />杨文峰听话地躺下来,他闭上眼睛,很快地他感觉到那种久违的只有在心理医生那里才能得到的放松,他这才知道过去几个月自己是多么紧张。他禁不住悲从中来,双眼溢出了一脸的泪水。<br />“你太累,太疲倦,我看得出,也许你已经找到消除噩梦的办法,但是你很为难,你心里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做,对不对?”戴维斯轻柔地说。<br />杨文峰使劲点点头,用手擦了把眼泪。戴维斯什么话也没有说,一直等到杨文峰平静下来,他才继续说:“没有问题,放松吧,当你觉得想开口的时候,让我听听你的故事。”<br />杨文峰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梦中一样,在这个梦里,他在天空飘浮,好像没有重量的鬼魂,可以自由自在地观察人世——他看见一个小孩子,大概只有三岁……他坐在批斗父亲的会场的第一排……杨文峰知道那孩子就是自己,他把出现在眼前的情景一五一十讲给戴维斯听。戴维斯听得很专注,几乎没有打断他,只是偶尔让手中的圆珠笔发出些微声音表示在那里、他正在听,所以不久,杨文峰开始认为自己是在自言自语。<br />讲到父亲被人抽耳光时,杨文峰的头会不自觉地晃动一下,仿佛他的头颅经受不住那一记耳刮;讲到父亲被人推倒、踢翻然后又被扯起来、硬按着跪在批判台上的碎玻璃上时,他斜躺在躺椅上的身体仿佛受到剧痛般痉挛地弯曲着;讲到父亲伸出双手抓住他的小手时,戴维斯注意到他微微颤抖的手会慢慢握紧,抖过不停……<br />他讲完了,戴维斯听得半懂不懂,他更不懂的是杨文峰脸上那平和的表情,和他刚刚观察到的他的身体反应不同,那平和的表情让人感到他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戴维斯试探着说:“杨先生,你父亲的遭遇给你心理造成巨大阴影,造成了你噩梦连连,我很同情你——”<br />“不是,”杨文峰冷冷的声音打断他,“我父亲那遭遇算不上什么!”<br />“那——我就不是太明白,你父亲的在你面前受到那么多侮辱,你心灵受到了永远无法弥补的伤害,这在心理学上很普遍,你也看过书了……”<br />“我说不是,”杨文峰不耐烦地打断戴维斯的分析,“我父亲的遭遇在成人眼里看来也许值得同情,但在一个孩子的眼里,没有那种效果,何况,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同情。不管是那时,还是直到现在,我都一直认为,大人们应该对自己的一切言行负责。我父亲走到那一步沦落到那种处境是他自己的选择造成的,他当初没有选择到台湾去,他选择回家乡教书……他被打成特务后受不了毒打而屈打成招,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命和照顾我长大而选择屈辱地活着,任人侮辱殴打……他虽然没有办法改变这一切,但从某种意义上,这是他的选择,是他以前、现在的选择造成的必然结果,他没有怨天尤人的权利,我认为任何一个成年人,都没有怨天尤人的权利,更不值得人家同情,尤其不值得一个孩子的同情!”<br />杨文峰吐词很清楚,戴维斯却没有完全听明白,他叹息了一声,像一个朋友而不是医生一样问道:“我不太明白,可是你的噩梦,你受到的创伤……”<br />“可是,我还只是一个孩子,我毫无选择地被带到这个世界,仅有两岁的时候父亲就被打成特务,三岁开始,我就陪着他被人批斗,看着那个我最尊重的父亲被人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脚。最可悲的是,我那记忆竟然过早地成熟了。可是我并不懂得眼前发生了什么,无论父亲怎么被侮辱,在我最需要的他的时候,他总是伸出手抓起我的小手……”杨文峰深情地讲着,完全忘记了戴维斯的存在,戴维斯的笔也停在手上,不再转动。<br />“如果我不长大,永远都不懂,那该多好,可是,我一天天长大了,我没有选择,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选择?如果让我选择,我就选择永远也不长大,那样,无论父亲受到什么折磨,无论他在别人眼里是个怎么样的坏人,我都不要懂,只要他一牵着我的小手,我就感到安全和温暖。可是,我没有选择地慢慢长大,渐渐懂事起来,渐渐地,我看懂跪在台上的父亲——那个我最依赖最信任最爱戴的父亲的眼神竟然是那么无助而充满痛苦……当父子两人的目光再次相遇时,我发现父亲比我需要他更加需要我,于是,五岁的孩子开始变得坚强……可是我哪里懂得什么叫坚强?我那时的对坚强的理解就是不哭,冷漠,或者干脆假装我什么也没有看懂。父亲以为我没有看懂,以为一个孩子自然不会为看不懂的事难过和痛苦,也就稍微心安一些。可是,渐渐地,一个五岁的孩子开始迷失他自己。我爱父亲,我需要他的手的牵引,但我也开始恨他,恨他和别人不一样,恨他为什么当特务……可是,我都没有选择,对不对?我的意思是,成人有选择,他们甚至有权利选择自杀,可是,一个几岁的孩子,他只能选择用自己的眼睛看用自己的耳朵听的权利……后来,我上学了,不再跟着爸爸去参加批斗会……我的童年结束了………没有想到,噩梦才刚刚开始……”<br />杨文峰的声音继续在房间里回荡,只是声音逐渐变得低沉和冰冷。<br />“上学前,爸爸已经告诉过我我们是什么人,应该注意些什么,可是我是上学后才真正知道我是什么人,应该怎么生活。我是狗特务的‘狗崽子’,父亲的家庭成分也不好,在那个时代的内陆省份浙海省,这就像古代烙在奴隶和贱民身上的烙印,这烙印不是烙在身上,而是烙在一个孩子的心灵上……整个小学时代,我是怎么过来的你知道吗?我不能像普通孩子一样游戏,如果我碰撞了其他孩子,他们马上会让我跪下,让我低头认错,而我没有任何意志反抗,谁让我是特务地主的后代?我从八岁开始,就学会察言观色,看到其他的孩子不高兴,我就得要绕道走,他们如果不高兴又想找人发泄,可以讽刺我、折磨我,甚至可以对我来一通拳打脚踢……我不敢高声说话,上课时都不敢和人争论,只要一听到其他小孩子喊出‘特务’我就立即像个泄气的皮球,‘特务’这些词就像唐三藏念的紧箍咒,听到后,我只能一个人偷偷躲到墙角里去……我没有朋友,小朋友都在家长的交代下离我远远的……我还经常在学校受到教训和挑战,全校吃忆苦思甜饭时,我被叫到中间,他们让我回答:忆苦思甜饭好不好吃?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爸爸告诉我,如果我说好吃,他们就说我怀念旧社会,想翻案想变天,想回到广大穷苦人民都吃树皮和粗糠的旧社会;可是如果我说不好吃,他们又会指责我看不起广大劳动人民赖以生活的粗糠草皮,向往地主资产阶级的生活。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只好学爸爸教我的,低下头,一副低头认罪的样子……学校的老师都笑了,原来他们是半开玩笑的,可是,他们知道我的心——那只有九岁的心在哭吗?但是,不要误会,我只是在心里哭。那段时间爱和恨对我都很模糊,那时或者说很长一段时间,我并不知道什么叫爱,什么叫恨,我只有无奈、寂寞和痛苦。最不堪的还是每次回到家,父亲看到我身上有伤痕时责怪我的眼神,我一次也没有告诉父亲,那是因为他当特务那是因为他家庭出身不好造成的,我不告诉他,是怕他难过。但正因为我不告诉他,爸爸大概一直以为我是一个顽童,以为我像其他孩子一样,有一个顽皮的让父母操心的童年……后来我从爸爸回忆往事的语态神情中看出,他以为他为我受了巨大的痛苦,他以为他的牺牲让我天真无邪、顽皮活泼地成长……于是当一切都事过境迁,当他认为我长大了可以接受他受到的打击的时候,他开始回忆往事,想让我记住——可是,我的爸爸,那个成年人又哪里知道,一个孩子是怎么样默默承受了那足以扭曲成年人心灵的痛苦和磨难?”<br />眼泪顺着杨文峰的脸颊再次流下来,沾湿了一大块衣襟。<br />“当爸爸回忆往事时,小平同志已经上台,爸爸被落实政策、恢复名誉了,所以爸爸那话语中始终流露出忆苦思甜和正义必胜的喜悦感情……可是,我却始终对爸爸的故事很冷漠,我提不起精神,更不愿意用爸爸的成年人的眼睛把我记忆中的过去重新组合一次,我有我自己的记忆,有我自己的痛苦,有我自己的精神家园……爸爸不解我了,他以为我忘本,可是……爸爸,我想知道,你被平反了,你心中默默坚持的正义胜利了,可是,谁给我们这些孩子平反,谁能够平反我们那被扭曲的心灵!……说实话,我可以告诉你,在我真正长大离开浙海省之前,我心中并没有多少恨,也没有多少爱,我没有选择,我被生出来就是这样,我从小就接受自己是坏人、是特务、是地主剥削阶级、是低人一等的种类……所以,当同年的小孩子欺负我时,我只能躲在角落里偷偷伤心,心中却恨不起来,因为,我不认为那些欺负我的孩子有什么错,是成年人教导我们这样的。我想,古代的奴隶的后代也有这样的想法吧——他们只有这样想,才能够心安理得的在皮鞭和棍棒下生存下来……可是,后来,我不但长大了,见了世面,而且,中央的坏人被打倒,父亲被平反了,父亲喜出望外,但我看得出来,他好像知道这一天迟早要到来似的……可是,我却从最初的糊涂、不解到后来的震惊、愤怒——原来我本来不应该这样生活,原来是某个坏人选择了我整个童年的生活,让我整个童年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原来我本来应该生活得正常生活得幸福生活得像其他孩子一样的……父亲在新的政策下,很快恢复了工作,还补发了工资,父亲宽宏大量,也原谅了那些折磨他的人——可是,我呢?谁来补发我失去的整个童年?有人说一声对不起吗?有什么东西可以把我痛苦的灵魂来个拨乱反正?如果永远不懂事,或者如果父亲永远不被平反,也许我生活得更加安静,至少我知道我是罪有应得,我不会感到那么愤愤不平——可是现在不同了,我心中渐渐生出了恨,当然也渐渐有了爱。这些年,我就是在心中这爱恨交加中走过来的,我想忘记,或者我假装忘记,可是噩梦却不肯放过我……”<br />“每个人心中都有爱,也有恨——”戴维斯轻轻提醒道。<br />“不,我说的是不同的,是那种刻骨铭心的爱和恨,我无法表达出来,也感觉到无法控制住它们,有时觉得只有杀人才能发泄出来我的爱和恨!”<br />戴维斯吓了一跳,他看到杨文峰说完这话,眼睛已经睁得大大的。他从那眼睛里看到极致的感情,但他说不清那是爱还是恨,只知道它们在杨文峰眼睛里燃烧。<br />“那是什么样的爱,又是什么样的恨,你可以举个例子吗?”戴维斯很快进入到自己心理医生的角色,声音平和地问。<br />“我没有办法描述,每次当我看到有孩子受到不公正待遇,甚至看到街上一个妈妈打自己的小孩的时候,我都会浑身难受,双手捏得紧紧的……我害怕有一天我会失控,我会冲上去痛打那些妈妈……我爱那些孩子,特别是那些没有选择权利的孩子,他们因为家里穷而没有办法上学,有些不得不去当童工,有些去乞讨去偷窃,被人抓到后就跪在地上被人打,我受不了,我受不了!……我想赚多多的钱,我想保护天下所有没有选择权的孩子不受到伤害……这些年在我的心中始终存在两股力量,我被它们折磨,受到来自两股力量的熬煎……一种是爱和和解、宽恕,这种力量让我坚持了这么多年、让我一度以为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童年,抛弃了不堪的过去……另一种力量却顽固地不时从我心底涌出,让我不要忘记,让我刻骨仇恨,让我报复,让我去杀人……这个时候,我就想当兵当警察,就想拿起武器,杀光、消灭世间一切不公不平,特别是世间上一切让孩子们受委屈受欺负受折磨的成人,他们都该死!”<br />“可是,军人和警察也没有随便杀人的权利,你必须学会控制自己的愤怒和仇恨——”<br />“他们没有杀人的权利,所以我还想当间谍、当特务,去铲除人间不平事,去保护天下所有的孩子不受侵害,这个职业适合我,我不就是那个一直躲在阴暗角落里,没有朋友的孤独的小孩子吗……”杨文峰记起了自己第一次听到人家揪斗父亲叫出“特务”两字时的情景,自己那慈祥坚强的父亲为什么要去当特务呀……如果父亲去为我们国家当特务、为人民当特务那该多好呀……我长大了也要去当特务,去为国家为人民当特务……<br />戴维斯表情沉痛地摇摇头,他很难受,这种病例很普遍,然而,他上次竟然忽视了杨文峰也有这种疾病,而且症状要严重得多。他心里一阵后悔,上次鼓励杨文峰去翻开过去的伤疤,还借给他一本心理分析的书,是不是已经铸成了大错?对于这种患者,最好的治疗是强迫自己遗忘和去学会和解和宽恕,而不是像他上次鼓励的那样。<br />“你必须学会控制自己的恨,我可以帮助你,只有这样,你的噩梦才会消失了——“<br />“谢谢你,戴维斯医生,我不需要你的心理分析和治疗了,我自己已经学会了心理分析,我不但分析我自己,也分析人家,我能够治疗我自己,我也能拯救那些罪人的灵魂。另外,我不是告诉你了,明天,到了明天,一切都会结束的,痛苦、仇恨、爱和噩梦都会结束!”杨文峰说着,站了起来。<br />“用犯罪的方式、杀人的方法结束这一切吗?”戴维斯问道,心中生出一阵恐怖,要知道,他经警方的要求,分析过无数的杀人犯,但那都是杀人后带过来被分析的。在他的从医生涯中,还没有出现过经他心理治疗的病人走出诊所后再去杀人的。<br />杨文峰对戴维斯的话充耳不闻,他拿起自己的包,准备离开。戴维斯走过去,挡住他的去路。<br />“我不能让你走,杨文峰!”<br />“你是心理医生,有拦住病人的道理吗?何况我已经不是你的病人,我是来还书的。”杨文峰冷冷地说。<br />戴维斯一下子失去了主张,他当然没有权力阻挡杨文峰的去路,而且作为杨文峰的心理医生,他就算明明知道他要去杀人,都没有权力和责任去报告警察,他不能违反医德,那比地球上死一两个人要重要得多。<br />戴维斯皱着眉头,并没有让开,两人就这样对望了一会。戴维斯叹息了一声,真诚地说:“作为你的朋友而不是你的心理医生,我提醒你注意,你不能因为过去受到的刺激,更不能因为你心中的仇恨和那缠绕你的噩梦而去违法,更不能去杀人!如果因为这些理由而杀人,你的灵魂将会陷入更黑暗的深渊,你的噩梦将永远没有尽头!”<br />杨文峰迷惑地看了他一眼。<br />“作为你的医生,就算你杀人,我也不会举报你,更没有权力去阻止你;但作为你的朋友,如果你不答应我你不去犯法和杀人的话,我今天就不让你离开!”戴维斯说得很坚决,而且,他已经悄悄移到了门口。不错,作为朋友,他有权利采取一切措施阻止杨文峰杀人。<br />最后,杨文峰答应了医生,他绝对不会为了深压心底的仇恨和为了消除自己的噩梦而犯法、杀人。戴维斯松了口气,他知道杨文峰的话说一不二,他放他走了。<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1.11.2005 12:26
二十四<br /><br />“第六号情报员,你到底是谁,你是真是假,我得罪你了吗?”李新生惊恐的声音把杨文峰从昨天拉回到今天。<br />“我说过,我是来拯救你的——,我是来拯救你的灵魂的!不要打断我,你马上就知道真相了。”<br />杨文峰说着,用手在嘴巴上做了个不要打搅的动作。“是的,我是杨大昌的儿子,不过,今天和他没有关系,我是来拯救你的,也是为了我自己, 和我死去的父亲没有任何关系……”<br />李新生颓然倒在沙发上,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面如死灰的李新生终于从第六号情报员身上看到了被他打成特务的杨大昌的影子,他甚至有一瞬间觉得很滑稽,难道自己当时定罪是对的?老子英雄儿好汉,有其父必有其子嘛——他快速地评估了形势,既然落于仇人儿子的手里,他能够生还的希望是很渺茫的。<br />“其实,李新生,你对自己的一生还是很清楚的,这点可以从你这次叛逃中看出来——不错,我设计了一切,但让你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却不是我,而是你自己,是你那邪恶的灵魂。你对自己的灵魂有很深的认识,所以,你一直到离休,到老了,你心中始终放不下过去的罪孽,这表现在你时时恐惧,而最让你恐惧的就是互联网的兴起。你知道,由于你隐藏得深,而且把党和政府作为自己的挡箭牌,你不但瞒过了政府,而且也欺骗了既往不咎宽宏大量的党,可是,你自己心中知道,你不可能骗过广大的人民群众,你甚至预感到,迟早有一天,我们的政府和党会在人民群众的帮助下,彻底干净地铲除你这种败类!于是,表面上,你维护政府和党的领导,实际上你一直在打压人民实现宪法赋予他们的自由表达的权利。这一点特别清楚地反映在你对待互联网的态度上。你每次看互联网,都恐惧得很,不是吗?你太害怕这种人民可以自由表达自己的想法的平台,可以用来监督政府的有力工具,你担心,当普通民众可以通过互联网表达自己的意见和不满的时候,也就是你这打着政府和党的旗帜压制人民的人的末日。可笑的是,你却打着什么发挥余热,维护社会主义安定团结的幌子……”<br />杨文峰说到这里,好像疯了一样仰天长笑,笑声慢慢低下来,最后变成了一丝冷笑挂在嘴角,他嘴角动了动,继续说:“我就利用你对互联网的恐惧,贴了一些帖子,竟然把你吓成那个样子,为什么?因为你噩梦成真,因为你害怕自己的过去被人揭露,虽然我说的似是而非,可是,却触动了你丑恶的灵魂,你知道,那肮脏的灵魂一旦暴露在互联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你这种人就无所遁形了,所以,在你并没有贪污多少钱的情况下,你竟然仓皇出逃。如果心中没有鬼,你逃什么?”<br />“是、是你给我儿子办的护照和美国签证?你——”<br />“是的,是我!是我从头到尾帮你出逃,因为我要拯救你——你知不知道,你在逃避什么吗?”杨文峰冰凉的声音继续道,“你逃出中国,逃到美国,但是你并没有逃离恐惧,你胆战心惊寝食不安,你知道为什么吗?”<br />“我知道,”李新生躺在那里声音低沉地哭喊道,“是你,我始终在你设计的圈套里,我始终在你的手掌心里,我并没有逃掉……”<br />“是吗?”杨文峰得意地看着他,“你错了,如果你真像你说的那么伟大,你根本不会陷进我设的圈套,你也不会出逃,就算逃出来,我也无法控制你,可是,看看现在的你,一条死狗一样,你是不是有种感觉,你始终没有逃出来?”<br />杨文峰从他惊恐的眼睛中得到了答案。他再次清了清几乎说不出话的嗓子:“你要逃离的不是我,也不是中国,你要叛逃的不是中国政府,也不是我们的党,你要逃离的是你犯下的罪行,是你卑鄙的灵魂,是你过去那卑鄙的所作所为……一句话,你李新生要逃离的就是你自己……只有你和自己的罪过和灵魂决裂,你才能真正获得解脱,否则,就算你逃到天上潜入地下,你仍然无法摆脱恐惧和命运对你的惩罚!”<br />杨文峰停了一下,走近一步,一字一句地说:“李新生,你现在知道是什么东西让你亡命天涯,让你在惊恐不安之中煎熬吗?真相已经大白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不错,是你的卑鄙的灵魂让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你现在也终于认识到那个道貌岸然的李新生到底有多邪恶了吧,你现在悔恨吗?你痛恨自己的过去、自己的灵魂吗?你——”<br />杨文峰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李新生停止了冒冷汗和颤抖,而且,缓缓坐了起来,并且他开口说话了:“你这个孽种,我真后悔当时没有斩草除根!没有想到,你果然当了特务,看起来,我对你特务爸爸的定性是对的——你现在想怎么样?告诉你,老子一点都不后悔,后悔什么?你的特务爸爸早就死了,不妨告诉你,他就是老子向上爬的一个垫脚石,就是老子折磨死他的。哼,老子享受了这么多年,还是领导干部,而且,我不妨告诉你,我从来不相信什么主义,我一边做报告,一边欣赏台下单位的女孩子,哈哈,我有什么值得后悔的吗?”<br />李新生说这话的过程中,竟然很快恢复了已经失去了差不多两星期的镇定,这让杨文峰暗中惊出一身冷汗。他想扑过去,掐死眼前这个带给他噩梦的魔鬼,他心中的两股力量在激烈交锋,他不能犯罪,更不能杀人……<br />从极度痛苦和恐惧中恢复过来的李新生也在观察,他心中其实也担心眼前的杨大昌的儿子发恶,但他没有办法,他必须采取激将的手段,盼望激起对手心中善良和正义的力量,那力量能阻止杨文峰出手,也是此时此刻唯一可以保护自己的力量。<br />他抑制心中的恐惧,装作镇定地说:“你和我有什么区别?你现在不是和我一样,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在那里充当公道的裁判,其实只不过是为了给你死去的父亲报仇……上一代的恩仇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父亲都死了,你为什么还死抓住不放?你难道比我高尚吗?是什么东西让你等了二十年才来找我报仇?你——”<br />“闭嘴,”杨文峰吼道,“第一,我不是来为我父亲报仇的,今天的事和他无关!第二,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恃强凌弱,如果想杀你,从第一天,我就能做到——我是来拯救你的,来拯救你那堕落的被魔鬼收买了的灵魂!”<br />“是吗?第六号情报员,那么,我可以离开了,你不会对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下毒手吧?你的灵魂不会那么卑鄙吧,你找不到对我下毒手的理由,那么,我现在不愿意再呆在这里,我要走了,再见!”<br />说罢,李新生就朝外走,杨文峰愣住了。不错,至今为止,李新生都是自愿留在这里的,也就是说,杨文峰至今没有犯罪。可是如果他现在强行留下李新生,那么他就犯罪了。为了李新生这样的人犯罪,值得吗?同时,他也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策划已久的计划失败了,李新生这种人的灵魂已经完全出卖给了魔鬼,靠人间的道理和道德来拯救他的灵魂本来就是可笑的。他这种人,只有死亡才可以让他的灵魂得救。然而,如果自己出手杀死李新生,特别是以这种理由杀死他,那么他杨文峰又和李新生有什么区别呢?<br />他愣在那里,眼巴巴看着李新生冷笑着走到了门口。杨文峰心里一阵发凉,突然大喊了一声:“站住!”<br />李新生回过头,冷笑着问:“你想干吗?要杀我,出手啊,我倒想看看你的灵魂到底有多高尚!”<br />杨文峰没有出手,他只是伸手到怀里,手再次抽出来时,李新生看到他手里拿了个微型录音机。<br />“这是干什么?”李新生有些不解地问,声音里流露出恐惧。<br />“这是录音机,我已经把我们这两个星期的所有谈话都录下来了,你现在只要踏出这个小屋一步,我就把我们的对话剪辑后邮寄给中国政府,让他们看看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且,我还会在全世界播放你和我的谈话,当然是经过剪辑的,认识你不认识你的人都将知道叛逃到美国的李新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将不敢回到中国,美国将遣送你回国,你的儿子和孙子都将因你而永远蒙受耻辱!”<br />李新生站住了,刚刚恢复的脸色刹那变得苍白,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呆滞地看着杨文峰,好像没有听懂他说什么——他当然知道杨文峰说什么,也知道眼前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他不能跨出这个房间,因为,他跨出后,也将无处躲藏,这次他真是走投无路了……他只能面对杨大昌的儿子——第六号情报员:“我怎么做,你才会放过我?”<br />杨文峰冷冷地说:“自杀,因为只有自杀才可以让你的灵魂得救,这是我放过你的唯一条件!”<br />“哈哈……”李新生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笑得腰都弯下去了,在他笑得脸都要碰到地毯时,他突然停止了笑,抬起脸嘲讽地看着杨文峰:“你和你的当特务的爸爸一样天真无知,不过很可爱,你真以为我会为了什么灵魂的事去自杀吗?你还记得你的爸爸吗?无论我们怎么花样翻新地折磨他,他都像狗一样活了下来,为什么?生命可贵呗,世间上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宝贵的。可惜可惜呀,你竟然没有明白这个道理,你刚才分析来分析去,其实,都没有分析到点子上。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做那一切吗?为什么折磨你爸爸吗?很简单,我要活下去,我要活得好好的,在那个时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没有选择,只有傻瓜才会选择走张志新那条绝路,稍微聪明一点的人就会选择走你爸爸那条路——苟延残喘,而绝对优秀的人才会选择走我的路——怎么说来着,踏着烈士的尸体向上爬……哈哈……”<br />“可是,现在你的选择用完了,你没有选择,只有自杀!否则走出这个门,你就走投无路!中国人鄙视你,美国人将赶走你!”杨文峰双手捏得紧紧的,骨关节咯咯作响。<br />李新生慢慢从地上站起来,眼睛中充满仇恨,他盯住杨文峰看了一会,突然又笑了起来。“你错了,我还有路可走,我现在才想起来,你为什么去当特务,因为你父亲是特务,哈哈……其实,这些天,你也启发了我,我还有一条路可走,不是吗?我现在就走,走出这个大门,我马上就去找美国情报机关,向他们投诚,请他们保护我,给我政治避难,而我献给他们的第一份见面礼就你这个中共特务,我让他们立即抓捕你……我手中掌握的国家机密足够我在美国继续享福的,而且,我会告诉他们,我一直喜欢他们的自由民主制度,只是没有机会叛逃而已,哈哈,我还会对他们说,你们看,我早把我的孙子送到这里来啦,哈哈……天无绝人之路,我李新生的命长着呢……”<br />杨文峰目瞪口呆,这时,李新生转过身,大踏步朝外面走去。<br />杨文峰呆了五秒钟的样子,眼底最后一丝同情消退,随即仇恨烧得他眼睛发红——他暴喝一声,腾空而起,扬起一脚重重踢在李新生的后脑勺上……<br />李新生慢慢倒下,鼻子和耳朵喷出的鲜血比他自己的身体先落地,等到他倒在地上时,他已经死了,眼睛还睁着。<br />杨文峰怔怔地站在那里,死死盯住他,好像要看着这个叛徒的灵魂从身体里逃出来似的——李新生计划叛逃的决定给了杨文峰杀他的权利和勇气,而且他并没有违背对戴维斯医生的承诺,他不是为自己而杀人,他是职责所在——<br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更能感觉到自己是维护国家安全、保卫国家机密和保护人民利益的最优秀的共和国特务。<br /><br /><br />                                                            尾声<br /><br />北京西苑国家安全部大楼三楼周玉书副部长办公室。<br />中纪委刘副书记可能是唯一不打招呼就敢闯进来的,而且,进去后她就大大咧咧地坐下了,等到服务员送上一杯茶后,她倒像个主人似地挥挥手,把自己带来的两个部下连同周玉书的秘书一起赶出了办公室。<br />坐在大办公桌后面的小老头周玉书一直看着她微笑,看到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时,他才开口:“哎呀,看你这驾式,是不是要‘双规’我呀?”<br />“你这个老头,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刘副书记没好气地说。<br />“开玩笑还要分时候吗?”周玉书仍然微笑着。刘副书记心中有气,霍地站起来,走前两步,正要发作,她看到老人桌子上那张黑白的照片,上面是一个背着书包的年青学生,那是周玉书唯一的儿子……<br />刘副书记退后两步,又坐下了。他知道,面前的老人乐观豁达,什么时候都能够谈笑风生,他不就是这样挺过来的?……老人是六十年代初从海外撤回来的老调查部情报员,文革中期,有造反派想把他打成“特务”——这当然不是莫须有的“诬陷”,老人确实是一直打入敌人情报机关充当“特务”的情报战士——要不是周总理把他和其他老调查部的干部保护起来,以他复杂的海外关系和说不清的“卧底”经历,很难幸免于难的。周总理当时以送这些老情报干部到河北五七干校劳动为名让他们远离政治中心,也就免于受到直接的冲击。可是,周玉书的儿子,当时和刘副书记同在北京大学读书的儿子却没有逃脱厄运……这个“特务”的狗崽子不知道是不甘受辱还是被造反派杀人灭口,有一天,从教学楼六楼摔到了地上,头部着地,当场死亡……<br />“怎么不说话?”周玉书笑呵呵地问,他的话打断了刘副书记的回忆。她收拾心情,假装生气地说:“你知道我来干什么,还让我说什么?”<br />周玉书收起了笑,从抽屉里掏出一卷档案。<br />“你们为什么要绑架李新生?为什么又不承认是你们绑架的?他是怎么死的,谁杀了他?他到底是不是叛逃?如果说你们早就知道他是隐藏在我们内部的间谍,为什么不打个招呼?最主要的,那个在纽约从我们手里劫持了李新生的人到底是谁?你收到我给你的画像没有,不要抵赖,你如果敢告诉我你不认识他,我就和你没完,我就拉你去政法委、去中央……”<br />“我认识他。”周玉书收起了脸上的笑容。<br />刘副书记怔了怔,随即讥讽道:“隐瞒不了啦不得不承认吧,事情搞砸了就想抵赖,自己部下做的事有什么不敢承担的。”<br />“他不是我的部下,也不是中国其他情报部门的,我认识他,但他不是我们的人。”周玉书说,表情开始严肃起来,说到后来,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愁。刘副书记觉得很好奇,眼睛直勾勾盯住他,好像得不到满意的答案就不会收回似的。<br />周玉书喝了口水,说他看到刘副书记两位部下凭记忆拼画出的画像就立即想起此人是谁了。他说,他不会忘记他……接着,他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刘副书记他二十年前面试杨文峰的经过………他在讲述的过程中,脸上交错出现沉思、迷惑、惊呀、惋惜和遗憾的表情……<br />刘副书记认真地听,听完后,她好奇地问:“既然他笔试成绩第一,你面试他时他又对答如流,而且,你也认为他无论从个人修养、学识和专业知识上都是出类拔萃的,为什么你最后没有录用他?”<br />周玉书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那是我一生中做的最艰难的决定,我看得出他是志在必得,而且各方面条件也遥遥领先,可是,我还是拒绝了他。因为……因为我发现他心理有问题,或者说不适合干这一行工作,他心中隐藏着巨大的痛苦和仇恨,短短的口试中,我都感觉到他心底像一座随时爆发的火山……我不能确定他想加入情报工作的动机——如果那些条件好,没有动机的人,我倒可以吸收进来再培养,可是我不能招收一个隐藏自己动机的求职者。而且你知道,从事情报工作的人一定要心情平和,不但不能怀着刻骨的仇恨,甚至也不能让爱这种美好的感情支配自己的身心……我们党的情报工作要求我们把个人感情抛在一边,宠辱不惊,冷静、客观、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观察、解读眼前的世界,为党和国家领导人制定决策提供不偏不倚、客观公正的情报……”<br />“他后来会不会加入了美国或者其他国家的情报机关?”刘副书记问。<br />“绝对不可能。”周玉书情绪激动地大声说,“我不录用他,不表明我不了解他,我对他的了解,超过我对自己手下的任何一位情报员,我知道他……”<br />周玉书声音小下来,手里翻开档案袋,从里面抽出几份材料——那正是杨文峰前后三次写给他的信。刘副书记发现那些信纸由于翻看太多次而有些发黄发毛,他觉得好奇,不过更让他觉得好奇的是此时的周玉书眼睛里的深情的表情,她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这个时候,她也没有花多心思想下去。她转入了今天来的正题。<br />“周伯伯,你可以告诉我,杨文峰到底有什么背景,又为什么要绑架李新生吗?最后为什么成为杀人凶手?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br />周玉书站起来,在房间里散步。停下来后他反问道:“那么,你是否可以先告诉我,李新生是个什么样的人?”<br />“李新生?”刘副书记怔了一下,“他是很普通的一个人……”<br />“真的吗?”周玉书紧接着问了一句。这一句让浮躁的刘副书记想起了他看李新生档案时的感受。<br />“李新生一生都比较顺利,1955年从农村脱颖而出,后来一步步升到省委宣传部,离休时为正厅级别的副部长……看他的档案,我最大的纳闷和不解就是此人几乎在任何一个运动中都是积极分子,不管是跟随林彪‘四人帮’,还是反对林彪‘四人帮’,他都一马当先,他的人生目标好像就是与人斗,在他的一生中,他多次给人戴上思想的帽子,无数次拿大旗当虎皮,纠人家的小辫子……很自然,有好几起受害人致死的案子都和他有关,但又没有直接的关系,他毕竟没有动手打人……我很惊奇,这样的人为什么一路升上来,而且好像还一直比较滋润……我还看了他档案里他自己在各个时期写的思想汇报,我发现此人一辈子都以极左的面貌出现,这可能是他平安无事的主要原因……也难怪,我们国家政治生活中,打倒或者打翻在地的始终是右派,左派无论多么左,给民族带来多大的灾难,但都因为有‘革命’外衣的保护而一路顺风的……看这种人的档案,我有很多感受……虽然他们很左,但我却始终认为,他们是那种最会贪污最容易叛变革命、出卖国家机密和民族利益的人——他们之所以左,只是他们用来保护自己肮脏灵魂的盔甲,他们那盔甲下面是害怕得发抖的身体和灵魂……”<br />刘副书记讲完了,看到周玉书还在散步,就没有说话,等了一会。<br />周玉书停下来,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杨文峰的背景,他出生在浙海省,和李新生是一个乡的……”<br />周玉书讲到杨文峰的爸爸被打成特务,讲到小时候的杨文峰……他讲得声情并茂,让刘副书记有个奇怪的感觉,他仿佛在讲一个很熟悉的人似的。周玉书讲完后,看出了刘副书记的疑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你们照片传来后,我哪敢怠慢,连夜派人调查杨文峰的背景,再说,你知道,我也对这孩子很好奇!”<br />孩子?刘副书记心中一震,杨文峰都四十岁了,还什么孩子?她看着周玉书,正好看到老人痴呆呆地盯着桌子上儿子的照片。她好像有些懂了,桌子上那张二十多年前拍摄的照片上的人不是永远变成孩子了……她没有打断老人,就那么安静地坐着。<br />周玉书抬起头时,苍老的脸上露出痛苦,她心中不忍,暗中决定下次一定去陪老人郊游。但今天她职责在身,她继续问道:“他为什么要杀李新生?无论有什么理由,特别是历史上的仇恨,杀人总是犯罪的……”<br />周玉书走近书桌,从档案袋里掏出一个小录音机,轻轻按下按钮,里面传来李新生那嘲笑的声音:“……我现在就走,我马上去找美国的情报机关,我要投诚……抓捕你这个中共特务……我手中掌握的国家机密足够我在美国继续享福的……”李新生声音停止后,录音机里传来脚步声,然后是一个人冲起来的声音,接着一声碰撞的声音,同时是李新生痛苦的哀叫和倒地的声音,然后,一切归于寂静,喀嚓,录音机按钮弹跳起来。<br />“我们收到这个录像机……”周玉书平静地说。<br />“太好了,真相大白,”刘副书记高兴地跳了起来,“现在真相大白了,这个李新生果然是个叛徒,我们没有冤枉他,太好了,可以结案了,国家也没有损失,多亏你们的杨文峰及时果断地除掉了这个正准备去出卖国家机密的大叛徒——”<br />“你说什么?”周玉书严肃地打断像个小孩子似的刘副书记,“我告诉过你,杨文峰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而且,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国家安全部过去没有搞过暗杀,现在不搞,今后也不会搞!”<br />刘副书记看到周玉书脸上严肃的表情,做了个鬼脸,当她看到办公室的门关得紧紧的时候,她两步跳过去,抱着她周伯伯的脖子,在老人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调皮地跳开了。<br />在她离开的时候,她突然站住了,回过头问:“周伯伯,哦,不,周部长,你不认为杨文峰是一个了不起的特务吗?”<br />说完,她迈开和她心情一样轻松的步伐离开了,留下办公室里的周玉书老人,老人又把深情的目光投向桌子上的儿子那张发黄的黑白照片,眼角湿润了……<br /><br />——完——<br /><br />杨恒均《百日谈》之 002<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1.11.2005 12:28
兄弟姐妹们,我辛苦了!书好不好看,那时作者的事,我这样辛苦为大家转贴,是否应该顶我一下?
作者: 清音雅意    时间: 5.11.2005 23:29
顶&#33;
作者: 红袖添香    时间: 6.11.2005 17:19
顶!
作者: clichet    时间: 9.6.2006 05:05
下面的《幽灵谋杀案》选自杨恒均的《杨子探案集》<br /><br />原书连载前有一个说明,本书内容有尸体解剖和灵魂之类的,不喜欢的人士请不用进入。看起来此作者主要创作一些偏门题材,写了中国第一套“政治间谍”小说“致命系列”后,又来搞系列探案集。<br />看书
作者: clichet    时间: 9.6.2006 05:06
幽灵谋杀案<br /><br />                               一 <br /><br />黎海是广海市公安局副局长兼刑警大队队长,也是在全国公安系统颇有名气的神探。<br />广海市是中国最早开放的沿海成市之一,常住人口五百万,加上流动人口,总人口不下七百万,具体数字却从来没有哪个部门掌握过。在这样一个国际大都市里,几乎每天都有几十起恶性事件发生,打得头破血流甚至弄得缺胳膊断腿是稀松平常事,死人大案也时有发生。然而,这些涉及到人命的大案都很少能够引起市刑警大队队长黎海的兴趣。<br />身高不到一米七,但体魄健壮的黎海从小练南拳,并立志要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大学毕业后主动联系分配到和专业相差甚远的公安局刑警队,三十五岁时已经是全国闻名的神探,三年后的今天升职为广海市公安局副局长兼刑警大队队长。<br />他是福尔摩斯迷,他感兴趣的是好莱坞大片里那些看到最后才让你恍然大悟的侦破片,他看“纽约警探”、“犯罪现场”、“法律和秩序”以及各种美国谋杀侦破电视剧时,往往能够找出剧中的十几处破绽。对于那种时刻挑战警探智力的个案,他很向往。<br />然而,现实生活中的案子往往让人失望。他想也许这是在中国,连命案也具有中国特色,不是当街打架斗殴失手杀人,就是二奶向大婆脸上泼硫酸,或者入屋抢劫碰到屋主厮杀一番等等,很少有美国那种高智商的蓄谋杀人。<br />作为神探,黎海心里多少有点遗憾。他常常私下把西方的一些谋杀案包括电视电影上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谋杀事件搬到中国,然后把自己当成这些虚拟案子中的主角神探推理一番……<br />这是最叫他感到不安甚至惊恐的。由于中国和西方社会结构、人口组成以及公安破案的技术能力的差异,他不得不承认,如果那些智力犯罪发生在中国的话,他这个所谓的“神探”也将会无能为力。而且,他本能地认识到,那些高智力的蓄谋犯罪和杀人如果出现在中国,那么极有可能引起恶性循环,以致一发而不可收拾。毫无疑问,那将给中国社会带来致命的打击。所以,作为一名无处显身手的神探,他对中国罪犯的水平太差感到一丝遗憾,而作为一名维护社会治安的人民警察,他则感到庆幸。<br /><br />这些年,他已经很少亲自处理刑事案件,特别是两年前成功化解了一起挟持人质事件后,他越来越多的是沉湎于下面分局上报来的材料里。每天平均在十几份文件上批示,口头指示就更多了。<br />两年前那起人质劫持事件给他造成一些冲击。<br />当时,市第一医院里一位外地民工持刀劫持一位护士,嫌疑犯用锋利的刀锋抵着护士小姐脖子上的大动脉,要求和院方以及市政府对话。黎海赶到现场代表市府出面和嫌疑犯对话。<br />劫持犯情绪很不稳定,持刀的手颤抖得厉害,被劫持人质的脖子已被锋利的刀锋划出了两三道血痕,情况非常危急。由于嫌疑犯背靠收发亭,三面有掩护,前面又被护士的身体遮挡住,稍后抵达的狙击手找不到下手的机会。<br />黎海按照嫌疑犯的要求,把自己的枪卸下来放到地上,又把外衣脱掉,然后一步步向嫌疑犯靠近。在将近十米的距离停下,他从嫌疑犯汗水和泪水模糊的脸上看出他顶多只有二十二三岁。他声音轻柔地劝罪犯平静下来,并询问他有什么委屈,答应他只要他提出来,如果合理,他作为刑警大队队长愿意帮他。那嫌疑犯好像看到了希望,声音哽咽地断断续续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br />黎海穿着单薄的内衣竖着耳朵听了十几分钟才算弄明白。原来这个民工和他的弟弟从西部农村来广海市打工,几天前,他的弟弟在路上被车撞伤,心脏受到严重损害,送到医院已经人事不醒。医院急救部替他弟弟止了血,稳定了伤势,但如果要动手术进一步治疗,则必须先交押金和部分手术费。<br />这位哥哥把兄弟俩一年打工的钱全部拿出来,又打电话回乡下借钱,加上一些民工兄弟的捐助,全部加在一起也只有一万五千元,离医院要求的七万元首付款差太多。在这种情况下,医院没有办法进行手术,弟弟的伤口一天天严重,生命垂危,医院发出了请他们出院,另想办法的通知……<br />“我…我要…我要他们救我的弟弟——”那个劫持犯声音颤抖地喊道,“只要能救我弟弟,要我干什么都可以,就是死也可以,否则我就……”劫持犯说着,手中的刀子颤抖得更加厉害。<br />黎海判断罪犯由于紧张和困倦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这时如果强攻,虽然有可能伤害人质,但成功的希望很大。再说,公安部早有指令,除非国家财产和人民生命受到严重威胁,否则不能以答应劫持犯来化解危机,哪怕是表面答应也不行。黎海很理解,公安部考虑的是社会影响。<br />然而,黎海当时却犹豫起来,这主要是小小年纪的劫持犯提出的要求让他下不了决心。劫持犯提出的要求是“救我弟弟”,这个要求听起来很无辜。——再说,如果强攻,劫持犯有可能割断女护士的喉管,如果答应他的要求,则可以救他的弟弟,同时又保人质平安。<br />他没有下达预先约好的强攻的暗示,他决定稳住劫持犯,答应他的救人要求。<br />那年轻的劫持犯听到面前的领导答应自己的要求,肌肉立即松弛下来,不过随即又紧张起来。他显然是半信半疑,他声音沙哑地提出,要求院方也做出承诺,并要求立即进行手术。<br />黎海转身请医院负责人过来,院长是一名花白头发的老者,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两人低头商量了一阵,之后,都抬起头,黎海有意提高声音对院长吩咐,“照他说的做。”<br />然后,他转向劫持犯,继续用交谈控制着嫌疑犯的情绪,这时,身穿内衣在凉风中站了一个多小时的黎海感觉到自己在嗦嗦发抖。<br />劫持现场僵持了四个小时的时候,情况出现变化,几个小时的高度紧张和对峙让年轻的劫持犯陷入崩溃的边缘,声音颤抖地说:“手术完了吗,我要见我弟弟,我要见我弟弟……”<br />过了好一会,穿着白大褂的院长再次出现在黎海的身后。他说,手术已经结束,是他亲自主刀的,一切情况良好,不过,病人手术后弱不禁风,自然不能出来见他的哥哥。<br />劫持犯听后喜出望外,大声喊:“我弟弟有救了,你们不让我们出院啦,我弟弟好了?”<br />黎海连连点头,又加重语气保证,而且提醒劫持犯遵守自己的约定,不伤害那个小护士,他特别加了一句:“你刀子下的那位护士小姐的哥哥也在等她妹妹……” 劫持犯嘴巴喃喃道:“谢谢你,你向我保证的,我的弟弟有救了,我不会伤害她的,我……”<br />然后,“哐当”一身,刀子掉在地上,嫌疑犯放弃了,他慢慢瘫软在地上。这次劫持人质的恶性事件圆满解决,代价是公安局副局长黎海患了场小感冒。<br />嫌疑人为达到自己的目的劫持人质,威胁人质生命安全并造成一定程度心理伤害,也造成严重的社会影响,劫持罪名成立,法院判他有期徒刑十五年,罪犯向律师表示放弃上诉,但提出一个要求,希望能够见一下当初和自己对话的公安局副局长兼刑警大队队长的黎海。<br />黎海没有去见罪犯。罪犯在正式宣判入狱前,在法警的陪同下,到医院的太平间看了弟弟最后一眼。<br /><br />那次黎海感冒了,一般来说他感冒时只是拼命喝水,不吃药。但这次他转到市第一医院,开了些药后,他犹豫了一下,走向院长办公室。<br />院长刚刚穿好白大褂,正准备出门。看到黎海,微微点了点头,说他正准备去手术室。<br />黎海点点头,打量着院长,这是一位身材魁梧仪表堂堂的老者,威严中透露出慈祥,虽然头发已经花白了,但两只眼睛炯炯有神,特别吸引人。院长看了看墙上的钟,转身给黎海倒了杯水。<br />“他的弟弟还是没有救过来?”<br />院长没有说话,点了点头。<br />“我以为救过来了……”<br />“伤口发炎,大面积感染……”<br />“手术引起的?”<br />“手术?”<br />“不是做了手术吗?”黎海掩盖着内心的不安。<br />“没有做手术,没有押金和预交款,又没有人赞助,这样的手术医院负担不起。”院长声音中不带任何感情。<br />“我……还以为做了手术——毕竟是救人一命,我们当初答应他哥哥的……”黎海声音有些低沉,好像在回忆当初的情景。<br />“我们当初答应他哥哥是为了解救人质,你们公安局又没有替他缴费。” 院长冷漠地说。<br />黎海点了点头,准备告辞。院长说,等一等,我送你吧。<br />走到走廊,院长好像突然想起来似地提议,“我带你经过外科门诊吧。”黎海没有问为什么。<br />到了外科门诊,他知道院长为什么带他来了。门诊走廊里排满了病人,急诊观察室里人满为患,病人的呻吟声和家属的电话声响成一片。“你知道吗?”院长淡淡地小声说,“这些在观察室里的病人都是生命受到威胁的,但我们无法把他们送到住院部或者手术室救治,为什么?因为我们在等他们的家属筹钱,他们必须交押金和预付费,否则,我们不能收下他们。而他们中部分伤者如果得不到及时救治,就算不死,也会落下终身残疾。”<br />黎海有些吃惊,但没有表现出来,他也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br />“我,” 院长声音低沉地说,“刑警同志,我们两人的工作有相似之处,每天都面对生与死的抉择,你为了保护好人的生命而不得不逮捕甚至杀掉坏人,而我则比你面临的选择要艰难得多。我不得不靠金钱来选择救哪一个,放弃哪一个。不了解真相的人指责我,说这些死亡都是医院只认钱造成的。可是,你应该能够理解,如果我们不等病人家属拿钱来才治疗的话,医院早就倒闭了,还谈什么救死扶伤?再说,如果病人的家属可以靠刀子逼迫我们医生救他们的亲人的话,医院的医生和护士早就被砍杀一光了。那位做哥哥的用刀子挟持人质强迫我们救他弟弟的时候,医院等待救治的病人还有二十个,其中有七个交不起钱,如果我们只选择救那位用刀子说话的哥哥,就太不公道了。”<br />黎海离开时,院长伸出手和他握手。黎海感觉到院长的手比他的脸还要冷峻,凉冰冰的带着一丝汗水。黎海很快抽回自己的手,好像老院长手里握着手术刀似的。<br /><br />                           二<br /><br />黎海感到有些不安,作为市公安局的副局长兼刑警大队的队长,他用不着院长来教育他认清现实。但黎海确实没有想到医院面临的这些具体问题。回到公安局后,他调来档案,结果发现,过去两年,广海市各个医院都发生过类似的恶性事件。至于亲人死在医院或者医院门口,家属撒泼甚至抬尸“闹事”的情况就更多了。所以,在以后看各分局上报的文章中,他都会特别留意和医院相关的刑事案件。<br />处理完这件案子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黎海眼前总是浮现那个哥哥泪眼模糊的面孔。当时,他刚刚看过一部美国的大片,是黑人影星丹佐•华盛顿主演的。影片中,华盛顿七岁的儿子肾脏衰竭,必须进行器官移植,否则就死定了。但这个黑人没有钱,医疗保险又不负责支付这种高昂的手术费用。于是,在儿子的生死抉择面前,这位黑人父亲做了选择。<br />他决定用自己的自由甚至生命来换回儿子的生命。他取出武器策划了一起劫持医院的犯罪行为。他占领了医院,把一些病人和医生劫持为人质。然后提出要求,必须给他的儿子动手术,否则,他开始杀手上的人质!<br />经过一系列谈判,直到他从闭路电视上看到心爱的儿子获得了新器官,这位父亲才乖乖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影片揭露了美国的医保制度和穷人就医面临的困境,这让黎海心里好受了很多。这说明,穷人看病难的问题不但中国有,美国也有。<br />黎海突然想,那位劫持护士的哥哥是不是受到这部影片的影响才铤而走险的?这部片子虽然没有正式进口,但翻版的光盘地摊上到处有卖,录像厅也都放映过。影片虽然讲述一起犯罪,然而,任谁看过后,都会对“罪犯”充满同情,甚至把他看成英雄。在这些影片里,冒着生命危险参与破案的警察不但是配角,而且往往看上去让人觉得有些不近情理的可恶。<br />看起来,我们国家在引进外国文化音像制品时确实要注意,我们国家自己在新闻报道和舆论引导上也需得有中国特色。黎海想。他是从一个有社会责任心的公民和一名有经验的刑警警察的角度出发思考这个问题的。中国人口多,成份复杂,素质又特别低,如果受到不良新闻和舆论的误导,那么那些犯罪分子会聪明起来的,而且会依葫芦画瓢,有样学样。到时,遭罪的是社会和普通大众。<br /><br />然而,对犯罪学有着深刻研究和几近变态的偏好的黎海还是忍不住暗中设想各种不同的场景。那天如果那个哥哥再坚持一会,或者要求装设闭路电视观看弟弟手术经过的话,他的弟弟是否就可以救过来呢?他的弟弟无罪,而且救人也是正义的,一旦他的弟弟成功进行了手术,那么哥哥就算犯的罪再严重,也没有人能把弟弟怎么样了。<br />没有经验而且幼稚,黎海想,不但无法挽救弟弟的生命,连哥哥自己也把十五年的青春葬送了。想到这里,黎海不觉长吁短叹。这时,突然一个念头蹦进他脑海里……<br />如果自己是那个哥哥的话,身无分文,眼看自己的弟弟就要死去,又有什么办法可以迫使医院和政府甚至社会为救自己弟弟的手术买单呢?<br />这个想法突然把这位人民警察置于罪犯的位置来思考,让他浑身哆嗦了一下。在破案中把自己放在罪犯的位置设身处地思考往往决定一个案子是否能顺利侦破。也是判断一个刑警干部是否称职的关键。当然最关键的是,替罪犯思考的时候既不能低估罪犯的智力,也不能高估,只有和罪犯想到一起去的话,才能够顺藤摸瓜,抓到罪犯。问题是,黎海在这个时候的思考,往往和工作中的破案没有多少实际的联系,而且,最主要的是,他并不是在替某个案子中的罪犯设想,而是把自己作为罪犯来思考了……<br />我绝对不能那么傻!他默默地想,如果我是那位哥哥,如果我的弟弟等着我拿生命去换回他的生命的话——<br />不要向医院交一分钱,好不容易筹到的一万五千元无济于事!最好用好不容易借来的一万五千元到邻近的深圳买一支带消音器的狙击枪,那里的黑枪市场上,除了打飞机的手提导弹发射器,什么枪都不难买到……然后,带着这支可以远距离射杀目标的枪,我——不,是哥哥,哥哥回到了广海市。<br />哥哥给广海市人民政府写了一封匿名信,信的大致内容是:“人民政府,这封信是我的最后通牒,如果在24小时内,广海市各大医院不开始同时治疗那些没有钱交费的病人的话,我将每天杀一个广海市的市民,直到你们开始救人……而且,三天后,也就是在我杀了三个人后,我将把事实真相公布于众……”<br />怎么办?如果哥哥这样做了,那么这就是广海市建市以来最肆无忌惮的谋杀,也是一场以人命为赌注的智力竞赛。作为劫持犯的哥哥不再是用小刀劫持了一个女护士,而是用一支暗杀枪或者更加厉害的——恐惧——劫持了全城民众。案子一旦曝光,广海市将成为全世界的焦点,而这个焦点中的焦点,毫无疑问,就是有神探之称的广海市公安局副局长兼刑警大队队长——黎海。<br />广海市正规医院就有十八家,每天因为无力缴付费用而不得不在医院耗着或者拖回家的伤者、患者就有几十人,且不说那些等在医院走廊外不死不活的、家属正在筹钱的伤病号。再说,广海市政府也不可能接受要挟做出妥协,中央也不会同意。于是,罪犯开始每天杀一个人。唯一能够阻止他杀人的只有黎海了。<br />于时,沉思中的黎海突然叹了一口气,心情轻松了许多,脸色也从荫翳变得开朗。因为这时的他,已经从设计出如此歹毒的罪犯突然成为一名神探。<br />但破案又谈何容易。这名神探的脸色又慢慢凝重起来。<br />广海市仅仅流动人口就多达两百万,这两百万人口几乎都没有登记,这在西方例如美国等国家是无法想象的。西方人有迁移居住的自由,但他们每到一个地方,无论是办驾驶证、租房或交水电费,都立即有了固定的登记。可是在广海市,出租屋不下50万套,真正登记身份的,不足百分之四十。在茫茫人海中,如何找到凶手?而最主要的是,茫茫人海中,如何保护受害者?谁是受害者?按照匿名信,广海市所有的民众都成了被劫持者,那个凶手也在这些人中,只要他的目的没有达到,他就可以随时出手杀人——太可怕了。<br />可以从凶手的动机着手。凶手逼迫政府为出不起钱的病人买单,那么凶手十有八九就是那些出不起钱的病人家属中的一个。虽然也不能排除有人见义勇为,但以这种杀人的极端方法见义勇为实在少见。然而,就算是能够判断凶手和无钱医治的垂死的病人有关系,也不是一下子能找到的。毕竟广海市无钱医治的病人实在太多,如果算上郊区农村的,那就更多了。话说回来,如果这个数量不是那么巨大的话,每年GDP都以双位数上升的政府也许早就把这问题解决了,还用等到罪犯用枪杆子劫持人民的政府为人民治病吗?<br />但最感棘手的还在后面——那就是罪犯要公布事实真相。如果罪犯一旦开始杀人,政府又没有答应他的无理要求,公安局也没有能够及时破案的话,那么罪犯公布事实真相将对广海市,不,对整个中国政府造成无法挽回的恶劣影响。<br />正在进行一个人激烈思想斗争的黎海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br />首先,罪犯开始杀人,那么任何小道消息都会造成广海市市民的恐慌;其次,只要罪犯没有被逮捕归案,政府根本无法辟谣。恐慌中的市民甚至会把本来存在的那些命案也算在政府的无能上。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生活在恐惧中的市民慢慢接近真相,他们将最终认识到犯罪的真正动机——为救人而杀人,为了迫使政府重视生命而枪杀生命——可怕的是,这种做法无疑在绝大多数普通民众心理产生别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在犯罪心理学中很普遍,民众将慢慢对罪犯产生同情,这时如果政府妥协,民众会认为罪犯替广大的穷人造了福,如果政府继续强硬,民众会慢慢产生反感。最后,罪犯很可能会成为为民请命的中华英雄……<br />那么我将是什么东西?一心抓住罪犯的公安警察又是什么?<br /><br />黎海从沉思中猛然惊醒,浑身出了一身冷汗。如果罪犯用每天暗杀一个市民的方式迫使政府出钱救治成百上千的穷苦病人,并把中国穷人病死在医院门口的现状暴露于天下,从而成为民众心中的英雄的话,那我这个人民的警察,这个神探又算是什么呢?广海市的市民,全国的劳苦大众还那么盼望我尽快破案吗?如果我有一个亲人在医院里没有钱做手术而等死,我还会那么努力去破案吗?我……<br />谢天谢地!<br />好不容易从自己设计的困局中摆脱出来的黎海长长叹了口气,他得感谢中国的老百姓纯朴可爱,没有受到那么复杂的思想的污染。随后,他想起来,刚刚幻想的情景也是日本和美国好几本破案小说和侦探大片中情节的混杂。他暗中希望这些书和音像制品不要传到中国来。至少在中国公安有能力对付这些复杂的犯罪之前,不能让民众率先仿效。<br />从中国实际情况出发,对政治不是太感兴趣的黎海,也对中国政府牢牢控制新闻和舆论以及文化音像制品表达了一定程度的理解。<br />他支持严格限制电影电视中的暴力、色情,甚至对自己如此喜欢的破案小说也心存顾忌。这些小说都是无聊文人杜撰出来的,如果这些破案小说、侦探小说落到犯罪分子手中,那很可能会成为教科书。所以他虽然喜欢看外国的侦探小说,但并不为中国缺少这类书籍而遗憾。<br />他有个大学同学,以前写过几本政治类小说,后来宣称改写侦探小说,也就很自然地缠住他这位公安局副局长的老同学索取素材。黎海当然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推说自己经手的案件都非常简单,绝大多数是马路上的你争我夺,或者是邻里间的刀光剑影,没有什么阴谋鬼计,更缺少值得一写的让人拍案叫绝的蓄意谋杀。<br />那位叫杨子的老同学不肯罢休,但黎海也始终没有让步。两人吃吃喝喝不断,但只要杨子一问到广海市的某个案子,黎海就顾左而右言,对那些领导决定不公开报道的有可能造成社会影响的刑事案件,他始终守口如瓶。<br />让杨子想不到的是,最后找到他主动述说下面这个复杂的案情的正是他的老同学——广海市公安局副局长兼刑警大队队长的黎海。<br /><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9.6.2006 05:07
三<br /><br />广海市第一医院劫持事件后,黎海受到公安部的嘉奖。但这之后,他沉寂了一段时间。他很少亲自出马了,毕竟类似的劫持人质事件也不是那么猖獗,很多时候,劫持事件僵持不到半个小时,甚至刑警大队人马赶来之前,罪犯就放弃了。<br />不过,每次在阅读公安部的通报和下面各分局上报的案情材料时,他总是比较留意和医院相关的案件。相对来说,医院是和刑警大队联系最密切的单位。很多受害人都被送到医院,或者送进医院的太平间。<br />有一天,他在看一份综合年度报告时,发现了一个疑点。<br />这个报告是年中统计报告,主要是统计广海市过去六个月的犯罪数据。统计报告经各科室审核后上报省公安厅,最后汇总公安部,作为我国犯罪率的统计依据。<br />黎海手里的报告就是过去六个月广海市重大刑事犯罪的统计,其中包括命案。开头黎海没有看出什么问题,无非是打架打死了多少人,肇事车撞死了几个,基本上都是冤有头债有主……但,他被几个数字吸引住。这些数字是从西成区公安分局上报的,报告说在过去六个月里,广海市西城区治安欠佳。报告中列举的证据是,这几个月,夜晚常有路人受到袭击,其中有四人死在城西医院,一人在送院途中不治身亡……<br />短短六个月,竟然有四个被袭击者送到医院后死亡?黎海心中一惊,他也不知道自己产生了什么样的怀疑,但既然疑由心生,他就不能轻易放过。<br /><br />“遭受袭击被送到医院抢救无效而死亡的案子并不少,你为什么把这几个单独列出来?”第二天在他的办公室里,黎海向刑警队分队长西成公安分局副局长小王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br />小王没有马上回答,他知道,眼前的黎海的每一个问题都是经过深刻思考的,这些问题也和你平时听到的截然不同。<br />小王翻了翻报告,努力回想的样子。黎海耐心地等着。<br />“全市因为打架或者被抢劫受伤而送到医院抢救的人不计其数,但你特别提到这五个,为什么?”<br />“是这样的,这几个情况有些特殊,他们都是在夜晚被袭击,匿名人打电话给医院,然后送到医院后抢救无效死亡的,而且,至今没有抓到凶手……”<br />“是这样,”黎海皱了皱眉头,想到,这样的情况倒不多见,看起来,有问题。除了一些抢劫伤人外,涉及那些死在医院的暴力受害者的案子基本上都会破案的,可是,短时间内,仅仅西成区一家医院就接受了四五个类似的受害者,情况确实有些不寻常。莫非出现了连环杀手……<br />想到这里,黎海心里咯噔一下。他当即决定放下手里的工作,展开调查。<br /><br />第二天他就来到西城公安分局,并在当天下午前往医院调查。市局刑警大队和西城分局都很紧张,不知道黎海为什么突然对这几起袭击杀人案件如此重视。黎海当然也不会告诉他们。他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他希望这次只是弄混了虚幻和现实,是自己杞人忧天了,另外一方面,他也为自己可能正在侦破一件连环杀人案而紧张。<br />案情并不难了解,大致情况如下:<br />六个月前一天深夜,110接到匿名报警电话,声称有人受伤。110赶到现场后,发现一个受伤者昏迷不醒,随后赶到的救护车把伤者送往最近的西城医院进行抢救。<br />这也是西城医院接到的第一个类似受害者。受害者是一名年轻的女子,伤口为左肋下一个小洞口,根据事后法医的鉴定,这个深入内脏的洞口为锋利的小刀造成的。<br />受伤女子在医院抢救到第二天中午正式死亡。由于死者身上没有钱包和身份证,公安怀疑是抢劫杀人。死者遇害前有性行为,并患有好几种常见的性病。档案上的补充材料记载:死者身份是在三个月后才被证实的,原来死者来自贵州农村,是个卖淫女。死者的父母久久没有女儿的音信,才找到广海市死者生前的姐妹。当然,父母看到的是已经火化了三个月的女儿的骨灰……<br />这起案子和后来接着发生的类似两起抢劫杀人案虽然引起西城公安分局和当时公安局刑警大队的重视,但由于毫无破案头绪,都不了了之。<br />在这种流动人口聚居的国际大都市,如果出现没有身份文件证明的无名尸体,公安局就算有再多责任心和经费都无能为力。要确定死者的身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由于这一时期还有类似的伤人杀人案件,所以几起案件之间的关联性被忽视了。<br />一个匿名电话,救护车,西城医院,急救,死亡……死者身体上出现的细细的洞口状的伤口,其中倒毙在一家私人旅馆床上的女子脑后被一根细长的棺材钉钉住,一样潺潺流血的伤口,一样没有身份证明文件……五个受害者中只有一名是男的,四名女子都是特殊职业者如三陪女,身体都多少感染性传染疾病,男的则是外地农村来的农民工。这些身份也是死后几个月才证实的……<br />其中一位受害者在送院途中的救护车上死亡,其他的都死在医院的手术台上,其中有一名遇害者送到医院后抢救了一天一夜,最后还是死亡……<br />黎海很困惑,又查找了发生在本市的类似案子,结果发现只有这几起。这也就是说,受害者中没有生还者。<br /><br />三天来黎海一直坐阵西城公安分局,他和小王一起四次到医院调查了解当时的情况,接触了十几位当事人,包括医生、护士甚至太平间的管理员。他调阅了过去六个月西城公安分局所有的刑事档案材料。<br />这期间,黎海的话越来越少,步子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沉重,眉头锁得越来越紧……当然小王比他更紧张,只是他紧张的是黎海的紧张,他感觉到自己当时办案有所疏忽。<br />三天后,黎海要离开西城回市公安局时,小王很是不安,他期待地看着仍然眉头紧锁一言不发的黎副局长。黎海也注意到了,离开前作了一些指示,其中包括对西城公安分局的批评。<br />“任何一个刑事案件的受害人都必须留下详细的照片,特别是伤口的照片,但你们没有做到,我看的那些档案照片都是站在一丈外拍摄的,这种情况今后要避免……”<br />“这几起案子都具有极其相同的特征,作案人应该为同一人,早该引起你们高度重视,上面接手的案子很多,经手的刑警又不是同一人,所以往往会看不出相同性。但案子都发生在你们分局,你们本来应该注意到这点的。如果不是这次看你们上报的统计数据,如此严重的案子可能就不了了之了。”<br />“所谓治安恶化,应该是那些打架斗殴和抢劫之类的,但这几件案子却具有系列谋杀的性质,不仅仅是社会治安问题……”<br />“区内流动人口的统计和登记必须加快,确定一个无名尸体的程序也要改进,这些你们思考,上面几个受害人的亲人找到他们的时候,见到的都是骨灰,不应该呀……这是我们的责任……”<br />“此案相关情况要绝对保密,你只向我负责,注意,这种案子未破之前,一旦泄露出去,后果不堪设想,记住!……”<br />黎海快速地说着,小王本来想记录下来,但根本来不及,只能连连点头。黎海摆摆手,表情凝重地坐进小车里。<br /><br />终于出现了吗?<br />回到市局立即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的黎海默默地问自己。<br />终于出现了连环谋杀案吗?<br />黎海陷入深深的不安和沉思中……<br />中国社会治安并不好,在世界排名上比人均收入的排名还后,然而,好在中国始终没有出现西方那些耸人听闻的连环谋杀案。当然,中国也出现过好几次持枪匪徒流串几个省市杀人作恶的特大恶性案件,但那和连环谋杀有很大的区别。在这位神探的记忆中,中国的连环谋杀案确实很少,而且凶手能够成功杀死四人以上的更是不多。<br />但现在显然出现了,而且出现在他的辖区,他感到呼吸都沉重了——没错,他一直在幻想这样的案子出现,从而他可以大显身手。然而,当这样的案子真正出现在他的辖区,他却感到一种深深的罪责,倒好像这个案子是他凭空臆想出来,或者是从他的想象中走出来的一样。<br />不,不能这样,这对破案没有好处。他责怪自己,立即收拾心情,投入到逻辑的推理思索之中。<br />这几起案子为同一名杀手所为已经毫无疑问。虽然报警电话录下的声音不同,而且声纹分析后仍然无法判断为同一人的声音,但黎海知道,只要学会控制喉管里的声带而不只是仅仅装出一个声音,现有的技术无法辨认声音。<br />从模糊的照片以及公安分局敷衍的描述上仍然可以判断,伤口除了那颗棺材钉外,都为同一种凶器造成,加上这些案子都发生在西城区,而且受害对象除了一个男性农民工外,都是从事色情行业的年轻女子,遇害前与凶手发生了性关系,遇害后,凶手把死者身上所有钱财和文件都搜走……抢劫杀人?强奸犯?色情狂?变态杀手?——这些好像都沾一点边,但却让黎海觉得远远无法说明问题……<br />抢劫?从死者的钱财被搜走看说得过去,而且,抢劫犯好像并没有打算要杀死被害者,可能下手太重,所以,事后都打电话报警——但愿如此。可是,如果仅仅是抢劫,为何下此重手,而且五起案发现场竟然都没有留下一丝的蛛丝马迹?黎海不相信,广海市出现了如此高超的抢劫杀人犯。<br />强奸就更说不过去,四位死者都是妓女,只要两百元人民币就可以发生性关系——而且,就算嫖客事后后悔了,想把两百元钱要回来,也不会下那么重的手,何况还事先带上细长的棺材钉……<br />色情狂?从四位妓女都或多或少染有性病来看,很有可能。不过,还是无法解释凶手事后打的那个110报警电话,以及那个以相同的手法被杀害的男青年……<br />变态杀人?连环谋杀?抑或是仅仅想挑战警察的杀人狂?……<br />最让黎海困惑的是这五起案件都发生在西城区,而且离西城医院不远。凶手都没有当场杀死受害者,所以有四起案子中的受害者是死在医院里,而且有一起伤者在医院抢救了超过一天一夜。至于另外一起死在救护车上的,两天前也查清楚了,是急救中心听错了地址,两个小时后才找到受害者,以致受害者因流血过多而死在救护车上。<br />这就是说,五起案件中,凶手都没有当场杀死受害者,受害者都是死在医院的手术台上,或者因拖延了救治而死在救护车上——<br />有那么一瞬间,黎海突然怔了一下。随即想起了一年多以前发生在市第一医院的事件,然后就不能自抑地突然出了一身冷汗。他竭力压抑这样的想法,但那想法还是顽固地冒出来:会不会这些受害者并不是被凶手所杀,而是到医院后没有得到及时的抢救而死亡的?<br />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杀人凶手将不是罪犯,而是西城医院。<br />由于尸体早就被焚化,而且伤口照片在手术中遭到破坏,又由于死者明显死于刀伤,所以死后也没有经过法医进一步解剖,至少公安局没有记录,所以要释疑,也只有到医院去了解。<br />这就是为什么在短短三天里,黎海和小王跑了四趟医院。<br />从医院得到的情况让他无法再怀疑下去。医院对于黎海质疑这些伤者是否没有得到及时救治而死亡好像早有准备,医院领导拿出了当时救治的记录,并且找到当时参与救治的医生和护士,所有证据和证人都异口同声地证明:医院都尽力了。而且,小王也汇报说,这类被救护车和警车送来的伤者,医院一般都会抢救,警察就站在走廊里,等着受害者醒来后录取口供。医院没有理由不尽力。<br />“但我们无力回天……”西城医院的领导说着,把一叠账单递给黎海。这是当时医院救治几位受害者的详细记录,黎海注意到,最少的一张帐单都有三万元,而其中那位抢救了36小时的受害者则花费了医院23万元的抢救费用。<br />黎海默默地把这些账单放到桌子上,“你们医院不错,可这些费用,你们如何负担得了?”<br />黎海是想起了上次第一医院院长的话,才顺口问的。他并没有注意到,他的问题让医院的负责人脸上出现了一丝阴影。过了一会,医院领导才开口:“当然是等死者的家属来买单,可是,这些死者是什么身份你也知道,加上人又死了,谁会出钱?不过,就算我们知道会这样,我们医院也会救死扶伤,总不能见死不救,在这点上,你可以去有关单位或者直接到社会上去了解,我们医院的名声绝对好过第一医院。至于这些费用,我们也只能自己想办法……”<br />当时了解到的情况就是这些了。这些天黎海一直沉湎于思考和浏览材料中,他也确实找机会了解了一下西城医院。这个医院不像第一第二人民医院,最早是属于社区医院,十年前开始做整容整形手术,医院迅速扩大起来。这些年医院在全国各地招收了不少专家学者,各科室迅速充实起来。特别有名的是器官移植手术,在全省都小有名气。而且,正如医院负责人所言,这所医院在社会上享有较好的声望,医院自掏腰包治愈过好几位无钱治病的贫困大学生,其中一起为贫困山区来的大学生免费移植眼角膜的事迹被广泛报道,上了某省卫星电视台黄金时段播出的煽情节目“真情”,感动了一大批观众……<br />器官移植!<br />黎海把这几个字念出声,他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升起,溢出体外,然后迅速弥漫在整个办公室里——直到这种不祥的气氛压迫得他连呼吸都有点困难。<br /><br />                           四<br /><br />一个月过去了,黎海还没有从阴影中走出来,他整天愁眉不展。他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东西,但又想不出到底是什么。<br />这天早上他心神不宁地坐在办公室看文件,一杯浓茶已经下肚,可是心跳仍然无法平静下来。他干脆放下手里的文件,靠在扶手椅上闭目养神起来。这时,他突然想到,应该给西城分局的副局长小王打个电话,提醒他密切注意事态发展——既然是连环谋杀,可能还没有完。<br />对了,他忽视了这个最重要的问题。连环杀手只有在被抓到或者自然死亡的情况下,案子才能算是最终结束,否则,他们一有机会,就会手痒难忍,故伎重演的。<br />他坐正身子,伸手到桌子上拿电话,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抓起电话:“喂……”<br />当他听到电话里传来的正是西城公安分局小王的声音时,心口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br />“黎局,黎大队长,昨天……不,今天,现在医院,又发生了……”<br /><br />黎海赶到西城医院,被迎进了手术室隔壁的观察室,透过厚厚的隔音玻璃,他看到紧急抢救的场面。医院负责人听到市公安局领导亲自到场,也赶来督促抢救。<br />“我们使用最好的抢救设备和急救药品,医院目前能过来的外科医生都在手术室了。你放心,这次一定可以成功,这样你们就可以从受害者口中问出罪犯的下落了。”医院负责人信心满怀地说。这时,一个穿白大褂的身材矮小的医生推门进入观察室,医院负责人看到他后脸上露出尊敬的表情,并主动把他介绍给黎海和小王。<br />“这是我们医院的主刀医生陆卫方先生,这是公安局黎局长。”<br />“你是来动手术的?”黎海看着悠闲的陆医生,问道。<br />“不,抢救这样的伤者,还不需要他出马,也用不上他这样的专家。”医院负责人不无自豪地说。<br />黎海有些疑惑,他不喜欢这位陆医生,陆医生身材矮小,形象甚至有些猥亵。他特别不喜欢他的两撇小胡子和小眼睛。在他的印象中,医生就应该是像第一医院的院长那样的,体格魁梧,相貌堂堂,即使不是头发灰白,眼睛像手术刀般锋利,至少也应该有一种正气,眼前的陆卫方医生一点也不具备这些让人望而敬畏的第一印象。<br />抢救仍然在进行,抢救的医生已经增加到四位,这在医院医生紧张的情况下,确实少见。说明了医院领导的重视。<br />黎海松了口气。乘这个空隙,他听了小王的汇报。受害者被送到医院的情况和前几起一模一样。受害者身上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文件,但从他的衣着不难判断,他是外来的民工。<br />透过手术室隔壁监控室的玻璃,黎海的注意力再次被宏大的抢救场面吸引过去。四个医生围绕着手术台,如临大敌……这些被口罩包得只剩下戴着手术眼镜的医生偶尔抬头用眼神和同伴互相交流。他们不时就会举起血淋淋的手,站在他们身后的护士就会从他们的手指形状判断他们所要工具,立即递过去,刻不容缓……<br />这比黎海从电影上看到的战争场面更具有震撼性。这不同于激动人心的战争——战争虽然也是生与死,但是,战争是在争权夺利,是在统治者以意识形态以及确保生存的幌子下的人类的互相残杀,是人类和人类的厮杀。而眼前这一场不折不扣的震撼心灵的生死大决斗,是高尚的人类和死神的斗争……<br />黎海被完全吸引进去,眼睛都有些湿润了。身旁的小王感觉到了异样,他示意医院领导和那位陆医生退到观察室后面的座位上坐下,不想他们打搅黎海。<br />直到手术室里的医生们突然都直起了腰,黎海才从眼前景象派生出的沉思和幻觉中回过神来。他疑惑地回头看着医院负责人。负责人难为情地喃喃道:“我们尽力了……”<br />“没有救过来?”<br />“你都看到了……”医院负责人转身离开观察室,请黎海跟着他。那位陆医生则立即起身,从白大褂里掏出口罩,戴上后,从另外一道门悄悄进入手术室。黎海离开时,用眼角的余光瞥见手术室里原来的四位医生都默默地离开了。<br />黎海离开医院时被告知:整个抢救过程持续十七个小时,伤者一直昏迷不醒,但最终由于伤口较深,刺穿了主动脉而回天乏术。总费用在七万元左右,这还不包括输血费用……<br />黎海吩咐小王处理善后,并要求小王协助市刑警大队稍后将会赶过来的法医进行验尸。他自己在刑警的陪同下,来到犯罪现场。现场在一条没有出口的小巷里,地上的血迹还在,但并不多,这一点让黎海比较疑惑。<br />他默默地离开现场,回到车上,他给小王打了个电话。电话中,他加重语气叮嘱他,必须严格保密,此案情进展情况必须只向他一人汇报。<br />放下电话,他看到司机询问地看着自己。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犹豫了一下,说回局里去。<br />在回市局的路上,他突然指示司机把车开到市第一医院,他突然想找第一医院的院长。<br /><br />李一刀就是那位市第一医院院长的名字,黎海早就查过他的档案。李一刀是全国著名的心脏专家,虽然成为广海市最大人民医院的院长,但他仍然没有丢下自己的业务。他也是广海市唯一一位可以独立进行心脏移植手术的专家,在这个领域他还享受一定的国际知名度。黎海还知道,在医界,同仁送他一个响亮的绰号:十四刀。<br />黎海当然也知道西城医院的那位陆医生,陆医生虽然没有办法和李一刀相提并论,但陆卫方医生也是本市著名的外科医生,而且精于器官移植,特别是肾脏移植。可能是熟能生巧,陆卫方主刀的器官移植成功率达到全国前茅,也具有一定名气。<br />那位花白头发的李一刀对黎海的造访并不感意外,他抬起头,平静地招呼黎海坐下。<br />这让黎海倒有些意外。<br />“你好像知道我会来,为什么一点也不意外?”<br />“我不知道你要来,但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因为我们对意外的定义可能有所不同。对于我,每天都有意外在等着我,但绝对不是你突然来访这种意外。例如就在昨天晚上,我抢救一位严重心脏病患者,最后不得不打开他的胸腔,看到那个跳动了几十年已经变得乌黑的心脏,我双手的汗水几乎快灌满了橡皮手套,最后意外发生了,那个心脏就在我眼前,在我手里慢慢停止了跳动……”<br />黎海差一点把早上的早饭和那杯浓茶呕吐出来。<br />“对于我,那才叫意外。你突然来造访我,怎么能叫意外?”李一刀冷冷地说,眼睛像锐利的手术刀。<br />“我明白了,对不起,”黎海谦卑地说,“我来看看你……其实,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br />“好,协助你们公安机关破案,是我们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你尽管吩咐吧。”李一刀表情开朗了不少,爽快地说。<br /><br />就在这个时候,市刑警大队的法医赶到了医院,但医院坚持要等尸体送到太平间后才能交给他们。小王和法医表示理解,毕竟医院的手术台上是不能进行尸体解剖的,这不吉利,也会给医院的患者和家属造成心理阴影。<br />一个多小时后,小王带着市刑警大队下来的法医一行来到医院太平间。<br />法医走过去验尸时,小王故意拉开了距离,他不是太喜欢近距离观察尸体,何况,他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从他所站的这个角度看过去,那个已经被清洗干净的尸体像一具石灰石作品,苍白、无力……<br />“啊……”刚刚开始检查尸体的法医发出了一声惊呼,在太平间里引起了回荡,把小王惊出了一身冷汗……<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9.6.2006 05:07
五<br /><br />从这个窗口看出去,一排排老房子的屋顶尽收眼底,夕阳的余晖透过城市上空混浊的空气渗透下来,屋顶上挂满了晒了一整天蔫不啦叽的内衣内裤。从低矮的楼房间看下去,街道菜市场也开始打烊了,清洁工开始清除满地的蔬菜叶子,清洗满地的血水。水雾随即升起,我仿佛能够闻到混杂着青菜叶子和家禽的血腥味道,——这一切都让我感觉自己成为这个城市的一部分。<br />这里当然比不上我在深圳东门市场租的那个单间,更不用说我住过半年的台北西门町附近的公寓,但在广海市能够找到这样价廉物美的出租屋已经不错了。我喜欢接近市场和人流的出租屋,一打开窗,整个花花绿绿的大千世界尽收眼底。<br />这对于一个在故纸堆里翻滚的写作人尤其显得宝贵。很多时候,当我疲惫不堪或者绞尽脑汁还是一片空白的时候,我就推开窗,站在那里,久久注视着窗外的景象。眼前的景象好像意识流般在我眼前晃动,从我脑海流过。我得说,这真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休息和享受。<br />我叹了声气,为今天不得不放弃独自享受而叹息,按照往常的时间,窗外左边那幢老房子里的美丽少妇半个小时内就会穿着她那套显然不太合身的睡衣出来收她被曝光了一天的内衣和胸罩……<br />我转过身,盯着坐在我唯一的一张软沙发上的黎海,又叹了声气。这声叹息很复杂,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好在我是叹给老同学、广海市公安局副局长黎海听的,至于是什么意思,他自己去揣摩吧。<br />自从打定主意不再写政治和间谍小说后,我决定写一系列推理侦探小说。有人说中国人“不讲理”,只认拳头和武力,证据就是中国没有推理侦探小说,武侠小说到处都是。这话是否有道理很难说,但事实上是中国推理侦探小说确实不多,更没有成为系列的。于是,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又想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br />要想写出成功的推理侦探小说,必须了解一些实际案例,而且不能和现实社会脱节。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br />所以,从第一天有了写作推理小说的念头开始,我就把很大的希望寄托在几位好朋友和老同学身上,特别是位至广海市公安局副局长兼刑警大队大队长的黎海。他不但掌握着广海市所有的刑事案件档案,而且,他的级别让他可以阅读发生在全中国的刑事案件秘密档案。<br />然而,让我失望得很。一说到他经手和知道的刑事案件,黎海就把保密和社会稳定、国家利益抬出来,搞得我不但一无所获,而且还满肚子气。我已经住在广海市半年了,除了背包去旅游,一本本地看书外,就是站在这个窗户前思考下一站该到哪个城市去租房住。<br />没有不透风的墙。刚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就听说了西城医院谋杀案,但当我向黎海打听时,他一口回绝。我问急了,他才告诉我,这案子已经破了,凶手已经伏法,但案情保密。弄得倒好像如果我再问下去,就是刺探国家机密似的。<br />我从民间打探的消息也证实,案子破了,而且蓄谋杀害五名受害者的凶手已经伏法。过去六个月,我也和黎海相聚过好几次,大家喝酒聊天,他看上去很快活,无论我怎么打探连环凶杀案的内情,他都是含混地敷衍过去,致使我至今对这起超级大案一头雾水。最后我不得不放弃了。既然打定主意放弃,也就渐渐忘记了广海市历史上最残酷和神秘的连环杀人案……<br />就在这时,黎海给我打来一个电话,我以为又有机会喝酒了,正准备问他在哪个酒馆相见,他却声音颤抖地说:“凶手复活了……不,我…我现在就要过去你那里,幽灵开始谋杀……”<br /><br />老同学这还是第一次到我租的这个破旧老房里来。我本来想讽刺他几句,但看到他脸色苍白,一副受到巨大打击的样子,我忍住了。<br />“杨子,我需要你帮助,”他的屁股还没有坐下来,就开口了。“你知道六个月前的西城医院连环谋杀案吗?”<br />我没好气地说:“我应该知道吗?报纸不报道,你丫的又一直对我保密。”<br />“不要这样,杨子,职责所在,身不由己,我不对你保密,就是泄密。你又不是普通人,你是专门挖掘国家秘密和人家内心世界的网络作家,我担当得起吗?”<br />他停了一下,接着说:“那件案子太邪恶,所以我全力以赴,并借助广海市第一医院院长李一刀的专业知识,很快破案了。破案后不到一个月,凶手就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至今已经五个多月了,可是,可是……”<br />他说不下去,我从我那个微型小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第一口啤酒就让他冷静了下来,他接着说:“可是,两个星期前,同样的凶杀再次发生,前天晚上又发生了第三起……”<br />我忍不住想笑出来,这丫的老同学肯定受到了什么刺激,怎么会这样糊涂呢。<br />我轻松地打断他。“凶手不会复活,如果出现一模一样的犯罪,甚至连罪犯的犯罪‘标签’都打上了,那只能说明两件事,一是你们抓错了人,杀了一个无辜者,或者就是出现了‘copycat’, 也就是模仿犯罪……”<br />“老同学,你不要打断我,不是你所说的那两种情况,”黎海垂头丧气地说,“我们绝对没有抓错人,另外此案如此保密,也绝对不会出现模仿犯罪的情况,而且——唉,你对六个月前的案件不太了解,当然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br />一听他说我对六个月前的案件不了解,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我靠,我为什么不了解,还不是因为你对我保密?!<br />我没好气地看着他,过了一会才说:“既然你知道我对以前的事不了解,你找我干什么?”<br />“我需要你帮忙,老同学,我的脑袋都要炸了,我见鬼了……”<br />“你不怕我写侦探推理小说啦?不过,我不是写灵异小说,我对你见鬼可不感兴趣……”话虽这么说,但我心里还是忍不住暗暗高兴,因为对于六个月前发生在西城医院的连环谋杀案,我一直怀着强烈的兴趣。<br />“你到底对六个月前已经结案的西城医院连环谋杀案知道多少?” 他抬起头问我,我发现他眼睛里布满血丝,本来到嘴边的讽刺也被压了下去。<br />我说:“如果你需要我帮助你,那么,我知道多少不是问题,问题是,你必须把你知道的多少,原封不动地告诉我。否则,我无能为力。”<br />黎海无力地点点头。<br /><br />等到两瓶啤酒下肚的时候,这位以冷静著称的公安局副局长才结结巴巴讲到他临时改变主意,让司机带他去广海市第一医院,并得到李一刀承诺支持他。我看看窗外的天空,已经漆黑一团。这样不行,他讲得太罗嗦,而且没有重点,我得插进来随时提醒他。<br />“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这起连环凶杀案是和器官移植有关的?”我开口问,他有些吃惊,因为这是他开始述说谋杀案后我第一次开口打断他。<br />“我只是怀疑,这些案子乍看上去是抢劫,但想一下就不通了。这些妓女和农民工身上能有多少钱?用得着杀人抢劫吗?加上抢劫时的刀伤那么致命,对付一个年轻男人可以这样,要抢一个妓女,哪里用得上如此残忍?何况,还把一个棺材钉钉进了受害者的大脑里。再说,哪有抢劫之后,还打电话报警的?当然,一开始让我产生怀疑的是这样一系列谋杀都发生在一个以器官移植为主的医院附近……”<br />“我明白了,”我打断他,“国外有名的推理侦破故事不下一万种,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至少有十种以上和你刚才讲的具有相似的情节。老同学,我知道你看侦破推理小说,没有想到,现在工作中倒用上了。”<br />黎海的脸有些红。我们两人都知道,国外最著名的侦探小说中就有类似的情节:眼看等着换肾的亲人在医院就要死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到医院附近寻找具有相同血型、当初办理驾驶执照时又同意器官捐赠的年轻人下手,满怀爱心的凶手为了挽救亲人的生命而向一个无辜的生命伸出了罪恶的刀子……仅仅美国,每天就有十八个等着换肾的病人因等不到所需要的肾脏而死在医院……<br />“有一点我不明白,这是中国,”我打了个呵欠,玩世不恭地说,“我们有的是人,有的是多余的器官,而有钱移植的人并不多,再说,我们还有死刑犯,国外发生的那种案子怎么会发生在中国呢?”<br />黎海叹息了一声,用手势制止我继续说下去,大概又怕我这个“政治动物”把事情扯到政治上。他说:“杨子,不扯远了,我烦着呢。国家刚刚制定法律,禁止器官移植,禁止人体器官买卖。法律刚颁布,执行起来一般比较严格,现在真想弄到新鲜年轻健康的器官,也并不像你们那些人所说的那样简单,再说死刑犯的器官捐献也得人家家属同意,而且,现在枪毙的人越来越少,再怎么着,也赶不上生病的需要换器官的人。”<br />我们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br />“最后那个受害者死在手术台上,我和西城医院院长离开时,那位有名的肾移植专家陆卫方却悄悄进入了手术室,我就知道是器官移植。但说实话,这样的事情很正常,这是无名尸体,医院化了钱抢救,死亡了,谁付这笔账?这也让我想起来,为什么凶手把受害者身上任何可以证明受害者身份的东西都收走了。加上这些受害者都是内地农民的子女,公安局行动再快,也需要一到两个月才能找到家属。到那时,尸体早火化了,凶手当然知道,在我们的医院里,无名尸体经常被盗取器官。当然,与其把器官连着尸体一起烧掉,不如用来救人。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我不会像你们那样感情用事,或者政治化。”<br />“除非,”我没有好气地打断他,“除非是杀人取器官,不是吗?”<br />“是的,” 黎海又垂下了头,“所以,当西城分局的小王见到我紧张兮兮地说他和法医发现尸体已经被掏空,连眼角膜也不翼而飞的时候,我并不感到惊讶。我们最多在找到家属时,要求医院做一定的赔偿。毕竟,如果医院真尽力抢救了死者的话,家属得到的赔偿很可能还不够付抢救费的。所以,我需要证明的是这些谋杀案是否和器官移植有直接关系,搞清了这个问题,案件也就破了。”<br />“于是你就找第一医院院长李一刀帮你的忙?”<br />“是的,”<br />“你们不是有法医吗?”<br />“我们的法医,”黎海摇摇头,“聋子的耳朵是个摆设。这件案子,我们没有嫌疑人,只有一具被掏空了的尸体,要想破案,就得从尸体入手。你想,广海市还有人比李一刀更熟悉人体和尸体的吗?!”<br />绝对没有,我想。<br /><br />                           六<br /><br />说到这里,黎海忍不住给我讲了一段往事。那是他三年前参加公安部组织赴美参观交流团时参加的一个特殊的“一日游” 。接待他们的是美国联邦调查局罪案科谋杀组专家。访问的第四天是一个星期日,陪同他们的联邦调查局探员表情神秘地说,今天的一日游将带他们去一个地方。<br />他们来到田纳西大学医学院下车,探员带领这一行中国公安部的客人朝医学院后山走去。远远看去,这座山和美国其他普通的山没有什么不同,走近后才看出这座山是被高高的铁丝网围了起来的。<br />走进围栏一个上锁的小门时,一阵风吹过来,黎海被一种熟悉的气味呛得有点恶心。来自全国各地最优秀的侦破专家随着这作陪的几位FBI探员进入小门,刚刚还在谈笑风生的中国公安神探们顿时感到了异样,停止了谈笑,开始不安地东张西望。<br />黎海注意到远处山坡上的草坪上有三五成群的美国人在那里晒太阳,或坐或卧,无论从衣着打扮还是姿势上看都很休闲,有的手里还拿着书,就像你在美国华盛顿纪念碑外的草坪上看到的那些美国佬一样。山顶上有几栋白色的建筑物,掩映在丛林中,从建筑物的窗户和树枝间伸出一支支美国国旗……<br />放眼远望的黎海突然被同伴的一声惊呼惊醒,他收回远望的目光,顺着大家的注意力向右边不远处看过去,看到一个美国白人老人坐在一张椅子上,手里拿着张报纸……<br />“那位老先生是这里的门卫,”一个FBI探员含笑说着,冲中国客人做了个鬼脸。<br />距离这么近,任谁都看得出来,那个门卫绝对不能看门了,因为,他脸上的皮肤已经脱落,牙齿已经突出,眼珠有些膨胀,朝向下面捏着报纸的手指头已经露出森森白骨,腐烂的皮肉像浆糊一样粘在身体上——大概死了至少三天了,黎海这样推测。<br />在他们一行继续上山时,FBI探员多次提醒他们,请走在小路上,一个跟一个。于是大家排成了一条长队,蜿蜒朝山顶那排白色建筑物走去。<br />黎海一行都是中国公安部破案专家,当然很快就知道了FBI为什么嘱咐他们要一个跟一个,因为,就在他们走过的小路两边,地上不时露出一条胳膊或者一条大腿,还有一个被齐肩膀砍下来的头颅,由于腐烂严重,眼睛只剩下两个粘糊糊的洞,黎海稍微一走神,差一点掉进小路边一个深坑里,他低头一看,深坑里至少有十几具开始腐烂的尸体……<br />他们当然都清楚,这里不是他们刚刚游玩过的迪斯尼乐园的鬼屋,这里的每一具尸体都是真正的死人的尸体,正在腐烂、发臭。<br />当黎海一行走到山坡上时,他才发现那些躺在草坪上或坐或躺正在享受阳光的美国佬肯定无法享受阳光了,他们有些显然刚刚死去不久,拿着书本的手指看上去还有弹力,仿佛随时可以翻书,有些则显然已经开始腐烂,有两个发出严重腐肉味道的尸体上爬满了蛆虫……<br />“你们看,这里很安静的,带你们星期天来,就是不想那些烦人的专家在旁边晃来晃去,影响我们的行程。”FBI探员轻松地说,不忘记补充一个鬼脸,缓和了气氛。<br />进入第一座白色的建筑物,黎海如果不是想到自己代表中国公安,同时也不想在同来的其他厅局的干警前露怯的话,早就吐出来了。<br />这个建筑物和普通的美国建筑物没有两样,一进入大厅,好像正有一个大型舞会在进行中,白人黑人男男女女挤在一起,有些搂抱在一起,足足有十几个人——不过仔细一看,不难看出他们都是被一根根金属杆钉在地上的尸体。金属杆上还挂着尸体档案。<br />黎海把眼睛扫向四周,结果看到四周的墙上挂着一些尸体部件,还有一整个完整的尸体被吊在房顶,那根绳子竟然是绕过她的脖子的——他感到一阵恶心,想到家乡农村厨房里挂的满满的腊肉……<br />“这是一号楼,这个房子里有一百二十具作为人体腐烂研究之用的尸体,大家可以从每个尸体上的档案看看这些尸体都有多久了,是在进行什么样子的试验。”<br />FBI探员说完后,这些中国公安部来的神探们立即解除了拘束,开始活跃地议论起来,很多人已经感兴趣地到处走动了。<br />黎海在厨房里看到餐桌上围坐了几个美国人,其中还有一小孩子,显然他们被摆成了正在共进晚餐的样子。他轻轻拿起孩子身上的标签阅读起来,仿佛不愿意打搅这一家人。标签上面写着:尸体曝光时间三天,试验项目:室内气温对八岁儿童尸体的侵蚀速度……<br />他又拿起那几个成人尸体身上的标签,有的是在试验致命伤口生蛆速度,有的是在试验中毒死亡后器官腐烂情况,每个都不相同。<br />他想,外面那些每一个试验肯定都有某项具体目的,例如万人坑腐烂速度,阳光下尸体生蛆速度,以及上吊自杀的尸体呈现的症状……<br />走出这幢大楼的时候,黎海对美国人充满了敬意。这个尸体腐烂研究基地里常年保持着不下三百具尸体,都是美国人自愿捐赠的。基地属于医学院,研究尸体腐烂是属于医学范围,目的是治病救人,但FBI 却获益良多,他们不停更新尸体在各种情况下的腐烂情况,为侦破谋杀案提供最先进的科学依据。<br />中国至今没有类似的尸体研究中心,中国刑警破案所使用的各种科学资料绝大多数来自西方特别是美国人的研究成果。黎海自己虽然对尸体敬而远之,但却知道,在刑警破案中,是否能够和“死人沟通”,“让尸体说话”,往往是破案的关键。<br /><br />“你罗嗦这么多干什么?”我打了个大呵欠,懒洋洋地抱怨道。<br />黎海抬起发红的眼睛,过了半晌才说:“因为虽然我当时推测这几件谋杀案是和器官移植有关,但我没有嫌疑犯,甚至也缺乏能够帮我指向某个嫌疑犯的证据,我所有的只有躺在太平间那具被掏光了器官的尸体。那就是我破案的唯一希望。”<br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br />“你知道,我们局里的那些法医,除了从书本上死记下的那点关于尸体的知识外,专业知识有限,他们很多人从学校毕业时,总共也不过见到过一两具尸体。所以,我必须请全国著名的外科医生出马,帮我和那具尸体沟通,找证据……”<br />他停了一下,用眼睛死死盯住正等他继续讲下去的我,突然提高声音说:“杨子,你不是对推理侦破感兴趣吗?那么,从你上面听到的,你是否可以帮我把故事讲完?”<br />我一时之间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看到他皮笑肉不笑的,我才明白过来。他是想考考我的推理能力,也想确定自己这次是否找对了人。<br />我清了一下嗓子,沉吟了半晌。然后缓缓开口道:“好吧,我就说说吧。” <br />我既然开动了脑筋,脸上也一定显示出来了,我突然精神焕发,让黎海也恢复了一点生气。<br />“首先,你需要外科手术专家李一刀帮你确定一件事:这几起谋杀案到底发生在什么地方?谋杀现场到底是深夜的小巷和小旅馆,抑或是无影灯下的手术台。”<br />“不错,我本能地怀疑那些参与抢救的医生其实就是凶手,然而,理智让我不敢相信,因为每次参与抢救的医生和护士都不下于六七名,而且每次都不是同一批人,这就是说,参加过抢救这些受害者的医生和护士不少于二十人,这么多人同时参与谋杀?虽然说现在是世风日下,但医生和护士集体参与谋杀,也毕竟是不可思议的。何况,无可否认的是,医生一般都比普通人的道德水平更高一点,所以……”<br />“所以,只有李一刀能够帮你这个忙,”我把话接过来,“你刚才说自己的法医不济事,实事上,就算再好的法医,也无法帮你排除你脑袋里的怀疑,只有经验老到的外科专家,才能胜任。李一刀必须详细阅读以前几起抢救报告,然后对这次的抢救做出分析,同时,亲自去检查伤口,并找当时参与抢救的医生询问抢救程序和手术过程。作为外科手术专家和器官移植专家,没有人可以骗过李一刀。对了,李一刀医生经过调查得出了什么结论?”<br />黎海说:“他的结论让我吃惊,谋杀的现场绝对不是手术台。从记录上看,以前多次抢救都没有任何医疗问题,从这次的受害者伤口和手术情况看,医院显然也是尽了最大的努力,而且绝对没有人为疏忽。李一刀还加上一句,如果他亲自抢救,最多也是让受害者多活一两个小时,但最终也一定是回天乏力。”<br />这个结论让我大吃一惊,因为我脑袋里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当然我相信这个问题也是破案关键,当时的黎海不会没有意识到。<br />“你在想什么?”黎海注意到了我的吃惊和随后而至的迷茫。<br />“我在想,得出这个结论后,你最想知道的是:为什么受害者都死在医院手术台上?凶手是用什么凶器,为什么都没有当场刺死受害者?不怕受害者醒来后供出凶手?又或者,难道凶手深信,受害者一定会死,而且会死在手术台上?否则他又如何敢打电话报警……”<br />“对了,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因为,如果要器官移植,则必须在捐献者死亡的同时摘除器官,否则就不新鲜,无法使用。那么,凶手有什么办法保证他一刀不杀死受害者,同时又保证受害者即使送到医院也无法抢救过来而供出自己呢?”<br />“所以,凶手在行凶后害怕受害者流血过多当场死亡,或时间耽误过太久无法使用器官,于是就给110打电话报警,可是——这也太冒险了吧?”我还是百思不解,“凶手难道有什么办法保证受害者能够坚持到手术台上……”<br />“不错,杨子,你的怀疑正是当时最困扰我的。也是李一刀的专业知识帮我解除的最大障碍。”<br />我想了一下,没有想通。我想,除非是金庸或者古龙小说里的内功高手,否则,如何能够一刀下去让人在一定时间不死不活,最后又无法救呢。<br />好像看出了我在想什么,黎海打断了我的思路:“李一刀通过对前几次参与抢救的医生的详细询问,加上对这次尸体的解剖,得出了结论:凶手使用的凶器除了那个留在后脑的棺材钉外,其他凶器正是医院里使用的手术刀,而凶手每次在出手时都是精心计算的。用棺材钉钉进大脑,造成脑死亡,身体却无损。另外,他用手术刀刺穿受害者并不立即致命的部位,当手术刀深入内脏的时候,弯转手术刀,用锋利的刀尖挑断受害者的命脉,例如主神经或者大动脉。还有两次是从后背刺入,用刀尖刺入心脏外层。这样病人一时半刻死不了,但都会陷入昏迷状态,口不能言。就算经过一段时间的抢救,最终也无法活下来。”<br />“天呀,这可比武林高手更加厉害,”我惊叹了一句,“这凶手一定对人体内部构造了如指掌。”<br />“不错,这也是李一刀当时确切告诉我的,他说,凶手是一个对人体内部构造非常熟悉,也就是说对解剖学非常了解的人。加上凶手使用的凶器是手术刀,还有先前怀疑的器官移植,杨子,我当时得出结论并不很难——凶手正是一名医生,而且很可能就是西城医院的医生。”<br />我叹了口气,心情一点也不轻松。<br />“但这还不能解决问题,你说呢?”黎海挑衅地看着我。<br />“我知道,这顶多证实了你‘器官移植’的推测,离侦破这桩凶残的谋杀案,还远远不够。”我边想边说,不愿意让黎海看出我正在绞尽脑汁。<br />然后我们两人都沉默下来,继续喝啤酒。半瓶啤酒下肚,我突然清醒过来,我一拍桌子,大声说,“我知道了,既然这些谋杀的目的是为了摘取受害者的器官,而且都发生在西城医院附近,那么,当时西城医院里一定躺着急需器官救命的病人。而且,稍有常识就知道,器官移植必须在相同血型以及DNA不互相排斥的两人间进行,那么只要查一查,西城医院当时等待器官移植的病人有哪些,以及他们的主刀医生是谁,就清楚了。”<br />“好,不愧是老同学,”黎海也很兴奋地高声道,“我当时没有这么快想到这点,还是李一刀医生提醒我,我才恍然大悟。不错,虽然说西城医院擅长整容和器官移植,但同一时间等在医院需要同一血型的病人有好几个的情况毕竟不是太多,可是据我们查证,以前和这次的受害者的多个器官都被同时移植给了当时医院里的多名病人……这说明什么?这位凶手在找受害人时是有目的的,不是随便挑选的,他知道受害者的血型,甚至对他们的DNA都作了简单的对照试验……”<br />“呵呵,对解剖学有深入了解,能用手术刀深入到人体内部切断命脉,有选择性地寻找受害者,随即,把受害者多个器官移植到同一时间等在医院的相同血型的患者身上——仅仅凭这几条,也可以把嫌疑犯缩小到很小的范围了——西城医院那个穿白大褂的杀人魔鬼和救人天使。”我说罢,长长叹了口气。<br />看到黎海没有说话,我又问:“你们找到了凶手?”<br />“是的,”黎海说,“西城医院并不大,能够进行这种器官移植的外科医生只有一两个,我们很快找到了凶手,不,是嫌疑犯。他就是西城医院院长最引以为豪的主刀医生陆卫方,那个蓄着小胡子,我见第一眼就不喜欢的医生。”<br />我笑了笑,举起手里的啤酒瓶,和黎海手里的瓶子轻轻碰了一下,算是祝贺他圆满破案。<br />他把举到嘴边的啤酒停下来,眼神疑惑地在我脸上打量。“杨子,这可不像你,我刚刚只是说找到了嫌疑犯,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们如何确定嫌疑犯有罪吗?”<br />我冷笑了一声道:“对于你们,只要找到嫌疑犯,还有什么办不到的吗?”<br />黎海重重放下啤酒,生气了。他想站起来,但随即叹了口气,又放弃了。“老同学,你也不要这么绝对。不错,我们过去办案是有些粗糙,不讲证据,有些地方还行刑逼供,但现在我们办这种谋杀大案时,都比较慎重了。我们刚刚所说的都是‘破案推理’,但要真正破案,则必须找到证据,证据又分凶器等物证以及不在场证明等,最后还需要罪犯自己的坦白交待。”<br />“我想你们肯定找不到行凶的手术刀了,判断一个凶器往往靠上面的血迹判断,医院的手术刀上面每天都沾染不同的血迹,谅你们也找不到。”我带点嘲讽地说,“从我们的推理判断,那位你不喜欢的小胡子陆卫方是嫌疑犯无疑,但真要提交法院判他死刑,有推理远远不够,至少你们需要他自己认罪,不是吗?”<br />我又叹了一声,不无伤感地说:“中国老百姓没有什么法制观念,被你们一抓住,就紧张兮兮,不要说那些罪犯,就是没有犯罪的,也被你们吓坏了。而我们的法律又太重视嫌疑犯自己的‘坦白’,不重视客观证据……”<br />“你这是偏见,”黎海严肃地打断我,“对于一般的偷鸡摸狗,我们也许马马虎虎了事结案,但对于谋杀,我们还是需要证据和罪犯的坦白的。你也不要忘记,这位白衣魔鬼是受过高等教育,他并不是普通老百姓,不会被我们吓住,而且,我们市局公安局不是下面的派出所,只要有我在,也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使用酷刑逼供!”<br />黎海说得义正词严,让我无言以对,但我还是寸步不让地盯住他:“你们找到了钉死他的证据,还是他自己坦白了?”<br />“他坦白了。”<br />“用什么方法?”我紧追不舍地问。<br />早有准备的黎海从随身携带的手提包里掏出一个档案夹,递给我说:“你自己看吧。我们当时使用什么办法都不行,这个陆卫方不但深通律法,而且具有严重的精神变态,这种人很难主动坦白,我们几乎都没辙了,最后万不得已,抱着死马当活马医,试了一下心理医生,也就是精神分析专家。其实当时连我们也不相信会有效果,结果没有想到,那个心理专家和陆卫方聊了三天后,陆卫方竟然对自己的犯罪供认不讳,而且充满自豪感地交待了更多的细节……”<br />我低头开始阅读起这记录了心理医生和罪犯陆卫方对话的档案……<br /><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9.6.2006 05:07
七<br /><br />……<br />心理医生:陆医生,你看我们谈了两天了,我对你也了解得越来越多。<br />陆卫方:……<br />心理医生: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你是一位品格高尚的医生,从小家里很穷,但自懂事起就立下了长大要悬壶济世的宏愿,只是后来你无缘进医学院,可是你并没有放弃……<br />陆卫方:我不能放弃!<br />心理医生:我知道,我知道,幸亏你当时没有放弃,否则后来那些被你救治的病人焉能活到今天?我理解你,因为我们的经历有相似之处。你想救人生理上的疾病,我想救人心理上的疾病……这个世界上哪个人不得病,又有哪一个没有心理毛病?不过不说这个了,还是回到你身上。你开始从一名开私人诊所的整容医生做起,靠勤劳和好技术赚到第一笔钱,你并没有去吃喝嫖赌,你自费去医学院旁听……靠这种自学,六年后你拿到了正式大学文凭,随即你进入西城医院……在那里,你以自己的真才实学,以你手里熟练的手术刀,在短短的五六年里,成为西城医院第一块牌子,也在广海市享有崇高的声望……<br />……<br />心理医生:你成功了,但你还有不满足,那是……<br />陆卫方:是的,我不满足。按说在我手术刀下救活的病人越来越多,找到我开刀和进行器官移植的人也越来越多,可是正因为这样,死在我手术台上,或者死在我照顾的病房里的病人也越来越多——不是我技术不精,而是缺少移植到他们身上去的器官……<br />心理医生:我知道,我理解,作为心理医生,我和你有类似的感受,我眼看到整个社会都在变态和堕落,可是没有人找我进行心理治疗——唉,怎么又扯到我了?不说我,继续说你吧。你看到那些等着器官移植的病人一个个死去,你心如刀绞,对不对?这些人不但有钱,而且很有地位,有些还成为你很好的朋友……<br />陆卫方:一点没错,我心如刀绞,而那些等着器官移植的病人由于在医院等待时间够久,都成了我的好朋友。他们中有优秀的教师,有著名的科学家,还有年轻的企业家,甚至还有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美少女——不过,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不是为了钱,我是为了救人……<br />心理医生:放心,我百分之两百地理解你,而且正因为这样,我尊重你!唉,看到这些人一个个带着残缺不全的器官离开人世,作为一个拯救人类的白衣天使,你痛苦,你……<br />陆卫方:我痛苦,我甚至想把自己的器官摘下来给他们装上……<br />心理医生:不,你是和他们一点不差的甚至更加优秀的人,你比他们更加宝贵,对人类更加有用,你是白衣天使,你怎么会生出要把自己的器官捐献给他们的糊涂念头?就是该捐献,那么这个世界上不是有太多不值得活下去的渣滓?他们空有一副好身体和健康器官,既无思想也无理想,简直是行尸走肉——设身处地为你想一想,只要是稍微有良心的人都不可能袖手旁观,无动于衷,于是你行动了——对不对,陆医生?!<br />陆卫方:是的,是的……<br />心理医生:只要想想那些农村来的农民工,就让人气馁,他们素质低,肮脏,一有机会就犯罪,正是因为他们,才把我们整个民族的素质拖下去了,使得我们国家至今无法进入先进民族的行列。而这些农民也不听国家的号召,不搞计划生育,拼命生,生下来又不养活,中学一毕业,就背着他们的全部家当——一个被卷——背井离乡来到城市,把我们的城市弄得乱七八糟……<br />陆卫方:……<br />心理医生:再看看充斥着这个城市各个角落的妓女们……她们一身是病,不但在身体上感染我们城市男人,就是在灵魂上也迟早要污染我们整个城市,甚至整个民族,她们活着,有什么益处!可是她们却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然而,你负责的那些病人——那些优秀的城市人、那些优秀的民族精英,却无可奈何地在等待器官中慢慢无奈地死去……<br />陆卫方:是的,只要提起妓女我就气愤,她们还传播性病——真是该死!<br />心理医生:所以,当警察说你以前也经常嫖妓时,我就知道你绝对不仅仅是嫖妓,你是一个拯救人类的白衣天使,你嫖妓是为了查看这些妓女的性病发展到什么程度,你还在和她们性交时取得他们的血液和DNA样本,然后找机会使得她们彻底解脱,而她们的解脱却可以救治好几个躺在医院里的优秀的城市人!<br />陆卫方:啊……你……<br />心理医生:陆医生,我尊重您,您别哭……您是我崇拜的偶像,您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只要知道您为什么杀掉这些妓女和盲流的人,没有人不会不理解您,我敢说,他们会像我一样,把您视为英雄!<br />陆卫方:你——你真这样认为,你……<br />心理医生:当然,他们让我来心理分析您,我一口答应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崇拜您!我要借这个机会来见您,您开创的伟大事业对人类的生存具有极大的贡献……来,你喝点我专门为你泡的清嗓子的通大海,我专门带进来给你喝的……<br />陆卫方:谢谢你,你理解我,谢谢你……<br />……<br />心理医生:不过,有一点我不是太明白,您杀的不全是妓女。杀妓女比较容易,给几个钱,就可以和她们上床,在床上,你不但亲自检查她们是否有性病,而且还咬破他们耳朵取出血样……可是您杀的人中也有年轻的小伙子,不那么容易吧?我知道您有办法,但想不出有什么办法……<br />陆卫方:有时我确实找不到妓女,或者发现她们一个个奇丑无比,身体都变形了,下体都腐烂了,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我只好找年轻力壮的农民工,假装让他们到我家帮忙,我义务为他们验血,然后送他们下楼,到了黑街道再下手,你知道,他们比妓女好不了多少……<br />心理医生:我理解,而且,您杀人是为了救人,杀一些垃圾般的生命去拯救一些高尚的生命,何乐而不为?<br />陆卫方:谢谢你的理解,可能有一件事你还不清楚,我每杀一个人,拯救的却不止一两个病人,我把死者的有用器官都充分利用了,甚至连死者的眼角膜都安排好了接受移植者,最多的一次,我杀了一个人换回了三个人的生命——肾脏、肝脏等移植给不同的垂危病人,而且让一个女孩子重见光明,给一个全身烧伤达百分之九十的孩子换了张崭新的人皮……有的人应该活着,有的人则死了更有价值,你知道,那些妓女活着只能害人,一文不值,可是死了可值钱了,你算算:肝脏四万元,眼角膜三万,肾脏三万八千元……可惜,我还无法进行心脏移植手术,否则就可以救更多的人了……<br />心理医生:我的英雄,您真了不起,这样说,您可能救过不下六个垂危患者吧,让我算算,杀一个人平均可以救助两位,什么?不止?平均救助两个半生命——那么——您还记得自己总共杀死了几个吗?我想知道您无私地救助过多少优秀的患者……<br />陆卫方:让我想想,我下过很多次手,但前面几次都失手了,还有一次没有拿捏准部位,当场要了人家的命,后来在做手术时,我仔细揣摩如何才能成功,之后,成功杀死的有五六个吧。<br />心理医生:了不起!手术刀在您手里比小李飞刀的飞刀还要犀利,您能够做到杀而不死,让受伤者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成功死在手术台上,方便移植手术,了不起呀。<br />陆卫方:这也只有我能够做到,我是怀着治病救人的爱心才做到这一点的,我也是有压力的呀……,这次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我,我也不怕,我是英雄我怕谁,只可惜,我的手艺要失传了,我不会死的,就是死了,我也要回来完成我的未竟的事业……<br />……<br /><br />看这段对话,我感到浑身刺痛,仿佛有手术刀伸进了我的内脏。<br />我看得很慢,看完后,我合上档案,揉了揉眼睛,沉默了半晌。<br />“罪犯在心理分析师的循循善诱下坦白了犯罪经过,在我们录音指证下,他没有狡辩,供认不讳,而且在坦白书上签了字。此案经过法院严格审核,判处罪犯死刑,十五天后经过省法院核实,执行判决。”黎海突然停下来,看着我。“杨子,你心神不定,在想什么?”<br />我抬起头,把档案递还给黎海。我得承认,那份心理医生和陆卫方的对话让我极度迷茫,我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我只好压下自己的疑惑和不安。如果我当时继续思索下去的话,也许后来就不会走那么多弯路,“幽灵谋杀案”就能够尽快告破了。<br />我说:“事情结束了,不是吗?”<br />黎海一听,顿时萎靡下来,立即回复到他刚刚进来时的样子。<br />“是的,结束了,我也以为结束了,直到上个星期……”<br />说着,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刑警大队队长脸上出活见了鬼的表情,让我觉得有点可笑。<br />“两个星期前一个深夜,110接到报警,说在一个叫‘夜来香’的夜总会旁边的小巷发生谋杀案,警察和救护车几乎同时到达,受伤的是夜总会的小姐,送到医院后进行急救,六个小时后不治身亡,伤口是一锋利小刀刺穿肺部,死者生前有性行为,而且是性病患者……五天后,在西城区医院附近,一个三陪女受到袭击,女子受伤逃脱,但受到刺激,这位三陪女说凶手从后面袭击自己,袭击的时候嘴里还喊着‘我不能死,我还没有完成任务呀——’”<br />我“啊”了一声,赶紧闭上嘴。<br />黎海心有余悸地继续讲述:“这句话,正是凶手陆卫方的口气。两起案子都引起了我们的密切关注,可是我们毫无头绪……就在前天晚上,又发生了两个星期来的第三起谋杀:一个匿名电话到110,说在西城区一个叫‘新时代’的小酒店的十三号房间里发生了谋杀案。警察赶到时,发现受害者平静地躺在床上,失去了知觉。送到医院进行抢救,受伤部位为后脑,一个长长的棺材钉从后脑钉进这个妓女的大脑,到医院后证实已经脑死亡,但身体各个器官运转正常,心跳是在医院决定拔掉人工呼吸管子后才停止的……”<br />黎海一口气讲了这么多,深怕我打断他似的。<br />“又是棺材钉?脑死亡?”我平静地盯住他的眼睛问,“脑死亡可是器官移植的最佳机会,医院做了器官移植吗?”<br />“没有,我们公安如临大敌,谁还敢移植器官?”黎海结结巴巴地说,嘴巴都有些发白。<br />“老同学,我看不出有什么可怕的,你不至于这么紧张吧?”我问。<br />黎海嘴唇动了几下,说:“两个星期三起谋杀,两个受害者,还不严重?按照这个速度谋杀下去,如果三个星期内无法破案,我还能呆在这个职位上吗?”<br />我笑笑说:“你是怕官职不保?”<br />黎海有些生气地说:“我是那种人吗?你听我讲完,这几起案子一看就知道是上次陆卫方案子的模仿,但模仿得几乎一模一样,让我们惊恐不已。——就在今天上午,鉴证科传出更加让人不安的消息,原来在第三起谋杀案现场,我们收集指纹时发现在一个玻璃杯子上,有几个指纹。本来中国没有指纹库,我们也是随便对照了一下,结果,你知道,那指纹竟然是陆卫方的。逮捕陆卫方时,我们采集了他的指纹,没想到,他死后六个月,又…出现在犯罪现场。”<br />他声音紧张,不得不停下来,用一口大大的啤酒镇静自己。<br />过了一会,他又说:“上次的连环杀人取器官案一直很保密,就连你也不清楚,可是这次凶手再次出现,让我们一看就发现不对劲,不要说中国没有出现过模仿犯罪,就是西方,也没有能够把犯罪模仿得如此逼真的,而且…就在这个时候,竟然在案发现场出现了死了六个月的凶手的指纹——真是匪夷所思——我们参与破案的刑警都有想打退堂鼓的了,有些迷信刑警甚至公开说这是那个六个月前被处死的陆卫方的鬼魂复活了……”<br />“这种鬼话你也信?”我口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忍不住打了冷颤。<br />“我当然不相信复活和鬼魂,可是那杯子上的指纹怎么解释,而且还出现了怪事……很多人说得振振有词,给我们办案造成了困扰,在我们的心里产生了阴影。他们说什么有两种死刑犯的鬼魂容易复活,一种是受到冤枉的,一种是自认为自己死得不甘,死时还有未竟之事业的……”<br />“我问一个问题,”我突然打断他,“是否有可能你们确实抓错了人?这次犯案的才是真正的凶手呢?”<br />黎海一听浑身哆嗦了一下,连忙否认:“绝对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再说,就算抓错了,那个指纹又如何解释……”<br />“可不可能要让事实说话,”我冷静地说,“其实,只要经过专家比较这次受害者和上次受害者的伤口情况,就可以判断出来了,如果使用类似的凶器,因为每个人力道、姿势和身体习惯的不同,留下的伤口都是各有其特点的,有经验的专家不难看出区别的,这样就算有人伪造指纹,也能够澄清凶手并非同一人。”<br />“我当然想到了,”黎海抢着说,“我让我们的法医详细作了解剖,又不放心他们的结论,同时请省里的法医一同研究,并把这几次的伤口和以前发生的连环杀人案的伤口做比较,结果…结果,他们都判断相似率达到百分之八十,这就是说,凶手很可能还是陆卫方,加上指纹,凶手……”<br />“法医?” 我打断他微微颤抖的声音,“这次你找法医?可是上次检查受害者的是代号‘十四刀’的李一刀院长呀,这次你怎么不找他,我想他应该更加权威……”<br />“我找了,”黎海眼睛里露出惊恐,“我找了……”<br />“他验尸后的结论也一样吗?”<br />“他没有验尸。”<br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br />“因为他疯了……”<br />“啊——”我忍不住喊出声来。<br />“就是这个疯疯癫癫的李一刀告诉我,”黎海脸上死灰一般颜色,“他告诉我他不用验尸了,因为他说陆卫方已经复活了……”<br />我惊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br /><br />                             八<br /><br />喝了大半宿的啤酒,第二天一早我就爬了起来,而且精神抖擞。<br />我这人就是这样,只要有吊起我胃口的案子,我不但可以不计报酬,甚至可以不吃不喝。何况,黎海说了,只要在我全力以赴调查这个案子的期间,他可以每天给我报销一百元的“误餐费”,早餐算20元,中餐算30,晚餐则按50的标准。他说,公安办案经费紧张,“误餐费”是干警在办案中耽误了回家吃饭,公安机关对在外面吃饭的干警们的伙食补助。100元“误餐费”也是他这个大局长可以批给我的最高标准。<br />干起活我就会废寝忘食的,我估摸,只要到小食店开几张发票报销就可以了,至于我,早上馒头中午一碗面晚上一个牛腩饭就可以让我浑身上下各个零部件运转正常了,加起来不用50元。另外50元可以作为车马费。我想我一定要跑很多地方的。<br />先从哪里开始呢?<br />就从我最感兴趣的开始吧。我最感兴趣的不是谋杀案本身,也不是尸体——我对尸体怀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我甚至不想马上接触前后两起连环谋杀案的档案,那些血淋淋的尸体不但倒我胃口,而且可能让我无法理智思考问题。。<br />昨天晚上最让我吃惊也最让我放不下的就是代号“十四刀”的李一刀院长。昨天黎海在说到他时脸上的表情简直有点恐怖,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br />我想,就从市一医院原院长李一刀开始调查。李一刀是六个月前连环谋杀案的破案功臣,但听说之后不久精神出了问题,失去了院长职务。这次连环谋杀案再起时,这位站在科学最前线的外科专家却告诉黎海,死者复活了——这还不够跷蹊吗?<br />所以,当我前往市一医院时,对李一刀的兴趣远远超过了我对连环谋杀案本身。<br />市一医院前身是广海市第一人民医院。改革开放前,广海市全市只有六家医院的时候,第一人民医院的规模比另外五家加起来还要大。改革开放后,特别是近些年,各种医院都纷纷建起,广海市第一人民医院的重要性有所减,但仍然是当之无愧的最大医院,医生素质和医学设备在广海市都是数一数二的。只是医院在新装修时把医院的名字给改了,现在医院门口的几个血红大字是:广海市第一医院。“人民”两个字没有了。据说,很多地方都是这样的。<br />我来到医院传达室旁边的保卫科,两位干事接待了我。我说我来找院长李一刀。两位保卫科干事互相看了看,我怕他们没有听清楚,加了一句:“就是以前的院长,绰号‘十四刀’的。”<br />黎海告诉我,知道李一刀绰号的远比知道他名字的人多。果然,两位干事这次闹明白了。<br />“哦,原来你找‘十六刀’,早说不就得了?”<br />“什么?‘十六刀’?他不是‘十四刀’吗?”我以为自己听错了。<br />保卫科干事笑了笑:“你不知道呀,‘十四刀’是半年前的外号了,他又成功做了两个心脏移植手术,这不,早改成‘十六刀’了……”<br />原来是这样,这人的绰号是得之于他成功移植心脏的数量随时变更的。<br />“我到哪里可以找到‘十六刀’?”我问。<br />“嗯,跟我来,”另外一位走出门房,站到门口给我指路,“左边那栋小楼,进去后,右边有一个很大的电梯,你坐电梯下到最底层,他就在那里,那里是我们医院的太平间。”<br />“啊——”我惊呼出来,“他、他在太平间…我来晚了,他死了?”<br />“瞎说什么呀,”那位干事皮笑肉不笑地说,“他现在不当院长了,他负责太平间。不过,你见到他就知道了,他可能和死了没有两样。”<br />我请保卫干事陪我去太平间,他们两位一听脸色都变了,连连摇手。我只好一个人去。<br /><br />电梯在一楼,是货梯。电梯旁边有一个接待柜台,但已经空空如也。我按了电梯,电梯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电梯很大,可以容纳两张担架。<br />电梯向下走时,我才意识到,市一医院的太平间在地下室。这难怪,市一医院位处市中心,黄金地段,这种宝贵的地方自然不能让死人和活人争。<br />电梯“哐当”一声停下,我感觉走了好久似的。电梯门缓缓打开时,我心情有些紧张。<br />面前是一个稍大的接待柜台,没有人在那里。我发现自己置身一条长长走廊的中间。我站在柜台前,看到桌子上很整齐,但一些案卷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显然,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人坐在柜台后面了。<br />我小声问:“有人吗?”<br />没有任何动静。左边走廊的尽头有一盏日光灯忽明忽暗。<br />我提高了声音:“有人吗?”<br />这次,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长廊里回荡,走廊里的日光灯照着苍白的墙壁,我木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哐当”一声……<br />我惊慌地回过头,电梯的门又打开了,但电梯里空荡荡的,我头皮一阵发麻,想到恐怖电影里,那些看不见的鬼魂从空荡荡的电梯里走出来。也许我来的不是时候——就在我准备跨进电梯,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的时候。左边走廊尽头有一扇门“吱呀”一声打开,我紧张地盯住那边……<br />“这里有很多人,不过能够回答你的只有我,”声音先传过来,接着一个被花白头发覆盖的脑袋伸出来,在那盏忽明忽暗的日光灯映照下很有些诡异,“你找我,还是找他们?”<br />“您是——李一刀先生?”我结结巴巴地说,心里已经断定走廊尽头的老人就是我要找的“十六刀”。<br />“我不能出来见你,你过来吧。”他的声音很宏亮,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br />我轻手轻脚地穿过半条走廊,走廊两边有好几个门,我都不敢朝里面看,我想那里面应该是停尸间吧。<br />走近他,我才知道他为什么不便过来,他穿着胶靴,身上挂着皮兜,就像农村杀猪的人穿的那种防水防血皮兜。<br />他打开门,“你要进来吗?”<br />我说是的,他用下巴指了指门旁的一双胶靴,“换上吧。”<br />换上后,他把门打开,我跟着他高大的身躯进入他的工作间。<br />就在扫了第一眼的时候,我就后悔进来了……<br />“年轻人,不用怕,这里比外面安全多了。”他回过头说。<br />我不怕,我只是觉得胸口一阵郁闷和紧张,胃里也翻江倒海般地折腾起来。这里确实是他的工作室,不过他的工作室也就是太平间。房间共有十几张铁床,其中几张上面躺着几条一丝不挂的尸体,两外两张铁床上的尸体被裹尸布盖着。那些浑身赤裸的尸体在苍白的日光灯下泛出石蜡的颜色……在左边一张单独分开来的较大的铁床上,一具男尸躺在那里,肚子被剖开,肠子翻在外面,铁床上不停滴着血水……为了不踩在血水里,我低头小心地移动步子,结果没有注意到,尸体伸在床外的手,在我衣服上拉了一下……<br />我慌慌张张亦步亦趋地跟着李一刀走到角落里,这里有一张桌子和两张凳子。李一刀自己先坐下,然后招呼我坐下,“年轻人,你要喝点茶吗?”<br />我赶紧摇头,眼睛仍然没有离开躺在不到十米的铁床上的解剖了一半的尸体,浓浓的消毒药水和血腥味让我脑袋里空空荡荡的。<br />“我这里很久没有活人来了……”老人喃喃地说。<br />我这才注意到,这位老人见到我,不但没有询问我的来历,甚至没有问我找他干什么。我想,这就对了,他一定很寂寞,就算我是误闯进来的,他也会愿意用茶来招待我。<br />“李院长,这里就您一个人工作?”<br />老人叹息了一声,“本来有好几位工作人员,自从闹鬼,都走了……”<br />闹鬼,我心中一紧。本来想问闹什么鬼,但看看眼前好几具苍白的尸体,以及正在滴着血水的敞开肚子的刚刚才好像拽了我一把的那具尸体,我压住自己的好奇心。<br />我这才仔细打量眼前的老人,除了不整洁的胡子和花白凌乱的头发,眼前的李一刀和黎海给我描述的形象相差不是太远。只是,我发现,老人的眼神很凌乱,远远没有黎海当初告诉我的那种好像能把他刺痛的手术刀似的目光。<br />“您正在工作,李院长?”我小声问。<br />“哎,工作不完的,”李一刀叹了口气,眼光转向手术台上的尸体,“那个尸体的家属要举行瞻仰遗体的追悼会,所以要求我们把尸体处理好。这不,我正在帮他把那些很快就会腐烂的内脏掏出来——哈,开棺追悼会,年轻人,你知道打开棺材让亲人朋友瞻仰遗容的追悼会的来历吗?我告诉你,以前医学不发达,经常发生人还没死就被活埋了,所以,打开棺材让大家都看看死者,也是让大家能够来确定一下,人确实死了……”<br />他突然停下来:“你找我有事吗?年轻人。”<br />我说明来意,在我说的过程中,我注意到李一刀脸上的表情变化无常,更加奇怪的是,有好几次,我注意到,他那本来散乱无神的目光突然射出手术刀般锋利的精光。<br />讲完后,我加重语气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李院长,您能确定当初您的结论没有错吗?您认为他们抓对人了吗?”<br />“年轻人,公安局的黎海告诉你什么了,不错,无论从推理,还是我从科学得到的证据,以及最后罪犯的坦白,你都没有理由怀疑当初抓错了人,杀错了人。”<br />“我知道,可是……”我心有不甘地说。<br />“可是这次又出现了相同的犯罪,而且上次的凶手的指纹出现在犯罪现场,对不对?”李一刀突然脸色阴沉,严肃地说道:“我不是说了,陆卫方没有死,或者说,他已经复活了。”<br />“李院长,”我浑身打了个颤,不觉提高声音说,“李院长,我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您说出来的,什么复活……”<br />李一刀突然站起来,快步走向床上的那具尸体,我也只好跟了过去。<br />“你看,你看,年轻人,”李一刀激动地用手在尸体的胸腔和肚子里乱抓一通,一会把肠子拉起来,一会把肺部抓起来给我看,“年轻人,不要教训我!你看,这些是什么,这些是尸体,是内脏,可是他的家属告诉我,这个尸体前天还在一个宴会上大吃大喝有说有笑,他幽默的笑话至今还让与会的客人记忆犹新——送进来时,我在他的生殖器上发现粘有两个女人的阴液,可见死前他连夜风流快活——可是,你现在告诉我,眼前的这个尸体是什么东西?那个人到哪里去了,你说呀…年轻人!”<br />我急忙朝后退了两部,深怕李一刀会把手里的内脏突然递给我。<br />李一刀目光时而散乱时而射出精光,这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症状。<br />都怪我,谁让我从一个疯子那里着手调查。<br />我这时就算想即刻告辞离开这个鬼地方也不是那么容易,激动的李一刀突然好像控制不住自己,滔滔不绝,大谈起眼前的尸体和灵魂之类的鬼话:“年轻人,你知道什么?人是有灵魂的,可是灵魂在哪里?躲在什么地方?哈哈,你能够感觉到吗?……你以为人死如灯熄吗?不那么简单的呀,灵魂是存在的,我迟早会找到的……”<br />我浑身颤抖,并没有注意他在说什么。我找机会退到门口,换上自己的鞋子,掉头就走,慌忙朝电梯走去。在我进入电梯时,我瞥见那花白头发的脑袋还在走廊尽头那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摇晃,进入电梯我还听到他在那里嚷嚷:“你不是想知道陆卫方吗?告诉你,他没有死,哈哈,是我让他复活了,我让他的灵魂继续活着……”<br />从那里回到地面的人间,我倒真是失魂落魄了。<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9.6.2006 05:08
九<br /><br />中午吃午饭时,我找到黎海,我气呼呼地坐到他对面的凳子上。<br />“你必须告诉我李一刀发生了什么事!”<br />“呵呵,怎么啦,杨子?”<br />“一定有很多事,你没有告诉我,他为什么不当院长,又怎么疯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br />“你什么呀,”黎海不满地瞪着我,“你丫的什么时候问过?你在广海市也半年了,这么大的事难道没有听说过?再说,昨天我不是告诉你了,他疯了,我怎么知道你竟然要从一个疯子入手查案?”<br />我打断他:“可是,他好像不是全疯,而且,我认为,他和破案有一定关系,你现在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吗?”<br />黎海停了一下,讲了发生在李一刀身上的事。<br /><br />无巧不成书,造成李一刀失去院长职务的事件就从广海市第一医院的太平间开始。<br />很久以前,第一医院的太平间和全国大多医院的太平间一样,就是在医院最偏僻的地方建立一栋独立的小平房,设备简陋,都没有冷冻设备,尸体大多放一个晚上,就被家属拖走了。记得我们小时候,经过医院的时候,常常会注意到一栋没有灯光的阴暗偏僻的平房里传出嘤嘤的哭泣声,那就是守夜的家属在伤心地哀悼他们的亲人。<br />但随着城市的发展,人口的增加,这样的太平间显然过时了。广海市第一医院这座位于地底下的太平间就是十五年前兴建的。当时还有人出来指责大兴土木的必要,理由是哪有那么多死人要储藏的。<br />这指责显然是错误的。后来由于人口增多,生活水平提高,死在医院的人越来越多(二十年前,死在家里的人口远远超过死在医院的),而且,死者的家属都不是那么急急把尸体运回去,他们宁愿出高价,让医院把尸体处理并保存一段时间,等到家属打点好葬礼才运走。太平间不但拥有了最先进的冷冻设备,而且还配备了处理尸体和为死人化妆的技术人员。很多病人送到医院时已经憔悴不堪、面目全非,当家属来取尸体时,发现亲人已经被化了妆,脸上扑上红粉,眉毛也描画了一番——这多少是对活着的人的一丝安慰。<br />所以,广海市第一医院的太平间这些年都人满为患,工作人员也一度增加到十人。生意好时,甚至还接受非病死在医院的死人业务。<br />然而,中国人对尸体和死人一向保持不求甚解的神秘态度,所以太平间也就成为世间最神秘和恐怖的地方。从太平间传出的鬼故事源源不断,可以说一刻都没有停止过。这也是当初广海市传出第一医院闹鬼的故事时,有识之士都一笑置之的原因。<br />但直到有一天,第一医院太平间工作人员小程突然死亡事件发生……<br />小程是刚刚参加工作的,他是无神论者,对自己在太平间工作不当一回事。这天下班后他回到寝室才发现手机忘在上班的太平间了。他正在等一个女孩子的电话,又没有那个女孩子的号码。于是,他急急忙忙返回太平间。<br />都下班了,走廊里空空荡荡的,小程喊了两声没有人应,于是走到走廊右边的办公室,发现电话不在这里。他想不起来把电话拉在哪里了,今天他几乎进出过所有的停尸间。<br />就在他犹豫时,突然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他拿起桌上的座机,拨通了自己的手机号码,然后他把电话放在一边,走出办公室。<br />来到走廊上,他隐约听到自己手机那熟悉的铃声在走廊尽头飘荡,他顺着这忽强忽弱的声音走过去,感觉这铃声有些异样,就好像走廊尽头那盏忽明忽暗的日光灯。<br />他来到走廊尽头,从半开的门里飘出他的手机铃声。他想起了,今天下午在这间最大的尸体处理间处理尸体时把手机忘在了墙角的桌子上。<br />这间最大的尸体处理间也就是我今天刚刚光顾的那间。那里是从地面运下来的尸体的第一站,在这里,工作人员完成对尸体的放血和清理程序后,才分送到各个尸体储藏间冷冻起来。<br />小程正准备推门,手机铃声突然停了,他疑惑地回头看了看远在走廊另一头的办公室,难道有人把座机的电话放回去了,否则怎么就停了呢。不可能,如果有人进来,一定要从电梯下来,那么小程肯定会看见的。<br />这时,他突然听到半开的门里传出了两个苍老声音的对话:<br />“我不懂听……我乱按一通,唱歌就停了……”<br />“乱按的?这玩艺得多少钱……”<br />“听说要几千——”<br />“那么多?我有那么多钱,就不会死了……”<br />……<br />“我没有那么多钱……”<br />“你那床冰吗?我这里好冷……”<br />“这里是什么地方?”<br />“好像是阴间——”<br />“如果早知道阴间有地方休息,我早就来了,也不愿意拖累孩子——”<br />里面有人?小程没有多想,突然推开了门,他看到一个老人坐在墙角桌子旁边的地上,赤身裸体,颤巍巍的手里正举着自己的新款手提电话东看西看。另外一个声音则来自一位躺在一张铁床上的尸体,那尸体本来被白床单盖着,现在却把那颗脑袋伸出被单外!<br />小程浑身的血液一下子都凝固了似的,他认识这两位,这两位就是下午刚刚送过来的尸体,他如果不是想着晚上的约会,下午本来就把它们处理了的——给尸体放血和淘空内脏——可是,眼前这两具尸体在讨论自己的电话,一具甚至爬下了床——<br />小程本来想拔腿就跑,但他的腿却沉重得好像铅块似的,他挣扎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挪到电梯门口,但就在他伸手按电梯按钮时,那电梯门却突然打开了……<br />第二天早上工作人员来上班时,发现电梯无法使用,走下来的工作人员看到小程倒卧在电梯门口,一只手伸进电梯里卡住了电梯门——小程已经气绝身亡多时。<br />法医断定,小程因为惊吓过度,心脏衰竭而死。<br /><br />“我靠,这种事你竟然不告诉我?”黎海还没有讲完,我就不客气地大声抗议道。<br />“告诉你?”他诡秘地笑笑。<br />“你丫的太不够意思,知不知道,老同学我今天上午还孤身一人到那个闹鬼的太平间去,你丫的老同学这不是成心想害我吗?”<br />“闹鬼?”黎海惊讶地看着我,“谁说闹鬼了?”<br />“这还不闹鬼,你刚刚讲的是什么?”<br />“这不是闹鬼,”黎海脸上露出一闪而过的尴尬,“只不过是丑闻而已,所以我才不能告诉你。你整天口没遮挡,把自己道听途说的东西都写出来,还贴到互联网上,我敢告诉你这些丑闻吗?”<br />“丑闻?不是闹鬼?”我盯住他,深怕他就此打住了,“我告诉你,黎海,发生在李一刀身上的事我都得知道,否则我没有办法帮你破案,讲不讲你自己决定吧。”<br />“别威胁我,我这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就是丑闻,不是什么闹鬼。我们公安当时就赶到太平间,封锁了现场,从小程被吓死的情况判断,他确实是活见鬼了。而那个尸体处理室的情况进一步证实了……”<br />“别转弯抹角,快点!”我催促道。<br />“那天晚上停放在那间处理间待处理的尸体有六具,其中两具是当天下午才运进来的,是两位老人。一具倒毙在咖啡桌旁边的地上,手里死死抓着小程的手机,手机上显示的号码是走廊另一头的死者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另外一个老人也死了,只是,他的裹尸布有被移动过的迹象,死者的头伸到外面来了……”<br />“我知道了,”我大声说,“有人恶作剧,把死者布置成这个样子,为的是吓死小程……”<br />“没有人那么无聊,而且,你大概不知道,在太平间工作的人有不成文的规矩,绝对不能拿死人开玩笑。其实…唉,我们都调查出来了——”<br />“你们查出了什么?”<br />“那两位老人被送进太平间时还没有死亡……”<br />“啊——”<br />“不过其中一位迟早会死的,家属哭诉每天的抢救费超过两千元,家在农村的老人的子女早就背了一身债,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恳求医生拔掉救命的管子。管子拔掉后,老人好像立即没有了生命迹象,其实并没有死亡……”<br />“我的天,这种事竟然都发生了!!” 我脸上的表情一定比活见了鬼还要恐怖。但黎海只是平静地看着我,并示意我放低声音。<br />“杨子,我还以为你有多了解社情民情,原来只是叶公好龙,你难道以为发生在广海医院太平间的事很少见吗?现在医院收费贵,广大农民和弱势群体有几个看得起病的?又有几个有能力负担得起救命的医药费和住院费?你知道吗?就广海市下面的农村,超过一半病人和绝大多数老人都是死在家里的,为什么?不就是因为没有钱吗?前段时间,中国各地都出现了天价医药费的丑闻,动辄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你想想,八亿农民有几个负得起那些天价医药费?所以,大多子女都是等父母病得要死才送到医院,可是如果父母送到医院却死不了,那么要死的就是子女们了——每天的费用动不动就是广大农民一年的收入……这种把活人送进太平间的事最多是医院没有把好关,可是你知道有多少病人亲属不得不把患者运走,死在路上或者家里的,前段时间竟然还发生过死者被推进火葬炉时突然醒了的事件,不也是因为家属没有钱看病……我一直以为你老同学有多关心和了解中国,没有想到,你丫的不怎么的……”<br />黎海找到这个机会贬低我,我也只有认了。我知道他在骨子里一直对我不那么服气。<br />“不过,”黎海过了一会,回到了正题。“不过,这件丑闻如果传出去,不但对广海市,就是对整个国家都非常不利,特别是社会上有老同学你这样的人,经常抓住丑闻不放——于是,我们只好听任‘闹鬼’的鬼话到处流传,并不去辟谣。后来,你知道中国人,越传越神,当然以前发生过的类似事件也被披露出来……”<br />“还有类似的事件?”<br />黎海冷冷地看着我,“你如果在太平间工作过,就知道了,很多时候,当你早上去上班时,发现昨夜放在那里的尸体移动过或者变换了姿势——在太平间工作的人员都能够泰然处之,不过小程的事闹得太过火,广海第一医院太平间的工作人员很快都纷纷辞职,关于第一医院太平间诈尸的鬼话也就不胫而走,越传越广。”<br />我想起来,其实我也听到过这件事,当时只是一笑置之了。<br />我们两人默默坐了一会,我吃了两口已经冷掉的扬州炒饭。<br />“这件事我们一直保密,在社会上也就一直传‘闹鬼’,至于把活人送进太平间的丑闻始终没有曝光。不过,有一个人却受不了刺激……”<br />“你说的是第一医院的院长李一刀?”<br />“是的,他受不了刺激,失去了理智,需要接受心理辅导。真想不到,这样一个相貌堂堂、充满正义感和科学精神的白衣天使,自己的内心却如此脆弱……”<br />“你当然想不到,” 我忍不住嘲讽地说,“可能正因为他充满正义感和科学精神,才受不了这种打击,再说,一个人的外表不能说明什么问题。”<br />黎海抬头看我一眼,轻声说:“经过一段时间治疗,李一刀的病情虽然好转,却再也不是以前著名的外科医生了,他得了双手颤抖的毛病,一受到刺激,就说一些大家听不懂的‘鬼’、‘幽灵’什么的话。后来,他主动要求到太平间工作,你知道,那时,太平间的工作人员都已经走光了。”<br />我这才知道李一刀到太平间工作的经过,而且回想起今天我们见面时的情景。<br />“你是说他有时疯,有时不疯?”<br />“是的,其实也不是很严重,但是,你知道,由于他以前那么庄重和严肃,所以,他现在看上去才显得很不正常,其实省安定医院专家认为他并不疯,所以,他们没有接受他进入精神病院治疗。精神科专家说他只是一反常态,应该是受到强烈刺激吧。精神病专家建议他看心理医生就可以了……”<br />“他没有疯,我也感觉到了,只是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我喃喃地说,突然抬起头,盯住黎海的眼睛问:“如果他没有疯,那么他说的那些疯话又如何解释?”<br />“……”黎海疑惑地看着我。<br />“他说连环谋杀案的凶手陆卫方根本没有死,他复活了。是他亲手让陆卫方的灵魂复活的!”<br />“……”黎海盯着我,就像看着一个疯子似的。<br />“告诉我,黎海副局长,陆卫方到底处死了没有?!”我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蹦出来。<br /><br />                            十<br /><br />“陆卫方到底死了没有?”我紧追不放。<br />“你、你什么意思,杨子?”黎海脸上的表情很迷惑,只是我看不出是真的迷惑,还是假装的。<br />“你比我清楚我什么意思,我想知道,陆卫方到底被处死了没有?”<br />“当然被处死了,”黎海耸耸肩,“他终审被判处死刑,十五天后就执行了。”<br />“你能确定?”我盯住他的眼睛。<br />“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难道连你也认为他复活了?”<br />“你不要假装了,什么复活?狗屁,我是怀疑,陆卫方根本就没有被处死!”我大声说。<br />“你怀疑?太夸张了吧。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杨子,你到底什么意思?陆卫方怎么可能没有被处死?你难道怀疑他现在还活着,而且重新杀人?”<br />“我的怀疑很无稽吗?”<br />“我没有听到这么荒唐的事,我请你来破案,不是请你来编故事的,更不是请你来怀疑我们的。”<br />“黎海老同学,你难道忘记了前段时间传出的,只要愿意出钱,大陆的监狱里什么事都不难办的报道?南方某省政法部门开出的公价是,两万块钱买一年自由时间,只要你愿意交钱,坐牢的时间都可以折换成金钱。听说,死刑犯获得自由也有价钱的——”<br />“杨子,你丫的又来了!”黎海坐直身子,不耐烦地打断我。“你又扯到政治上了,打住,打住!你说的那种情况不是没有,可是那是一些天高皇帝远的小地方,而且现在也越来越少了,我们广海市是沿海大城市,下次就有可能成为直辖市,怎么会有你说的那种无法无天的事?再说,就算是拿钱疏通,也是在法院判刑前,一旦判了死刑,谁也没有本领用钱买命了。哎呀,扯太远了,破案就破案,怎么老扯到政治上去?!”<br />“哼,这是政治吗?”我也不客气地顶了回去,“这和破案有直接关系,上次你们对那起连环谋杀案如此保密,知道内情的不超过十个人,大多是你们内部人员。这次连环谋杀案再起,不但犯罪手法一模一样,而且,罪犯还留下了指纹——请问,我这样怀疑有什么不对吗?”<br />“这不可能,老同学,陆卫方不可能没有死——”<br />“你亲眼看到他被处死吗?”<br />“我——”黎海明显犹豫了一下:“执行判决是法院的事,我一个公安局局长难道要去监斩或者当刽子手不成?”<br />“你既然没有亲眼看到,为什么那么肯定陆卫方已经死了?”<br />我说罢,盯住黎海。我看到他脸上表情的变化,知道他心里也在打鼓。<br />“你可以帮我,”我说,“我们现在立即到法院——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排除我的怀疑。”<br />黎海不情愿地站起来,“也只有这样了,但愿法院不把我当成疯子。”<br /><br />黎海亲自出马,法院副院长亲自接待我们。<br />当知道了我们的来意后,副院长脸上流露出明显的不安。黎海也不安起来,他再三解释,他自己一点也不怀疑,只是既然死者的指纹再次出现在案发现场,那么询问一下处死犯人情况也算是合情合理,就当是走过场也未尝不可。<br />副院长当场打电话让秘书进来,并要求秘书带黎海和我去见当天执行枪决任务的法官和法警。<br />不一会法官和法警都赶到会议室。两位听到公安局副局长找,很有些局促。坐下后,听黎海说明来意,两人都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br />“可不可以请你们回忆一下六个月前处死陆卫方的情况?”黎海和蔼地说。<br />法官和法警互相看了看,又用眼睛扫了眼我,欲言又止。<br />“这位是上面过来协助公安局工作的,不用顾虑。”黎海指了指我,表情轻松,用模棱两可的话敷衍过去。<br />法官和法警礼貌地冲我笑了笑。<br />“你们看是不是由我提问,帮助你们回忆?”我提议道。我理解没有人会愿意回忆这样的事件。<br />我的提议马上得到两位的赞同。于是,我拿出一个小笔记本,开始边提问边把我的问题和他们的答案记下来。<br />“那天是上午还是下午执行枪决的?”<br />“上午,我们有记录,不过都是很简单,因为谁也没有心情多花笔墨描述一场行刑执行的情况,不是吗?”法官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br />“在哪里执行的枪决?”<br />“在监狱——不,在行刑车上……”法官犹豫地说。<br />“行刑车?广海市也有死刑执行车?为什么使用行刑车?据我所知,行刑车都很昂贵,除了大贪污犯以及党和国家的领导人外,一般的刑事犯罪,都不使用的。”<br />“嗯,这个,有一些特殊情况。”法官开始支支吾吾。<br />“是你执行的枪决?”我转向那位法警。他就是执行上次死刑的刽子手。<br />他有些反感地点点头。<br />“执行车里空间不大,我想,如果不使用注射方式的话,你不用瞄准,一定是一枪毙命的吧?”我不带感情也毫无表情地问。<br />但我的问题显然还是激怒了法警,他呼吸很急促,肩膀一耸一耸的,眼看要冲我发火,法官用眼神制止了他。<br />“有个情况我最好说明一下,罪犯陆卫方生前要求希望自己死后能够把有用的器官特别是心脏捐献出来,这也就是我们使用执行车的缘故,而且为了不污染他的血液,也不便使用毒针注射的方式。你们知道,如果是捐献其他器官,枪毙后再掏出器官,几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内,器官都可以移植。但心脏就不同,必须尽快移植,否则就没有用了。所以我们使用行刑车,把车开到医院附近,然后……”<br />“你开的枪?”我再次转向法警,“罪犯答应捐赠心脏,所以,你不能朝心脏开枪,那么你打的什么地方?”<br />“下面,肝脏部位。”法警话还没有说完,嘴巴又紧紧闭上了。<br />“打了几枪?”<br />“一枪,一枪就一个大窟窿,还能开几枪?”法警愤愤不平地瞪了我一眼。<br />“然后呢?”我的目光从法警转向法官,又从法官转向法警。<br />“然后,我的工作就结束了。”法警干巴巴地说。<br />我把目光转向法官,法官清了清嗓子。<br />“我们把犯人的尸体卷起来,打开车门,由法医和另外两名法警用车上的担架车把尸体运进医院……”<br />“哪个医院?”我急切地问。<br />“应该是市第一医院,据我所知,移植心脏手术只有那里能够做。”黎海插进来说了一句。<br />法官点头表示认同。<br />我沉默一阵,借在笔记本上记录的机会让自己冷静地思索了好几分钟。<br />过了一会,我才开口:“当时是你卷起尸体,监督一名法医和两名法警护送尸体到医院手术室的,那么你能确定陆卫方当时确实已经死了?”<br />法官显然被这个问题问得措手不及,看到黎海和我严肃的表情,他吃力地让自己镇静下来。“那一枪把罪犯整个肝脏都打飞了,肋骨和下腹部出现了一个大洞口——我们使用的是在身体内爆炸的子弹——你说他还能活吗?”<br />“但你们有法医,应该当场确认罪犯心脏已经停止跳动,正式死亡了!”<br />“你有点常识好不好,”那位一直对我瞪眼的法警突然开口,“心脏停止跳动了,还怎么移植?从我们行刑车到医院还要上楼,到手术室还要做准备,如果心脏在车里就停止跳动,还如何移植?”<br />我也瞪了法警一眼。转向法官问到:“心脏移植手术期间,你在哪里?”<br />“我等到手术进行到一半才离开,但我们有两位法警一直等在手术室外面,手术结束后,他们负责接收尸体,送给家属或者火葬场。”<br />黎海插进来问:“陆卫方的尸体呢?”<br />“记录说他的家属没有来领尸体,他的尸体被我们法警直接送进了火葬场。”<br />“记得手术移植医生的名字吗?”我问。<br />“不记得,不过,”法官说,“广海市能够做心脏移植手术的不超过三个人,而这位就是三个人中最有名气的,他的绰号叫‘十五刀’,不过加上陆卫方那次的手术,现在应该叫‘十六刀’了。”<br />我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黎海,看透他心里已经和我一样波涛起伏。<br />离开法院刚刚坐进车里,我和黎海几乎同时开口说话,随后,我们同时停下来。<br />“你先说。”他说。<br />“你先说。”我说。<br />“好,你怀疑陆卫方被处决后送到李一刀的手术台上时还没有断气,而李一刀又是最优秀的外科医生,不要说没有肝脏,就算是失去了心脏的人,他都能起死回生,所以你怀疑,陆卫方并没有死,被李一刀救活了——”<br />“你不怀疑吗?不是我一个人怀疑吧?”我插进来,“不是我怀疑李一刀没有断气,而是他被送到手术台上时肯定没有断气,否则,以本市心脏移植手术技术,不可能移植成功。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设想,那一天,当时绰号为‘十五刀’的李一刀确实做了一个器官移植手术,不过不是心脏移植,而是肝脏移植!”<br />“肝脏移植?”黎海不解地问。<br />“不错,据我所知,器官移植有很多途径,但心脏移植则绝大多数都来自死刑犯,这主要是因为心脏移植要求鲜活的心脏,对于死亡时间具有极严格的要求,相差以分钟计算。而李一刀是广海市最优秀的心脏移植专家,他当然知道自己移植的心脏从何而来,所以他如果‘蓄谋’救人,并不是很难,只要事先准备一个肝脏以及一具尸体就可以了,他在手术台上救活陆卫方,然后把割得残破不全的事先准备好的一具尸体交给法警,你是公安局长,你应该知道,这些法警不可能再去查证尸体的身份,何况尸体看上去都差不多,冷冰冰的——”<br />看到黎海脸色苍白,我没有接着说下去。我敢说,他浑身上下肯定已经和那具尸体一样冷冰冰的。<br /><br />“怎么办?”冷冰冰的黎海求助地看着我。<br />“还能怎么办?”我叹了口气。<br />黎海拿起车里的电话:“我现在就下令立即控制李一刀,免得节外生枝。”<br />说着他开始拨号,看到他拨最后一个号码时,我突然伸手把话机压下。<br />“等一等,”我说,“让我想一想。”<br />黎海并没有放下话筒,好像要迫使我赶快想似的。我脑袋很乱,这一天实在太乱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我无法理清头绪。<br />“老同学,”我说,“不要打草惊蛇,再说,你难道也糊涂了,刚才我们只是合理地推理,一没有证据,二没有口供。再说,李一刀现在的状态不是很奇怪吗?如果你现在把他扣起来,结果医生诊断他是疯了,那我们不是又回到了原地?”<br />“我没有想到这点,” 黎海头上出了汗,“他是不是装疯?为什么在他成为‘十六刀’后就疯了,这和太平间闹鬼事件又有什么联系?”<br />我听着他半是自言自语的叨唠,陷入了沉思……<br />“杨子,你说话呀,我们现在怎么办?”<br />黎海的声音把我拉回来。<br />“你刚才不是说,省里专门治疗精神病的安定医院不接受李一刀,精神科专家认为他只是受到了刺激,有反常态吗?所以建议他接受心理治疗。”我说,“你提到,他接受了一段时间心理治疗后,精神状态有好转——你可以告诉我,他的心理医生是谁吗?”<br />黎海点点头,说道:“广海市本来就没有几个心理医生,有名气的就更少。给李一刀进行心理治疗的心理医生我认识,就是上次帮我们大忙,引导嫌疑犯陆卫方坦白罪行的那位心理学博士。”<br />“啊,这么巧。”我说,“我想,明天我们得先见见这位心理学博士,了解李一刀的精神状态,看看是否可以帮我们忙。”<br />“好,那我们现在干什么?”黎海放下电话,好像小学生一样问我。<br />“睡觉。”说完这句话,我几乎就当场睡着了。<br /><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15.6.2006 14:18
十一<br /><br />“你们想了解李一刀?”<br />外表看上去一点不像年近半百,但举止行为老成持重的心理学博士张德荣不冷不热地接待了我们。好在来之前的路上,黎海已经简单介绍了他和心理学博士张德荣的“过节”。张德荣是老三届,改革开放后自强不息,在夜校完成大学课程,后来前往美国留学。<br />据黎海说,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底张德荣取得美国某所大学心理学博士学位。两年后他在纽约开业,成为纽约当时唯一一位华人心理治疗专家。<br />几年前,有感于自己国家和家乡的高速发展,他回到家乡广海市。当时美国的华文报纸报道了这件事,广海市电视台也作了专题报道,张德荣成了“海龟”中唯一成名的心理学家。<br />然而,几年前,心理医生和心理治疗在中国还相当陌生,即使到了今天,市民们也只是在夫妻吵架后才想到去咨询一下心理咨询师,很少人把心理和医生联系起来。<br />可想而知,张德荣回到广海市创业并不容易,把自己的积蓄花得差不多了,可是除了电视台和当地领导的慰问,就是站在诊所门口看热闹的市民。第一年,光顾他诊所的不到一百人,而且大多是下岗夫妻闹意见、吵架、闹离婚。后来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些年他一直惨淡经营。<br />这一点,我从他破败的办公室可以看出来。<br />黎海说,张德荣曾经应聘公安厅和广海市公安局的中级领导和破案专家的工作职位。他两次响应人事改革的号召,报考公务员。一次是报考公安厅的破案专家职务,另外一次是报考公安局副局长。两次的面试考官中都正好有“神探”之称的黎海。虽然张德荣给黎海本人留下深刻印象,然而,由于年龄偏大,加上他在海外留学太久,经历无法说清楚,人事部门和公安局最终没有接收张德荣。<br />不过人事部门和公安局正式回绝张德荣申请的理由则是:所学专业和公安业务关系不大。<br />从那以后,他见了黎海都没有好气。黎海不能透露组织决定的内幕,也自然背下了这口黑锅。他自己其实对张德荣很看重,而且还多次请他帮忙。然而,张德荣对黎海始终是不冷不热,认为既然他是当时的考官之一,拒绝自己肯定也有他一份。所以,这次见面前,黎海事先交待我,由我主谈。<br />“是的,我们想了解一下李一刀的病情。”我笑着说。<br />“那你们为什么不直接找他谈?你们也能够判断出的,再说,你们公安局内部没有心理医生吗?”<br />黎海尴尬地笑笑。<br />“这个,因为涉及一件案子,不便直接找他谈。”我耐心地说。<br />“可是他是我的病人,我不能提供病人的情况的。”国字脸的张德荣说着,靠到那张好像随时有可能塌陷下去的旧沙发上。<br />“老张,你就别那个了,这是中国,又不是美国,没有什么医生要为病人保密的条款,就是有也没有人认真的。”黎海不耐烦地说,“再说,人命关天,大家是朋友才请你帮忙,你也不是第一次帮我们了?”<br />“话不是这么说,你们公安局又没有心理医生,我说了你们两位能听懂吗?”张德荣脸上挂上一丝嘲讽。<br />“得了,老张,我不懂,可这位杨先生懂呀,他也是从美国回来的。”<br />听到黎海说我也是留学美国回来的“海龟”,张德荣来了兴趣。<br />接下来,我们两人用挟杂了大量英文地名的交谈把黎海晾在了一边。我们谈起了一些留学的情况,特别是我们都曾经参观访问过的地方,不久就很融洽了,张德荣还主动到厨房拿出了自己用中药通大海泡的润喉茶。<br />黎海则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br />“我想了解一下李一刀罹患精神病的原因,”十几分钟后,我把话题转到正事上。<br />“其实,严格说,不是精神病,”张德荣沉思了一下,“他只是受到刺激,精神压力太大了。”<br />“这就更让我难以理解,李一刀这样的白衣天使,以救人为己任,每天都用自己的手术刀和死神搏斗的坚强战士,竟然这么容易精神就受到刺激?”<br />“这个问题问得好,也是当初让我难以理解的,”张德荣笑了,“如果你知道他的过去,就更难接受他的现状了。”<br />“他的过去?” 我看着张德荣,这才想起,我对李一刀的过去一点都不了解。<br />“是的,他的过去,每个人都有过去,”张德荣博士笑着说,“而没有人能够摆脱自己的过去,我们的过去就像幽灵一样缠绕我们一生一世……<br />“李一刀医生生在旧社会,家里穷,如果没有四九年的建国,他可能早死了。解放后,他能够上学,而且选择了学医。虽然后来经历一系列运动,因为他是反动学术权威,所以几乎每一次都受到了冲击,但没有人强迫他离开医院。大概是造反派也知道,自己生病后需要专家来救吧。” 张德荣娓娓道来,我眼前逐渐展现出一个完整的李一刀。<br />“虽然解放后,我们国家的医院都缺医少药,而且技术条件遥遥落后于先进国家,但据说,只要有李一刀在,只要那个医院的条件允许,他都能把病人救活。当然客观条件没有办法做到的,他也无能为力。可是老百姓不这么看,他们简直把李一刀当成可以和阎王爷讨价还价的神仙了。<br />“特别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他被下放到公社医院,以前在公社医院里,连生孩子都经常死人,可是李一刀过去后,当时医疗条件能够做到的,他都做到了。别说生孩子,就是当初一些大城市包括省里的医院无法救治的伤病,到了李一刀手里,都能‘迎刃而解’……据说,二十年后的今天,他当初下放的那个地方方圆几百里的人还在念叨他,一些无知的农民把他神化了,据说在一些庙里还摆上了他的泥塑雕像呢。”<br />我和黎海互相看了一眼,眼睛里流露出不安。我们继续听张德荣讲李一刀过去的故事。<br />“改革开放后,中国医疗技术的发展可以说是日新月异,在这种情况下,李一刀更是如鱼得水。按说,他早就可以享受专家待遇,专门搞研究、带研究生、出国讲学交流,不用再到医院上班了,但他坚持在医院第一线救死扶伤。<br />“当今世界上最难的手术莫过于心脏移植,第一例成功的心脏移植是南非的医生于1960年实施的。我们国家直到二十年后才有条件进行。而李一刀就是这方面的专家,在我国排名也是前五位。你们大概不知道,全国每年成功的心脏移植不过一百多例,可是这些年李一刀一个人就成功进行了十六起,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竟然没有失败的例子,所以他的绰号叫‘十六刀’……”<br />心理医生张德荣喝了一口自己泡的通大海,清了清嗓子,看着我问:“杨先生,你看,如果你知道了他的过去,是不是会对他突然失常感到更加不可思议?”<br />我重重点着头:“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br />“可惜,”张德荣博士脸上闪过一丝阴影,“可惜,正是他的过去才让他最终受不了刺激而精神失常。”<br />我和黎海脸上都出现迷惑不解的表情。<br />“这些年你们都知道了,国家搞了医疗改革,结果是广大农民和城市贫民,下岗工人都失去了医保,与此同时,医院的医疗费却越来越贵,越来越多的中国人看不起病。<br />“这个时候,李一刀被推举为广海市最大医院的院长,开始负责医院的经营和管理,也就是说,他现在除了负责病人的生死,还要对医院的盈亏和生存负责。这些年的情况我不用多说了,你们都清楚。李一刀不能再单凭自己的技术和手中的手术刀治病救人了,他首先得弄清楚病人是否有钱能够负担昂贵的医药和救治费用——对于那些无钱支付费用的,他的医院都得拒他们于门外——我想,不用多说了,这和李一刀一生的信念是如何的水火不容!”<br />我和黎海意味深长地互相看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长长叹了口气。<br />我幽幽地说:“我能够理解,老人一定非常难过。可是没有办法,他救得了一人,救不了所有的,更何况,如果他把医院搞成慈善机构,那么医院很快就会倒闭,最后可能连本来不致命的病人都求医无门了。”<br />“你们理解就好,” 张德荣博士总结性地说,“理解了,就知道李一刀院长并不是‘突然’受到刺激。这些年,他当院长的医院当然救治病人无数,但这些在李一刀看来都是天经地义的,而这些年那些被他的医院拒之门外的病人,以及死在医院门口的,甚至那些因没有钱而耽误救治最终死在医院的,则都一个一个、日积月累地压在他的心头——积忧成疾呀!太平间的闹鬼事件只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而已,把这位坚强的以冷静和锋利的手术刀著称的善良的老人压垮了……”<br />不愧是心理学博士,循循善诱,头头是道,最后画龙点睛,点醒了黎海和我。<br />我们三人都沉默了。<br />当我抬头碰上黎海的眼睛时,我看到他正想开口,我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说了。我知道他想进一步询问,想听一听心理学博士对于李一刀是否会救活陆卫方的看法。<br />告辞张德荣时,他沉着脸对黎海说:“你们公安部门的领导应该面对现实了,不要看不起心理学,看看社会上曝光的大案要案,哪一个不是心理变态者搞出来的?马加爵杀同学,病人砍医生,民工杀老板,张军连环枪杀案……件件都是变态杀人,改革开放的过程中整个社会都变态了,身处社会中的人当然也不能不变态——可是你们公安部门就是不正视这个事实,太不与时俱进了。下次再找我,我不会再那么配合了,我就不客气,有言在先,下次会按照美国的收费标准收钱的。”<br />黎海笑着说“应该,应该”,我也连着谢谢他的通大海润喉茶,告辞了。<br /><br />“我们怎么办?”<br />“你丫的是公安局局长,怎么老问我?”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顶了他一句。实际情况是,我也一时之间六神无主,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br />“抓人肯定不行了,至少找到活着的陆卫方之前,不能抓李一刀,而且……”<br />“而且,你现在不是那么确定李一刀会救陆卫方了,对不对?”我说,其实我自己心里也不是那么确定了。<br />“如果说救人,我还是相信他会救,可是,你想到没有,他如果要救陆卫方,则必须提前准备一个尸体和一个鲜活的肾脏,虽然说医院周围都有一些黑市贩子,贩卖肾脏。但要弄到一个这么及时的毕竟不容易,而且要化三万块钱,再说,李一刀这种以科学精神著称的专家会这么有心计吗?目的又是什么?难道救活陆卫方,让他重新杀人?这更不符合李一刀的本性。”<br />“这才像个公安刑警大队的神探,”我竖起大拇指,只因黎海说出了我心里的怀疑。<br />随后我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上车,走吧。”<br />“到哪里?”<br />“当然是第一医院太平间。”<br />“现在就去?”<br />“现在不去,更待何时?”我朝老同学眨了眨眼。<br />“可是,你不是说——”<br />“我们不能抓他,”我说,“但没有说不能找他,找他好好聊聊呀。”<br />黎海屁颠屁颠地跟着我爬进轿车里。<br /><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18.6.2006 04:23
十二<br /><br />小车前往市第一医院的路上,黎海注意到车上的电子钟,一拍脑袋,说:“嗨,都忘记吃饭了,十二点了。”<br />随即他告诉司机到酒店吃饭,不过被我制止了。我说:“还是先工作吧。”<br />黎海不解地嘀咕着,不过,我没有解释,到太平间前最好让自己的胃空着。<br />黎海很快就会明白的。<br />这次有公安局副局长陪着,我倒也不再紧张。两人在医院下车,我驾轻就熟地一路带黎海进入直达太平间的宽大电梯。<br />“我来过,当时这里还有人值班,还是个小姑娘。”电梯门打开,黎海指了指空空如也的接待柜台。<br />我们两人来到被日光灯照得苍白无力的走廊,我正要开声喊,黎海伸手扯了一下我,小声说:“不要叫,你没有听人家说,到了坟场和太平间不要大声喊叫吗?会把鬼魂叫醒的。”<br />我浑身一哆嗦,再定睛看黎海,才知道他是半开玩笑。当然,他的表情中隐藏的另外一半则是我猜不透的。我可以理解,他出生在南方,从事的又是高危险的警察职业,对鬼神敬而远之以及适当的迷信,是可以理解的。<br />我们蹑手蹑脚朝那盏忽明忽暗的走廊尽头走去,那边传过来肉市场才有的沉闷的砍伐的声音……<br />砍剁声是走廊尽头那间最大的尸体处理间传出的,我们走近后,砍剁声停下了。半开的门缝里传出强烈的福尔马林和血腥气味。黎海刚想推门,我抓住了他的手。<br />我让他注意听,因为门缝里飘出了对话声。<br />“让我找找,不要急……”<br />“这里也没有,那么……”<br />“不要放弃,我知道……”<br />“你躲在哪里……”<br />……<br />我能够辨认出这声音是李一刀的,声音有些不清,有点像自言自语,又有点像对学生上课,唠唠叨叨。我和黎海互看了一眼,没有想到这里还有别人。<br />我轻轻敲了敲半开的门,房间里立即安静下来。<br />过了一会,我们听到胶靴踩在水里的声音,胶靴停在门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了。<br />面前的李一刀吓得我和黎海都倒退了一步。<br />“对不起,没有吓着你们吧,”李一刀用手擦着脸上的血迹,这一擦更糟糕,整张脸就好像戴上一个血面具。<br />我们两人勉强笑了笑。<br />但当李一刀让开身子,让我们进去时,我们的笑容又同时凝固在脸上。<br />如果地狱真有十八层的话,那么眼前的景象一定是地狱的第十八层,整个房间里的每一个铁架床上都横七竖八地躺着赤裸裸的尸体,尸体太多,有些铁架床上挤了两三具尸体。每一具尸体都被砍割得支离破碎,地板上血流成河,血水里还散落着残肢断臂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器官……<br />黎海喉咙里咕嘟了一下,还好,他胃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吐出来。<br />“你们进来谈,还是我到外面去?”老人想笑,但血面具让笑容显得异常诡异。<br />“我们进来。”我说,我的话让黎海很吃惊,他显然不想进入那间屠宰场似的尸体处理间。<br />换上胶靴后,李一刀从门后取下两套皮兜递给我们。黎海把自己包得紧紧的,我想如果能够有口罩,可能更好,但谈起话来就不那么方便了。<br />我们两人小心地跟着李一刀朝墙角的桌子走去。房房里堆满了残肢断臂的尸体,就算再小心翼翼,也免不了碰上尸体,或者踩在一条断臂上。“这些都是自愿捐献者的尸体,今天下午医学院会来人运送这些尸体回去。以前这里几个人上班还要赶工,现在就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呀,得赶紧处理,所以,不能陪你们聊太久——”<br />“啊——”身后传来黎海的惊呼声,我立即转身——黎海脸上像见鬼似的。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br />不远处的一张铁床上摆着七八个铁盘,每个盘子上都放着一个头颅——是没有身体的头颅,从脖子齐齐切断的头颅……其中一个头颅刚刚被砍下来的样子,托盘上的血还在流动,不远处那具趴在铁床上的滴血的无头尸可能就是这个头颅的主人。刚才听见的沉闷的砍伐声大概就是砍这些头颅了。<br />我和黎海都把目光转向李一刀,想知道他是不是疯了,也同时想知道,他手里是不是还握着刚才用来砍那些头颅的斧头——又会不会砍顺手了,突然向我们的脖子砍过来……<br />“这些头是省里的医学院购买的,他们用来给学生实习面部拉皮、面部整形包括隆鼻等整容手术——”<br />“隆鼻?”<br />“拉皮?”<br />我和黎海重复这两个字,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还以为这些都是为了医学实验而用,没有想到把头砍下来只是为了给学整容的学生做实验。”我强压住心里的不安,面带嘲讽地说。<br />“没有办法,他们出的价钱高,卖给他们,医院就可以用这些钱购买更好的救命设备。不过,虽然已经给捐献尸体的家属们一定的补偿了,但不能告诉他们,自己亲属的头颅是给整容医生做实习用的……”<br />李一刀说着,打了个哈哈。我们三人来到墙角的桌子旁坐下来。李一刀确实像他所说太忙,没有时间到外面吃饭,因为桌子上摆着已经吃空了的便当饭盒。我看到黎海见到这个饭盒时的表情,再次庆幸刚才没有让他先吃饭。<br />三人坐下后,黎海尽量不看满屋的尸体,他和李一刀是老相识,两人开始聊了起来。我的双眼则始终没有离开满房间的尸体。这些尸体都被割开了,大多胸腔被打开,有些腹部的肠子流在外面,另外几个连着头颅的尸体的头颅上赫然流出了粘稠的脑髓……我想起了进来前听到的李一刀的自言自语……<br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心里默默地想着,继续用眼睛搜索——那张最大的处理台上正有一具女尸,敞开的腹腔正“滴答”、“滴答”滴着血水,工作台上摆满了肢解尸体的工具,电锯、斧头、砍刀——我又把目光转向李一刀的脸,他今天看来非常正常,正常得有点不正常……<br />我想如果这时能够和黎海交换一下意见,哪怕交换几个眼神也好。可惜,这位老兄从发现那几个放在托盘上的头颅后,就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里的活人,再也不扫向那些尸体了。<br />我突然站起来。<br />“你……”李一刀抬头看着我。<br />“你们聊,我想随便走走。”<br />黎海则惊讶地看着我。我让自己放松,故意顽皮地对黎海眨眨眼,悠闲地走进摆满尸体的铁架床之间,就好像参观一个艺术展览馆。<br />他们两人虽然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但两人的目光都被我吸引住了。我从一个尸体到另外一个尸体,观察着尸上的砍痕,强忍住心底涌起的恶心,眉头紧锁……最后我在最大的那张处理台前停下来。<br />“李医生,”我大声地喊道:“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br />李一刀倏地站了起来,大步走向我。黎海也紧跟在后面。<br />“当然可以,年轻人,问吧。”李一刀声音洪亮地回答,但我还是感到他声音里的一丝紧张不安。<br />“您在找什么?”<br />李一刀怔住了。<br />“您----在----找----什----么?”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提高了声音大声问。<br />李一刀脸上由于被污血覆盖,看不清表情,但从他的眼神,我看出在接下来的短时间里,他的心里激烈地斗争着。<br />而且,有那么一瞬间,他盯着我的目光像手术刀般锋利,直刺我心,我感觉到心底深处隐隐作痛……<br />我没有告诉老同学黎海,为了写好推理侦探小说,我不但阅读了很多涉及尸体的推理小说,而且阅读了至少五本非常专业的尸体解剖著作。虽然从来没有实地进入一个尸体解剖间实习,但我对尸体处理过程的知识足够让我做出正确的判断:眼前所见绝不是处理尸体那么简单,倒好像李一刀在这些尸体里找寻什么东西——<br />我死死盯住花白头发的老人,看到他的双肩微微颤抖起来。他身后的黎海虽然也不清楚我何来此问,但职业的习惯让他把手悄悄伸进了口袋。我知道,他习惯把自己那支六四式小手枪放在那个口袋里。他的爱人有一次向我抱怨,他的那个口袋总是先破一个洞。她说,她只好用一块真皮加固那个口袋。<br />“您在这些尸体里找什么?”我第三次问,声音不大,但声音里透出不得到回答就不肯罢休的决心。<br />我们两人的目光继续交织在一起,谁也没有理睬站在他身后的黎海。但黎海显然感觉到我们之间的不寻常气氛,他从职业出发,摆好了最好的格斗姿势。<br />我和李一刀继续用目光对峙着,这时,我的目光也已经能够穿透他的心——突然,老人的眼神涣散了,接下来我看到他眼睛里有些湿润。<br />“你,你知道我在找什么?对不对?” 老人叹了口,声音中透出悲哀和伤感。“我知道,我从你眼神中看出来的,你知道我在找什么,是不是?”老人恳切地说。<br />我默默地点点头。这一刻,我和这位经历了无数生死的老人的心灵是相通的。我们交织在一起的目光中充满了理解和真挚。<br />我们两人都转向处理台,上面躺着一个尸体,胸腔打开,心脏和肺部挂在尸体上。李一刀拿起旁边的钳子,夹起心脏,小心地塞回胸腔里——<br />“喂,你们两位,”大声说话的是突然走上来的黎海,“你们两位搞什么鬼?不要当我是透明的,我是活人呀。你们两位刚才在谈什么,李医生到底在找什么,我还不知道呀!”<br />我和李一刀转身看着黎海,他胸脯一起一伏,显然有些气急败坏。<br />“您在找什么?”他先是问李一刀,随即又转向我。“杨子,他在尸体里找什么?”<br />李一刀回避了黎海的目光,转过身继续捣弄那具尸体。<br />我盯着眼神中渐渐透出慌乱的黎海,小声说:“他在找灵魂!”<br />“这些尸体的灵魂!”我补充一句,随后转身,把目瞪口呆的黎海留在了身后。<br /><br />这件案子告破后,黎海和我曾经边喝啤酒边聊起那天李一刀在太平间砍剁尸体寻找灵魂的事。<br />“你不认为他当时已经疯得很厉害了?”<br />“……”<br />“你们为什么不继续谈下去,在我面前躲躲闪闪的那么神秘?”黎海重重放下酒瓶,瞪着喝红了的眼睛问我。<br />“我也说不准,他当时可能完全疯了,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也可能他比我们都清醒,怎么说呢……”<br />“你丫的别故弄玄虚,”黎海生气地喊道,“这个一辈子都崇尚科学的外科医生怎么会突然对灵魂感兴趣,并且要在尸体里找寻灵魂?”<br />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有时虽然想通了,但却又总是峰回路转碰上死胡同。后来就不愿意多想,现在在黎海的喊声和啤酒的刺激下,我再次思考这个问题。<br />“这和他的经历有关,你想想,他救了那么多病人,同时也看到那么多人在他面前死亡,特别是他当院长后,看到那么多不该死亡的人却因为无钱而无可奈何地死去——表面冷酷但却以救人为己任,心底善良的李一刀把造成这些无辜死去的病人的罪责都归咎在自己一人的身上,那该有多么沉重,你可以想象得到的。”<br />黎海使劲点着头。<br />“最后太平间闹鬼事件和陆卫方事件把他压垮了,他彻底崩溃了。崩溃下来的他偏执地认为自己是杀人犯,是凶手,是罪人——他深深痛悔,但为时已晚,他认为自己的灵魂沾满了罪恶——”<br />“他不该这样认为,”黎海叹息道,“那些人要死要活都不是他造成的,他太偏激,太爱钻牛角尖。”<br />“是的,这就是从事科学的人和我们这些人的不同之处。”我淡淡地说。<br />“哦,什么意思?”黎海诧异地问。<br />“你想,如果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将军,退休后悔罪了,最常做的是什么?” <br />“这我知道,是吃素拜佛。”黎海毫不犹豫地说。<br />“是的,就是改变信仰,祈求茫茫的上帝和神佛原谅自己,保佑自己的良心能够平安无事——可是李一刀却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一个崇尚科学的人,总想用科学的办法解决问题,最终解除压在自己的灵魂上的负担。”<br />“解除自己灵魂上的负担?”黎海兴趣越来越大,都忘记喝啤酒了。“他该不是在那些尸体中找寻自己的灵魂吧?”<br />“当然不是,他在寻找那些尸体的灵魂,但如果找到了那些尸体的灵魂,他的灵魂也就彻底解脱了。”<br />“我怎么越来越糊涂,杨子,你单刀直入吧。”<br />“好,李一刀是个医生,又没有宗教信仰,因此也并不相信灵魂之说。但在受到强烈刺激后,他突然相信或者想去相信灵魂是存在的,而且想要去用科学方法证明。如果你对人类寻求灵魂的历史稍微了解的话就应该知道,历史上使用科学的方法去证明上帝存在,去试图寻找灵魂的大有人在,而且很多都是大科学家和医生。例如,国外早在百年前就证明,当一个人死亡后,他的尸体会突然在他或她断气的一瞬间减轻35克,这35克的重量是什么呢?有科学家说,就是灵魂。于是,接下来的问题就是,灵魂在哪里?科学家和医学家一直在争论人类的灵魂到底依附在身体内的哪一个器官上,是心脏,大脑,还是肺部,抑或是教会所言,灵魂在身体里无所不在,到处游走……”<br />“呵呵,原来这样,我想,在我喝酒的时候,我的灵魂一定在我的胃里,在我做爱的时候,我的灵魂一定在——”<br />“你闭嘴,”我粗暴地打断他,因为他差一点打断了我的思路。“现在来看看李一刀为什么突然热衷于找寻人类的灵魂。你知道,李一刀对那些死在自己医院里和外面的无钱治病的患者耿耿于怀,始终认为自己是罪魁祸首,是凶手。可是,你想想,如果他能够证明人是有灵魂的,那些死亡只不过是灵魂厌倦了那具臭皮囊,抛弃了迟早要腐烂的尸体的话,又会如何?”<br />“啊,我知道了,如果他找到了灵魂,他会很开心,这说明,那些所谓的死亡事件就不是什么大罪责了,只不过是生命转化成另外一种形式而已。”<br />“不错,如果人类的灵魂可以摆脱臭皮囊而永生,他李一刀自己灵魂上承受的沉重负担和经受的非人折磨就会烟消云散。这道理和那些有宗教信仰的人比我们这些无神论者更能平静地面对死亡同出一理。所以我说,李一刀那天在太平间的尸体里寻找的虽然是这些死者的灵魂,但其实是为了解除自己灵魂上的负担,给自己一个平安。”<br />“但愿他能够找到自己迷失的灵魂。”黎海叹了口气,口气里充满了伤感。<br />他使劲打了个喷嚏,好像要把伤感喷出来似的。然后用手背擦了一下鼻子,说:“但是那天,当你知道了那个也许是疯子也许是比我们更正常的李一刀把尸体砍得支离破碎的时候,你却不再讨论灵魂问题,为什么?”<br />“我不谈灵魂,是因为那不是我们找他要谈的,再说,那和案情关系不大。”<br />“你当时是怎么知道关系不大的?我们的凶手不就是一个幽灵,一个死而复活的鬼魂吗?换句话说,不就是一个赤裸裸的灵魂?”<br />“听我说完,那天我不想谈灵魂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当时的三个人中,至少有两个人不那么相信灵魂这一说,另外一位,就是李一刀,他也处在半信半疑之间,正在尸体中寻找灵魂——你觉得我们谈灵魂会有什么结果吗?”<br /><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21.6.2006 03:47
十三<br /><br />那天在太平间里,我告诉黎海李一刀正在尸体中找寻灵魂,霎那间,他脸上出现疑惑、惊恐和极度不安等好几种表情。但我已经转过身,继续和李一刀交谈。<br />我和李一刀没有继续谈论灵魂,还有一个主要原因,那就是灵魂这种东西,只能靠每个人自己的灵魂去感受和领悟,永远谈不出个名堂的。<br />但,我们两人之间突然有了一份融洽,一份深深的理解。那是从我们灵魂深处发出的,反映在我们两人谈话的声音里。我不知道黎海是否注意到,我和李一刀两人交谈的声音已经变了。我们像一对父子,像师生,又像是久别重逢的忘年交。<br />当我们再次在桌子旁坐下来后,李一刀主动开口问道:“年轻人,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到你吗?”<br />“是的,”我正襟危坐,“我想请您回忆一下您最后作的那个心脏移植手术,虽然已经有五个多月了,但我相信您还记得,那个捐献心脏的人是西城医院的外科大夫陆卫方——”<br />虽然脸上仍然沾满污血,但我注意到李一刀的脸再次阴沉下来。让老人回忆那显然让他刻骨铭心的一刻,我也有不忍。<br />“当时您帮公安局破案,使得凶手落网了,凶手自愿捐献自己的心脏……”<br />“我知道,”李一刀打断我,“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br />一旦讲开,李一刀虽然时不时难以掩饰声音中的不安和痛苦,但我还是从他竭力控制情绪的讲述中,详细了解到当时的情况。<br /><br />那是太平间闹鬼事件不久,李一刀的压力很大,当然最大的那股压力来自他自己的灵魂深处。平时他很忙,部分原因是他故意把自己弄得很忙,忙得几乎没有时间思考。但太平间闹鬼事件像一个幽灵缠绕着他,挥之不去,迫使他重新思考,不但是思考国家医疗制度,思考医院,思考金钱和人的生命,更主要的是,他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理想,以及自己的灵魂。<br />为了减轻这些压力,他继续加重自己的工作,希望这次也可以像以往一样,靠加重工作压力,来减轻心理上的压力。<br />正好这时他接到上面通知,有死囚犯自愿捐献自己的心脏。心脏移植手术需要大量金钱,所以不是一般病人可以负担得起的。而且大多时候并不是靠排队先来后到,而是价高者得,或者谁联系到捐献的心脏,谁可以捷足先登。<br />陆卫方的心脏被医院通过中介联系到出价七十万人民币的移植者预订了。<br />然后紧张的准备工作开始了……<br />那天,根据约好的时间,李一刀院长一早赶到医院,给准备接受心脏移植的病人做各种检查和准备。<br />上午十点,患者被推进了手术室。十点半,助手接到法院电话,行刑车已经开到医院楼下,十分钟后准时执行枪决。<br />李一刀进入手术换衣间,由两位护士给他换上衣服。换心手术一般超过四个小时,每次手术进行中,主刀大夫一刻钟也不能离开。所以,有些主刀医生干脆就把尿拉在裤子上,有些则需要护士帮忙用便盆接尿。李一刀则提前穿上纸尿裤。<br />当他进入手术室前,助手轻轻告诉他死刑已经执行,捐赠者正在来手术室的路上。<br />李一刀深深吸了口气,迈着沉稳的步伐进入手术室。手术室里的全体工作人员立即站直,向这位德高望重的主刀大夫行注目礼。<br />这时准备接受心脏移植的患者已经被全身麻醉。患者的脸被白纱布覆盖,李一刀很满意。他不想接触患者的脸,更不像有些医生,在手术前和患者打成一片。李一刀认为,那样会让手术带上感情色彩,影响医生手术刀的稳定。他宁肯把眼前的手术做成一场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医学技术突破。<br />李一刀用手在患者的胸脯触摸,然后对照X光片,用手术笔画了几个大小不同的圆圈和线条。随后举起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比划了几下。护士们相互看了看,眼睛里充满了敬佩。她们知道,这位令人尊敬的老者,手术刀落下时,将会分毫不差,直取心脏。<br />之后,李一刀医生放下手术刀,站在那里闭目养神。几分钟后,他听到手术室的门轻轻推开,担架车的轮子摩擦地板的轻微的“吱吱”声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进入到手术室。<br />随后他耳边响起一个细微的声音:“李院长,心脏已经运到,可以动手了。”<br />他轻轻举起手,同时一个护士把手术刀准确地放在了他的手里。他握紧手术刀,哧溜一声划开了患者的胸脯——随后,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向担架车。身后的护士开始处理那个打开的胸腔——而他则需要去取那个新的心脏。<br />担架上躺着被卷在白被单里的死刑犯的尸体。为了不引起护士的惊慌,一般由护送尸体的法医负责掩盖枪伤伤口,只露出需要摘取器官的部位。<br />那一天需要摘取的是心脏,所以,需要李一刀亲自操刀。<br />他低下头,看到尸体的心脏部位已经露出来。他用手势示意护士再次给这个部位消毒,然后他示意其他人都退后。<br />他用手在尸体的胸部按压了一下,温暖的,很有弹性,而且心脏竟然还在跳动——他心里一阵惶惑。<br />在心脏移植手术里,新鲜的心脏是手术成功的首要条件。虽然美国已经可以把心脏冰冻三个小时后仍然可以移植成功,但在中国难度还是很大的。最好是新鲜的心脏,当然,如果是新鲜得还在跳动的心脏,那就更好了。<br />眼前就有一个。李一刀按了三次,心脏仍然在跳动,他犹豫了……<br />手术室里静悄悄的,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李一刀的身上,但没有人走过来。李一刀不喜欢人家看他从死人身上割下心脏,所以,没有人敢走近他。这是李一刀的规矩,在这个房间里,李一刀的规矩大于一切。在手术室,主刀医生既是恺撒也是上帝。<br />只过了几分钟,也许只有几秒钟,但时间的流逝在这间手术室里却被无限放大,每个人都好像过了很久。李一刀头上甚至出现了汗珠,他再次用左手按了下心脏的部位,发现那个心脏跳动得很厉害,但他同时想到身后不远处手术台上躺着的患者,他的胸腔已经被自己切开,那个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微弱……<br />他把手术刀伸向尸体的心脏周围,试刀似地轻轻划了一下——这时,他突然感觉到尸体动了一下——他以为自己眼睛花了,不过随即他又感觉到裹在白布里的尸体颤抖了一下。<br />他使劲闭上眼,然后再次睁开,白布一动不动,他抓刀的手慢慢伸向心脏——但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从白布里传出来:“李院长,是我…陆卫方,救我…不、不要杀我——”<br />李一刀一向稳如泰山的手突然颤抖起来,大腿间感到一股热流,尿撒在纸尿裤里。<br /><br />“你救了他?”坐在旁边一直没有做声的黎海急切地插进来问,声音中充满紧张和期待。<br />李一刀抬头看了他一眼。<br />“我当然不能救一个杀人犯,何况我也救不了他。”<br />“我想问一句,”我问道,“你应该接触过至少十几位死刑犯的尸体,从他们身上摘取心脏,以前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吗?”<br />李一刀沉默了一下。“你是不是想说,因为太平间事件,我心里笼罩着阴影,所以才会注意到‘尸体’并没有死,而以前都是我忽视了?以前那些死刑犯其实都是到这里才被最终结束生命,我才是刽子手?”<br />我不置可否。<br />“你这样猜疑有道理,因为以前我确实从来没有想过白布里包裹的尸体是否已经正式死亡,而且,有好几次,我掏出的心脏确实仍然在跳动。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以前从来没有碰到过尸体突然开口说话……”<br />“这就怪了,难道这陆卫方有什么特殊之处?”黎海惊叹道。<br />“不是,”李一刀淡淡地说,“你不要忘了,他是个医生,一个外科医生。”<br />“啊——”我轻呼了一声,“这有什么区别吗?”<br />“当然有区别,他不可能不知道,只要他要求捐献心脏,执行枪决时就不会朝他心脏开枪。按说要想一枪毙命又不影响心脏,只有朝脑袋开枪,国际上对死亡的判断标准,一般以脑死亡为依据。只要脑死亡了,心脏仍然跳动,也可以算正式死亡了。所以我们比较倾向行刑时朝死刑犯后脑开枪。但那样开枪,如果掌握不好,死者会破相,家属可能不愿意。除了大脑和心脏,如果朝其他的任何部位开枪,无论打几枪,都无法当场毙命。这一定是陆卫方早就想好的。至于以前的犯人也是这样送进来,却没有一个不是昏迷不醒,更不用说像陆卫方一样开口说话,我想,这就要归功于陆卫方的医药知识了。”<br />我和黎海聚精会神地听着。我想,这时无论是黎海抑或是我,都不会认为李一刀是个疯子。<br />“因为他是医生,他知道哪些药物提前吃下去可以让他在中枪后保持清醒,而且有抑制出血的功能。作为死刑犯,他提出一些要求,法院自然不会拒绝,何况这些药物也不会致命。本来死刑犯行刑前一天的饭食里会混进一些镇静药物,使罪犯在被处决前昏沉麻木,便于死刑执行。我想,陆卫方一定没有吃这些药物。所以,他在肾脏被轰出一个大窟窿后竟然没有昏过去,还开口说话……”<br />“你一定没有听他的,”黎海焦急地问,“是不是?”<br />“当然没有听,就算我想救他,也来不及了,当然我可以让他多活几个小时,然后找机会给他换一个新肾脏……”<br />“你——你这样做了?”黎海脸色铁青,嘴唇发白。<br />“你不要瞎说,”我打断他,把老人的视线吸引过来。“李医生已经说过两遍了,他没有救他,他也不会救一个杀人犯,不要忘记,这个杀人犯陆卫方还是李医生帮你抓到的。”<br />我注意到李一刀被血污覆盖的脸扭曲得厉害,于是轻声问:“李医生,可以告诉我吗,那个尸体——那个陆卫方还对你说了什么?”<br />老人的肩膀颤抖起来,显然内心受到炼狱般的熬煎。我用温柔的目光安慰他。<br />好几分钟之后,老人才从内心的煎熬中缓过一点神来,缓缓地说:“他说,李一刀,你杀的人还少吗?你一定要救我,不要再增加自己的罪恶了,你要救我,求你…李一刀,如果你不救我,我变鬼也不放过你,你记住,我不会死的,我的灵魂……”<br />李一刀突然停下来,我等了半晌,轻轻问:“他说自己的灵魂怎么样?”<br />“他没有说完。”<br />“他怎么了——”我问。<br />李一刀声音颤抖地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法院的法警已经走到我身后,陆卫方说到这里的时候,那个法警突然伸出了手,准确地摸到白布覆盖的陆卫方的喉咙上,随即我听到喉结断裂的声音,陆卫方身体扭曲了几下,就断气了。”<br />李一刀眼睛里露出了恐怖的神色。<br />我伸出手轻轻放在老人的手上,我能够理解,这位整天和死神打交道的白衣天使当时面对的是什么情景。<br />老人抓住我的手,感激地看着我。<br />“年轻人,我一直在和死神打交道,但那些天,我才知道大多的生命不是被死神带走的,是人在结束人的生命!那天我亲眼看到一个人在我面前被掐死,然后我乘他身体还是热的时候,用刀割开了他的胸腔,取出他的心脏——那心脏还‘扑通’、‘扑通’地跳动……”<br />“李医生,”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柔和体贴,“那可能只是您的感觉,他的心脏其实已经停止了跳动。不管怎么样,你没有任何错,那是个杀害好几个无辜生命的死刑犯,而你却是用他的心脏救活另外一个无辜的生命,你是白衣天使,你——”<br />“是吗?”老人喃喃道,“我是无辜的?!”<br />从老人突然涣散的眼神看,我说什么都没用了。但这时的我和黎海都暗自松了一口气。陆卫方死了,死在这位诚实的老人的面前,是老人亲自取出了陆卫方的心脏,最近的连环谋杀案的凶手另有其人……<br />“可是,陆卫方并没有死。”老人突然激动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让我和黎海都差一点从椅子上掉下来。<br />我看着老人迷乱的目光,心想,老人在自我安慰,他当然希望陆卫方没有死,或者陆卫方又复活了,这样老人的负疚感就少多了。<br />于是,我含笑地用安慰的目光看着老人。<br />“你不相信我?年轻人,你们不相信我?”老人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让我感到了他抓手术刀的手的力道。<br />“你们以为我在自我安慰?年轻人,你是不是这样认为的?”<br />我心中的震惊可想而知,面前眼光涣散的老人竟然一下子看透了我的内心,让我如何不惊恐?<br />“你不相信陆卫方没有死?他复活了,他的灵魂又复活了。”老人突然用坚定的声音说,“年轻人,你知道我今天在这里找灵魂,但你却没有问我找到了没有。你肯定以为我没有找到,对不对?因为你根本就不相信有灵魂,又怎么会相信我能够找到呢?!其实,我找到了,人的灵魂就依附在他们那跳动的心脏上,而我把陆卫方的心脏移植到另外一个人的胸腔里,于是陆卫方借着那个人的躯壳复活了!我知道,我知道……”<br />这次我和黎海两人都惊恐地跳了起来……<br /><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23.6.2006 04:02
十四<br /><br />“他疯了!我们俩却一直在那里傻乎乎地听一个疯子讲故事。”<br />逃出太平间,这是黎海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看着他魂不守舍的样子,我感到抱歉,但我自己也好不了多少,两次从这个太平间逃出来,我都魂飞魄外。<br />我漫无目的地朝闹市走去。<br />“杨子,”黎海从身后跑过来,“你到哪里去?我们的车在那边,你到哪里去?”<br />他大概是怕我受到刺激失去理智,夸张地伸手到我头上探我的体温。我用手拂开他的手。<br />“杨子,我们怎么办?你要到哪里去?上车吧……”<br />我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你是局长,不知道怎么办,我知道吗?去抓凶手吧,布下天罗地网,跟踪每一个受害者,抓凶手——我现在想一个人走一走,你别跟着我。”<br />说罢,我自顾自地朝闹市走去。<br />背后传来黎海的嘀咕声:“我靠,你知道广海市有十几万妓女,一百多万盲流吗……”<br />在心情烦闷时,我保持着两个习惯,一是一个人孤独地到热闹的人群中散步,二是买张电影票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黑暗中看电影。<br />那天我不敢一个人去看电影,害怕黑暗中出现那些幽灵和尸体。于是我一个人在闹市孤独地散步,直到自己的两条腿越来越重。<br />很晚才回到我的小单间,回去后就和衣躺到床上,然后我就一直迷迷糊糊,满脑子都是尸体和幽灵……<br />昏昏沉沉中,我感到自己陷入了一张无形的网,又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我,好像要把我引向一个未知的领域,我浑身颤抖,满头大汗……<br /><br />直到我感到一阵摇晃,才迷迷糊糊半睁开眼睛,但眼前的景象让我以为身处梦境:一个上帝一样的黑影站在我面前,他的四周光芒四射,他伸出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感到——<br />“杨子,该起床了。”那个黑影喊道,一口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br />我揉了揉眼睛,这才看到太阳光已经洒进我的房间,黎海挡住了照向我的阳光,他站在我床边,正伸出手不停粗暴地摇着我的肩膀。<br />“杨子,起来,起来,有事发生!”<br />我一下子跳起来,睡意全消:“抓住凶手了?”<br />他摇摇头。<br />“凶手再次行凶了?”<br />他神情黯然地点点头,一屁股坐在我那张唯一的软沙发上。<br />“找到了新线索?”<br />“没有,我没有去现场,”他说,“去了也没有用的。”<br />我同情地看着他,一个破案专家竟然放弃了前往现场勘查的机会,可见,他已经灰心了。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br />“那你这么早把我摇醒干什么?”我没好气地问。<br />他抬起了头,好像这才突然想起来似地匆忙从手提袋里拿出个档案袋,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br />“杨子,我知道你昨天没有睡好,不过,我又何尝不是?——我昨天晚上根本就没有睡,我辗转反侧了两个小时,既然无法入睡,索性起来看电脑,我在电脑上搜索,结果,我找到了这些资料。”<br />他说着伸手打开了那个档案袋,取出一叠打印纸递给我。这些从互联网上打印下来的资料的标题都触目惊心:“心脏移植者听到异声”、“他想去当妓女”、“她感觉到自己有两个灵魂”、“他不再是自己”、……<br />我急不可待地看下去,不一会就倒吸了一口凉气,几乎大气都不会喘。<br />这些国外报道的接受心脏移植者痊愈后出现的症状耸人听闻。一个接受了某位妓女心脏的男士,三个月后出现了强烈地想当妓女的愿望,并在公开场合炫耀自己的大腿;一位心脏移植者突然产生杀人的欲望,并发现自己熟悉所有的枪械,而这些枪械他以前见都没有见过——他找到医生后才发现捐献心脏给他的人是一个黑手党杀手。另外一位心脏移植者从手术后开始自言自语,他认为自己在和另外一个自己对话;还有更加让人不安的,美国一位阳痿了十年的心脏移植者突然性能力大增,不久就犯了强奸罪,被判刑后,他才知道真相,自己的心脏来自一位强奸犯,那位强奸犯在强奸后杀死了受害者,被判处死刑……<br />“杨子,” 黎海激动的声音响起,“杨子,昨天晚上我把‘心脏移植’、‘灵魂’等字眼输入互联网搜索,结果看到了这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消息和调查报告。最后那篇文章说,全世界完成心脏移植手术的痊愈患者中,至少有三成人出现异常情况,大多是人格分裂,出现身体内有一个全新的灵魂在支配自己——杨子,李一刀没有疯,是我们不相信有灵魂,所以才——”<br />我目瞪口呆,再次强烈地感觉到一只无形的手在牵引我。<br />“杨子,你说这事是不是很神秘?原来灵魂真是附在心脏上的。”<br />“也许——不对,如果是附在心脏上的,那么心脏移植后就会有十成人变成另外一种人,可是现在只有三成……”<br />“那倒也是,”黎海思索着,“如果是在大脑,那也说不过去——对了,也许灵魂在身体内四处游走,有时在心脏,有时在肝脏,大多时候却猫在大脑里,如果灵魂正好游荡到心脏时作了心脏移植手术,则接受心脏的人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变成那个心脏的原主人……”<br />越说越玄乎,都快动摇我从小被学校和社会树立的无神论信念。我叹了口气,打断黎海的推测。<br />“算了,这争论不出结果,我们两人还是回到正事上。”<br />“正事?”黎海看着我。<br />“破案呀,”我没好气地大声喊道,“既然发现心脏移植有可能转移一个人的灵魂,那么我们现在赶紧找到接受陆卫方心脏的患者不就可以了,也许他就正好属于那性格变异的百分之三十。”<br />“好——杨子,你认为我们这样做没错吧?”<br />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我说过,我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在牵引着我,我却看不见也抓不着这只无形的手。<br />我惟一能做的,就是顺着走下去,只有那样,我才能抓到那只手——也许那只看不见的手就是真正的凶手!<br /><br />以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办到的事却往往费时费力。我们再次来到广海市第一医院,查询半年前李一刀作的那个心脏移植手术的患者名字和住址。医院提供了名字,我们按照这个名字找那个人,竟然找不到。折腾了好几天,最后才查到一个名字,是一个旅行社的负责人,那个旅行社叫“为你服务特色旅行社”,负责人姓刘,叫刘红兵。<br />“国家早就有规定,住旅店看病都要出示身份证,可是,现在看病却没有人出示身份证,这样大的手术竟然也只是中介介绍的——”黎海嘀咕道。<br />“这个旅行社是中介?”我狐疑地问。<br />“听听这名字,”黎海说,“能是什么好东西,我还有些印象,不是正经的旅行社。”<br />“旅行社还有正经和不正经的?”我弄不明白。<br />黎海“哼”了一声,提醒我调查时婉转一点,否则什么也别想打听到。<br />黎海委托我去旅行社调查陆卫方的心脏获得者,他自己要回去处理其他的业务。要知道,这样的一个国际大都市,每天杀人和伤人、绑架、打架斗殴不会少的,作为主管刑侦工作的黎海,当然不能耗在这一起案子上。<br />“为你服务特色旅行社”在旅行社集中的五湖中路上。我来到这里后,看到各个旅行社里都坐满了人,这才意识到五一黄金假期快到了。<br />我找到旅行社的地址,却没有看到特色旅行社的招牌和门面。只好到旁边的中国旅行社打听,问了一个年轻的职员,他说不清楚,叫来经理,经理盯了我一眼,让我感到不怎么舒服。他用手指了指,说从旁边132号那个小门进去,上楼就找到了。<br />真是奇怪,一个旅行社竟然在二楼,没有当街的门面,知名度也这么低,做什么生意?<br />来到二楼,一个门上挂了个用白纸临时写成的招牌。我敲了敲门,等了一会,没有人应。<br />我轻轻推门进去。<br />这是一间不大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很凌乱,我刚站稳,从办公室一个小门里走出一位中年人,他穿着西装,扎着领带,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和他的办公室形成鲜明的对比。<br />“这里是‘为你服务特色旅行社’?”<br />“是的,是的,你请坐,我叫刘红兵。”<br />中年人招呼我坐下,“可以帮你什么忙?”典型的生意人口吻。<br />“哦,你好,我姓杨,我想了解一下你们有什么特色的服务。”我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中年人脸上的表情,加了一句:“是朋友介绍我过来的。”<br />“这样呀,好好,哪位朋友?”<br />“广海市第一医院的李一刀大夫。”我只好说出这个名字。<br />“这个人,好像没有印象——”<br />“你可能不认识他,”我改口说,“可他知道你们,他有一个心脏移植手术病人就是你们介绍的。”<br />“哦——原来是这样,”刘红兵狐疑地看着我。<br />我看出了问题,不紧不慢地说出了路上想好的说词:“我是国外回来的,很想多了解点你们的业务,看有没有机会合作什么的。我在国外还是有一些路子的……”<br />“哦——这样呀,” 刘红兵脸上的狐疑刹那消失,“杨先生也从事旅游行业?”<br />“这个,”我故意有点犹豫地说,“我其实是在中介行业打滚,办移民和留学什么的,唉,不好做,想多找点机会碰碰运气。”<br />“对,对,我理解,我以前也做过移民留学,这行业竞争太激烈,不好做。”<br />刘红兵观察着我,我想他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最近我在搞一个项目,那就是组织新婚夫妇到澳大利亚旅行——”<br />“旅行结婚?”<br />“不是,那早过时了。我联系好那边的教堂,为新婚夫妇在教堂主办一场隆重的宗教婚礼,有上帝保佑,在婚礼进行曲下,由外国牧师为他们祝福——教堂祭坛两边排着身穿白袍的白人少男少女们组成的唱诗班为远道而来的中国新人唱赞歌……”<br />“天啊,真浪漫!”我由衷地赞叹道。<br />“婚礼每对只收一万五千人民币,除了五千元作为当地教堂的开支外,我们得一万元。”<br />“别具一格,据我所知,至今还没有旅行社有此服务,”我说,“不愧为特色旅行社。难怪你的旅行社能够在强敌环视下生存下来而且发展得不错。”<br />“哈哈——”他爽朗地笑道,“旅游行业很难做,都被大旅行社垄断了,哪里有我们的份呀。我这名义是旅行社,可是我既无法出机票,也没有办法安排酒店什么的,我这特色旅行社,就是照顾客人各种特殊需要的。”<br />我脸上露出敬佩的表情,并在他介绍经验的间隙表达了我希望和他合作的愿望。<br />我脸上的真诚打动了刘红兵,不一会他基本上消除了所有的戒心,开始把我当成一个有潜力的生意合作伙伴。<br />刘红兵就开始回顾九十年代开办留学中介和旅行社失败,他几乎倾家荡产的惨痛经历。1992年是他的转机年,当时刘红兵利用自己半死不活的旅行社,投靠大的旅行社,接大旅行忙不过来的二手甚至三手团,主要是来自台湾的。接待这些二手三手团,赚的是微薄的小费和购物回扣,扣除公司开支,也就能够吃饱肚子,想要咸鱼翻生,就不实际了。<br />大学毕业后到新加坡和美国留学过两年的刘红兵想来想去,找到了一条捷径。在他接待大旅行转给他的台湾团时,他大胆地改变了行程,不再带台湾团到购物点,而是带他们到他事先联系好的夜总会和茶馆,这些夜总会和茶馆当然是专门为这些台湾游客准备的。里面提供的都是很有色的色情服务。果然,很受台湾人欢迎。<br />由于那些旅行团中也有女性游客,有些色情服务不能太过分,但即使这样,刘红兵也尝到了甜头。接待一个这样的团收到的回扣几乎超过接待普通团的十倍。<br />聪明的刘红兵灵机一动,决定利用已经建立起来的关系网,组织清一色的由台湾男人组成的旅行团。这些旅行团名义上叫网球团、购物团、或者高尔夫团,但大家都知道,这其实就是“炮团”,是组织台湾男人专门到大陆来“打炮”(南方“性交”的同义词)的。其中最有名的就数高尔夫团。刘红兵组织的台湾团一下飞机就直奔高尔夫球场,而这个球场当然是刘红兵早就联系布置好的。这个高尔夫球场里,从管理员,到背杆的杆弟,都是清一色的美女。这些美女穿着超短裙,而超短裙下,除了几个穿丁字裤外,其他的干脆什么都不穿——绿油油的高尔夫球场成了这些台湾男人和中国妓女肉搏淫乐的大床……<br />据说这样的高尔夫球场在广海市周围就有两家,其他的都集中在海南省和广东省、福建省。高尔夫球场一向是中国富人和权贵的活动场所,公安的势力都不能渗透,所以,嫖客们玩得放心,玩得大胆,也就玩得野。例如,海南等球场里大玩“打洞”和“打炮”的游戏:台湾商人让妓女们裸体横陈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比赛向她们微微张开的阴道里打进高尔夫球……<br />后来黎海告诉我,公安局曾经想阻止这些淫乱行为,但据说受到了来自富人和当局的刁难,一是说当局认为台湾商人来本地考察投资环境,应该适当对他们宽松一些;另外一种说法来自妓女和民间,她们说,台商们玩的花样很快就被当地的腐败分子“引进”了,有时这些当地官员和台商狼狈为奸,一起淫乱……<br />这些是我以后逐渐了解到的,那天,从生意角度出发的刘红兵没有讲得如此深入。但从刘红兵回忆这段经历时脸上的表情,我估计他当时赚了不少钱。<br />“后来这项服务就不灵了。”刘红兵感叹道。<br /><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24.6.2006 14:10
十五<br /><br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不行了,因为我看出这个人一定会讲出来。刘红兵是一个见面熟,而且藏不住话的人。我想,如果当初就了解他的这种性格,就不必转弯抹角了,开门见山问他那个心脏病患者不就得了?<br />不过,这时的我已经对“为你服务特色旅行社”有了浓厚的兴趣。<br />“中国人就喜欢搞一窝蜂,你弄个什么事,大家看到有利可图了,就都跟来了。就拿我最先搞起来的台湾‘炮团’,转眼之间,全国各地都轰轰烈烈搞开了,结果,恶性竞争呀,唉,我又没有版权,更没申请专利,自然无话可说。台湾就那么一点人口,后来听说,仅仅为台湾商人服务的妓女都超过台湾在大陆的商人总数好几倍了——两年后我的特色服务就毫无特色可言了。”<br />“你一定又找到了新的特色服务。”我提醒了他一句。<br />“是的,不然,我不得饿死?”他不无骄傲地说,“这就像党中央说的中国特色,也是要与时俱进的。我当初组织台湾男人到大陆来嫖妓的‘炮团’,那是中国特色决定的——不过,九十年代中国经济蓬勃发展,社会上涌现了一批暴发户和贪官污吏,他们一点也不比台湾商人穷,而且,他们的钱来得容易,花起来也更大方。他们有什么需要,有什么特殊要求需要我来满足呢——这是我当时思考的问题!”<br />“他们也想学台湾人去‘打洞’和‘打炮’?”我不时插一句,主要是担心他一个人讲太无聊,担心他突然停下来不讲了。<br />“错,他们早就像台商一样了,而且包起二奶比台湾商人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没听到妓女和二奶们说吗?台湾人包二奶至少还有一点感情,同时照顾好台湾的大奶和大陆的二奶,可是大陆这些暴发户和贪官污吏就毫无感情可言了,他们有的一包就包好几个二奶,最多的都包到八奶了——”<br />“哈哈,可喜可贺,我还一直以为咱大陆人比不上台湾佬呢。”<br />“你看,都这样了,我这特色旅行社自然就无所作为。但是,我这脑袋不是白长的,很快,我就想出了新的服务项目,我决定组织大陆男人组成‘炮团’——”<br />“什么,你又组织‘炮团’?”我不解地问。<br />“是的,在组织台湾男人到大陆嫖妓的‘炮团’无利可图后,我开始组织大陆男人到海外打炮的‘炮团’。”<br />“啊——原来是这样。”<br />“是的,杨先生,这也反映了我们国力的增强,GDP每年都以两位数字增长,出现了不少富人呀;公务员工资过几年就翻一番,而且外快越来越多,漏洞越来越大,这里就不说那些贪官污吏了——他们当然可以在大陆找到二奶,想嫖妓也便宜,不过,毕竟不放心呀,万一被抓住——你看成克杰、胡长青,这些不都是败在女人手上?我从1994年开始,也就是组织台湾炮团两年后开始组织到新加坡、香港和泰国东南亚的大陆‘炮团’……”<br />“真不明白,到国外去‘打炮’——”我嘀咕道。<br />“哈哈,杨先生,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我组织到海外去的打炮团自然不是简单地换个地方打几炮就完了,不要忘记我们旅行社的名字呀——特色!对,特色,我们团安排的活动是有特色的。”<br />“这打炮也有特色?莫非除了用高尔夫球打进美女的大腿之间,还能用乒乓球什么的?”<br />“哈哈,杨先生,你真逗,什么高尔夫球和乒乓球都是小儿科了。我们安排的特色是和中国特色相结合的,中国国力强大了,我们的男人也可以雄赳赳气昂昂地跨海越州打炮了——他们最想打出什么样的炮?当然是打出有国威的炮!”<br />“打出国威的炮?” 诸位,说实话,这个时候,我早就忘记今天来干什么了。我那时肯定更想知道什么是“国威的炮”,而不是谁杀了那些盲流和妓女们。<br />“这所谓国威的炮,要多方面理解。你想想,杨先生,当你听到中国改革开放后,无论是台湾人还是日本鬼子,以及洋鬼子都涌进中国,挑选中国价廉物美的妓女花样翻新地嫖,你的自尊心是不是受到一些伤害?不要告诉我你没有,我看得出,你和我一样,都很有民族自尊心的。那时我组织台湾‘炮团’时,有人组织日本‘炮团’,我知道日本鬼子更有钱,但我坚决不干。可是就是看到眼前的台湾人嫖大陆女子,我也难受得很呀。好了,不说这个了,说说让我扬眉吐气的中国‘炮团’。”<br />我期待地看着他。<br />“我组织大陆男人的海外打炮团,虽然都是由一些九十年代初的暴发户和贪官污吏组成的,可你还别说,他们在党的长期教育下,挺有民族尊严的。他们出去想干什,你知道吗?对了,就是要上日本妹,糟蹋一下白人金丝猫,和东南亚那些丰满热情似火的热带女子缠绵——于是,我就每天安排不同国籍不同肤色的女人来陪这些大陆来的‘炮团’的炮友们——你还别说,我连车船费都省掉了,这些‘炮团’来后哪里还有心情出去游玩,整天就睡在床上研究外国国情了……哈哈,每个人回国的时候,身体都被掏空了。”<br />“不过,你的口袋肯定赚得满满的。”我带点讥讽地说。<br />“当然,一个愿打一愿挨嘛!我是抽佣金的,他们玩得越多,我就赚得越多。有时一些大陆的官员出来,时间比较紧,又感觉到出来一次不容易,竟然一晚上叫五六个同时陪他睡觉的。我呀,就安排一个日本女孩,一个金丝猫,一个马来女子,一个俄罗斯妹子……你想想,这胜过古代的皇帝呀。”<br />“那倒是。”我心不在焉地说。<br />“可是,”刘红兵脸色转阴地继续说,“好景不长,中国经济进一步发展,加上大陆国力进一步上升,很多国家都对中国开放,个人出国不再需要旅行社安排,而且那些富翁和官员都怀揣私人护照,出来后大多有子女和朋友接待,驾轻就熟,食髓知味,哪里还需要我们特色旅行社的特别安排?!”<br />“啊——”我叹了一声,“这么说这个业务也结束了。”<br />“早结束了,只干了三年,到1997年左右,这个业务就没有办法开展了。”<br />他好像回到1997年的时候,满脸沮丧。<br />“你一定又有了新的招数,与时俱进嘛——”我小心地引导着情绪低落的刘红兵。<br />他长长叹了口气。“是的,我不停更新,换了很多种方法,然而,都比不上前面两种‘炮团’赚得爽快。不过,有一种特色团,倒是很有利可图的。”<br />我集中精神听着——<br />他却犹豫地看着我,我期待地看着他,脸上充满了崇敬和羡慕。果然,他又叹了口气,开口道:“那就是各种各样的‘器官移植团’,最有名的是‘换肾团’——”<br />他停下来,看着我。我竭力忍住内心的激动,脸上表露出漠不关心。<br />“其实,”他接着说,“组织海外人来大陆换器官,并不是违法的,以前没有法律涉及这个问题,现在法律才刚刚颁布,但如果组织得好,钻一下法律漏洞,还是可行的。国外器官移植技术虽然比中国强,但需要移植的活体器官例如肾脏什么的,非常稀缺。无论是日本还是美国,每天都有十几甚至几十人在等待肾脏中死去。——中国的器官则远远过剩,这不是说我们用不了,而是由于技术和费用问题,中国人用不起。所以,我就开始组织国外患者到大陆动器官移植的手术,我们暗地里称为‘器官移植团’——”<br />“利润怎么样?”我好奇地问。<br />“表面看是赚不了什么钱,而且数量有限,但利润却非常之高。例如换肾团,我们是两边收费的,每个患者收五万元,医院也要给我们好几千的回扣。”<br />“哪里来那么多肾脏?而且还一起来换?”<br />“这你就不懂了,九十年代黑市卖肾的非常多,有些父母为了供儿子读书,有些为了给孩子治病,都愿意卖掉自己的肾脏。你不是知道有些血源村专门卖血吗?其实中国内地也有专门卖肾的村庄,有些还是革命老区,就是大家所说的革命‘圣地’,不过后来因为很多人穷得出来卖肾脏,我们就戏称革命‘肾地’了。”<br />我不喜欢这个玩笑,如果写进我小说里,编辑肯定又要删掉。我皱了皱眉头。不过,正在兴头上的刘红兵显然没有注意到,仍然滔滔不绝地讲着。<br />“还有,每次碰上国内的‘严打’,我们就能发一笔小财,那时抓到刑事犯,用不了多严格的审判就判处死刑,全国各地有多少死刑犯呀——所以我们组团组得手都软了——”<br />“我听你一直说换肾,难道没有换心脏的吗?”我小声打断他,我不想听他一直没完没了讲下去,而且,我也了解到不少情况了。<br />“当然有,我们还有换眼角膜,换肝,换皮肤等各种团,自然也有换心的。不过,你是李一刀医生的朋友,也应该知道,我们国家能够做换心手术的医生不多,技术也不是那么过关,费用昂贵得很,所以,我组织的所谓‘换心团’其实最多也就是一两个人,没有形成‘换肾团’那样的规模。你知道,最多的一次‘换肾团’竟然有二十名成员,加上他们前来照顾的家属,呵呵,五十多人,浩浩荡荡,光团费,我就赚了一笔,还别说买卖肾脏的钱和回扣了——”<br />“六个月前你不是介绍了一位换心的患者吗,李一刀告诉我的,很成功——”<br />“是的,”他犹豫了一下,“这可能是我组织的最后一个‘换心团’了,你知道,国家制定了新法律,按照新法律,今后换一颗心要超过一百五十万人民币,而且,我们市唯一能独立做换心手术的李一刀又退休了,听说还有点疯……”<br />“那位换心的病人叫什么,可以告诉我吗?李一刀很想知道手术后的情况,我如果能了解一些情况,也是对老人的一些安慰。”<br />“谢谢你,杨先生,你有心了。”他说着站起来从架子上抽出一个档案,“手术后,他就回日本,你知道那里的医疗条件毕竟好些,他在那里恢复得很好,听说已经回到本市了——”<br />“回到日本,又回到本市?”我吃惊不解地问。<br />“是的,他虽然是日本华侨,但是是本市人,还是本市很有名的商人,当然有一颗爱国的心!”刘红兵诡异地笑笑,从档案中抽出一张表,那表上有心脏移植者的名字、地址和联系电话。我看到一行日本地址下面,也有本市的地址。满意地冲刘红兵感激地笑笑,并请他复印一份给我。<br />他把复印的地址递给我,我接过后站起来准备起身告辞。他疑惑地看着我。“杨先生,你不是说了解我的业务,想和我合作吗?”<br />我停下来,笑了笑。“是的,是的,我是有这个意思。”<br />“那请坐呀,我还没有听你讲有什么好的项目可以合作的呢,不用急,不用急。”<br />“这样呀,”我看着他,想了想,说:“从你‘为你服务特色旅行社’的业务看,我确实有一些想法,你不介意,我就说出来。”<br />“我怎么会介意,都是生意人,杨先生不必客气,大家多交流嘛,我就是靠点子赚钱的,虽然一个点子能让我赚两年三年,但我也得不停地需要新点子呀。”<br />“好,那我就说两句,”我并没有坐下,只是双手靠在椅背上,“从你过往业务可以看出来,你比较有心计,而且顺应市场潮流,这里不能干的,就组织他们到国外干,台湾干起来太贵的,就组织他们到大陆来做……不过,你基本上没有超出色情和肉体(器官)的范围——我想是不是把业务更上一层楼,考虑一些更加高尚的层面?例如精神层面?”<br />我短短的几句话就吸引了眼前的生意人,他满脸期待和迷惑不解。<br />“我在国外呆过,了解外面有很多华人华侨,不但有钱,而且还有一颗叶落归根爱国爱家的心,这些年他们很多都多次回过中国大陆,但每次回来都有不满足的地方。例如,有些很想看天安门升旗,有些很想受到当地政府官员的接见,有些则幻想党和国家领导人和他们握手——”<br />“我明白了,杨先生,我在大陆布置一些虚景,然后找一些特型演员,扮演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这些老华侨,让他们感觉到几十年来在海外无法感受到的党和领导人给予他们的温暖……”<br />“差不多,差不多,”我笑着说,“至于组织国内公民出国的团就更多了,不要光集中在满足肉体和生殖器的团上,再说现在国外艾滋病也猖狂,搞不好,你还会成为民族罪人,得不偿失。”<br />“是的,”刘红兵有些惭愧,“是的,这我知道。所以每次出团我都让导游带一大包避孕套,都是不收费的,由公司出钱。”<br />“其实可以组织一些满足我们中国人精神需求的特色旅行团。”<br />“愿闻其详。”刘红兵说着拿起了笔准备记下来。<br />我笑着挥挥手,谦虚地说:“只是一些小提议。例如,现在组团去日本很容易,那么你是不是可以组织一些‘抗议靖国神社团’?你知道,现在反日浪潮高涨,可是,在大陆并不是可以随便上街游行的,我们各级领导对于抗日游行非常紧张,害怕引火烧身,结果全国的反日情绪被压抑,我很担心呀——但日本就不同,你反而可以到他们的靖国神社前抗议,这多带劲!”<br />“啊——我怎么没有想到!”<br />“再例如,现在全国各地多个城市都开放公民到香港个人游,旅行社做得也很滥了,不要说很难有什么特色,连赚点小费都难。不过,你知道,在香港游行示威是合法的,特别是在一些对中国人有特殊纪念意义的日子,包括五月份和六月份的一些特殊日子,香港人都走上街头或者到维园举行纪念游行和聚会。大陆就不行了,可是大陆总有很多人无法忘怀那些日子,不要说举行集会游行等纪念活动了,就是在那一天高声讲话,都有危险。知道这个区别后,你为什么不在这些特殊日子组织几个专门到香港去行使公民游行集会权利的‘自由游行聚会旅行团’呢?组织大陆那些憋得不得了,想行使一下公民合法权益的人到香港这个中国土地上去行使一番权力?”<br />“这——主意是不错,”刘红兵脸上有些犹豫,“是不是太政治化了?”<br />“那就搞点配合党和国家政策的,例如党和国家领导人经常出访,所到之处,总有一些心怀不满的群体抗议,搞得我们国家领导人像过街老鼠一样——作为特色旅行社,你可以组织一些大陆人,提前到我们党和国家领导人访问的地方,让他们组织庞大的欢迎团,热烈欢迎,热烈欢迎——”<br />“这个主意不错,”刘红兵兴奋地说,“反正要想在国内见到这些领导人也不容易,就算见到了,也不敢高声喊口号。组织一些人到国外——”<br />“不错,你还可以组织一些‘抗美援朝’团,组织他们到美国总统驻地白宫门口抗议美国政府和美国总统,支持北朝鲜发展核子武器,反正在美国这样的事很平常,警察不会抓你们,路人都不一定会停下来看一眼——但在中国,美国总统来访,你绝对不敢也不能去抗议,中国警察会把你抓起来的。你组织这样的团,那些小混混一样的愤青就能够到白宫门口喊两句反美口号,回来后的身价肯定不一样的……”<br />“杨先生,真想不到,你的鬼点子还真多,我看我们有得合作……”<br />这位生意人的最后一句话飘进我耳朵的时候,我已经在门外了。<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26.6.2006 08:22
十六<br /><br />胡建平,是我从“为你服务特色旅行社”打听到的名字,就是移植了死刑犯陆卫方心脏的人。此人五十出头,出生于本市郊区的农村,改革开放后第一批留学日本,后来在日本定居做生意。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回到本市发展,从事服装、制鞋、房地产等行业,资产超过三亿人民币,是本市有名的企业家。<br />“胡建平,”黎海从电脑中调出资料念给我听,我低着头不时重复着这个名字,好像要从这三个字解读密码似的。<br />“怎么办?”黎海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转向我的脸。<br />“总不能就这样抓他吧,” 我带点自嘲地说,“凭什么抓他,没有任何证据,就凭他拥有一个凶手的心脏?!”<br />我们都苦笑起来。如果说当初侦破外科医生陆卫方为了移植受害者器官而杀人案件还有理可循,那么六个月后出现的这场“幽灵谋杀案”则活脱脱是幽灵在犯案,推理好像无懈可击,然而整个推理建立在一个“幽灵”上,所以始终无法抓住一点实际的线索。甚至连我自己也仿佛被幽灵支配,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着走……<br />我们两人费尽心机跟踪线索,绞尽脑汁分析推理,但案情峰回路转露出端倪的时候,最感到困惑,受到冲击最大的正是我们自己——难道死刑犯陆卫方的幽灵真的随着他的心脏而转移到胡建平的身体里?<br />再往下走一步,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和接受的信仰都将受到挑战和冲击,而我们如果不走下去,则又无路可走。这就是那天我和黎海都没有说出口,都在心里思考的处境。<br />在这之前,我细细阅读了最近四起谋杀案的现场报告和案情分析,也亲自检查了现场找到的蛛丝马迹,包括那颗棺材钉和留在小旅店里那只留着死者陆卫方指纹的大大的杯子。黎海和我都同意,这次系列谋杀案要就是变态谋杀,要就是模仿犯罪,或者更可怕的是罪犯仅仅为了挑战警察的破案能力而滥杀无辜。这次谋杀不是为了器官移植——因为有争议,案子没有破,被谋杀者的器官一个也没有被医院移植使用。所以,迄今为止,这些谋杀都成为没有动机的谋杀,看似仿效陆卫方的谋杀,其实则没有任何形态,谋杀者可以在广海市任何一个地方心血来潮地杀掉一个人——这样的凶手和一个来去无踪的幽灵有什么区别?<br />想到这里,我打定了主意,我决定就顺着那只看不见的手的牵引一路走下去,我不怕撞见鬼,我要走下去看看,看那个幽灵到底要把我们带向何方。<br />“也只有这样了,”沉默了好一会的我突然开口。黎海左顾右盼,还以为我在和其他人说话。<br />“杨子,只有怎么样?”他疑惑地问。<br />“死马当着活马医!”我说,“锁定胡建平,全力以赴跟踪监视他,看他是否有什么异样,另外,组织人力从外围调查他,看是否可以找到一些实际的证据。包括他接受死刑犯心脏后的变化情况。”<br />“你真相信幽灵在作怪——不过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好,也只有这样了。”黎海同意我的意见,站了起来。随即按响了他办公室里的内部电话。<br /><br />对胡建平的侦查取证工作由西城区公安局刑警队队长小王负责。<br />我自己趁这个空档逃也似地跑到省城,第二天又转到临近不远的深圳市,虽然在这两个城市,我一直忙着找资料和拜访医学院的专家学者,但我还是觉得大大地透了口气。<br />黎海给我开的介绍信很管用,我进入最大的图书馆寻找和复印资料,而且向医学界特别是心脏专家请教各种我能够想得出来的问题。<br />五天后,我带着一袋子沉重的资料和一颗轻松的心回到广海市。<br />然而回来后不到三个小时,在尚没听完黎海转述的小王的汇报前,我轻松的心情一扫而光……<br />刑警队长小王负责的侦查工作进展顺利,而且效率极高。五天来靠外调,以及全天的监视跟踪,加上四五位专业刑警分别对胡建平亲戚朋友和部下的约谈,让我从眼前的厚厚的档案袋和黎海的讲述中看到了一个近似完整的人物画像——<br />胡建平,五十二岁,身高一米六六,日本华侨,广海市新恒昌集团总裁……新恒昌集团为独资企业,从事贸易和房地产,资产超过三亿人民币……<br />胡建平虽然出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但却是一个苦孩子,用“苦大仇深”来形容他一定也不为过。他生长在郊区红旗公社,父亲在他七岁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他和当时才两岁的妹妹是靠母亲拉扯大的。母亲在公社镇子上摆一个烟酒摊维持全家生活。<br />外调材料显示,胡建平母亲在他十岁左右被公社某位有权有势的人物强奸,并且从那以后,这位母亲也经常靠不正当的关系为家庭带来一些小恩小惠。胡建平高中毕业后下放到农村务农,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位女青年,两人发生关系。后来胡建平参加第一次全国统考,离开农村,那位女青年自杀身亡……<br />胡建平大学毕业后进入国家机关工作,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底,由于对当时政府的做法不满而离开国家单位。之后做过一段时间的烟酒生意,不是太成功,后来到日本留学,和日本女人山口小惠结婚,两人在日本东京定居。<br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与日本妻子离婚,回到家乡广海市,开始以服装贸易批发为主。由于他能吃苦耐劳,从一个服装摊做起的生意逐渐走上正轨。并且在赚得第一桶金后,转向房地产开发。本市最大的高科技住宅小区就是新恒昌公司开发的。<br />公安局五天的调查工作并没有停止在这些表面的材料……<br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胡建平是广海市家喻户晓的人物,他能赚钱,而且也比较大方,在家乡原来的红旗公社,现在的红旗镇建立了两所希望小学。资料显示,1998年和2000年,胡建平两次当选为本市十大杰出青年。但随后的记录显示,进入新的世纪后,胡建平出现了危机,不是他生意上的危机,而是先出现健康危机,随即精神上也出现了危机……<br />最早心脏病发的纪录是2000年在他接受了十大杰出青年颁奖典礼后的私人庆祝聚会上——后来几乎每年都有至少两次因心脏病入院的纪录,其中大概是考虑到日本医院技术全面,他多次转院回到日本检查住院。<br />2003年初,日本医生宣布,他的心脏病已经无法作保守的治疗,如果不找到新的心脏,他将随时随着自己无法正常工作的心脏而死去——日本医生强调,就目前日本医院等待心脏移植的情况,十年内不可能轮到他……<br />那年底,胡建平开始打听在中国大陆做心脏移植手术,但他也一直在犹豫,毕竟心脏移植手术的成功率一直徘徊在百分之五十左右,这就是说,即使找到了合适的心脏,他能够带着一颗新的心脏从手术室活着出来的机会也只有一半。<br />所以,这一拖就是三年。这三年里,在死亡的阴影和病魔的折磨下,胡建平浑浑噩噩,实在是生不如死,他不再是那个早起晚睡的创业者,他神情悲观,唉声叹气不断——他的部下经常看到他暗自神伤,也不止一次听到他独自感叹:活着为什么?人生有什么意思?赚这么多钱干什么?<br />公安局调查档案里附的两张照片也帮我了解了胡建平前后的变化。一张是十年前的,他西装革履,意气风发,满脸红光,另外一张是最近的,他神情忧郁,面无血色,唯一闪光的是他的几乎全秃的脑门。<br />公安局小王提供的档案里连胡建平在广海市有几个女朋友都查得一清二楚,只是心脏病发作后,胡建平虽然仍然对性充满兴趣和欲望,但已经完全失去性生活的能力。现在身边的两个女朋友都是因为他的钱才跟着他,这点她们知道,而他也清楚。<br />让胡建平最终下决心换掉自己的心脏的是一年前的一次心脏病发作,那次胡建平昏死了三天三夜,靠外界心脏起搏器才勉强活了下来。那时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一年多,他的妹妹也早前和哥哥因为金钱的纠纷而断绝了关系。<br />医生总算救活了他,但三天后醒过来的胡建平看到自己孤零零躺在那里,感觉到比死了还要痛苦。那次发作让他感到生死无常,也让他认识到死亡不是那么可怕……另外一个促使他下决心换心的原因是他听说了广海市第一医院李一刀医生的事迹。李一刀是唯一成功打破了心脏移植手术不到百分之五十成功率的神医。他当时的外号叫“十四刀”,那表明他成功移植了十四个心脏。而据胡建平的了解,李一刀医生到那时为止总共只做过十四例心脏移植手术。这有力说明,在李一刀的手术刀下,心脏移植手术的成功率是百分之百!<br />档案袋里的材料到此为止,接下来主要是黎海的复述,而我的心却一直往下沉……<br />李一刀的第十六例心脏移植手术非常成功,手术后一个月零五天,胡建平已经能够下床走动……两个月后,他出现在公司大楼,全公司上下三百个职员都欢呼雀跃。<br />最早发现手术后情况有异的是他的女秘书小林和他的两位现任情妇。据小林透露,自从手术后,胡建平脸上确实恢复了血色,然而却经常突然挂上一种陌生的表情,怪吓人的。老板好像也不再质疑人生的意义和生活的目的,但却仍然自言自语,小林听到他常常自问“我是谁”,好像他忘记了自己是谁,又好像他无法相信自己竟然是谁似的。小林还透露,刚刚出院时,老板常常低头凝视自己的心口,他说这个心脏怎么跳动的速度不一样,而且好像不受我控制似的——后来,他通过小林约主刀医生李一刀,想讨论自己的心脏。<br />秘书小林打电话到医院,但得到的答复是,李一刀已经退休了。小林再三追问李一刀的去向,对方不耐烦地说,那医生疯了,在太平间……后来,小林又帮老板约了其他几个心脏科医生,其中有医生推荐他去看看心理医生。那以后,胡建平经常去看本市著名的心理医生张德荣博士。但好像情况越来越糟糕了……<br />两位情妇不久后就发现,胡建平重振雄风,有了性生活的能力,然而,她们也同时发现,这个有能力做爱的男人却好像突然失去了对性的兴趣和欲望。这让两位在他身体下第一感觉到男人雄风的女人感到迷惑和害怕……<br />如果光靠这三个女子的证词,我自然不会那么震惊。但黎海接下来说的,让我感到不寒而栗。<br />他说,被约谈到的几乎所有当事人都异口同声地声称,心脏移植手术后,胡建平无论从言谈举止上,或者是面部表情上,都变得越来越陌生,到现在几乎完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br />一位住在本市的亲戚说到一件吓人的事,那次喝了几口酒的胡建平突然激动地问这位亲戚,是否知道一个叫“陆卫方”的杀人犯。亲戚听说过一些,点点头。<br />“我就是陆卫方!”胡建平睁着布满血丝的小眼睛恶狠狠地说。把他的亲戚吓了一跳。<br />黎海没有注意我的表情,继续说,这次调查中发现的类似事件还有很多。最邪门的是,在调查过程中,小王的部下取得了几份新恒昌公司的文件,那文件是下面部门送给公司总裁胡建平签字的。在总裁的签字处,赫然写着“陆卫方”三个字——公司职员一直迷惑不解,他们说,那可是他们亲自看着老板胡建平签上去的……<br />“在我们进一步追查下,”黎海合上档案,沉声说。“他的秘书小林透露了一件更加让你想不到的事,一个星期前,她走进老板的办公室时,看到老板手里正举着一把刀子在仔细观察——老板看到她,慌张地收起刀子。”<br />“什么样的刀子?”我问。<br />“小林开始说是吃西餐用的刀,后来在我们的提醒下,她才想起,和手术刀很像。其实,吃西餐的刀和手术刀大小都差不多,形状也几乎一样,只是一个锋利,一个钝些而已。”<br />我想了一会,问:“你们的调查没有打草惊蛇吧?”<br />“没有,约谈的人都很配合,我们再三要求他们保密,再说,我们现在不是对付一个普通的罪犯,而是对付一个被神秘幽灵支配的杀人狂,是否打草惊蛇,并不那么重要,对不对?”<br />我头上渗出了汗珠……<br />“杨子,你的表情好奇怪,你不舒服吗?还是……”<br />我无力地摇摇头,想把自己从深圳带回来的一包资料提到桌子上,试了两次都觉得手脚发软,最后还是黎海探过身来帮我。<br />“杨子,这就是你从省城和深圳医学院收集的资料?”黎海口气里半是不解,半是讽刺。<br />我打开手提袋,吃力地把那些从医学书籍和期刊上复印的资料拿出来,摆在桌子上。“黎海,告诉我,你真相信这是一起幽灵主导的谋杀案吗?”<br />黎海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充满迷茫。<br />“这是我拜访了六位医学院的心脏专家,查看世界上最有名的心脏学书籍和期刊收集到的资料,都是关于心脏移植的过程和手术后病人康复的相关情况,包括从生理上出现互相排斥的现象,以及心理上出现异样的调查研究报告。”<br />黎海伸手翻阅了一些,随即停下来,看着我。这些材料里很多是外文,他在等我解释。<br />“结论几乎是无可争辩的:从科学和医学的角度来说,心脏移植不会造成人格变异,虽然新移植的心脏的跳动频率和原来的心脏有所不同,但世界上对所有心脏移植病人的追踪研究表明,从生理上讲,没有出现过变成另外一个人的例子——”<br />“可是,我收集的资料……”<br />“你从互联网上收集的资料不能说不准确,严肃的研究报告也显示,心脏移植手术后确实有三成患者认为自己拥有原心脏主人的性格,或者和原来的心脏拥有者产生某种程度的神秘沟通和共鸣。但,迄今为止,没有人能够证明这些病人的反应是生理上的,也就是说,都是心理上的,是他们的精神出现了问题……”<br />“原来是这样——”黎海嘀咕道,突然停了下来。“那你怎么解释眼前的胡建平?”<br />我没有办法解释,我闭上眼睛,好像看到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我周围挥舞,好像要给我指引四面八方的路,又好像会随时伸过来,掐住我的脖子,把一把寒光闪闪的手术刀插进我心脏……<br />我一定要抓住这只手,而要抓住这只神秘的看不见的幽灵之手的唯一办法,就是继续硬着头皮听任这只手的牵引。<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28.6.2006 02:06
十七<br /><br />接下来的两天我每天都和黎海见面商讨案情,进行纸上谈兵式的推理。分析来分析去,黎海脸色越来越沉重,他比我更加悲观。<br />第三天,案情急转直下。当天八点左右,我正在黎海家吃饭时,他的手提电话突然响起来。电话是心理医生张德荣打来的,他在电话里犹犹豫豫地说,下午胡建平到了他的诊所,胡建平情绪很不平常,而且好几次弄不清自己是谁,还提到了上次我们去调查的死刑犯陆卫方。张德荣说,虽然应该对病人的情况保密,但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责任把此事向黎海通报一下。黎海对张德荣的来电表示赞赏,然后结束了通话。<br />不久,大概半个小时左右,西城区刑警队长小王打来电话。他说,胡建平出动了,很不寻常。<br />黎海二话没说,带着我下楼上车。通过对讲机确定方位后,他直奔西城。路上,他告诉我,胡建平因为身体不好,晚上很少出门。跟踪的这些日子里,一到晚上,他就猫在家里不出来了。<br />“可以前那些案子几乎都是夜晚十点多钟做的。”我说。<br />“不错,可是,自从我们开始跟踪他以后,也没有出现新的谋杀案呀。”<br />“你认为他今天出来犯案?”我突然正襟危坐。<br />“但愿如此,——刚才小王来电,说下午胡建平去了心理医生张德荣处,回家后,本来以为他不出门了。但就在刚才,他鬼鬼祟祟离开了住处。”<br />“张德荣知道我们对胡建平的怀疑吗?”在我的印象中,我们没有提到胡建平,当初胡建平还没有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br />“他不知道,我们早就知道胡建平一直接受心理治疗。今天要不是他提到陆卫方,张德荣可能还不会打电话给我。”<br />我“哦”了一声。<br />“我认为他今天要行动了,”黎海口气里有一种让人不安的兴奋,“杨子,不要误会,我当然不希望杀人犯去杀人,可是——”<br />我理解黎海的心情,就我们目前的证据,胡建平就算公开坦白说人是他杀的,法院也无法把他送进监狱,最多把他当疯子关进疯人院。<br />来到西城,我们的车子在大街小巷穿梭,黎海用对讲机和小王保持联系。从他们断断续续的对话中,我听出胡建平确实有些怪。一个心脏不太好的亿万富翁夜晚出门,不带司机也不开自己的车,而是搭出租车,从一条街到另外一条街,迄今我已经从对讲机里听出他穿过三条小街道……<br />和小王对话的黎海声音有些颤抖,我很诧异。黎海转过头,眼睛里闪闪发光。“杨子,案子破了——你听不出胡建平到过的那些街道和小巷的名字吗?”<br />“街道和街道的名字?”<br />“是的,前进街,大三元街,红新巷——这些名字你一点印象没有?”黎海兴奋地看着我,把车停在路中间。<br />我摇摇头。<br />“这些街道和小巷正是过去四起谋杀案的犯罪现场!”<br />如果不是坐在车里,我会吃惊地跳起来。<br />“他——他到这些地方去干什么?”我惊恐不安地问。<br />“这我们得问他——” 黎海脸上洋溢着无法抑制的兴奋,“你应该知道,几乎所有的罪犯在某个时间里都会情不自禁地回到犯罪现场附近,故地重游。”<br />我正想说话,对讲机里传来小王的声音。小王说,嫌疑犯钻进了一条小巷,小巷的名字不在以前的档案里。<br />黎海皱了皱眉头,把车缓缓开动。“他为什么突然进入一个陌生的小巷——”<br />他没有说完,一拍大腿,恍然大悟的样子:“对了,他要犯案!”<br />我又是大吃一惊。<br />黎海随手打开车顶的警灯,小车不顾交通规则地横插进一条街道。黎海一边驾驶疾驰的警车,一边通过对讲机部署任务。他交待小王的人马守候在小巷口两头,他三分钟内赶到——他要亲自跟踪观察。<br />两分多钟,我们的车在一条街道旁停下。我和黎海下车,看到右手的小巷口有几个便衣模样的人东张西望。<br />“进去多久了?”黎海问一个便衣。<br />便衣告诉了他时间,黎海看了看手表,随即拿过便衣的对讲机,吩咐此刻正等在小巷另一头的小王道:“按兵不动,小巷内由我接手,没有指令,不许进入小巷,不要打草惊蛇。”<br />然后他向我挥挥手,我随着他进入小巷里。<br />小巷里没有路灯,靠两边院子和住家窗户透出的灯光照明。在这种灯光下,我看到黎海的表情异常严峻,他的右手则伸进夹克衫右口袋里,我甚至听到了细微的“咔嚓”的子弹上膛的声音。<br />这条小巷很深,连接两条主要的街道,但由于没有路灯,行人不多,只有偶尔下班回家抄近路的工人踽踽独行。这些人显然都走熟了这条小巷,没有灯光下,步伐也一点都不犹豫。<br />所以,当我们看到前面幽暗的街道尽头有一个迟疑的缓行者的时候,我们立即判断出那就是胡建平。<br />不知道是对他先入为主的印象,还是他有点扭曲的矮小的身材,在幽暗的忽明忽暗的小巷尽头,那个缓行者显得有些诡异和阴森。<br />“我们怎么办?”我小声地问黎海。<br />“等等再说,”他迟疑了一下,“看看他干什么。”<br />我们两人像两个幽灵一样小心翼翼地跟着前面那个扭曲的影子,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br />时间又过了两分钟,小巷尽头已经隐隐约约露出大街上的灯光,我感觉到黎海很紧张,我知道,胡建平如果走出了这条小巷,那么我们可能会永远失去找到他是连环杀手的证据。<br />就在这时,前面的黑影停了下来,站在那里好像迷路的样子,然后他缓缓转身开始东张西望。黎海眼明手快,一把把我拉到一个屋檐下隐藏起来。随即,黎海把右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手上是他那支乌黑的六四式手枪。<br />胡建平仍然站在那里,有两个骑自行车的人经过他,他也不知道躲让。骑车人过去后嘀嘀咕咕骂了几句“瞎眼了”。之后又安静下来——这不祥的安静很快被一个急促的独行者的脚步声打破——从透出灯光的小巷那边一个背光的影子移了过来。<br />走近一点,我们勉强可以辨认,是一个年轻的女工。她走过胡建平的时候,步子明显加快了。但和胡建平擦身而过的时候,停了下来。<br />我们听不清他们的交谈声,但可以感觉到,胡建平大概叫停了夜归的女工——他们相熟?还是约好这里见面,又或者只是问路——以问路为名——<br />此时的黎海比我更加紧张,我们相互用眼光交谈,随即借着黑暗,向前匍匐前进一段距离,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在三十米左右。<br />但我们仍然无法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感觉到那女工好像放松了警惕,把身子朝胡建平挪过来。我心里感觉到不妙——<br />就着微弱的灯光,我的眼睛死死盯着胡建平的两只手,我看到他左手拿着一张地图样子的东西给女工看,右手则悄悄伸进了口袋,我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我想冲过去,但却被黎海伸过来的左手抓住,他的右手里乌黑的手枪已经举了起来,我感到一阵心寒。<br />胡建平的右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又好像有些犹豫,但十几秒钟后,他的手缓缓抽了出来——<br />微弱的灯光下,一柄闪着寒光的手术刀在胡建平的手里微微颤抖——他乘女工正在看他左手的地图时,缓缓举起了右手中的刀子,刀子在女工后脖子的上方停下来——<br />来不及了!大喊一声可能让凶手的刀子更快更狠地落下来,而冲过去,三十米的距离显然比那把刀离女工脖子的距离要远很多——我浑身冰凉,即刻出了一身冷汗——没有想到,为了收集铁证,我们让凶手在眼皮子底下再次行凶——<br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在我耳边响起——震得我差一点昏了过去……<br /><br />从震耳欲聋的枪声中恢复过来已经是十分钟以后的事。这十分钟里,黎海不但冲过去隔开了罪犯和受害人,而且还和冲过来的小王进行了现场封锁工作。他们也证实了女工是被拦下来问路的。不过,那把胡建平用来刺杀女工的刀子并不是手术刀,而是一把普通的西餐刀。这让我迷惑不解。我想和黎海探讨这个问题,看到他一直处于开枪救人的兴奋中,也就暂时压下去了。<br />不久救护车也过来了,小巷明亮起来。黎海除了神探的称号,还有神枪手的称呼。所以他刚才的一枪并没有致命,然而,胡建平还是在中枪后半个小时死去,死时已经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手术室。后来确定的死因是心脏衰竭,毕竟他才接受心脏移植手术不到半年,准确射进他的腹部的子弹刺激了他脆弱的心脏。<br />凶手被当场击毙减轻了黎海的很多负担,至少他不用收集证据去说服法院了。我们赶到医院时,黎海的眉头却皱得紧紧的。<br />“怎么回事?”<br />“嗯——你知道事情还没有完,我们要写报告,我得知道他为什么杀人,现在他死了,我找谁去问?如果不知道他为什么杀人,那我就对自己杀人无法释怀了——”<br />我理解他,现在我们不需要收集证据,也不需要人证和罪犯的坦白了,但结案的报告还是得写,特别是在黎海当场击毙了凶手后,那报告更需要有说服力。我和黎海都清楚:虽然是幽灵把我们一路引导最终找到凶手,而且,凶手也好像成为一个死刑犯的幽灵,可我们还是不能相信,这一切都是幽灵在作怪,当然就更不能写进报告里。报告里应该有一些能够经得起时间和科学考验的证据。<br />但我对此是无能为力了,人死案结,不是吗?<br />“我们去看一下张德荣吧?”<br />“找张德荣?心理医生?”我先是吃惊,随即就理解了。<br />当天晚上,心急如焚的黎海就带着我找到了张德荣博士。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张德荣博士还穿得很整齐,好像正要出门,或者正等着我们光临。我有些吃惊,但黎海没有注意到。<br /><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1.7.2006 16:26
十八<br /><br />张德荣沉着脸听完黎海的复述,叹了口气:“好在没有出人命,否则我真后悔没有阻止他。”<br />说完这句话,他又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慢慢开朗起来。<br />“张博士,你什么时候开始心理分析他,你们都谈过些什么?”我问。<br />“他接受心脏移植手术后,情绪一直很低,至于是哪个医生介绍过来的,我不太清楚,也许是李一刀吧,或者其他人。我们谈——”张德荣突然停下来,“你问这些问题是什么意思?”<br />“别误会,”黎海接下话茬轻松地说,“实际上,我们今天来是想了解一下凶手的心理状态,好写结案报告。我想,他可能在接受心理治疗时透露了一些我们不知道的情况。”<br />张德荣松了口气,接着又苦笑着摇了摇头。<br />“这次我当然没有理由拒绝透露患者——也是死者的情况,不过,唉——也没有什么吧,他来的次数不多,每次都很烦躁,我听他啰七八嗦地说一大通,无非是他感觉到心脏不受控制,身体和脑袋里好像有一个不受自己控制的灵魂在游荡……”<br />“他怀疑自己是另外一个人,是那个心脏捐献者?”我问。<br />“是的,就像今天下午,他不再怀疑了,因为他认为自己就是那个心脏捐献者陆卫方——不过这很正常,不是吗?”<br />我和黎海都感觉到有些吃惊——“你认为这很正常?”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吃惊。<br />张德荣笑了笑:“不错,不要忘记我是心理医生,每天都坐在那里听人们向我诉说心底最深的忧虑、恐惧和困惑。到我这里来的人,不是在人生的旅途上迷路了,就是把自己弄丢了——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对于我,还有什么是不正常的呢?<br />“——再说,我们每一个人不都在人生的某段时间里突然迷失了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吗?不过,对于我们一般人,即使迷失了自己,也不会怀疑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但胡建平正好碰上了心脏移植这码事,在这种情况下,他很自然地怀疑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从心理学上来看,这是一个最普通的案例。如果你们查一下资料就会发现,全世界接受心脏移植的患者中有三成出现过这种心理问题。”<br />“天啊——如果早来这里就好了,”黎海夸张地喊道,声音里透出兴奋,“你知道我们一直在被幽灵牵引,我们也一直摆脱不了幽灵——我们两人已经开始相信这个世界有幽灵存在了……”<br />“你们两位该不会真相信幽灵这种无稽之谈吧?”张德荣嘲讽地看着我们,最后还是忍不住爽朗地笑了起来。“每个人最难认识的其实是自己,最难战胜的也是自己,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受到自己过去经历的缠绕,被自己的欲望和能力困扰,如果说真有幽灵,那幽灵就是由我们自己的心里深处生出的……”<br />“张博士,你认为胡建平的杀人也是属于这一类?”<br />“不能说百分之百,但肯定有关联的。”张德荣沉思了一会,继续说:“从和胡建平的交谈中,可以看得出,他对自己的一生并不满意,从小受苦,母亲至今没有摆脱‘破鞋’、‘婊子’的称号,他自己虽然靠发奋发财致富了,可是好日子没有过多久,自己的心脏又不争气——他确实比我们一般人经历了更多的大起大落——这也造成了他的情绪很不稳定。他本来可以走进教堂,从上帝那里得到安慰和解脱,可是由于他所受的教育,让他骨子里成了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结果他为了摆脱过去的痛苦、解除现在用不完的金钱和日益衰败的身体带来的困扰,他走进了歌舞厅和妓院,让自己的身体沉沦,借以解除灵魂的困扰,结果是可想而知的——说到底,还是他没有树立正确的人生观。”<br />张德荣一席话让我心潮起伏,但看看黎海,却发现他脸上表情越来越轻松。我知道,他已经找到写进报告的理据。<br />“可是,有他这种心理的人很多,这也不能成为杀人的理由吧?”我盯着博士的眼睛。<br />他回避了我的眼光,摇摇头叹口气,用不屑的口气说:“杀人需要很多理由吗?有些人为了几十块钱就去杀人,这些人又有什么充足的理由?”<br />“这事今后再探讨,我需要你把刚才的分析写下来给我,详细一点,具体一点,好不好?”黎海恳求地看着心理博士。<br />博士点点头,笑着说:“我能说什么,好像我是你的部下似的。”<br />他们两人都笑了,笑得很轻松很开心,我笑不起来,我刚刚才看到黎海在我面前杀了一个人,我如何笑得起来。<br />张德荣看看手表,我们都意识到很晚了,黎海起身想告辞。我却犹豫了一下,因为我想起了我的小说。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这位心理学博士。<br />“张博士,按照你所说,每个人都受到自己过去所受教育或者经历的幽灵般的缠绕,按照你的理论,能够解释案件中的人吗?你又怎么看我和黎海?”<br />我和黎海是同学,我们都是三十九岁,所以我们觉得可以放在一起说。<br />“呵呵——”张德荣先是笑笑,随即看到我严肃的表情,他也马上挂上一幅职业的面孔。“你们这一代吗?我还真接触的不多,大概你们还都还在拼命工作,无暇思考自己的心理问题吧。”<br />他停了一下,继续说:“李一刀这一代,也就是六、七十岁的那一代知识分子,虽然经历战乱和新中国建国前后的混乱,但他们身上都多少残留一些中华民族优秀的品质,以及面对民族苦难的反思精神,他们有理想有道德标准——虽然这理想也许是不现实的,甚至是出于对现实的不满而生出的幻想,但他们选择理想则是基于亲眼目睹的民族灾难和自己的人生经历,是自愿的——而且他们有自愿选择的权力。所以,一旦他们发现自己的理想有误,他们要就是很痛苦甚至痛不欲生,要就是痛改前非,绝对不会怨天尤人,甚至嫁祸于人。李一刀就属于这一代人中的佼佼者。<br />“接下来就是五十多岁的这一代,包括陆卫方和胡建平,他们和共和国同岁,生长在红旗下,经历了中国建国后的风霜雪雨和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这一代人和上一代人一样吃过苦,但却有苦说不出。他们被耽误了,但却是被自己的狂热和无知耽误的——这批人目前都快速上位,成了共和国的脊梁。但是,和他们那饱经风霜又正当壮年的外表不同的是,他们的内心早就被掏空了,灵魂早就被建国后三十年的政治运动和思想洗脑扭曲得不成形了,他们的激情、信念和理想早在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中燃烧殆尽——面对眼前的世界,他们深感空虚、不安和恐惧,他们最常引以为豪的就是他们经受了人类最疯狂和最残酷的政治斗争和文化大革命,虽然正是这些政治斗争和文化大革命让他们失去了灵魂,成了行尸走肉……”<br />滔滔不绝的张德荣突然停下来,扫了我们一眼,把目光停在我的身上。<br />“至于你们这一代,也就是四十岁的这一代,真是乏善可陈,你们是不上不下,尴尬的一代。你们出生于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的六十年代,人生启蒙的童年和小学是在文革中度过的,也就是说你们的灵魂深受影响,可是十几岁时,你们迎来了改革开放——两种截然不同的时代在你们身上烙下了鲜明的印记,可是你们却被这两种时代弄得莫衷一是,最终长成了不伦不类的一代——这当然是和你们上一代和下一代相比较而言的——你们的上一代,就是文革的一代,常常以自己所受的苦难来教训你们,看不起你们;而你们的下一代,又完全沉缅于无忧无虑的物欲横流之中,完全忽视了你们,所以你们真是很尴尬呀……”<br />张德荣继续目中无人、毫不留情地分析着我们这一代的尴尬和无奈,我和黎海都认真地听着,脸上确切地显出了“尴尬”的表情。<br />大概足足一个多小时后,兴奋的张德荣才真的累了,声音小下来,慢慢打住了话题。<br />我们两人起身告辞。<br />出门后黎海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张德荣博士真是个人才,一定要推荐他进公安局。他又对我强调说,公安局需要这样的心理学专家。<br />我一言不发。看到他向小车走去,我说,我想走走,散步回去。<br />“也好,我的案子结束了,不过你的工作才刚开始,——你可以开始写你的小说了。”黎海对我眨眨眼,做了个鬼脸。<br />我笑不出来,转身融进被城市苍白的路灯刺得支离破碎的黑夜中。<br />是的,我在黑夜里想,我可以开始写这篇小说了。<br /><br />接下来,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边回顾整个案子,思索案情,一边断断续续地用文字在电脑上把脑海里的图画和思绪组织起来。除了每天入夜后,我下楼像幽灵一样在周围的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游荡一两个小时外,一天三顿都是叫外卖在房间里吃。<br />本来这不是一篇复杂的小说,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写到后来,我神思恍惚。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几乎每天都是到凌晨四点才勉强闭上眼——可是,闭上眼的我仍然每个小时都惊醒一次——有时我感觉到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出现在房间,有时我看见中枪倒下的胡建平奇迹般地慢慢站了起来……<br />四个星期过去了,我也写到第十六章,但我的情况也越来越糟,有时大白天竟然感觉到房间里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在飘荡——当我面对窗户沉思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人站在那里,于是我猛然转身,什么也没有!可是,我还是无法排除有人躲在门后,躲在床底下,躲在我的小房间里的感觉。<br />这期间,黎海一开始两个星期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他的声音很兴奋。有一次说他立了二等功,上面可能在考察他,等广海市公安局局长一退休,就会提拔他。另外一次又告诉我,在他的竭力推荐和力排众议下,心理医生张德荣已经进入公安局,成为他的副手。他说,大家应该出来聚一聚,庆祝庆祝……<br />我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声音,觉得很陌生和遥远,这一个月我都是关在房间里自言自语,几乎没有听见过其他人的声音。我听着黎海从话筒传过来的声音,不知道说什么。我仍然无法从自己的创作中自拔出来。<br />我的沉默让他打住了兴奋的话题,顿了一下,他问:“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快结束了吧?”<br />“如果你停止打电话给我,我会很快完成的。”我淡淡地说。<br />“别忘了第一个给我看。”他识趣地说道。<br />我挂了电话。当晚,我开始写第十七章,这一章就是我和黎海连夜出动跟踪嫌疑犯胡建平进入一条没有路灯的小巷,不久,他拦下了一个夜归的女工——<br />这一章写得比较顺利,有水到渠成的架势,虽然我对动作的描写一向不擅长,但那天也没有多少行动。除了最后那一声在我耳边响起的“震耳欲聋”的枪声——<br />这一枪结束了我们多少天的迷惑和让人胆战心惊的破案推理,之后我们拜访了心理学家张德荣,使得黎海可以完成他的案子。当然,心理医生对我们的分析多少让我难受,但我受得了,而且越想越觉得有道理。<br />最后,我给小说结尾了,结尾的那一句话是:<br />“是的,我在黑暗里想,我可以开始写这篇小说了。”<br />然后,按照我的写作习惯,我在小说后面加上:<br />“——全文完——”<br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br />《杨子探案集》之《幽灵谋杀案》——全文完——<br />(未完待续)<br /><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3.7.2006 06:46
十九<br /><br />我把小说打印出来,第二天一早给快递公司打电话,半个小时后,他们来人取走了稿子。我答应先把小说送给黎海看,虽然我知道他并不完全是想“先睹为快”,而是害怕我写了不该写的内容,造成恶劣的社会影响。当然,我还有自己的想法。<br />三天后,黎海打来电话。<br />“杨子,真有你的,一个月不见,你就写了这么厚,有八九万字吧——”<br />我沉默着,他知道我在等他的评论。<br />“这么说吧,总体还可以,不过,你知道,我对文学不在行,从案情描写来说,你真是一流的,我看你的小说好像又重温了一遍探案过程,而且,小说加上心理活动和前因后果的描写,更精彩。好多地方让我看得喘不过气来,我看,到时我要请你给我们公安局文秘们好好上一课-------”<br />他一口气说了足足五分钟,我一声不吭。在他换气的时候,大概才感觉到电话这头的我一直保持沉默,他迟疑了一下,问道:“杨子,怎么了,怎么不说话?”<br />我轻轻咳了一声。“你——你认真看了?”<br />我的口气里有明显的质疑和责怪。<br />“当然,——你知道我很忙,不过我连夜看的呀,连上厕所和坐车时间都用上了,下午开会时还在看,刚刚看完——”<br />“你最好再仔细读读——关起门来一个人读,读的时候最好用你的大脑想一想。”我冷冷地说,然后重重放下了电话。<br />放下电话的我,心里空荡荡的,好像那篇小说把我掏空了,又好像,我的魂魄还没有返回我的身体——<br /><br />三天后的深夜,电话再次响起。我放下手里的书,拿起电话。<br />“杨子,嗯,我又仔细读了一遍《幽灵谋杀案》。你知道我对文学一窍不通,我把你的小说复印了给局里的几位有文学功底的同事看,所以,文学方面的意见我就说不出了。不过,在我再次读你的小说时,发现我读第一遍后给你的赞誉有些过高,你的小说乍读起来很有意思,但细细读,则发现结构并不完整,而且有很多漏洞,有些情节太玄,有些地方好像没有交待清楚,又有些内容不了了之,——当然,杨子,这可能是我太死板,用一个刑警的眼光在读文学作品,我知道,这是写小说,毕竟不是案情报告,当然不能一板一眼,照葫芦画瓢——”<br />我轻轻咳了声,打断他:“可我是一板一眼地写的,没有虚构,更没有按照自己的好恶取舍情节。”<br />“这——”他声音流露出明显的迟疑,“这么说,你的写作没有问题——”<br />他突然停下来,电话里传来让人不安的沉默。<br />“杨子,你——什么意思?”黎海的声音再次传过来时,有些微微颤抖,颤抖中有不安。<br />我叹了口气,不想在电话里谈下去,转移了话题。我问:“你把我的小说都给谁看了?”<br />黎海顺口说出了西城公安分局的小王,局长办公室秘书,以及刚刚进入公安局的心理学博士张德荣等共有五六人。他补充道:“这里面有些人是文学爱好者,有些是参与办案的,你小说中写了那么多心理学知识,自然张德荣也是权威,所以,我就都给他们每人复印一份,这两天我们几个中午吃饭碰到一起时还在议论你的小说呢——”<br />“谢谢了,”我说,“这是我第一篇推理破案小说,说实话我自己也拿不准,想找人参谋参谋——黎海,你看是不是这样,我们找个时间,大家聚一聚,也让我有机会听听同志们的意见。”<br />“哈哈,好好,老同学,我正有此意,再说,破了这么大的案子,我们还没有庆祝一下,不如,明天就……”<br /><br />第二天中午,我来到公安局,进入黎海办公室,里面已经烟雾缭绕,好容易才看清房间的各位。<br />看到我进来,大家都站起来热情地打招呼。<br />办公室里除了我认识的张德荣博士、西城公安分局小王,还有一位年轻的戴眼镜的男民警,两位女警大概是办公室秘书之类的,应该都大学毕业不久。黎海向我简单地介绍了两位女警和那位眼镜。眼镜是广海市公安局唯一一位在省级文学刊物上发表过短篇小说的,他目前在公安局办公室负责文书工作。<br />除了黎海和小王,大家都穿着警察制服,这让我有点不自在。但更让我吃惊的是张德荣,他不但整整齐齐地穿着警服,而且警服上竟然挂着皮带,皮带上挂着配枪。我和黎海交往这么久,一次也没有看到他穿警服,更不要说看到他把配枪挂在外面了。<br />大概误以为我在打量他警服上的肩章,张德荣不好意思地笑笑。黎海故意带点酸溜溜的口吻说:“人家是博士,一进来就享受处级待遇,警衔和我一样,明年可能就会比我多一颗星了。”<br />我这才发现,张德荣的警服是呢子布料,肩章上的条条和星星都比另外几个年轻警员多好几个。在这些条条和星星的衬托下,张德荣一扫心理学家那种给人破落和荫翳的印象。此时用精神抖擞、容光焕发来形容他是恰如其分的。<br />我把眼光从张德荣身上收回来,把注意力转向正在说话的黎海。让我心里暗暗好笑的是,大概是在自己的部下面前,黎海竟然摆出作报告的架势。<br />“——我就说这么多,大家对杨子同志的小说有什么看法、意见和修改建议,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br />“我先说,我很喜欢这篇小说,真的,”抢着发言的是坐在我右边的女民警,她有一张椭圆形的脸蛋,两个眼睛透出浪漫,说话时两个小酒窝在白净的皮肤上若隐若现,让我对黎海有这样可爱的部下生出淡淡的嫉妒。“中国的推理破案小说很少,我们这些爱好者只能看国外的,可是那些案子发生在国外,政治、文化和社会背景都不同,和我们相去遥远,再惊险和刺激,读过后也总是若有所失。”<br />“我同意。”那位眼镜民警说。<br />“还是多提意见吧,”我被烟雾呛得说话都不连贯了,“还是多提意见。”<br />“好,我提意见,”小酒窝用乌黑闪亮的眼睛看着我,“你的小说太沉重,一般读者读小说是为了放松,是为了从一天紧张的现实生活中解脱出来,可是你的小说却把更加沉重甚至残酷的现实摆在读者面前……还有,小说中多处出现对太平间和尸体解剖的描写,好恶心耶——你们说,读者会不会得到这样一种印象:作者有点心理变态?”<br />小酒窝的话让大家怔了一下,随即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另外一位女警显然也有同感,但那位眼镜则不同意她们的意见,他阐述了自己的观点:“杨同志这篇小说表面是写推理破案,但却隐藏着三个更深的内涵,或者说是作者写作的目的。一是作者并不单单是为了写娱乐性质的小说,而是想把严肃的现实寓在娱乐小说中。二是小说具有知识性,杨同志通过破案故事向普通读者展示了人体和尸体解剖等知识——我们每个人不管今天怎么样,多么漂亮,最后都会变成一具尸体,对不对?第三,杨同志的小说是借大量的人类尸体描写,提醒我们关注人类的‘灵魂’,也就是从肉体到精神,从物质到信仰——人类是很奇怪的,不看到那些让人厌恶的尸体,谁会想起‘灵魂’呢?当大家都沉湎于横流的物欲中而想不起‘灵魂’的时候,我们又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br />眼镜的话让我暗中好奇,不觉抬头细细打量他。他的发言引来张德荣和黎海一通高度的评价。西城公安分局的小王听得半懂不懂,也跟着局长一起点头。<br />另外一位女警想说什么,欲言又止。黎海朝她鼓励地点点头。<br />女警鼓起了勇气:“小说里没有女主角,缺少一点男欢女爱,这样拍电视剧就不行了,想想吧,电视剧里怎么能缺少漂亮的女演员。”<br />大家一阵哈哈大笑,笑声停息后,我表示由于这个故事是基于真实的案情,我心情一直比较沉重,一沉重,就失去了构思风花雪月和男欢女爱的兴趣。我笑着保证,下一篇小说一定会注意的。<br />“我说两句,”开口的是张德荣,他把一根烟屁股按灭在烟灰缸里。“从杨先生的小说,可以看出他在竭力尝试一种新的表现方式,那就是用流行小说的形式来表达严肃的社会问题,或者说,把严肃的题材用流行小说的形式包装起来呈现给读者——”<br />“好,这也是我想说的,”黎海不甘人后地打断张德荣,“这家伙总是想兼顾‘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把流行和高雅融于一炉。”<br />我冲他挥挥手。“你别打断人家老张。”<br />“一样的意思,一样的意思,”张德荣谦虚地说,“听黎海局长说,杨先生给自己规定每两天读一本书的任务,而且一直坚持了八年之久,可见杨先生真可谓读万卷书。这些从杨先生的作品可以看出来。”<br />张德荣停了一下,拿起一个大大的杯子,喝了一口自泡的通大海。他的话已经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我自己。<br />“从杨先生的小说里,我甚至可以逆推出他读了哪些书,是怎么读的。”他停了一下,得意地扫了眼满屋好奇的目光。“我从来没有到过杨先生的住处,听说,他的床上两边都堆满书,我想,杨先生床上的书肯定一边是严肃文学包括世界名著,另外一边则一定是通俗小说包括奇闻轶事,而他选择读物一定是一视同仁,看一本左边的,一定再读一本右边的——”<br />一阵轻轻的躁动,大家都把目光转向我。我不得不赞同地点点头,眼睛里流露出对张德荣的佩服,心里却有些吃惊和不安。<br />张德荣接着说:“作为一个心理学家,我对杨先生在小说中把每个人物的心理都细致入微的描写出来表示极大的赞赏,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尝试,了解一个人的心理还不能说可以百分之百推测出他们的行为,但也差不多了。大家知道,我一直认为,在当今发生巨变,人们出现信仰危机的时刻,我们公安要对付的罪犯十个里面至少有九个是心理变态。”<br />大家又是一阵议论。静下来后,黎海和我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了还没有发言的西城公安局刑警队队长小王。<br />小王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皮。“我——我,对文学我可是门外汉,我只知道杨先生的书挺好看的,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吸引人的推理破案小说,当然,我也从来没有看过任何小说——不好意思,我——我觉得杨先生的书中对案情描写好像忽视了什么——”<br />“我是按照案情发展一五一十真实记录的,应该没有忘记什么吧?”我故意提高声说。<br />“我知道,我知道,”小王更不好意思了,脸都红了。“我不是这意思,我知道你没有忘记什么,我的意思只是说我有这感觉——我的感觉可能有问题——”<br />小王说到后来,低下头,不再说话了。<br />办公室陷入暂时的沉默,每个人都好像在想心思,我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br />黎海敲了敲桌子,爽声说:“既然说到案情,如果没有人发言了,我也想说几句。大家知道,我对文学不在行,我就不班门弄斧了——但这件案子是杨先生协助我们侦破的,可以说,我们大家并肩战斗……<br />“我看第一遍小说后给杨先生打电话,告诉他小说写得好,让我好像在读一份用文学语言写出来的案情报告,但杨先生只是冷冷地要求我再仔细读一读,然后就挂了电话。于是我又仔细读了一遍,两遍,虽然每读一遍我都了解了更多的社会现实,更理解杨先生用心良苦的文学创作,但与此同时,也越来越对小说中的故事本身产生了疑问——好像缺少点什么,推理好像有漏洞,证据又被我们忽视了,到最后甚至有点自圆其说——这到底是杨先生的《幽灵谋杀案》本身写作上出了问题,还是我们侦破的这个案子自身出了毛病……”<br />黎海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房间里的空气渐渐沉重。<br />“特别是当我第四遍看到小说的最后一章,就是我‘砰’的一枪击毙了凶手,并在张博士的分析下成功结案后,我突然有种感觉,那就是这小说有点虎头蛇尾,结尾不够理想,甚至让我一度觉得,小说还没有结束——”<br />“小说确实没有结束,”我大声地打断黎海的话,站起来冷冷地扫了大家一眼,用一种沉重但清晰的声音慢慢地说:“《幽灵谋杀案》并没有结束,因为我们的案子还没有结束。今天我就是来请大家帮我完成这篇小说的!”<br /><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5.7.2006 02:49
二十<br /><br />我的话让房间里的空气凝聚了足足有十秒钟,仿佛连飘浮的烟雾也停止不动了。<br />我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观察着每个人的动作和表情。一分钟后,我缓和了口气,轻轻地说:“我想借这个机会,把这篇小说写完,希望大家配合。”<br />大家脸上都出现疑惑。我接着说:“请大家理解,我想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不受到任何干扰和打搅,包括电话和烟雾。”<br />我走到门口,把门锁死,转过身来用坚定的口气说:“任何人敲门,都不能开,否则我无法分析下去。另外,请吸烟的同志立即停止吸烟,坚持一下,要不了半个小时。”<br />说着,我在大家惊奇的目光中走到黎海的办公桌前,把他桌子前的两部电话线都拔掉。然后向他伸出手:“请把手提电话拿出来——”<br />“杨子——”黎海本来想责问我,但看到我严肃异常的脸色,他咽回了到口的话,顺从地掏出手提电话递给我。我关了机,举着电话面对另外的人表情严肃地说,把手提电话全部关机。在座的看到局长的电话都关掉了,都纷纷照做。转眼之间,桌子上摆了五部关掉电源的手提电话。<br />“谢谢,”我坐回到原位上。“这样,我才能不被打扰地完成我的小说——也就是《幽灵谋杀案》!”<br />房间里很安静,烟雾也慢慢从窗户飘出。我缓缓扫了眼周围,大家的面孔逐渐从消退的烟雾中清晰起来。<br />“谢谢大家从文学创作的角度对我小说提出的各种意见,我会认真考虑并在下一部小说中体现出来。不过,说实话,我对发表推理破案小说没有信心,我不是那种可以写出轻松小说的人——这点黎局知道,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政治动物’。我倒是一直想回避政治、也尽量不谈政治,可是政治不但已经渗透进我们的衣食住行,而且也钻进我们的大脑和骨髓,——不过,今天不说这个,还是回到主题。对于这篇《幽灵谋杀案》,是否能发表,已经不是我最大的关心。”<br />我停了停,扫了眼满脸疑惑的听众。<br />“这篇小说写得很艰难,不像我以前写那些虚构的小说,可以随心所欲,前面不小心留出一个漏洞,后面找机会编个故事堵起来就行了。这次不行,这次我虽然仍然是写小说,可是却不敢擅自发挥,我小心翼翼地按照实际案情一路写下来……<br />“——当我写完后,或者我认为自己写完整个故事时,我突然发现,小说的推理和结构存在明显的问题,可是我怎么都看不出问题所在,——那时,我已经知道不是我的小说出了问题,而是案子本身有问题。我知道你们读过甚至在座有人亲自写了公安局的案情报告,如果我让你们再去读一遍,肯定没有人愿意,甚至会认为我多此一举。所以,请原谅,我只能换一种方式,让你们认真读我的小说,——果然不出我所料,两位直接参与破案的人黎局和小王都发现我小说在破案推理上的漏洞,以及给人还没有结束的感觉。”<br />黎海凝重地看着我,我怕他插进来打断我,有意无意地冲他摇了摇头,继续讲下去。<br />“我的小说详细记录了案情侦破的经过——但是,细读小说后,黎局和小王,包括我自己,都产生了疑问,为什么小说中出现了漏洞,而且好像并没有结束呢?”<br />我故意停顿了一下,房间里静得每个人的呼吸声都可以听得见。我很满意这个效果。<br />“请让我分析一下,”我装出若无其事地说,“这篇小说,或者这个案子,给人最深的印象是什么?就是一个看不见的幽灵贯穿始终,——用张德荣博士最后分析案情的话来说,就是社会变态和个人变态造就的那一个个扭曲的灵魂……,<br />“刚才张德荣博士说得不错,小说中或者说这个案子中,我们借助对每个当事人心理的分析接近、认识和识破当事人的内心世界,从一个涉案人到下一个嫌疑人,使用排出法逐渐接近真凶——最终让事情真相大白。小说中我真实地记录了破案过程中对每个人的心理分析,这些人甚至包括我自己——当然除了一个人,这等一会再说。<br />“由于幽灵谋杀案为高智商犯罪,除了一具具尸体外,人证物证和凶器都找不到,这个时候,我们却被一个幽灵带着走,最终顺藤摸瓜地找到了‘凶手’——不过……<br />“现在,我还是从头讲。第一个连环谋杀案,也就是西城医院外科医生陆卫方的连环杀人案,是一个典型的连环杀人案。破案无外乎从现场找线索,从死者人际关系找线索,找人证和物证,以及动机。在这起案子中,凶手智商很高,几乎没有给警方留下任何人证和物证,被害人又是素不相识的外来人口,这使得破案的关键只剩下一个:作案动机。<br />“黎局正是从作案动机——杀人取器官——顺藤摸瓜找到罪犯的,当然找到罪犯后,由于没有物证和人证,所以就必须得到罪犯的亲口证供。这点要归功于张德荣博士。”<br />说到这里,我停了一下,瞥了眼脸上开始露出不安的张德荣,三位制服民警也向他投去了敬佩的目光。<br />“半年后,”我具有磁性的声音以讲故事的语调把大家的目光再次吸引过来,“一系列谋杀案突然发生,而且和半年前的作案手法几乎一模一样。任凭谁都可以看出来,这是一起模仿犯罪。模仿犯罪在国外很普遍,但在中国非常稀少。中国的谋杀案大多是谋财害命,——谋财害命几乎占到中国谋杀案的百分之九十以上,另外的百分之十也基本上有明确的动机,例如强奸杀人、报复杀人等等。唯独这模仿犯罪,中国非常少,而至于说到模仿一个连环谋杀案,在我的印象中,几乎一起都没有。”<br />黎海和小王也都赞同地点点头。<br />“我们说,侦破陆卫方杀人是从杀人动机推测出来的,那么这模仿陆卫方的杀人就没有一个可以让我们顺藤摸瓜的动机。特别是如果凶手同样可以做到滴水不漏,不给我们留下物证人证的话,那要破案就真是一场智力的较量——罪犯在暗,我们在明,这不是一场公平的较量。你们都是干警,比我更清楚,杀人案件的破案率远远低于百分之五十,所以,就算真有杀人案无法破,也并不奇怪。可是,这是一起连环杀人案,凶手好像是为了模仿并且蓄意挑战警察,我们一天不抓住凶手,他就一天不会停止杀人……”<br />我扫了眼大家,对于他们的聚精会神很满意。<br />“我可以告诉大家,如果凶手只是为了模仿陆卫方,为了挑战警方的破案能力,那么,我们还真的无法破案。我们不是在侦破电影和福尔摩斯的小说里,现实是残酷的。大家不妨设想一下,一个高智商的杀人犯,只是为了挑战警方,在市区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随便捅死一个人,我们有什么办法?当然我们可以把事情公布于众,提醒全市人民包括外来人口提高警觉,做好自保,——基于政治影响,黎局告诉我不能这样做。我们看起来真的没有办法了……<br />“就在我们束手无策的时候,那只神秘的幽灵之手就出现了。我们开始被这只神秘的幽灵牵引着从一个嫌疑人到下一个嫌疑人——整个破案过程中,我和黎局都很被动,但却又无能为力。我们只有跟着感觉和那个看不见的幽灵走,好在那个幽灵把我们引导到凶手那里,你们知道,最终我们确实找到了‘凶手’。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呢?这只看不见的手是不是真的存在?到底是谁的?是正义的幽灵之手?还是一只幕后黑手?又或者就是‘凶手’……<br />“不久我就知道这只手确实存在,因为这只手把一只印有陆卫方指纹的杯子故意留在作案现场。这件事当时在公安局引起了不安甚至恐慌,却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大家知道,这件案子本来毫无头绪,神秘、鬼魅,可是突然出现了陆卫方的指纹,那就不同了。如果真有鬼魂的话,他绝对不会像人一样思考,去弄个沾了指纹的杯子来吓唬人。所以,当凶手认为那只故意留下的杯子达到某种效果的时候,其实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只杯子让我清醒过来,我渐渐认识到,这个所谓的模仿者绝对不是在单纯模仿,他有自己的作案动机。模仿犯罪只不过是他释放的烟幕弹。我只要找到了他的作案动机,就能找到这个人。<br />“大家可能要问,既然我已经从沾了陆卫方指纹的杯子上看到了新的动机和线索,为什么后来还一直走弯路,被牵着鼻子走呢?首先,我没有选择,我只能顺着那个牵着我们的看不见的手走,才能抓到那只手;其次,那位凶手确实是高手,他精心设计的一环环,都非常有说服力,例如李一刀这样德高望重的长者都成为他误导和玩弄我们的一环,我们确实没有能力回避他设的这些圈套,我们只有一个一个圈套钻下去,希望他最后机关算尽、黔驴技穷……”<br />我停下来,扫了眼周围。黎海应该是第一个预感到我要说什么,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我为老同学难受。<br />“一只看不见的手,一个游荡在空气中的幽灵,牵引着我们去‘破案’,而在别无他法的情况下,我们只好跟着走——这只手是什么?幽灵又是否存在?我得说,我和黎局相当长一段时间是在黑暗中摸索。是谁再次给了我灵感呢?是张德荣博士,他在见到我们后,告诉我们,所谓幽灵只不过是一些人过去的经历造成的创伤,只不过是一些变态和被扭曲的灵魂等。——真得谢谢张博士,他让我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br />“张博士一言点醒梦中人——我们之所以觉得有幽灵缠绕,正是因为这件案子发生后我们接触的所有的人几乎都有心理问题,甚至有精神病。于是,我就开始分析每个涉案人的心理,并找他们之间的关联——你们大家猜猜,我找到了什么?”<br />我停下来,扫了眼大家,我发现小王悄悄站起来,走到窗户下面的饮水机旁边用纸杯装了半杯水。但他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站了一会,向左边走了几步,斜靠在书架上,就在张德荣博士的身边。<br />我感觉到,他是第二个猜到我要讲什么的人。我稍感安慰,继续讲下去。<br />“陆卫方、李一刀、胡建平等,这些人都有心理变态,但正如张博士所讲,不是一代人,加上每个人的经历和所受教育不同,所以,我没有找到缠绕这些人的‘幽灵’有什么共同之处,但我确实发现了把这些人联系起来的一个‘幽灵’——那只看不见的手——<br />房间里每个人都凝神静气,等着我说出那只手。<br />“——那只看不见的手就是张德荣博士!”<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6.7.2006 14:36
二十一<br /><br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移动,但房间陡然充满了一种可以明显感觉到的强烈不安和躁动。<br />说出答案时,我没有正眼面对张德荣,然而,我的眼角无时不在观察他。我注意到,当我说出他的名字的时候,一直在竭力抑制不安的心理学博士脸上露出了惊恐不安。<br />好在听出我弦外之音的小王已经悄悄移动到他的身边,否则,面对身穿警服腰挂配枪的张德荣,我可能无法平静地讲下去。<br />“张博士,你这只看不见的手一旦出现在我脑海里,我几乎是立即恍然大悟——只有你这个心理学博士才能够如此不着痕迹地支配这一个个有心理疾病的‘幽灵’,把我们弄得昏头转向、迷迷糊糊;也只有你才能带领我们在心理变态的幽灵之中‘游刃有余’,最终找到了‘凶手’……”<br />“你在讲什么?”张德荣抗议道,斜了斜身子,这细微的动作让他身后的小王朝他迅速地靠过来。张德荣感觉到了身后小王的动作,头上渗出了汗珠,脸色变得煞白。他伸手扯松了领带,想让自己透一口气。<br />“你知道我在讲什么!作为心理医生,你的工作就是听取病人的啰嗦,他们向你倾诉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向你诉说折磨他们灵魂的苦难,让你倾听他们的抱怨、痛苦、失望和愤怒——你了解了这些人的内心世界,也就很容易设计一个个圈套,让我和黎局在这些人——他们都是你的病人——之间穿梭,我们当然觉得是进入了幽灵世界——这些人也就是你说的幽灵……”<br />“杨先生,你的想象也太丰富了,”张德荣挤出嘲讽的表情再次大声抗议道,“你没有任何证据,凶手已经被击毙——”<br />“击毙的那个胡建平不是凶手,”我说着,抱歉地看了眼黎海,他脸色苍白,眼神充满挫折。“他只不过是那只看不见的手一路把我们牵引过去,最终呈现给我们的‘凶手’——可他不是凶手!他是病人,你的病人。”<br />我说着,转头盯住张德荣的眼睛,对峙不到五秒,他移开了渐渐散乱的目光。<br />“其实,你几乎从一开始就在误导我,牵引我,只是那时你还没有犯罪,或者甚至没有想着要杀人。还记得第一次读黎局给我的那份你引诱陆卫方坦白的记录,我很震惊,但却说不出来为什么如此震惊。<br />“陆卫方为什么杀人?很简单,他想取得死者的器官,他想赚钱,想让自己的医院在激烈的竞争中独占鳌头,——这动机很简单,但是却不是我从你和陆卫方的交谈中看到的。<br />“当然,为了引诱陆卫方坦白,你完全可以那样循循善诱,很多凶手到死都认为自己杀人是没有错的,错在不小心而露出了马脚。没有人会认为你引诱陆卫方坦白的方式——把他说成是英雄——是不对的,可是,在我读这些记录时,我还是感到震惊。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那就是你那些引诱表面看来是你的策略,但实际上正是你自己的心理写照!”<br />“无稽之谈!”张德荣想站起来,但被悄悄放在他肩膀上的小王的手制止了。我想,满屋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张德荣的表情和身体语言开始背叛他自己。办公室里另外几位如果刚才还不明白我为什么把烟雾赶走、把电话切断的话,现在一定清楚了——烟雾笼罩下的表情是模糊不清的,而紧急关头的一个电话可以让罪犯缓解情绪,让他们迅速调整情绪,甚至调整本来无法控制的荷尔蒙分泌。<br />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否则,我就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br />“无稽之谈?前面我说过,在我的小说中,所有的人物的心理都被分析到了,其中大多都是在你的引导下分析的,可是只有一个人的心理我没有写到,那个人就是你!你其实和胡建平、陆卫方是同辈人,当你分析他们的心理的时候,很多时候,就是在分析自己,我一开始忽视了,后来才明白这个忽略是致命的。”<br />“可是那个指纹——”黎海突然结结巴巴地插进来问。<br />我没有想到他会出声打断我,我本来应该责怪他,但我不忍心。如果我的推理成立,我的老同学黎海也变成了一个“杀人犯”——他误杀了无辜的胡建平!<br />“那个指纹是张博士这个幽灵露出的最大破绽。指纹大概是想让我们思想混乱,但他不想一想,我们迟早会查出陆卫方确实死了,这样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谁能够得到陆卫方的指纹。在陆卫方案发前,没有人会把他摸过的杯子保存起来。只有在他成为凶手后,才有人留下他的指纹。那么,陆卫方被抓后,能够接触他碰过的杯子和盘子的人几乎都是拘留所和监狱的警察。当然也有一次是例外,那就是我从张德荣博士和陆卫方交谈的记录上读到的,——你给陆卫方带了一杯自己泡的通大海——你是心理医生,也是请来审问犯人的,自然没有人阻拦你。而大家都知道,泡通大海一定得大玻璃杯,一般的纸杯是不行的……”<br />张德荣的气喘声越来越大,但他还是不服气地看着我。“凶手已经被当场击毙,他举起刀子要行凶——”<br />“是的,他举起了刀子,但并没有要行凶,而且他举的是一把根本无法杀人的餐刀。”<br />我说着扫了眼其他人,发现他们眼里也有疑惑。我继续说:“大家可能无法理解,但张博士,你应该清楚,我和黎局之所以会被李一刀、胡建平这些心理变态的病人蒙住,其实都是因为你这个高手。作为心理医生,你给我们讲的是你在分析他们,救治他们。可是这只是你自己的一面之词。事实上,现在回头看,无论是李一刀还是胡建平,他们到你那里求治后,几乎毫无例外的是病情越来越重了——为什么?因为你不是在治疗他们,而是利用你掌握的心理学知识在加深他们的心理变态。这一点我其实早该想到,李一刀不是一般的人,为什么会钻进牛角尖而无法自拔?想想不就明白了,他虽然是生理疾病的专家,可是在心理上,他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你可以轻易利用自己的知识,把他的心理疾病加重而不是治愈。<br />“这样说,大家应该明白胡建平为什么越来越认为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了。我已经了解到,他到你这里来之前病情并没有那么严重。等到他到了你那里,被你精神分析几次后,反而越来越严重。你利用自己对胡建平这代人——也就是你自己这一代人的了解,再添油加醋地编造他的心脏捐献人陆卫方的怪异故事,这样引导来引导去,让本来面临人生危机的胡建平彻底得了精神病——<br />“最后一次,当我们的包围圈缩小后,你害怕了。那天下午他到你这里来,你说了什么?当然不是你那晚告诉我和黎局的。如果要反着使用心理知识,我相信,美国的大学至少教了你十种方法说服一个精神病患者去用刀叉威胁人—— ”<br />“这——”张德荣已经瘫软在凳子上,但他还没有放弃最后的挣扎。好在我已经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小王敏捷地伸手到张德荣的腰间,抽出了他的手枪。<br />“你可以对胡建平进行催眠,当然你可能没有掌握催眠术,再说对一个严重的心理变态者,用不着催眠。——你可以直接告诉他,你想出了找到胡建平到底是谁的方法。胡建平听到你有办法告诉他自己是谁,当然就言听计从。于是,你说,要想证实自己到底是陆卫方还是胡建平,方法很简单,只要他能够乘黑夜走一遍当初陆卫方杀人的现场——那些半明不暗的小巷,看是否可以找到感觉,就可以了。然后你告诉他,如果还无法确认自己以前是否到过那些街道小巷,可以带一把餐刀,试验一下当初陆卫方杀人的方法——下不了手,自然不是陆卫方,能下手,就是陆卫方。反正是餐刀,以一个心脏移植者的力量,根本杀不了人——这样的话,那个迷失了自己,很想找出自己到底是谁的胡建平没有理由不听你的,你毕竟是他的医生。”<br />“你……你、你胡说……我为什么不直接给他手术刀?”<br />“因为你还留了一手,你并不知道我们能够当场击毙他,如果你给他手术刀,那么无疑说明你自己和手术刀的关系。可是如果他用餐刀,就算被我们抓住了,你也可以脱身,——这点你比谁都清楚,因为我刚才的推测你说服胡建平去做的事,并不是我凭空想象的,而是国外一直流行的一种心理治疗方法。你不可能不知道吧?到时,你完全可以告诉我们,你为了治好胡建平的双重人格和精神分裂症,才不得已使用这个治疗方法——”<br />“你——”大家都看得出,张德荣完全垮下来了。小王的手里多了一幅手铐。“你血口喷人——这都是你的推理——”张德荣声音颤抖,连嘴唇都发白了。<br />我们都静静地看着他,毫无疑问,他的样子已经在五位警察的面前证实了我的推理,暴露了他就是凶手。<br />“你只是推理——你胡说八道,你、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我像杀人狂吗?我没有动机的,你知道……”<br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但我告诫自己,心不能软,否则,机会稍纵即逝。<br />“为什么杀人?作案动机?”我脸上带着不屑的嘲笑,“你不是说过吗,杀人还需要什么充足的理由,有的人不就是为区区几十块钱而杀人吗?这话没有错,但不要忘记,为了几十块钱而杀人也是有动机的。至于你为什么要杀人,最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也正是动机。可能没有人会想到,你杀人的动机竟然是——”<br />我一时语结,用颤抖的手指着他:“——为了这一身警服!”<br />两位女警都忍不住发出了惊叹声。我喘了口气,把话说完:“你回到广海市开心理诊所,这注定要失败。在这个社会大变革的时代,每个人都在为了生存、金钱和权力而搏斗,有几个人会注意到他们的心理是否正常?于是很自然,你不被重视,更让你难受的是你看到那些比你无能比你心灵更加空虚的同代人都快速上位,当了名医、市长,发了大财,甚至成为即将接掌共和国政权的第五代领导人,你再也坐不住了,再也不想当心理医生了——你厌倦了整天坐在那里听那些心理变态的人叨唠。<br />“你已经五十岁了,你的选择并不多。我们已经知道你想当警察,在慢慢变成警察国家的中国,警察无疑是权力的最鲜明的象征。当然,这个社会都变态了,每个人都有点心理不正常——作为心理学家,到警察部门应该可以大有作为。只可惜公安局上面的领导还是死脑筋,他们屡次拒绝你——于是,你愤怒了。<br />“按照你对每一代人的分析,如果我这一代人愤怒了,最多写文章呐喊几声,如果是老一辈愤怒了,他们也许开始时痛哭流涕,到后来开始反思、调整自己,调整不过来的,甚至去自杀,绝对不会怨天尤人。可是,你这一代——也就是建国后培养出来的文革的一代,你们心灵空虚,干什么事都没有底线,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这正是你对自己这代人的分析。谢天谢地,正是根据你的启发,我才能够理解你竟然为达到自己小小的个人目的而去连续杀人。杀人只是你的手段——你的目的则是要穿上这身警服,让公安局的领导心服口服地招收你成为破案专家。<br />“你利用自己的病人把案情弄得如此扑朔迷离,好像是一个幽灵到处飘荡而杀人——每次在我们快要迷失的时候,你都能及时让我们找到你,——于是在你的分析下,我们再次走上追凶之路,最终,我们也不能不承认,是在你的专业知识帮助下,让我们找到并击毙了‘凶手’,并且在你的分析下 ,给案子划上了句号……——破案后,你自然被黎局长大力推荐,最终穿上这身沾满受害者鲜血的警服……”<br />在小王给他戴上手铐时,张德荣已经失去反抗的意志和力气,连最后的挣扎也放弃了。眼镜还是冲上去,迅速扯下他的肩章和领章(注:按规定,不能给戴着警衔或者军衔的人上手铐。尊重警徽和军徽)。他们把已经浑身瘫软的凶犯抬出了办公室。<br /><br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黎海。黎海脸色苍白,好像瘫痪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他的大皮椅子里——<br />“老同学,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其实我和他一样难过,如果能够早一点破案,那个无辜的胡建平就不会死了。<br />“谢谢你,杨子,你最终破了案,”他有气无力地说,“不过,你非要在我的部下面前破案,让我无地自容吗?”<br />“是的,”我说。<br />“为什么?”<br />“因为我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指证张德荣是凶手,”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刚才因为紧张而浑身汗湿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冰冷直刺五脏六肺。“只有在你的办公室,在五个警察面前,我才能破案,也给我小说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结尾。”<br />“我明白了,”黎海脸上出现一丝苦笑,“你不让电话进来打断你,不让烟雾遮掩大家的视线,然后你靠自己并没有什么证据的推理分析,让张德荣彻底垮下来——也就等于让他自己在五名警察面前公开承认你的分析是对的,他想赖也赖不掉了,你准备这样写进小说里?你可以不把我写进去吗?真他妈的让人难堪……”<br />我已经走出办公室,把黎海的话抛在身后。我困极了,我得回到我的小楼里好好睡一大觉……<br /><br />《杨子探案记》之《幽灵谋杀案》——全文完——<br /><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28.8.2006 02:31
《杨子探案记》之二:《中国特色的犯罪》<br /><br /><br />人物简介:<br /><br />杨子——侦探小说作家,中年不得志知识分子<br />黎海——广海市公安局局长,精通推理破案。杨子的大学同学<br />老板娘——广海市“天上人间”夜总会老板娘,肥而不腻,风韵犹存<br />康伟——进城打工的农民工<br />老郑——广海市筹建中的第一所农民工子弟学校工地负责人<br />陈国光——广海市法院院长<br />吕副局长——广海市公安局东山分局副局长<br />五朵金花——“天上人间”夜总会各具特色的五位妓女<br /><br />故事提要:<br /><br />协助公安局破获“幽灵谋杀案”并完成了第一篇侦探小说《幽灵谋杀案》的杨子生活陷入困境,在老同学黎海的开导下,开始放下身段,直面现实,并很快融入和谐社会。<br />就在十七大即将召开,广海市政府面临大规模换届,杨子沉迷在夜总会小姐们那流着奶和蜜的肉体上不能自拔的时候,疑案发生,风云再起……农民工的儿子遭到歹徒绑架,广海市出现神秘的“百贪图”,广海市委市政府连续发生官员携款出逃事件,老同学黎海的官位岌岌可危……<br />杨子和黎海这对在互相讽刺、互相攻击甚至互相辱骂中共同进步的老同学是否再次联手?又能否侦破这些带有中国特色的犯罪?罪犯到底是谁?<br />不管这些带有中国特色的犯罪是否能够侦破,《中国特色的犯罪》本身则绝对是带有中国特色的侦探小说……<br /><br />警告:小说含有成人内容,十八岁以下读者请勿继续。<br /><br /><br />                           一<br /><br />从这个窗口看出去,一排排老房子的屋顶尽收眼底,夕阳的余晖透过城市上空混浊的空气渗透下来,屋顶上到处都是晒了一整天蔫不啦叽的内衣内裤。从错落有致的楼房顶看下去,菜市场也准备打烊了,清洁工开始清除堆得小山似的蔬菜叶子,清洗满地的血水。水雾随即升起,我能够闻到混杂着青菜叶子和家禽血腥的味道——这一切都让我感觉自己成为这个城市的一部分。<br />写完《幽灵谋杀案》后已经有段时间了,我仍然有些神思恍惚,无法集中精力。我的老同学黎海在“幽灵谋杀案”告破后,升为广海市公安局局长,也比以前更加忙了。当然,再怎么样,我们毕竟是老同学,他隔三差五总会来个电话问个好什么的。<br />我在电话里问他,最近有什么案子,不要忘了我呀。他哈哈大笑着说,别提了,现在的罪犯越来越低智商,不要说用不上我这个“大侦探”,就是能到他手里的,也没有几个。而且,还没有等他调动灰色的脑细胞,就三下两下破了案,真是无趣。他还说,当了公安局长,接触业务反而少了,几乎每天都要应付上面的接待,而且开会占去了大半时间。<br />我虽然知道他在找借口,但也不能说什么,虽然是老同学,但我还是有自知之明,我和黎海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了。<br />我是谁?我算什么?我已经成为一名靠卖文维生的破落写手了——想到这里,我才意识到,《幽灵谋杀案》的稿子已经寄出三个月了,至今仍然音信全无。在内心里,我认为这小说值得编辑部好好研究研究,搞的不对,他们还要开几次会讨论讨论。可是现实的情况是,我口袋里没有几个钱了,交房租的日子再次逼近。就算那些编辑有眼无珠,按照最低价钱支付我稿费,我也能得到三四千的现金吧——好在我有先见之明,故意把一篇本来可以用短篇完成的破案故事硬写成了中长篇。<br />可是,寄给三个杂志社,为什么一个都不给我回信呢?如果需要修改稿子,也得尽快通知我吧。<br />这时,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把我从眼前街道的晚景和思索中拉了回来。我微微有些吃惊,扫了眼墙上的日历,没错,离交房租的最后期限还有两天——那会是谁在敲门?<br />我小心地拉开房门——门口站着西装革履的黎海,他满面红光,精神抖擞,胁下夹着一个厚厚的公文包,眼角含笑地看着我。<br />“大局长,怎么不事先打个电话,就这样贸然光临寒舍?”我把他让进来,注意到他对房间里的气味和杂乱的摆设皱起了眉头。<br />他走过去,抓起我茶几上的电话,放在耳朵上听了听,挥挥手说:“电话被卡断了,你的手机也停掉了——”<br />我从他手里拿过电话,听了听,又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是的,都停了,我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些见钱眼开的东西,真不是东西——只不过忘记交费,就停机,也不通知一声。”<br />“得了,老同学,你忘记多久了?”黎海坐下来,嘴角露出嘲讽。<br />“不就一两个月——”我瞪了他一眼,打住了话头。<br />“看看你,老同学,”黎海扫了眼房间,摇着头。“都混成什么样子了,让我怎么说……”<br />“你来干什么?不是来看我笑话的吧,大局长?”我打断他的话,看他的样子,绝对不仅仅是关心老同学的电话不通那么简单。我虽然潦倒,但思维仍然敏锐,而且越潦倒越敏锐。<br />“来看看你不行吗?你的电话不通,我当然着急……”<br />“得了,你看到我了,”我打断他,“说吧!”<br />他看了看我,摇了摇头,缓缓地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抽出一叠稿子和一个大信封。<br />“我是来给你送稿费的。”<br />“送稿费?”我有些迷糊,但还是本能地流露出内心的惊奇和些微的兴奋。<br />他把那个厚厚的信封推到我面前说:“这是《幽灵谋杀案》的稿费,你点一下,一万元整。”<br />“啊——谢谢、谢谢,”我高兴地连声说,“哪个杂志抢到第一个发表的?”<br />他看着我,好像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怎么会是他来送稿费?那个信封旁边厚厚的稿子不正是我三个月前寄给三家文学刊物的稿件吗?<br />“是这样的,”黎海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透过烟雾眨巴着眼睛说。“杂志社本来是要退稿的,但总编说既然小说中出现了真实的地名和单位名字,他们搞不清是记实还是小说,就觉得有义务和责任把稿子送到公安部门来核实一下,于是我就知道了这件事,我们和杂志社领导沟通后,也向有关领导请示了一下,大家一致认为,这种写实的破案小说,还是不宜发表。”<br />“啊……”<br />“我原来还以为你也只是写写玩的,哪知道你真去投稿。杨子,我们不是说好了,你最多在互联网上贴贴算了,而且要把所有的名字都改掉,使用假地名,假单位名字,让读者读起来,不但无法联想到广海市,甚至不会想到是本省的。可是你……”<br />“我想知道,是杂志社不发表,还是你们不让人家发表?”我忍住无名怒气,沉声问。<br />“我不是已经说了,人家杂志社本来就要退稿的。人家说了,人家只登纯文学作品,你写的那些东西人家都无法归类,更不用说离纯文学很远了……”<br />“什么叫纯文学?”我问。<br />他抬头看着我,脸上有些委屈。“杨子,我是公安局长,又不是你的文友,我怎么知道什么叫纯文学?人家那些纯文学刊物上登的就是纯文学,人家说什么是纯文学什么就是了。你和我较什么劲?”<br />“我不是和你较劲,我——”我又瞪了他一眼,“那这稿费又是怎么回事?”<br />“这些稿费……”老同学黎海犹豫了一下,“这稿费就是你写《幽灵谋杀案》的报酬……”<br />“报酬?稿费?编辑部都退稿了,哪里来的稿费?这钱是你们给的,还是……”<br />“这你就不管了,反正是你的稿费。何况,你想一想,当时我们自以为破了案,于是你开始根据案情写《幽灵谋杀案》,不正是你在写作的过程中发现了破绽,最后帮我们破了这起‘幽灵谋杀案’吗!就算是我们给你的,你也当之无愧呀。”<br />我真想把信封里一万块的人民币扯出来,摔在老同学的脸上,然后像电影镜头里的男女一样矫情地大喊一声:“收起你的臭钱……”<br />不过刹那间,理智战胜了感情。我确实需要这些钱,我的两部电话都被切断了,两天后交房租的钱还没有着落,而且我已经吃了两个星期的方便面。如果有这一万块钱,按照房租每月五百,生活费一千来计算,我又可以忽悠好几个月了。<br />“不过,你知道,我也有个小条件,”黎海大概观察到我脸上的表情变化,趁虚而入地说道:“你就不要再到处投稿了,这次你投稿的杂志社都是广海市的,下次如果你投到别的地方,他们万一发表了,那影响就很不好了。再说,他们能够给你多少稿费?我看最多不超过五千块,搞得不好,还要让你包销几百本杂志……”<br />“你丫的又来了,什么影响不好,”我一边赶紧收起那沉甸甸的信封,一边嘴上也不甘示弱地讽刺道。“你们干吗那么害怕现实,我的小说不过真实记录了一个案件,涉及到大家都见惯不惊的社会现实,你们干吗那么紧张?”<br />“谁紧张了?杨子,你不要搞错了。”看到我把钱塞进裤子口袋里,黎海的声音也透出了放肆和轻松。“写社会现实的文章多的是,可是人家不像你那样,动不动就来段议论和联想,你写医院里病人没有钱治病只好等死的案例就写吧,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报纸杂志每天都有人在写,可是你偏偏要加上一句,还搞成什么对天发问的质疑句子:为什么国家GDP每年都在两位数上升,国家领导人出访的规格越来越高……可中国无钱看病而不得不回家等死的人却越来越多?为什么……”<br />“难道我说的不是社会现实吗?”<br />“社会现实?”黎海站了起来,“你真以为只有你了解社会现实,只有你敢写社会现实吗?”<br />“我没这么说——”<br />“你当然没有这么说,但你这样想的,”黎海很有点激动,“你一直这样想,你甚至看不起我们这些俗人,我们这些为一日三餐奔波、忙忙碌碌向上爬的俗人,对不对?其实,我可以告诉你,真正看不清现实的是你杨子,而不是我们……”<br />我也激动地跳了起来。“我看不清现实?公安局长大人,你在说我吗?”<br />“我就说你丫的,怎么了,不服气吗?你过来——”他用强有力的手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到窗户前,一股青菜叶子和血腥味道扑鼻而入。<br />“告诉我杨子,你看到了什么?”<br />我看着眼前熟悉的楼房和街道景色,不知道说什么。<br />“让我告诉你,”黎海激动地说,“你看到了你想看到的,所谓民众的现实生活,农民工的孤苦和辛劳,官员的贪污……我没有说错吧?一定没有,你满眼就是这些玩意,你小说里也充斥着这些描写。可是,让我告诉你我们这些俗人看到了什么,好不好?我们看到的是菜市场里的菜又调价了,看到是各行各业都在向钱看、往前奔。你再看看那一批一批进城的农民工,他们眼里有你说的那种痛苦和无奈吗?他们即便住在城市垃圾场旁边的小棚子里,也能够看到他们在农村一辈子都想象不到的和谐社会和人间美景……”<br />听着老同学黎海的滔滔不绝,我目瞪口呆。<br />“不是我们害怕现实,正好相反,是你杨子不敢面对真正的现实,仍然活在理想世界里,活在‘以文载道’,活在追求所谓崇高的文人情节中。现实是什么?虽然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和理解,但都不能否认,现实就是人人在为自己的生存和利益打拼,优胜劣汰;现实就是吃饱肚子。在这个没有了信仰的弱肉强食的世界里,胜出的戒骄戒躁,淘汰的无怨无悔。这就是现实!可是偏偏出了你这么一个人,在那里重新解读现实,不知所云,让人不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br />“啊,有那么严重吗?你别太激动——”感觉到裤子口袋里的钱,我也无意和他争下去。<br />“我靠,别打断我,我一直想说了,看到你那个鄙视一切,对我们这些俗人不屑一顾的德行,我一直想找机会说。其实,杨子,我也抽空读了一下你在互联网上的小说,都是些什么呀。在国外混了几年,就大谈人权,什么民主、自由和新闻开放——你怎么不想一想,从这个窗户看出去所见到的中国人,又有几个关心你说的那些玩意?谁不都在忙着解决温饱?就算温饱了,也还要思淫呀,犯得着去考虑那些什么人权和公平?”<br />“亏你还是我的老同学,”我也有些生气了,“我一直认为你和我一样,对于社会不公、贪污腐败和人权有相同的看法,没有想到……”<br />“收起你那一套吧,我的老同学,现实一点——我的意思是收起那套崇高的理想,真正直面世俗的现实吧——你肚子饿了吗?想吃饭吧——你看你,搞到今天连自己的生存权都没有解决,还奢谈什么普世人权。”<br /><br />                             二<br /><br />我和黎海一起出去吃饭,走在路上我对他的气已经消了大半。裤子口袋里沉甸甸的信封不时碰触我最近一直像方便面条一样疲软的鸡巴——终于在我们常常聚餐的餐厅门口看到漂亮的迎宾小姐时,突然勃起。<br />口袋里有钱和没钱的感觉,真他妈的不一样。<br />吃饭前我一直告诫自己,这些天渐渐萎缩的胃很可能一下子经受不了山珍海味,必须慢慢来。但老同学点的菜上来后,我就无法控制了,结果一顿饭下来,我跑了三次厕所。<br />黎海却吃得很文雅,六道菜他都是浅尝辄止,还不时唉声叹气,说自己有可能提前进入‘三高干部’的行列(高血压、高血脂和高胆固醇)。我想不但是我,就是不时进来上菜倒茶侍侯一边的小姐也看出来我们两人社会地位的差别。不过,这一点也不影响我的胃口。我和黎海的关系是牢固不破的,这要从上大学时睡上下铺说起。有一天晚上过了十二点,他还在上铺折腾,我实在受不了,就突然跳起来打开寝室的灯,当着全寝室同学的面“捉奸在床”——黎海正眯着眼沉浸在幻想中,左手抓着自己暴涨的鸡巴还在熟练地上下套弄……<br />从此以后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这种友谊一直持续到现在。只要他不突然坐直升飞机升到省里出任宣传部长什么的角色,我们之间也就会继续无话不谈,我们之间的友谊也自然会持续下去。<br />虽然我对他的说法持保留态度,但毕竟引起了我的思考。也许,我这人确实太极端,让自己陷进现实里太深以致脱离了现实吧。社会不公平一直存在,贪污腐败已经有五千年悠久的历史了,民主自由和人权当然好,但有什么必要搞得自己连生存权都出了问题?<br />我把这想法告诉黎海,反而是他吃惊地看着我。喝了几杯啤酒,他开始向我介绍一些生存之道。 他告诫说应该乘我年轻,早点改行去做生意。但既然我老是放不下身段,除不掉身上的酸气,靠写作也不是没有办法过上白领生活的。<br />他介绍我去一些企业,那些企业为了效益拼命精简,结果把笔杆子都精简掉了。可是,很多情况下是少不了笔杆子的。就拿最近的政治学习来说,在宣传部的统一领导下,每个企事业单位都要进行“先进性教育”,而且要搞过关。对于那些马马虎虎想糊弄上级主管单位的企业,这次宣传部也动了真格,他们使用了经济杠杆——先进性教育不过关的企业签订的合同一律无效!这一招真灵,效果是明显的。黎海告诉我,最近人才市场上出现了那些会写政治报告的人才供不应求的现象。他还随手给我写了几个大企业的名字,我接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br />“我能写那玩意吗?我已经很久没有参加任何政治学习了。”<br />“你千万别谦虚,杨子,我还不了解你?你以为自己生下来就是主张民主、自由,反对一党专政的人吗?你大概不知道,我转正局长时写的向组织交心汇报还引用你二十年前写的反对精神污染的精彩段落,现在我们局年轻人写入党申请书,我还常常拿你大学时写的申请书作样本教育他们。”<br />如果不是喝了点酒,我的脸一定会更红。不过我知道,老同学不是成心讽刺我。我写那些玩意确实很拿手。于是,我当场决定明天就去找那些大企业的老总商量商量为他们执笔写“先进性教育”过关的报告。据我所知,网上已经很多了,只要下载下来,稍作修改就可以了。<br />没有想到,一个星期后,我那一万块钱不但没有减少,而且还增加了好几张百元钞票,我心中可谓五般滋味。我给黎海打了电话,他很高兴,表扬老同学我终于回到了人间,敢于“直面惨淡的现实”了。<br />他又让我记下了几个地址,说那些老板都是他认识的,他们正用得着文人作家之类的。我小心地收起地址,决定一一拜访,反正我已经用手中的笔帮助好几个效益不错的企业顺利通过了“先进性教育”的关卡,再多几个也无所谓。<br />我按照地址来到“天上人间”夜总会门前。这是广海市最豪华的夜总会,前台小姐让我等一下,一会儿老板娘就会过来见我。我很诧异,难道这里也搞“先进性教育”?按说地上和地下的共产党员已经接近八千万了,这里有共产党员一点也不出奇。但夜总会也会有党组织吗?<br />我正在疑惑,老板娘带着一阵夹杂着香奈尔香水味道的春风冲了进来。<br />“你好你好,久仰大名,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杨——对不起,你叫什么来着?哦,杨子——好,大作家杨子呀,黎局长的老同学,欢迎欢迎……”<br />我受宠若惊地上下打量这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老板娘,她大概三十出头,有点胖,但属于肥而不腻的那种。她笑起来的时候,就好像互联网上的一个符号:<!--emo&^_^--><img src='style_emoticons/<#EMO_DIR#>/happy.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happy.gif' /><!--endemo--> ——显得很可爱。我们聊了起来,老板娘的每一句话几乎都离不开我的老同学黎海局长。<br />十分钟后,我打断了漫无边际的扯淡,我开门见山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结果引来她一阵银铃般的大笑。<br />“杨子作家,你误会了,我们这里不搞‘先进性教育’,这里工作的女孩子大多才十七、八岁,才刚刚到入党的年纪呢。今后有机会她们是要入党的,我们也是紧跟形势、与时俱进的,我们也完成了上面主管单位和街道布置下来的政治任务。你看,我们最近不是在搞‘八荣八耻’吗——这些孩子们很小就出社会工作,是得让她们知道什么是光荣什么是羞耻呀。”<br />她口中的“孩子”大概就是这个夜总会里的服务小姐——也就是那些妓女们吧。我也和她一起干笑了几声,随后表情严肃地问:“那我能帮你什么忙?你大概也知道,我一般是写政治学习报告什么的,有时编一些煽情的故事什么的也可以。”<br />“知道,知道,我能不知道?你是黎海的老同学,又是他最信任的好朋友。我想请你来是写另外一种东西,是供我们小姐学习的东西——”<br />我暗暗吃惊,表面却不动声色,听这位老板娘也是老鸨的女人给我布置任务。她说,“天上人间”夜总会的生意一直很好,不但是广海市的港澳台商人们聚会和谈生意的场所,广海市当地的政商名流也把这里当成首选的消费场所。但最近她从几位熟客那里了解到,客人对夜总会小姐有所不满。<br />“嫌她们不够年轻还是不够漂亮?”我打断她,实在不想听她按照自己的思路罗七八嗦。<br />“不是,”老板娘很有信心地说,“你大概没有见过我们这里的小姐吧?见过后,你就会知道现在活跃在中国大陆银幕上的那些女明星都是多么的平庸。我可一点没有夸大。客人不可能对我们这里小姐的长相不满意。经过我侧面了解,我发现,原来这些客人是不满意我们夜总会小姐的谈吐,有些客人对她们聊天时信口开河编造的身世很不满意,甚至发生了客人在听到小姐讲述编造的身世后突然失去了兴趣,有些甚至阳痿了,要投诉我们夜总会……”<br />“我靠,有这么严重吗?那些客人也真是的,他们找小姐不就是要解决生理问题吗,还管人家小姐从哪里来的,什么出身。”我好奇地问。<br />“话不能这么说,到我们这里来的不是老板就是大官,人家真要解决鸡巴问题——杨子别怪我这个粗人说话不讲究——也不用到我们这里了,既然到我们这里肯定有些其他的问题也要解决。”<br />“其他的问题?”<br />“是的,一言难尽,不过既然你是黎局长的好朋友,我就没有顾虑了。到我们这里来的领导都是被政治学习、自己的家庭或者情妇弄得喘不过气来的,他们过来就是要轻松一下,这当然包括心理上的放松。他们很喜欢和我们这里的小姑娘聊天,东扯西拉,让自己暂时摆脱烦恼的事。据我长期的观察和研究,一个夜总会是否吸引常客,不但要小姐年轻漂亮,更主要是她们的谈吐要得体,能够拉住回头客。”<br />我咽了口口水,点头表示同意。“那你们就针对客人的喜好招收有身世的小姐不就行了,听说很多夜总会开始招收有大学文凭的应届毕业生,我看我是帮不上什么忙的。”<br />“杨子作家,这你就错了,招收那些大学生我不是没有试过,可她们个个都矜持得很,倒好像她们大腿下面有个宝似的。这些小姑娘就不同了,可是这些小姑娘有什么身世?大多是好吃懒做的东西。我说的身世也不是她们的真身世,如果说到真实的身世,客人肯定会摇头,没有兴趣的。我们小姐的身世都是编造的……”<br />“哦——你的意思是要我帮你的小姐编造身世。”我终于明白过来,心里涌出一阵酸水。<br />“是的,不过不光是编写身世……”老板娘注意到我的表情,“杨子作家,你没事吧?黎局长是我的朋友,他推荐你来的,我也真希望你帮我。”<br />“他常常来这里吗?”我问。<br />“他?一个古板的家伙,他才不来呢,不知道是怕老婆还是想升官,他连办案都回避我们这种地方。我和他这么久的朋友,他也不过来坐坐。”<br />我松了一口气,不过还是表示,我没有写过这些东西,而且也不知道该写什么。<br />“很简单,有些我告诉你如何写,有些就比较难,你得自己去观察和揣摩,吸收一些小姐成功编造身世吸引了客人的经验,当然也要总结教训。慢慢来,你在这里住久了,自然会写出来的,你是大作家呀,不同凡响……”<br />“在这里住久了?这是什么意思?”我疑惑不解。<br />“啊,黎局长没有告诉你,我是要请一个常驻作家吗?”她表情夸张地看着我,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叠人民币,爽快地说:“这是预先支付你的一个月工资,我知道一个月五千块有点少,不过一切都好说,黎局长和我可是七八年的老朋友了。再说,等工作上手后,你也不用经常在这里,你不时过来视察一下,写点东西打印出来,我发给小姐们定期学习就可以了,如果效果不错,我考虑今后发展到每个星期出版一本周刊,供我们‘天上人间’夜总会内部传阅。”<br />我还是不太明白,不就是给每一个小姐写一份能够吸引嫖客、博得他们同情和小费而同时又不至于让他们伤心得鸡巴翘不起来的身世吗,用得着成为“常驻作家”?还要办一份“周刊”?我直接提出了自己的问题。<br />“不完全是写身世,还要不停跟进。就算写身世,也不是一日两日就可以完成的,我们这里有一百二十多个小姐,还不包括繁忙时间过来支援我们的。为她们每人编写一个身世,当然花不了你大作家多少时间,可是这些小姐接待的客人不同,相应的身世也要随时变化。而且,要想吸引大客人,光有身世是不够的,还必须经常教她们讲故事,说出吸引客人的经历。再说我办周刊,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做到上传下达的效果,把每周发生在‘天上人间’的好事坏事都记下来,让这些女孩子阅读,达到教育她们的目的,让他们知荣知耻……”<br />“我明白了——”我是真明白了,按照老板娘的要求,这确实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前几次帮企业写“先进性教育”的总结报告,那是写命题作文,因为知道上面宣传部喜欢什么样的报告,于是也就按照上面的要求写一通。现在不同了,不但要搞清每一个妓女的自身条件,还要摸清嫖客的嗜好,然后根据他们环肥燕瘦的胃口写出不同的故事。至于那本计划中的周刊,估计和《半月谈》、《求是》杂志大同小异。<br />老板娘大概从我脸上看出了什么,说道:“杨子作家,这工作不容易,你想,容易也不找你了,你可是黎局长推荐来的大作家。不过,你放心,我们这里全力配合你,从今天开始,你可以随便出入‘天上人间’,你可以约见任何一个小姐,你既是记者,又是宣传部长,还是教育部长,只要能让人客人满意、多掏钱,你做什么都可以!如果有必要,嗯,你……为了方便你深入了解这些小姐的生活,你甚至可以把自己作为客人来试一下小姐——作家写社会要深入生活,你写小姐就应该深入小姐……”<br />我的脸大概红了,我裂嘴笑了笑,顺手熟练地把那五千块钱拿起来,放进裤子口袋,正好把我不安份的鸡巴压了下去。<br /><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31.8.2006 05:46
三<br /><br />这份工作真的不那么容易做,首先我得克服我自己——我的意思是我自己的鸡巴。都快四十的人了,一直过得穷困潦倒,常常被不切实际的理想和思想折磨得不是便秘就是阳痿。突然之间置身于一百多位如花似玉的少女之中,她们那美得像雕刻的脸蛋,光滑而青春四射的靓丽的皮肤,颤巍巍好似脱离了地球引力的奶子,高高翘起,走路一颠一颠的屁股……我敢说,巩俐到这里最多当个前台招待员,章子怡到这里上班肯定会坐冷板凳,至于最近活跃在电视上的超女,到这里来估计一个也找不到工作。<br />置身波光臀影之间一个星期后,我才能够控制住自己这张老脸,不再听到污言秽语或者看到她们当我面换衣服时就满脸通红。克服了这个羞耻阶段,下面的工作开展起来就容易多了。<br />在熟悉了基本情况,也和好多位夜总会小姐进行了交谈后,我最大的震惊是这些无知的女孩子肩膀上的工作是多么的重。一百多位小姐,最大的不超过25岁,最高的学历是高中生,超过三分之二的人连初中都没有毕业。她们都踏入社会不久,而且对于她们来说,所谓踏入社会也就是进入发廊或者夜总会,陪男人睡觉。可是,和她们经历和学识不相称的,却是她们每天接待的客人。那些客人几乎包括了所有在广海市投资的港澳台商人,这还不算,广海市政商名人也是她们的常客,虽然他们到这里来都不叫名字,但我常常在广海市电视上见到这些人。<br />*                         *                       *<br />小红,刚刚过十八岁的生日,据称来自河南信阳郊区。她接近透明的白嫩皮肤像幼女一样印出一条条蓝色的静脉管,让人怎么也想不到她是吃番薯长大的。她告诉我,有一位很有气派的五十岁左右的大叔是她的常客。最早那位大叔对她没有什么兴趣,也就是和人家一起来逢场作戏而已。有一次,干部模样的大叔问起小红的身世,小红操着河南口音幽怨地说,家乡河南闹水灾了,只好背井离乡,到南方的广海市谋生……<br />没有想到,那位干部模样的大叔还没有听完,就动情地抱住了小红,小红依偎在大叔怀里,敏锐的鼻子闻到了高级香水的味道,势利的眼睛瞥见那人手腕上的劳力士手表,于是也情不自禁地抱住了那位干部大叔……虽然那次干部模样的大叔没有买小红的钟点出街开房,但临走时慷慨地留下了五百元小费。<br />后来,那位干部大叔常常来夜总会,点名要找小红。小红来了,他总是问长问短,关心小红的家乡。当然,不久小红就被他带出去操了。操完后,客人很爽快地给了两千元人民币的小费,说道:“多给家乡寄钱回去——”<br />随着两人交往的深入,小红了解到那位五十多岁的干部大叔是广海市扶贫委员会的主任。主任有一次第二次射完精从小红身上滚下来后,动情地说:“谢谢你,你让我了解到你们家乡的疾苦。而且也让我学会了辩证地看问题,例如,如果我发现广海市的盲流增多了,妓女来了新面孔而且打炮的价钱也下调了,我就知道内地又有地方发洪水了,人民很苦呀……”<br />小红向我讲述完后,用半淫荡半天真的眼睛盯着我,向我求救。“这个老傻B,得寸进尺,一会说要我陪他下乡,搞先进性教育,去扶贫,一会又说我干脆不要在这里干了,去他的扶贫委员会工作,最近还说要去我家乡旅游,想带着我一起去,路上服侍他,随时被他操——我操,真过分——”<br />“你就去吧,说不定他真能为你家乡争取到一些扶贫款。”我干巴巴地说。<br />“我操,你大叔还作家呢,一点想象力都没有,我是郑州人,长这么大都没有看到过发洪水,我十五岁操了我们学校的几个男老师,被学校开除了……”<br />*                            *                       *<br />玛丽是一位柔弱娇嫩的杭州姑娘——当然这也是她说的。她全身虽然瘦削,但却柔弱无骨,更奇的是两个奶子,异峰突起,远看像两包白花花的棉花,近看则仿佛是早年港台“波霸” 叶子媚的两个奶子被割下来挂到了她的胸脯上,总之一句话,非常抢眼。老板娘说,当初广海市建设局副局长陈先贵就是看上了她这双奶子。每一次都是建筑商帮副局长买单,把玛丽带出偷偷送到副局长的别墅……<br />玛丽到后,那建设局副局长陈先贵并不急着打炮,总是不厌其烦地反复把弄抚玩两个大奶子。一玩就是一个多小时,有时都把玛丽摸出水了,副局长却仍然不慌不忙。不久玛丽就看出,这是一个有心无力的家伙,事实也是这样,每次真上去打炮时,副局长陈先贵弄不了几下就软了下来。<br />好在有人帮这位主管市政建设的副局长买单付账,玛丽也就假意配合,好像被他摸摸奶子就高潮了似的。有一天,副局长摸奶子时顺便摸了玛丽瘦削的全身,不觉感叹道:“天生一对好奶子呀,真不知道是怎么长出来的……”<br />“不是长出来的,是摸出来的。”下面早有反映的玛丽没好气地说。<br />“摸出来的?谁摸的?”副局长好奇地问。<br />“我老爸摸的,”玛丽当时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想起了自己已经下岗而且一直很少和女儿交流的丑老爸,估计是潜意识里想把让自己倒胃口的老爸抬出来,好把被副局长挑起的欲火压下去。可是玛丽没有想到,听到此话的陈先贵副局长先是满脸吃惊,随即神情紧张,额头冒汗,接着渐渐兴奋起来。<br />“你爸爸摸的,从几岁开始?”<br />“从我十二岁奶子只有一个小笼包那么大时就开始了,”玛丽表情漠然地说,“摸了两年,在我十四岁时,我的胸部已经像北方的大馒头,我老爸的手都抓不住了,于是他摸到我下面,就强奸了我……”<br />玛丽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位副局长已经挺着渐渐硬起的鸡巴跳了上来——原来这位久经沙场的陈先贵副局长被这种禽兽父亲奸污小尤物女儿的故事弄得欲火焚身。<br />后来陈先贵副局长迷上了玛丽,此事在广海市建筑承包商中传为佳话,老板们是否可以承包到建筑工程,得先问问玛丽是否有空。玛丽也被频繁地买钟出街送到副局长那里。<br />每次在打炮前,玛丽也总是用事先在小报上读到的禽兽父亲奸污女儿的故事挑起副局长性欲,每次都能使本来力不从心的副局长长驱直入。过后,副局长还亲自从腰包掏出好几张百元钞票作为额外的小费……<br />“不过,大作家,你知道,最近他妈的有点问题,我没有故事好讲了。而且我总是讲那些小报上写的故事,那个老家伙也有几次感觉到不对头。还有,我发现他的鸡巴也没有以前硬了,从钱包里抽小费时也磨磨蹭蹭的。他前几天还向我打听,我们这里还有谁是受到父亲引诱的——我想请你帮忙,要就是多给我写点故事,要就是再找一个姐妹帮帮我……”<br />我记下几行字,顺便也把副局长的名字记下,当场表示,职责所在,在所不辞,我会尽量给她编写一些她父亲强奸她的精彩故事,如果来得及,我也会在编写其他小姐的身世时考虑到一些五十多岁正处级到副局级公务员的特殊癖好。<br />*                          *                         *<br />像小红和玛丽这样在实践中摸索出了一条路,创造出有自己特色的身世和简历的妓女不在少数,但像她们这样取得了如此大成绩的不多。而且还有很多没有固定的身世,随时看客人喜好而编造。问题在于,无论从经历和学识来说,这个工作对于十八九岁的女孩子确实不是那么容易。有些女孩子无法看透客人的心,以为把自己的身世说得楚楚可怜就能获得较多的小费,殊不知,这对于那些心地不坏、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嫖一次的客人是致命的,他们往往被妓女编造的可怜身世搞得勃起不全甚至暂时性阳痿,有些客人实在听不下去,披上衣服就离开了。<br />如何教育妓女因客人不同而即时编造身世,我发现是一门很深的学问。这门学问的关键在于对嫖客要有一定的认识。针对这一问题,我为“天上人间”开办了几次学习班,其中包括详细向这些妓女讲解我们国家的政治体制运作和公务员、人民公仆的特点。又集中那些受港台客人喜欢的小姐,开办了为期三天的“一国两制”和“反分裂法”学习班。<br />这些女孩子嘻嘻哈哈,有时让我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我的压力可想而知。不过,我这人最不怕压力了,何况这也总算是专业对口。<br />而且,短短三个月,我已经基本上为一百二十多位“天上人间”的小姐编写了身世,并逐一给她们进行了讲解——其实很简单,就像导演指导演员演戏一样。<br />让我想不到的是,效果还真的很好,而且几乎是立竿见影。老板娘每次见我都给我一个大大的“<!--emo&^_^--><img src='style_emoticons/<#EMO_DIR#>/happy.gif' border='0' style='vertical-align:middle' alt='happy.gif' /><!--endemo-->”,嘴巴都合不拢,还一个劲地夸我大作家、名作家的,搞得我真不好意思。<br />每个月五千元固定工资,吃饭和饮料都可以在夜总会解决,我已经过上了小康生活,每次走在大街上,如果不知道我到底在干什么工作的话,肯定以为我也是当今流行的白领甚至有可能是走红的知识精英。我的鼻尖上沾着陡然增加营养而冒出的油脂,我的背有些微微驼,我的眼镜是货真价实的近视眼镜——我不是知识精英还能是什么?<br />不过下一步的工作也更加艰难,就是培训这些小姑娘因人而异、搞出带有自己特色的色情服务,好在我对此有信心——如果你是我,也会有信心的——一个人到处流浪,快四十岁了,饱一顿饿一顿,经常不能不靠幻想来满足自己的生理和心理需要……如果把我那些性幻想都写出来,那么那本禁书《金瓶梅》则绝对可以作为一本教育孩子“八荣八耻”的儿童读物。<br />我很投入,这点老板娘也看出来了。有一天,有客人送来一大捆鲜花,是送给夜总会一位小姐的生日礼物。老伴娘惊喜万分,说这样的事还没有发生过,肯定和我的工作有关。那位小姐也承认了,那天根本不是她的生日。是我给她编写了五年前她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男朋友为了给她送花而被摩托车撞死的童话故事——<br />老板娘想起我成为“常驻作家”后的种种赏心悦目的事,把最近收入的增加部分归功到我身上。她把我拉到一边,神秘地说:“怎么样,今天选一个,只要你说,要谁是谁,要两个都可以。你不去试一下我们的小姐,又怎么能够搞出不同特色……”<br />我婉谢了,不是我不想,更不是我虚伪,而是我从小受到了严格的教育,而且一直是好学生。成人后我也不是没有试过,但只要是涉及到金钱的嫖娼,我一律霎时阳痿,而且毫无例外。黎海知道我的困境。所以我哪怕靠想象,也绝对无法嫖妓,这也让我无形中有了道德优势,特别是在我发现无论是身边人还是久已不见的老同学、老朋友都或多或少地逢场作戏过,我的道德优势就更加突出了,虽然这道德优势是靠临时不举维持得来的。<br /><br />                             四<br /><br />黎海再约我吃饭已经是五个月后的事了,我坚持这次由我请客,他爽朗地答应了。看到我满脸凝重地研究菜单,他在旁边暗暗窃笑。<br />“笑什么,”我喊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们一样有得报销,我可是用自己挣的血汗钱请你吃饭。”<br />“哈哈,杨子,别逗了,还血汗钱呢。不过我真高兴,老同学你总算走上社会主义康庄大道了,这不就得了,别整天和自己过不去。”<br />我不吭声,也不招呼他,自己先喝了一大口闷酒。<br />“我们本来就应该这样生活,我们这种人——”<br />“我们这种人?”我把酒杯重重放下,“局长大人,我们两个是同一种人吗?用你们的行话说,我们两人是一个道上的吗?”<br />他怔了一下,叹了口气。“杨子,我们两个当然是同一种人,我们虽然都没有家庭背景,但都是通天大学的高材生,出来后都能够进入有铁饭碗的单位工作,悟性不错,又接二连三地遇上百年难遇的经济大变革、大机会,虽然后来你辞职出国了,但回来后也仍然不失为一名精英。”<br />“精英?”<br />“是的,精英,不管你承不承认,我们都是社会精英。我知道当今社会发展不平衡,有很多不公正的现象,农民失地工人下岗,城市平民生活在现代化的门外等等,可是,不管如何,像我们这样的精英永远是精英,不管是否拥有铁饭碗,是否有工作。就拿你来说,不管怎么变革,你总能找到一碗不错的饭吃,就看你愿不愿意了。可是,让我怎么说呢?你偏就不愿意,硬要去为什么弱势群体抗争,要踏平天下不平路,去反对势力强大的贪官污吏和利益集团……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傻?其实,你最终要反对的就是你自己!”<br />我大吃一惊,这话我可是闻所未闻。黎海注意到了我的吃惊,却故意不慌不忙,喝了几口酒后才慢吞吞地继续说。<br />“我喜欢这样一个比喻,那就是我们国家的经济发展使得收入这个大饼越做越大,但分配却是不公平的。九亿农民、几千万下岗工人以及另外几千万城镇贫民并没有因为饼大了就多分了点。那么这块越做越大的饼到底都分给谁了?我不否认最大的获利者是贪官污吏和官商勾结的权力和财富精英们,可是,杨子,我们也是获益者呀。看看我们的同学,几乎都当了处长、局长,还没有脱贫的就剩下一两个了。当初你如果不辞职,早就接近权力精英了。就算当初你出国回来后再次融入大潮流,重新开始,也应该可以进入知识精英阶层的。可是,看看你,你现在却整天为农民和弱势群体叫喊来呐喊去,你到底想干吗?如果中国真按照你说的搞了民主,都以一人一票的方式来决定国家前途的话,你想那九亿农民还不马上投票把国家退回到毛泽东时代的大锅饭?这些年绝大多数没有发财致富的民众还不投票把这个大饼给平均瓜分了,我们能分多少呢?……再说,你整天上网写那些没有用的东西,你以为有人看吗?”<br />“当然有人看……”我抗辩道。<br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有谁在看——现在上网的人大概一个亿,你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吗?九亿农民和下岗工人,还有城市贫民,有几个有时间和金钱坐在电脑前慢慢浏览呢?你是否意识到,现在上网的人都是中国十三亿人口中生活水平最高的百分之十?前天我打印出了一个资料,是关于中国的人均收入在世界一百多个国家中的排名,结果我发现我们竟然是接近非洲最穷的国家之中的一百二十九位——这说明什么?你已经点完菜了,我告诉你吧——我们国民的平均收入吃不起几顿这样的饭——我说的还不清楚吗?饼就是那么大,瓜分起来人人都吃不好,看清现实的人就应该先让自己和亲戚朋友吃饱喝足!这就是社会现实!说到贪污腐败,我们这些所谓的精英有谁是干净的? 即使贪污的不是金钱,那么腐败的也绝对是我们的道德和良心……”<br />黎海一边喝酒一边滔滔不绝,我听得惊心动魄,最后我嘴角带着嘲笑地打断他:“这就是一个公安局长的高论?让我们如何信任你去保护市民、消灭犯罪……”<br />“这个你放心,看到犯罪,我决不手软,法律是要维护的——”<br />“例如说贪污腐败,你如何对付?”<br />“很简单,只要上面交代要办的,我都一查到底——”<br />“如果不是上面交办的?”<br />“那就要适可而止!——等等,我知道你会乘机讽刺几句,可是,任何一个公安局长都会这样,否则,我们查不过来,而且如果不知进退,一味勇往直前,往往会走进死胡同,甚至死路一条!杨子——这是无奈的事实,你说现在的公务员,现在的精英有谁不贪污不腐败的?你现在去随便查一个局长,看看他的屁股是不是干净的?你再去随便抓一个商人来,我保准查出他们偷税漏税或者行贿的记录?你再去弄两个知识精英过来,我一分钟之内让他们痛哭流涕地坦白自己灵魂深处的罪恶——既然大家都这个德性,不如就结成攻守同盟的精英联盟!”<br />我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叹息一声:“只要能弄到钱,不择手段都可以吗?”<br />“话是这么说,不过如果你撞到枪口上的话,那就只能自认倒霉了。例如贪官污吏受到法律惩罚的比例不到百分之一,但如果你成为这百分之一,那就自认倒霉吧,法律是无情的!”<br />“我明白了。”我淡淡地说。<br />“明白就好,别再忘记自己是谁,整天以农民的代言人自居,动不动就装模作样为弱势群体呐喊两声,你不是他们,永远不是。中国农民如果想改变自己的处境,他们一定有自己的办法,如果有九亿人,却自甘堕落,你又何苦跳出来呢?别忘记,历史上太多打着农民的旗帜招摇撞骗,发动农民和弱势群体推翻一个个独裁暴政的例子,结果又怎么样?当年国民党不是实行三民主义,还和西方的民主更接近,而且他们也不主张土地公有,不是也被农民组成的中国共产党军队硬是赶到了台湾……”<br />黎海大概有些醉了,扯得越来越远,我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他,再次大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用说啦。”<br />“明白就好,虽然有点晚,但希望你不要自暴自弃,好好赚钱,争取改当一个财富精英,或者不如你就当一个知识和财富相结合的双料精英,加上我,我们就是三料精英啦……”<br />“不择手段赚钱永远都不会晚。”我嘴角挂上不易察觉的微笑自言自语,“看起来不当精英还真是无路可走——不过话说回来,我怎么一直没有当精英的感觉呢?”<br />“我靠,老同学,这你就不懂了,你得去找感觉呀——”黎海笑着说,挺了挺笔直的西装。<br />“怎么找?”<br />“你得穿戴像个精英,谈吐像个精英,而且要去泡酒吧,去泡白领丽人,要去听爵士乐……”<br />“哈哈,原来不是当了精英就有感觉,还得去找感觉呀。”我也笑着一口把酒吞了下去。<br />“好好,老同学,这我就放心了。我仿佛又回到了大学宿舍,我们那时可是有共同理想的……哎,对了,我觉得你完全放弃写侦探小说很可惜,不如,我有机会的话继续向你提供素材,你还是用业余时间写写吧。”<br />我停住笑问道:“奇怪,你不是反对我写侦探小说吗?现在你的态度怎么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br />黎海“呵呵”傻笑了一会,轻声说:“不同了,不同了,现在你的屁股坐正了位置,再写出来的东西也会不同的,你要多学习人家海岩,写出的东西都是以歌颂人民警察为主的——你今后不妨写写我,你知道,现在正值十七大前夕,地方政府也临近换届,广海市老政法委书记就要退休了,这空缺不是法院院长就是公安局长接任,我没有优势呀。你老同学要帮帮我,我现在还算不上权力精英,不过如果能够进入市委入主政法委书记的位置的话,那就不同了。”<br />我点头答应他,随后,我们叫了一瓶五百元的蓝带,连连碰杯。分手的时候,黎海说过几天他出差,请我帮他接送孩子上学放学,我爽快地答应了。<br />*                          *                    *<br />把黎海送到小车上,吩咐司机送他直接回家。我自己则一摇一晃地信步走去。<br />不知道我和黎海关系的读者可能会认为我很窝囊,其实不然。过去无数次我都对这位身居要职的老同学口诛笔伐,毫不留情。而且,在我以他为原型的小说中,他都被塑造成一个可怜的小官员,我自己则是大义凛然的为了理想和思想而斗争的无业游民,我经常对他耳提面命,让他认清现实。<br />他对我是又爱又恨,我想他等这个机会很久了。如果没有说错,他安排我到“天上人间”夜总会工作就是“阴谋”的一部分。不过,我没有选择,因为我没有钱了。<br />就这么简单的道理,不管你要为民呐喊,或者是当一个人模狗样的精英,没有钱,你鸡巴什么也不是。<br />再说,黎海说得也有道理。过去二十年,我们两人一直这样互相嘲讽,互相教训,甚至互相侮辱,正是在这个关系中,我们才一直能够共同进步、共同发展。<br />这不,这些天,当我暂时把什么理想和思想收起来,每天在美女如云的“天上人间”钻来钻去的时候,生活和口袋一样都慢慢充实起来了。<br />不过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散步了,以前常常这样走来走去,观察居民生活,特别是关注民工情况。现在再看到路边那些脏兮兮的盲流,我感到一些不适。按照黎海暴露出来的理论,中国经济发展的大饼就这么大,如果我们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以及他们那些国家公务员不乘机多切几块,那这些盲流就会来分了,到时大家都吃不好,甚至吃不饱。<br />我愿意和那么多盲流瓜分这块大饼吗?嘿嘿……<br />“哎呀,你碰到我了。”<br />“哦——对不起,我没有看到……”就在我边走边想的当口,不小心撞到一位民工身上,他由于身上扛着重物,摔得四脚朝天。<br />我把他扶起来,这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农民工,黑得发亮的皮肤,中等个头,墩墩的很结实的样子。因为疼痛眉头紧拧在一起,但他仍然挥挥手,对我点点头,让我走。我看到他背的重物散落在地上,觉得很过意不去,坚持要送他到目的地。<br />他的目的地就在马路对面,我抬头一看,不觉惊讶地叫了出来,这里本来是一个乱草地,但此时却已经平整成工地,一栋楼房拔地而起——我才半年没有来过。我问这里是什么工地。<br />“是学校,民工子弟学校。”那民工说,话语里透出强烈的骄傲。<br />我更加吃惊,才短短半年时间,怎么就有了这么大的变化?我以前一直关注民工子弟上学难的问题,而且到处呼吁,但广海市至今还没有一所民工子弟小学。没有想到,就在我穿梭在美女的奶子和大腿之间时,广海市第一所民工子弟学校竟然悄悄破土动工而且有了一定的规模。<br />我继续追问,这位民工说自己就是来帮忙的。他说,这所学校是新市区政府做计划的,并且拨款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二则由社会集资,可以以捐款的形式,也可以贷款,建成后从学生交费中收回来——那位民工说,贷款有点困难,目前主要是向社会募捐。<br />这位民工叫康伟。据他说,他以前一直为到了入学年龄的儿子入学难而伤脑筋,现在自己儿子的入学问题虽然已经解决了,但还是时时想到其他农民工的子弟。当他听到有一个自筹资金的民工学校即将动工时,决定没有工作的时候,主动过来做义务工。<br />看到我对他竖起大拇指,他腼腆地笑了,他说,由于拿不出钱才来贡献力气的。而且,象他这样不要工钱来打工的不止他一人,有三十多位呢。<br />我有些感动,不过没有想到要掏出口袋里的钱捐献一些,我觉得我可以干点其他的,我的钱不多,但主意点子并不少。我提议他带我去见筹备处的负责人。他憨厚地笑了笑,擦擦头上的汗,就带着我进到工地一个棚子里。<br />负责人姓郑,一个六十多岁的瘦小老头,十五年前也是一名南下的民工,后来在新市区政府工作,本来已经退休了,听说区政府计划盖民工子弟学校,他主动请缨。看得出来,他是那种热心人。我也看出他对突然上门的我报有很大希望。在他热情洋溢的讲述中,我有好几次把手伸进裤子口袋,捏住靠近鸡巴的钱袋。<br />不过我始终只是微笑相对,没有犯傻。我告诉他,我很想帮点忙,我说我是一名作家——真奇怪,以前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作家,自从在夜总会工作,靠文字挣来了工资后,我开始毫不惭愧地称自己为作家。<br />他们听到作家这个名字,有些茫然。这也难怪。我解释说,也许我可以为他们的学校宣传宣传,发动广海市各阶层踊跃捐款……<br />老郑一听就来了劲,他说迄今为止,学校筹备处只能从民工以及那些以前的民工现在的老板那里募捐到一些小数目,如果我能够写一些介绍文章,呼吁社会各界来关心民工子弟学校的话,那就太棒了。<br />我们谈得很好,我离开时,老郑率领大家把我送得老远。<br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构思如何写一篇感人的文章,打动广海市各界特别是精英阶层捐款建造第一所农民工子弟学校……我觉得这让我今天吃饭时积聚的罪恶感减轻了一些。<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2.9.2006 06:47
<br /><br />    五<br /><br />老同学黎海出差时,有时我会去帮他接送他们的宝贝儿子上学放学。因为他爱人也比较忙,而且不会开车,遇上刮风下雨,实在不方便。反正我也有时间,而且,我很喜欢小孩子。黎海的儿子叫黎小明,七岁,上二年级。父母也不管自己住在哪里,就早早打通关系给儿子弄到了本市最好的东山小学的入学指标。早上塞车时,从他家里到学校几乎要用一个小时二十分钟。我劝他们就让儿子在楼下的小学就读,他和妻子都跳起来数落我什么也不懂,他们说,只要孩子不是先天有问题,读东山小学几乎就能保证儿子进入重点中学,那可是精英中学……<br />我只好摇摇头。路途遥远,保姆帮不上忙,所以他们夫妻就很辛苦。能够帮老同学排忧解难,我也就不推辞了。<br />东山小学处于市中心,市政府和人大办公楼之间。这里寸土寸金,学校空间被一再压缩,三栋八层高的教学楼之间只剩下两个篮球场,学校也被带铁丝网的高高的围墙铁桶似地围了起来。学校四周都是繁忙的街道,我只好把黎海的车停在人大大院,牵着黎小明的小手向学校走去。社会治安不好,每一次都必须把孩子送到学校大门口,看着他们进入门卫森严的学校。<br />我喜欢送黎小明上学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学校门口观察各种父母,上学放学时,学校门口挤满了翘首以望的家长。看着他们脸上对子女问寒问暖的表情,看着他们来去匆匆的样子,还有那些在日常生活中也流露出的望子成龙的神情,很有意思,有时让我想到其他的事情,对我的写作很有裨益。<br />东山小学原来是市政府和人大的机关小学,属于高档次的小学。一大半孩子都是父母开车接送上下学的,有些甚至有专职司机负责接送。<br />我看到黎海活蹦乱跳的背景消失在大门里,过了一会才转身离开。突然碰上一张熟悉的脸孔。我怔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个和接送人群里一张张面孔极其不协调的黝黑粗糙的面孔是谁了。<br />康伟!就是我前两天在民工学校工地上见到的自愿工。他憨厚地冲我笑,我也冲他点点头。走了两步,我又停下来。他搓着手走近我,我们交谈了起来。<br />我惊奇地听到他是来送自己儿子上学的,他看出了我脸上的惊奇,两只手使劲搓了搓,憨厚地说:“我和娃子他妈都没有读过什么书,到城市来也只能干些脏活累活和苦活,我们合计,怎么也得让儿子读书,还要读好学校——”<br />我点点头表示赞赏,但心里还是有疑问,读书和上好学校肯定是每个家长的愿望,问题是一个民工的子弟竟然能够送进东山小学,虽然我并不知道东山小学的入学条件,但从周围家长情况来判断,应该是非常严格或者说非常昂贵的。<br />不过,眼前年轻人的憨厚深得我好感,我想,如果我再写反映农民工生活的书,主角就要以他这样的为原型:衣服有补丁,却很干净;脸上虽然被劳累和贫困刻下了深深的印记,但却不显麻木;憨厚显示其内在的正直,自己虽然没有读书,但却知道读书的重要性,这又展示了他的眼光;在那个民工学校工地义务帮忙则让我窥视到他心中朴素的爱心——那是一种阶级之爱……<br />我和他一路走过去,不觉来到了人大大院门前。我提议,由我开车送他,他推辞了一阵。上到车上,他很不自在。<br />“杨先生的孩子也在东山小学读书?”<br />“不是,我帮朋友送孩子,这车就是那朋友的,他在公安局工作。”<br />康伟好奇地打量车里的装备,我提醒他,他才回过神来,他说今天也没有什么工做,不如送他去新市民工学校工地。<br />正好,我也想去一趟。自从我写的为广海市第一所民工学校募捐的煽情文章登出后已经有三天了,我也应该去见见老郑。<br />车子在工地办公棚外停下来,还没有熄火,老郑已笑眯眯地打开了车门。估计是我那篇写了一晚上的煽情文章起了作用。<br />进入工棚后,老郑就机关枪似地说开了。他说三天前我的文章在《广海日报》登出来后,他已经收到了两百多个电话,现在电话还响个不停。打电话来的有社会各界人士,大家纷纷表示赞赏和支持,很多人都捐款了,还有一些领导联系来视察,并表示要组织单位职工到这里来义务劳动,进行先进性现场教育会……<br />“捐到多少钱?”我打断他问。<br />“有,有,你看——”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银行单据,“这三天的捐款人数超过了过去三个月,你真行,没有想到作家怎么厉害。”<br />我一边享受他的吹捧,一边快速地翻阅这些银行存款单据,五元、二十五元、十元、九元……足足有五十多张,不过越看到后面,我心越往下沉——<br />“就这些?”我把单据还给老郑。<br />“五十八个人呢,才三天,这还不多?”老郑兴奋地说。<br />“总共有多少钱?”我问,心里希望我刚才看错了小数点。<br />“总共一千八百六十九元……扣除银行收费——你知道每次小额存款都要扣手续费的,我们三天共收帐一千七百三十元……”<br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大腿根,就算不计算我那晚通宵达旦的劳务费,我找人在报社买那块发表文章的版面也花了我六百元的广告费呀。这些我不好意思说,一个作家要买版面登文章,够掉价的。<br />“学校建设总共还缺多少资金?”我问。<br />老郑尴尬地收起了笑容,表情慢慢暗淡下来。“还差两百五十万,如果没有大笔资金进入,下个月就要停工了——难呀……”<br />他停下来,闷头抽了一会烟,抬起头说:“杨子作家,不管怎样,真得谢谢你。我们办了这么久,也只有你来看望过我们,再说,你那文章写得真好,好多民工读了你的文章都主动来做义工,我们现在都不用请小工了。你看,我还记得你文章里的话:‘……义务教育进行了五十多年,为什么民工的孩子还无学校可上?’‘城市那些享受义务教育的精英们应该思考一下,五十年前,不正是这些农民兄弟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推翻国民党腐败政权,最终让你们过上了社会主义特色的好生活,现在是时候拿出你们的一小部分来回馈让你们翻身得解放的农民子弟了,为他们的孩子建一所学校……’写得真好呀!”<br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说,写得还不够好,因为没有抓住那些有钱人的注意力,否则就不会只有这么一千多元的捐款了。<br />“那杨子大作家,你再写写看?”老郑满怀希望地看着我,“也许写多点就好了,我想了,这次我们把银行帐号留在文章后面,让想捐款的读者直接去银行存钱或者转账,也少了手续费,我们兴许可以募多一点……”<br />还能写什么呢?我想了一会,也想不出个道道。但又不想破灭他们心中的希望,老郑脸上露出的疲惫和苍老也让我不忍,于是我答应他们回去后好好想想,争取有所突破。<br />老郑一群对我千恩万谢,把我送进车里,看到我车开了老远,还在那里依依不舍地挥手。<br />*                       *                       *<br />我的心情很沉重。我回到了夜总会,这里上午不开门接客,冷冷清清。我一个人在有点霉味的大堂喝茶,不久我闻到一股香奈尔的香味,抬头一看,笑容满面的老板娘从门外一阵风地冲进来,一堵墙似地堵在我面前,只是她浑身的肉还没有完全停下来。<br />“正想找你呢,大作家——”<br />“找我?”<br />她神秘兮兮地拉着我进入到最里面的一个包厢。坐下后,老板娘还无法掩饰兴奋。她把臃肿多肉的身体朝我挪了挪,压低声音尖声地说:“有任务,有新工作呀。”<br />我看着她。<br />她故作神秘地说:“我刚刚接了几个包月的工作,是大客户——本来我是不敢接的,但想到有你在,我的胆子就大了。”<br />我还是没有搞懂她在说什么,所谓包月就是有老板把小姐以月租的形式租借出去,按照小姐的质量划分,费用从两万到五万不等,不包括给小姐的费用。不过,现在的妓女市场是供大于求,而且货品更新换代得很快,寻求月租的老板是越来越少了。所以,听到老板娘说她一下子拉到几个月租,我以为是为此兴奋。不料她还没有说完:“你知道吗?杨子大作家,这几个月租最便宜的一个月都有八万,最贵的……嘿嘿,你猜猜?”<br />八万的月租费已经违反市场规律了,我心中不觉一怔,最贵的我实在猜不出。就我所知,我们这里并不接待中东石油国家的阿拉伯王子和非洲的败家子。<br />她得意地竖起两个手指,“二十万,二十万人民币呀!”<br />我惊呼一声,也替她和我自己高兴,最近,她给我的奖金也和我的工作挂上了钩,这说明……我不好意思再想下去。<br />“可是,”她突然收紧了全身肌肉连同脸上颤抖裂开的笑容,“可是不容易呀——我是冒了险,谁让我养了个大作家呢,养兵千日,用于一时呀……”<br />从这个颇有风味的胖婆娘老鸨的口气里可以听出,我这次如果完成任务,肯定会有不少的奖金,否则,我靠,她敢用“养了个大作家”这种口气对我说话?看我不一拳打进她的肥肉里去……<br />“人家要的本来是高档货,都指明要在校大学生,有一个要十八岁以下的处女,还有……”<br />“老板娘,你等等,我们这里好像没有这种货色……”<br />“我知道我们没有这种货色,就是广海市也找不出几个这样的货色了,否则人家怎么会找到我,谁不知道我手里的货色虽然国色天香,但怎么也值不到这个价钱呀——不过,虽然我这里没有这样的货色,可是我有你这个货……大作家呀!”<br />“你把我弄糊涂了——”我说,我是真的糊涂了。<br />“听我说,”老板娘靠近说,嘴巴几乎碰到了我的脸。“这些都是大老板或者大干部包租下来送去伺候孝敬上面的领导干部的。”<br />“上面?”<br />“就是省里的领导干部,你不知道北京正要召开十——十……”<br />“十七大?”<br />“对,十七大,我们这里也正值政府换届,大家都急了,买官卖官的战斗早打响了,广海市本来就有一批高档的美女平时就作为出租之用,虽然也没有几个大学生,但绝对有那个水平,哪知道这次换届搞得很有规模——听说涉及到权力斗争呀——这咱可不管。就因为规模很大,所以早在一个月前,广海市可租来孝敬省里领导的高级女人都用完了,这不,他们想到我,让我无论如何找到美女大学生。”<br />“那你就去找大学生呀。”<br />“你个笨蛋,哪里真有大学生?就算有,哪里又有几个是美女?就算有一两个美女大学生,还不早就被人家先下手为强,剩下的不是性冷感,就是高度近视得里连鸡巴和手指头都分不清,再说现在就算找到大学生,怎么能够培养她们上床的本事。”<br />“你的意思是要用夜总会的女孩子顶替?”<br />“是的。”<br />“那怎么行?她们还有处女吗?再说,她们那谈吐,如何可以作为性贿赂去完成任务,你要是把事情搞砸了,岂不弄巧成拙……”<br />“关于处女,你放心,现在的人造处女膜已经以假乱真,而且每次都可以鲜血淋淋——我倒是担心她们的身份,再怎么弄,她们都是夜总会的小姐,哪里象个大学生。”<br />“是呀,你可真有胆量接下来。”我说。<br />她看着我,皮笑肉不笑的,直看得我头皮发麻。“杨子大作家呀,我刚刚说什么来着,我不是有你吗?我决定了,这个任务就交给你,我把夜总会最漂亮和有品位的小姐挑选出来,一个星期后,我要你交给我一批德才兼备、又红又专、知荣知耻的大学生。”<br /><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4.9.2006 14:56
六<br /><br />麦当娜、阿媚、小娇、李丽和小红这“五朵金花”当天就被挑选出来集中在夜总会最大的一间包房里,先是由老板娘开门见山地训话,随后,我轻轻咳嗽了一声,矜持地开始了带有探索性质的特训课程。为了确保质量,这次是脱产特训。<br />老板娘不把我当外人,进一步向我透露了这些即将租出去的“女大学生”的服务对象和任务。这对于我的工作真是帮了大忙,否则我真不知道如何下手。<br />按照匿名客户要求,丰满的麦当娜是去侍候省国土局局长的。资料显示,国土局局长已经五十五岁,工农兵学员,对毛泽东诗词特别感兴趣,喜欢丰满的女子。目前有三个情妇,其中一个由于体重下降而失宠——针对这些特点,我重点培训麦当娜朗诵诗歌的能力,给她一个师范学院中文系一年级的身份,另外让她每顿都去麦当劳快餐厅吃汉堡包,喝可口可乐,这些东西可以增肥。<br />阿媚是本市一位副局长买单,送去侍候的对象是省委组织部的一位处长,这位处长只有三十来岁,正牌大学毕业,还常常在省级报纸上发表颇有水平的文章……这使得我给阿媚安排专业时,煞费脑筋,最后也只好把她编成省卫生学校的外科系学员——好在阿媚对男人和自己的身体都有很深的认识。<br />李丽是陪省建设厅副厅长,出钱租下她的老板财大气粗,表示一个月不行就两个月,两个月不行就半年、一年,不管我们用什么方法,只要达到他的目的就可以。他的目的比较明确,就是要副厅长出面,把广海市旧城区计划改造中的西城改建项目拨给他的公司负责。<br />租小红的主正是经常嫖她的广海市扶贫委员会主任,不过这次租小红是送到省里去陪上面领导干部的,扶贫委员会主任一直想调动到省里,在那里退休。这次大规模的政府换届是他最后一个机会——对小红的培训我最省心,因为,这位扶贫委员会主任在长期嫖宿小红的时候,从来没有放松政治思想教育。我根据这一情况,因势利导,让小红成为广海大学政治系二年级学生,职务是班长。<br />小娇年纪最小,也最漂亮,我始终没有搞清楚她到底满了十八岁没有,反正外面随便可以买身份证。她这次的任务比较艰巨,她要扮演一名在校高中生(可是她小学都没有毕业),而且要是一名处女——无论我怎么问,老板娘都不肯告诉我小娇的使命是什么,最后我威胁说,不知道对象,我如何培养?老板娘无奈地说,她也不太清楚,但据说有可能会随着领导到北京开会的……这是一个半年期的长期租约,老板娘让我多费点心思,把她培养成天真可爱、知荣知耻的高中妹……<br />随即我投入到紧张的教学工作中,上午政治学习和普及知识教育,下午个别辅导和训练。好在这些工作都没有超出我的专业,也是我平时比较关心的,所以可谓得心应手。<br />没有想到,政府换届也给我带来了工作和机遇,不过就是太忙,让我暂时忘记了其他的一切,包括答应帮人家民工子弟学校写文章募捐的事。<br />看起来,为政府换届紧张工作的不只我一人,在我日程安排最紧张的时候,黎海打来了电话。电话中他请我帮忙这两天送一下黎小明上学放学。我说太忙,他说忙什么,夜总会白天又不开门。我没好气地说:我在为十七大和政府换届做准备。<br />他听后好一会不说话,我问怎么了。他说,你真厉害,你怎么知道我在为政府换届忙。<br />他误会了,以为我在含沙射影说他,我并没有解释,只是反问:“你真在为政府换届忙?”<br />“哎——”他在电话里长长叹了口气,“如果只是忙也就算了,我担心我忙来忙去忙不出什么东西,最后还把自己忙坏了。”<br />我没有说话,他接着说:“每次政府换届都是这样,上面要求公安把所有积压的涉及公务员领导干部的案子都要尽快处理和了结,不能拖到政府换届后。可是哪里那么容易了结,何况还有新的案子不停涌出来,比平时多了好几倍……老同学,真希望你能够帮我一把……”<br />他是真情流露,声音里露出可怜,我打断他说:“算了,别说了,我就送吧,我再忙,也比不上你呀……”<br />第二天也就是“五朵金花”的特训进入第四天,老板娘计划要来初步验收。所以一早我就赶到黎海家,赶到时,家里除了保姆和黎小明外,他夫妇俩都去上班了。我带着黎小明上学。<br />停好车后,我急忙打开车门,牵着黎小明的小手朝学校走去。虽然我一路都在想今天的验收以及我最后三天要做的事,但接近东山小学时,我还是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异样。我先是从和我擦肩而过的家长脸上感觉到一种类似紧张和压抑的表情,再走近一些,发现今天校门口集中了黑压压一片人,马路上的车也堵塞了来往的交通,仔细看,发现都是送孩子上学的家长们。<br />我放慢脚步,走进这不同寻常的气氛里。那些车平时放下孩子,看到孩子消失在学校大门里也就疾驰而去,今天却有十几辆停在路上,完全不顾及这条路是不能停车下客的。再扫一眼身边的家长们,虽然都是一些熟悉的面孔,天气也不冷不热,但每一张面孔不是罩上一层寒霜,就是笼罩在一头冷汗里。而且,家长的人数远远超过了平常的规模,人群没有发出什么噪音,可是我却分明听到阵阵让人不安的惊惧和惶恐的呼吸和叹气。<br />学校出什么事了?还是昨天的新闻报道了什么?我开动脑筋,也没有想出所以然来。牵着黎小明好不容易挤到大门口,发现这里送孩子的家长好多都不愿意离去,甚至发生了推撞。我把黎小明送进大门,学校门卫点了点头,在本子上记录了一下。我本来也想多站一会,看看家长们说什么。但同平时吵吵嚷嚷相比,今天人数超过平时好几倍的家长显得异常安静——一种不祥的沉默。<br />看看手表,我发现不得不赶回“天上人间”。<br />赶到“天上人间”时,麦当娜、小红等五朵金花已经东倒西歪地等在那里。她们平时习惯夜生活,脱产学习期间,我规定她们过上正常的学生生活。虽然至今她们都能够九点以前勉强爬起来,但整个上午,都像鸦片烟瘾发作一样东倒西歪、呵欠连天。<br />我又简单地交代了一下,不久老板娘就带着她的香奈儿味道一阵风地冲了进来。她手里拿了厚厚一叠打印纸,挥了挥说,这是那些租客出的一些考题,如果这些题目都通不过,那就不用见面了。<br />然后五朵金花一个个进入老板娘的办公室。一个半小时后全部结束,小姐们一个个累得好像被轮奸过一样,这时老板娘叫我进去。<br />我看到老板娘脸上严肃的表情,心里直犯嘀咕。她把那些“考卷”推给我,我扫了一眼,有些不解。<br />“真有你的,几乎是满分!政治和时事一题都没有答错,其他的也只是少量错误。你可真厉害,我的这些小姐我是了解的,大多连西藏是哪个国家的都搞不清楚,经过你这一调教,竟然口若悬河,好像国务院发言人一样,哈哈……”<br />我忍不住暗暗得意。我靠,我是谁?如果我找对路子,又不走那么多弯路,早到中南海讲课了——不过我突然打住了,因为,老板娘脸上的表情还是很严肃,并没有分享我的得意。<br />我看着她。她抬头看看我,喃喃地说:“不过,我还有一个最大的担心,杨子作家,她们虽然通过了这些考题,而且谈吐也今非昔比,可是我刚刚也注意到,她们的行为举止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们仍然是鸡!”<br />“她们本来就是鸡。”我没好气地说。<br />“可是我们要的是品学兼优的大学生,是纯情少女呀,怎么办,怎么办……”<br />“这——这、我可能无能为力。”我小声说。<br />“可是,如果连你也无能为力,我还能指望谁?”她说着,打开抽屉,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信封推给我。“辛苦了,杨子作家,这是一万元补助,你肯定有办法的,就是没有办法也得想办法,不但要纠正她们身上明显的鸡的动作、举止,而且还得提醒她们和那些老家伙睡觉时不要太放肆……”<br />难道还要让我指导她们房中术不成?我咽了口口水,到喉咙的唾沫和话也吞了回去。<br />“时间来不及,我全靠你了,杨子,你一定要再接再厉,再创辉煌。我真想不起还有谁可以帮我,我建议你今天可以带她们到一些大学和高级办公楼出入口实地观察学习一下。对了,我想起来了,本市最有风度和品位的二奶是工商局蔡局长分别从广州、长沙和江西老区带回来的三个情妇。她们的地址我都有,你不妨带我们的小姐到人家门口去等等,如果能够看到蔡局长的二奶出来散步,就好好学学人家的行为举止,那可是有口皆碑的。”<br />当天下午,冲着一万块钱,我开上公司的面包车,带着五朵金花到市区转悠。这不是我的专业,但时间紧迫,我不能袖手旁观。<br />我带他们到广海大学门口,她们盯着那些大学女生看,还冲她们乱招手,嘻嘻哈哈地,评头论足。看了一个多小时,连我自己也觉得这些大学女生太没有品味,于是开车到办公大楼。这里的白领丽人一个个窈窕淑女、目不斜视,高跟鞋把包得紧紧的屁股抬得老高,但稍微细看,她们那屁股一个也比不上我车上的这五位的有吸引力。最后我只好按照老板娘的指示,来到那位工商局长二奶居住的小区。但我知道能够碰上这些二奶的机会很渺茫。<br />没有想到的是当我们车子进入小区后情况起了变化,首先是李丽最先认出了这里,她说她来过这里,这里是“二奶村”,当然是绰号。随即车上另外几位也都七嘴八舌,原来她们都有认识的姐妹或早或晚光荣地进驻过这里,她们都很羡慕。<br />原来这里就是传说中的“二奶村”,我不觉放慢车速,仔细打量两边的景物和过往的行人。两边的店铺以小食店为主,走不到一百米,竟然有三个专门出售塑胶阳具的性用品商店,商店门口坐着很多无所事事的男女,男的个个英俊年轻,一看就知道是和塑胶阳具有同样功能的小白脸。再看那些女人,我这才大吃一惊,发现来对了地方。<br />我找到一个人流较多的路口停下来,转头招呼五位学员,开始以路上经过的优雅的二奶为例子,悉心指导她们留意修改自己的步态身姿……一开始她们还能够集中注意力,但不久我的评论就被呵欠声打断了。<br />我盯着打呵欠的李丽,其他几个也不甘示弱,麦当娜大喊一声,“哎呀,你们看,我脸上有一个小豆——”<br />随即她们几位都抛下了我,开始研究麦当娜脸上的青春痘,接着七嘴八舌地发起了牢骚。<br />“脱产学习,憋死了,能不长青春痘!”<br />“我真受不了,昨天晚上我都自摸了……”<br />“哦,老娘五年都不用自摸一次,可是这次也受不了,真烦——”<br />“不知道还要学习多久,真想今天……”<br />……<br />最后她们几人都转向我,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最后小红代表她们提建议了:“杨子作家,杨老师,不如今天晚上放假,让我们回夜总会陪一下客人吧,难受死了,不收钱我们也愿意,五天都没有人搞了……”<br />“不行,”我大声说,“就是我同意,老板娘也绝对不答应,除非你们不想干了。”<br />她们一听,都安静下来,但每个人眼里都有失望和责怪,嘴巴都翘得高高的。我只好解释:“你们的任务非常重要,你们下个星期就要奔赴重要的工作岗位,你们跟的那些人都是有品味的高级领导干部,我好不容易让你们脱离了夜总会的低级生活,才五天你们就受不了了?现在把你们放回去,和那些寻花问柳的男人混一晚上,保准你们把这几天所学忘得一干二净,我不是前功尽弃。”<br />“那不如——对了,不如你搞我们吧……”<br />“嘻嘻,这可是好主意,杨子老师,老板娘不是说你也要教我们床上的礼仪吗?”<br />“今天晚上的学习就改成你来操我们吧,也好当场指导,嘻嘻……”<br />这些小姐,一边说一边把手伸了过来,我满脸通红,连连推开她们乱摸的手。<br />“咿,我知道了,杨老师哪里看得上我们这些残花败柳,人家呀,最喜欢的是——”小红说着就用手一指后排座位,“小娇!”<br />小娇很少参加她们的胡闹,这次被小红一指,竟然粉红了脸,看得我一阵春心荡漾,不知道是这小女孩天生丽质,还是我这几天“知荣知耻”的教育在她身上起了作用。<br />就在我稍微一走神、一犹豫之下,那四个淘气的女孩子竟然把小娇硬是抬起来推到了我的身上,小娇半推半就就落到了方向盘下我的大腿上,我浑身一抖。小娇也跳了起来,不过我敢肯定她感觉了我的坚挺,她满面通红,竟然不自觉地流露出处女的娇羞。<br />“杨哥,这么硬,都碰疼我的脸了……”<br />自从十年前在路上被一位孩子叫了声“大叔”之后,“杨哥”这个称呼就渐渐成为我的历史,到今天我已经四十的时候,又听到了几成绝响的“杨哥”,而且是一个十七岁少女娇声娇气的呼喊。十分钟后,我握方向盘的手还在微微颤抖……<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5.9.2006 00:10
七<br /><br />送五朵金花回到“天上人间”时已经四点半了,我得赶紧去接黎小明放学。路上我才想起今天早上在学校感觉到的那种气氛,心里觉得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br />下班时候路上车辆很多,我把车停到人大大院时,放学已经十分钟了。我一路小跑,老远,我就看到出事了,黑压压的人群头顶上有警灯闪烁……<br />一口气跑到大门口时,我清楚听到一声高似一声的女人的凄厉尖叫声。我冲过去。由家长组成的人群还是相对沉默,只是脸上都明显露出了恐惧的表情。我好不容易挤到大门口,发现尖锐的叫声来自铁门里一个躺在地上打滚的女人,她的打扮好像农村民工,脸上被鼻涕和眼泪弄得一团模糊,但声音却一声高似一声:“我的儿呀——我的亲儿呀,你在哪里?妈妈在找你,妈妈借到钱了,妈妈不会舍不得钱的……”<br />这声音让我想起了家乡农村的哭丧声,我感到一阵不寒而栗,随即起了身鸡皮疙瘩。这时我看见了还在大门里篮球场上等我接的黎小明,我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br />当我想进入大门时,一名警察拦住了我,我解释是来接孩子的,他让我出示了身份证。进入大门后,我快速走向小黎小明,牵到孩子的小手时,我感到了他内心的害怕。也是的,这个女人放学时间在校园里大喊大叫,不但让家长紧张,包不准孩子们也个个怕得手心冰凉吧。我想找机会向处理此事的警察提出自己的看法,但被他们挥挥手,不耐烦地赶走了。<br />走出大门回头看,我才注意到,离开这位女人不远处的围墙边站着几个警察,肩膀上的星表示他们都是有一定资格的警督。他们正在和一位坐在地上的男人说话,那男人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边回答警察的问题边擦眼泪。<br />在我准备离开时我又瞟了一眼,这才赫然发现那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几个星期前认识的农民工康伟!我停住了脚步,开始留意围着大门迟迟不肯离开的家长和越聚越多的路人们的议论——<br />“真可怜,他们唯一的儿子。”<br />“昨天吧,大概是昨天失踪的。”<br />“什么失踪,是绑架!你没有看到那封敲诈勒索信吗,家长都看到了……”<br />“不容易呀,大家都不容易,学校能干什么?什么也不能干呀,社会治安这么差,自求多福吧……”<br />“他们怎么有钱送孩子读这个学校?难怪被人盯上了!”这是一位过路的人的评论。<br />我注意到路人的话在家长中引起一阵沉默。<br />我开始打听情况,十几分钟后,脑袋里才有了一个比较完整的画面。康伟在东山小学读二年级的儿子昨天失踪了。据他们说,他们三天前收到歹徒的勒索信,他们不敢报案,希望尽快筹集到歹徒要求的钱,可是晚了那么一天,结果就出事了。<br />“什么时候出事的?”我问一位家长。<br />“他们说是昨天被绑架的,不过今天他们才到学校哭,学校就报警了。”<br />不知道是他们道听途说,还是我想得太多,我心里“扑通”一声,感到了一阵没来由的不安。手里牵着黎小明,又没有办法挤进去向学校和警察进一步打听,再说,他们可能也不会告诉我更多情况。我决定先把黎小明送回家。<br />家里仍然只有保姆一人,我使用家里的电话拨通了黎海的手机,他好像正在和人讲话,对我的叙述心不在焉。<br />“这种案子很普遍,一天都有好多个孩子失踪,我以为你很忙,你有兴趣?”黎海打断我。<br />“你什么意思?”我对着电话吼叫,示意保姆把黎小明带出客厅。“老兄,不是我感兴趣,是你儿子所在的学校发生了小孩子失踪——不,是绑架事件,你竟然不管不问,我靠,你如果不管,我犯得着吗?!”<br />“不是这样,”黎海听出了我口气里的气愤,捂住电话,等到他再说话时,我感到他离开了刚才的说话场所。“杨子,对不起,你不知道我都忙成什么样子了,不过,小明的学校出事了,也不能掉以轻心,要不我把你介绍给接手此案的分局,你去了解一下。”<br />我就知道他会把此事推给我,不过我无法推辞,不但是为了黎小明的安全,而且我也对康伟的遭遇感到不安,怀有深深的同情。好在再过几天,我培训的五朵金花就奔赴新的工作岗位了,我也有时间投入此案。<br />第二天我送黎小明到学校时,两名东山区公安分局的干警已经在学校门口等了我一早上,显然黎海已经打过招呼。从两位警察肩膀上的星条判断,都是老资格的刑警。他们对我很恭敬,显然已经知道我和黎海的关系。我把黎小明交给学校门卫,发现今天早上护送学生上学的家长阵容更加强大,而且有些明显请了专职保镖。也难怪,广海市党政高级领导人的子女有一大半都在东山小学就读。<br />姓吕的警督是东山分局副局长兼刑警队队长,他负责向我介绍情况。原来,五天前,在学校就读的二年级学生康小宝的家长接到一封匿名信,信中要他们两天内把五万元存进一个银行户口,否则就对他的儿子康小宝下手。<br />康伟夫妇收到信后很害怕,一边筹款一边加强保护儿子。结果三天后,也就是前天下午,康伟的儿子失踪了。失踪后的第二天,也就是昨天,他们收到歹徒的第二封信,信中说由于他们夫妇晚了一天交钱,他们永远也见不到自己的儿子康小宝了……<br />“这对夫妇很可怜,康小宝是他们的独子。”吕副局长说,不过又补充了一句,“有什么办法?他们不相信公安,如果及时报案,也许可以避免悲剧发生。现在他们只能每天到这里来哭诉……”<br />“到这里来哭诉?”我问,向周围打量了一下,果然看到康伟扶着那位伤心过度的妇人蜷缩在学校大门内侧的墙角边,两人显然都哭干了眼泪,门外的家长满脸惊恐地看着他们。<br />我向吕副局长点点头,独自走向康伟。他们夫妇抬起头,康伟看到是我,含泪打了个招呼,他的妻子则又哭了起来。这时我听到从铁门外传来的家长的议论声:<br />“可怜的人……”<br />“这些畜生,为了五万块钱就绑架、杀人……”<br />“也是的,就五万元钱,何苦呢,不如给他们——”<br />“你说得好听,人家是农民工,五万块钱容易吗?”<br />……<br />康伟显然也听到了家长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他突然站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大大塑料袋在手里挥舞着,冲大门外黑压压的家长狂叫起来:“我求求你们,还我的儿子,我筹到钱啦,这是五万块钱,你们还我的儿子呀……”<br />康伟的声音低沉沙哑,配合那妇人的突然提高的尖叫声,响彻了整个学校的上空,凄厉异常,我再次起了一身鸡皮疙瘩。<br />这时康伟挥舞着的塑料袋散开来,一捆捆百元钞票掉到了地上,家长们发出了一声声惊呼,两位警察见状,跑了过来,收起了地上的五捆钞票。<br />我过去扶住康伟,让他慢慢安静下来。我又从他口里了解到一些情况,大同小异。只是他向我详细讲了两封勒索信的内容。我走到吕副局长那里,要求看那两封歹徒写的敲诈勒索信。结果发现和康伟说的一字不差。第一封信写的是:<br />“康伟夫妇,我们知道你们的一切情况,但你对我们一无所知。我们限你在两天内,把五万元现金存进以下的银行户口里面,如果不存,或者你们愚蠢到报警的话,我可以保证你们的独子康小宝总有一天会出事,也许一个星期内出事,也许一个月内,或者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总有一天,你们会失去儿子。要想保证他平安无事地长大成人,你们必须在两天内交这五万元的保险费!”<br />第二封信,就是康小宝失踪后收到的信比较简单:“康伟,你以为我们是开玩笑的?本来我们可以过几年等你的孩子长大一点再下手,让他多吃几年的饭。但算了,你永远见不到你的独生儿子了,不过,你可以留着你的五万块钱!”<br />看完两封信,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隐隐约约之中,我感觉到自己卷入到一起高智商的犯罪之中。<br />我把目光转向地上几近崩溃的康伟夫妇,我向警察提议由我送他们回家,警察点点头。康伟夫妇却不愿意离开,他们还期盼在学校门口突然见到活蹦乱跳的康小宝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br />两位警察走过来,低声向我解释,已经两天了,这夫妇两人都不愿意离开,警察也没有办法,都快要影响学校的教学秩序了,其他的家长的情绪也受到了影响。吕副局长指了指此时被堵得水泄不通的马路,无奈地摇摇头。<br />我也在地上坐下来,和康伟慢慢聊天,借以安慰他,又向他解释了当前的情形……一直到中午,康伟才答应让我送他回家,但他还是坚持妻子留在学校,继续在这里帮忙。我问帮什么忙,他这才告诉我,原来他的妻子一直在东山小学做杂工,有时负责登记,有时打扫卫生。康伟说:“我们交了学费,就没有钱交其他的杂费,我妻子就来打工,校长特许的,她不要工钱,但学校免除我们小宝的杂费。”<br />我怀疑那伤心欲绝的妇人是否还可以继续工作,我看了看她。这时她站起来,擦干眼泪,表示为了等儿子回来,她会在这里坚持下去,她不想小宝回来时看不到妈妈……说着说着,她又哭了。我很感动,决定先送康伟回家。<br />离康伟的“家”越近,我的心情也越沉重,我来到城市的边缘,也走进了现代文明的边缘——康伟住在民工集中的新市区,他的“家”就是一个简易的工棚。这工棚显然也有时日了,四面都有破洞。当我进到里面时,被一阵难闻的味道呛住了,举目四望,房间里除了从垃圾堆捡回的垃圾外,没有一件可以称为家具和用品的东西。<br />“警察来过两次了,他们要了小宝的照片……”康伟说起儿子,眼圈又红了。<br />我心里一阵迷茫,随即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什么样丧尽天良的人会勒索这种一贫如洗的家庭,又来绑架这样的苦孩子呢?<br />康伟注意到我脸上的愤怒,轻声说:“为了让儿子将来不再过我们现在这样的生活,我们两口子倾家荡产也要供他读最好的学校,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歹徒就以为我们有钱……”<br />“有钱?”我重复了一句,“送孩子上东山小学要很多钱吗?”<br />“二十万。”<br />“什么?要二十万?!”我吃惊不小,“不可能,我朋友的儿子也在那里读书,他不可能拿得出这么多钱。”<br />“你朋友?”康伟脸上露出了一种蔑视和不平的表情,让我微微吃惊。“他们都是城市人,只要打通关节,交一万元左右就可以了,如果是省委省政府的领导干部,根本不用交任何钱。只有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如果不交二十万的赞助费,根本没有办法上东山小学。”<br />原来是这样,可是二十万还是太离谱,虽然我知道东山小学是广海市最优秀的小学。不过想想也难怪,从每次接送黎小明时观察到的,所有家长中也只有康伟是民工。看看他们现在的居住条件,就知道这对夫妻为孩子做了多大的牺牲。我心里感到一阵阵疼痛。<br />康伟大概误会了我的意思,他开始断断续续解释他们夫妇是如何筹集到二十万元赞助费的。他们出来打工十几年了,除了逢年过节给家乡老人寄一些钱,他们一直省吃俭用,康伟除了打零工外,还趁天黑到外面拾垃圾,他的老婆除了在学校打不拿钱的工外,晚上回来后还替其他民工缝补衣服,有时也去市场卖盗版的DVD。<br />“我的儿子也去赚钱,我们对不起他,可是也只有这样才能筹集到钱呀……”<br />“你的儿子?他不是才六岁,还是七岁?”<br />“他四岁时就去工作了——我们没有办法,他是在一家叫‘伴童’娱乐公司上班。”<br />……<br />离开康伟的家时,我决定明天进行必要的调查,我认为,歹徒很可能知道康伟为儿子交了二十万赞助费,以为他很有钱,所以勒索他。如果我的这一推测是对的,那么我就知道该从哪里入手调查了。<br /><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7.9.2006 01:03
八<br /><br />第二天一早,我被“天上人间”老板娘的电话吵醒,她一阵机关枪似的数落,问我为什么昨天不去培训小姐,还说五朵金花怨气很大,要闹翻天了。我支支吾吾,告诉她今天下午晚些时候才能过去。<br />“哎呀,你让她们每天早上九点就爬起来集训,你又不来,让她们干什么?”<br />“干什么?干什么?”我不耐烦地喊道,“没有事干就让她们反复练习唱熟‘八荣八耻’歌,然后你去给她们每人买一份《人民日报》,让她们从头到尾读一遍,好好体会一下《人民日报》的‘语境’,看看人家是怎么‘言说’的,注意人家又是如何处理‘话语’的……”<br />“语境、言说、话语——我怎么听着好别扭。”<br />“你当然觉得别扭,这是精英们常用的。她们即将去陪伴精英,不熟悉怎么行!如果《人民日报》也看完了,我还没有回来,就让他们背诵我给她们挑选的余秋雨的几篇散文,要背得滚瓜烂熟才行。”<br />又交代了几句,没有等老板娘再罗唆,我就挂断了电话,今天我有太多事要做,我必须抓紧时间。<br />把黎小明送到学校后,我直接找到东山小学的校长,校长原来是一位大学教授,退休后受聘到这里任校长。六十多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一副学者模样。校长对康伟的遭遇长吁短叹一番。在我质疑二十万的赞助费是否太离谱后,他摇摇头说:“不错,是离谱,但东山小学本来就是政府机关小学,就算住在附近的本市居民的子女也不容易进来,更不用说是一位没有城市户口的民工子弟。你也看到了,我们这里只有康伟这个家长是农民工。”<br />“是因为他们能够交二十万赞助费吗?”我问。<br />“不全是,因为能够交二十万赞助费的非本市户口的居民有不少。”<br />“那我就有点不明白了,为什么你们就收了康伟的钱?”<br />“是这样的,我们本来是不收的,别说二十万,就是三十万,我们也不能开这个头,教育局不会同意,政府部门也有人会不高兴,如果有钱人都交钱进入东山小学,那政府官员的孩子到哪里读书?康小宝能够进入东山小学实在是天时地利。他父母到学校来找我,一次不行就来两次,他们对孩子教育的重视不但让我印象深刻,也让其他的老师感动。”<br />“就餐这么简单?”我盯着老校长问。<br />“当然不是这么简单。杨先生,你知道前段时间,本市媒体特别是互联网上闹得纷纷扬扬,网民们对于民工子弟无学校可上义愤填膺。在这种环境下,市教育局也松了口,让我们适当招收几位农民工子弟进入学校——这不,我就乘机把康伟的儿子收了进来。”<br />“收了他二十万?”我问。<br />“钱还是要收的,就算公务员的孩子,也是要交几千到一万元的赞助费,何况是没有户口的民工,再说,康伟夫妇早有准备,他们对于交二十万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们显然为此准备很久了。”<br />我想起康伟的那个“家”,又想起他把二十万交给学校的样子,觉得有个什么环节被忽视了。<br />“唉,没有想到搞成现在这个样子。”校长叹息道。<br />“康伟交给学校二十万赞助费的事有多少人知道?”我问,悄悄翻开了一个记事本,准备记下一些名字。<br />“这个——学校管理层都知道,很多老师也知道,再说,康伟的爱人在学校打杂工,她自己也向一些人提起过,我想学校很多家长也知道,有些家长看到学校学生中突然出现一个农民工子弟,还过来问是怎么回事。杨先生的意思是……”<br />“我怀疑他们交二十万的事被歹徒知道了,误以为他们很有钱,就来敲诈。”<br />“哈哈——”校长突然笑了起来,“杨先生,你别逗了。没有人会以为他们有钱,就算他们替孩子交了一百万,也不会有人以为他们有钱,特别是在我们学校。”<br />“这是什么意思?”<br />“我的意思是,没有人会以为康伟有钱而去敲诈他,至少在我们学校老师和家长中不会有人这样想。杨先生,你大概不清楚,我们学校学生的家庭条件都是比较好的。”<br />虽然校长只使用了含蓄的“家庭条件都是比较好的”这个模糊语意,但我立即明白了自己先前的推理站不住脚。不错,这个学校任何一位学生的家长都是广海市的重量级人物,二十万对于他们应该是一个小数目。<br />“康伟不但不是有钱人,而且是所有学生家长中最穷的,这点不但我们和学生家长看得出来,我想歹徒也一定可以看出来。”校长说,“康伟在交了二十万后,再也没有钱交杂费了,于是他请求我把他妻子留在这里干杂工。这女人倒是勤劳肯干,非常不错,一会帮学生登记,一会又到饭堂帮忙,没有忙可帮了,她就立即拿起扫帚打扫卫生,总之一刻也不让自己闲着。比我请的几个正式杂工都有用,老师都说请到她我们算占了个大便宜。唉,怎么就发生了这种事,现在我也留不住她了。”<br />“留不住她?她现在还在打杂工吧?”<br />“是的,不过她的精神全垮了,她现在就像祥林嫂一样,见了人就说起她被绑架和杀害的儿子,她抓住一个家长就喋喋不休,说要是当初她快点去筹钱,如果他们夫妇不是稍微犹豫了一天的话,他们就保住小宝了。”<br />校长停了一下,不忍地说:“她这样对其他学生的家长反复说来所去,人家一开始还听她说,后来就越来越烦,已经有家长投诉了。你看,我不能不让她走。”<br />我心里充满了同情,但也觉得校长有校长的道理。一个小时后告辞校长,我又和公安分局的吕副局长联系上,上午十二点我到他的办公室。<br />东山公安分局的吕副局长告诉我勒索信上的银行帐号是使用假身份证开的户。由于开户时间是一年多前,银行摄像机当时拍摄的录像资料也没有保存下来。这说明歹徒蓄谋已久,考虑到银行内摄像带最多存放三个月的期限。如果勒索成功,他们就使用开户时办理的自动取款卡把钱分批提出,如果失败了,也追查不到他们。<br />“但如果他们使用取款卡提款,你们就可以从装在自动取款机上的摄像镜头里辨认出罪犯,对不对?”我问。<br />“理论上是这样,但如果是跨省跨地区犯罪,那就无能为力了,现在流动人口实在太多,全国的取款机又都是联网的。当然,如果当时被勒索的家长及时报案,我们来个放长线钓大鱼,把钱存进户口引诱罪犯取款,也不失为一个方法。可惜,康伟是民工,没有这个觉悟,他不相信警察。”<br />我们又一起讨论了几个线索,最后我向吕副局长问起康伟儿子到一家叫“伴童游乐公司”打工的事,吕副局长叹了口气,拿出一个档案袋。他说这是他们几天前从康伟家收集的一些资料,为的是从这些资料中了解康伟的人际关系,找到有用的线索。<br />我这才知道警察捷足先登,而且想到我的前面了。<br />“为了赚钱,这家人真是不择手段——你看这些单据,这些是医院的,康伟为了给儿子筹钱上学,竟然一个月内两次去不同医院卖血,真是不要命了。他儿子四岁不到就到‘伴童游乐公司’打工。”吕副局长停了下来,眉头紧皱。<br />我从单据中没有弄明白“伴童游乐公司”是个什么性质的公司,只看到康伟签名的注明为付给康小宝工资的单据,我抬起头看着吕副局长。<br />“伴童公司是几年前在各大城市出现的一个新兴行业,有点类似临时托儿中心,宣称寓教育和游乐于一体,强调培养独生子女的互动性。不过这都是他们开办当初的宣传。<br />“你知道,现在大城市生活水平提高了,可小家庭只能生一个孩子,结果这独生子就成了几代人的心肝宝贝。很多家庭出现了三代人伺候一个独生子女的情况。这些独生子被人称为‘小皇帝’、‘小太阳’,那可是一点没有说错。可是物质条件再好,照顾得再周到,这些小皇帝还是面临一个普遍的困境,那就是孤独和孤僻。他们没有兄弟姐妹,甚至没有玩伴。按说在学校他们有同学,在家里有邻居,可是由于大家都只有独苗一个,所以家长对他们紧张得不得了,拿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这种溺爱也造成独生子之间无法正常交往,有时,稍微出现磕碰,更不用说孩子常有的打闹了,两方的家长就会跳出来,甚至大打出手。没有办法呀,谁让城市人都只能有一个宝贝孩子呢?哪个家长会舍得自己的独子受委屈和欺负?”<br />吕副局长说得很认真,我想他大概也只有一个孩子,所以他说起来深有感触的样子。他口气稍微转了一下,继续说:“这时就有脑袋灵活的商人开办公司,向城市居民特别是家庭条件较好的家庭提供‘伴童’服务——也就是向他们临时出租和他们自己孩子同龄的小朋友到他们的家,陪伴他们的孩子玩耍,又或者让他们带自己的孩子到专门开设的‘伴童’中心,那里已经有和他们孩子同龄的‘伴童’。”<br />“原来是这样,好像没有什么……”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一下子理不出头绪。<br />“怎么会没有什么——不过我们一开始也是像你这样想的。”吕副局接着说,“可是你再想一想,那些陪伴城市独生子女玩的孩子从哪里来?既然都不想自己的子女受到委屈和欺负,那么那些陪伴独生子玩耍的‘伴童’又是哪里来的?不错,他们都是农民或者进城的农民工的小孩子。那些商人想到了这些孩子一点也不奇怪,这些农民和农民工的子女比起城市的孩子,可以说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这也使得这种‘伴童公司’从一开始就出了问题。城市里那些独生子可是名副其实的‘小皇帝’,他们平时娇生惯养、颐指气使,把自己的家长当牛马,对其他孩子看不顺眼,自我为中心。可是大家都是独生子,这些孩子就算横,也不敢对其他独生子怎么样,于是长久下来,就憋了一肚子气,愈加蛮横无理。当他们的家长从伴童公司租了个农村的小孩子作为‘伴童’、‘玩伴’后,由于社会地位的悬殊,那些农村的孩子很快就成了这些‘小皇帝’的出气包——而且,这些农村孩子本来就是出来赚钱的,当然不能和城市孩子平起平坐,这也正是当初成立这些伴童公司的人的初衷。结果可想而知,欺负这些农民工孩子的事件越来越多,有些城市家长租一个农民孩子回家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孩子出出气。我们后来接到越来越多的报案,发现很多到‘伴童公司’干活的农民工的孩子被打得遍体鳞伤。我们从医院发现,康伟的儿子康小宝在当伴童的一年半里也有五次入院治疗的记录。”<br />“岂有此理!”我大声说,“这种丧尽天良的公司怎么还能办下去,农民工家长怎么还把孩子送去?再说,那些城市家长怎么能够允许自己的孩子欺负人,还专门租一个同龄的农村孩子来供自己的独生子出气?”<br />“话是这么说,本来以为出了这样的事,伴童公司就无法搞下去了,可是没有想到,他们的生意反而越来越好。公司给农民工的子女提高‘工资’,一些不择手段赚钱的家长趋之若鹜;公司同时也提高租金,从城市家长那里赚更多的钱。有些城市家长就认为终于找到了一个和自己孩子同龄、又可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玩伴’,也纷纷租‘伴童’,或者星期天就把自己的孩子送到伴童公司,让儿子能够和‘同龄小朋友’玩耍,同时又继续享受‘小皇帝’的待遇。据有些家长说,由于他们的独生子女找到了发泄口,在学校老实多了,而且成绩也好了起来,只是可怜了那些农民工的孩子,大多才三到八岁之间,白白成为出气包。”<br />“我操他奶奶的,竟然有这种伤天害理的公司?”我不客气地大声骂道,鉴于我和他们局长的关系,我知道我就是大声叫骂了,也没有人敢把我怎么的。<br />“这样的公司都取缔了,是当时的黎副局长亲自下令取缔的。康伟的儿子康小宝所在的那家‘伴童游乐公司’属于第一批被取缔的,不过资料显示,康伟的儿子在那里‘工作’了一年半,虽然有五次进医院疗伤的记录,但康伟大概也得到了三万多元——这比他卖血赚钱少不了多少。没有办法呀,他毕竟是为了给孩子读书筹钱。”<br />我没有说话,对于孩子我没有发言权,父母有自己的打算和计划,但我心里不是滋味。<br />离开前,我问吕副局长,康伟儿子被绑架案是否已经汇报给市局,黎海是否已经知晓详情。吕副局长说所有的材料都及时上报到市局,但他犹豫了一下说:“黎局长肯定还不清楚。”<br />“为什么?”<br />“这是一件小案子,黎局长哪里有时间亲自过问。”<br />“一个孩子被绑架,还是小案子?”我提高声音夸张地质问,“真不知道什么才是大案!”<br />“杨先生有所不知,小孩子——特别是民工孩子失踪的案子每天都有好几起,有些被拐卖了,有些则是家长没有时间照顾而走丢了。你想,和我们临近的东莞镇,一个小镇而已,那里被绑架儿童的父母自发组成的协会已经近百人了。黎局长哪里顾得过来……”<br /><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8.9.2006 04:40
九<br /><br />离开东山分局走在街上,一股无名火从心中涌起。我掏出电话,拨通了黎海的手机,电话声响了七八遍,他才接听。<br />没说几句,他就想说再见挂电话,简直是火上浇油,我大喊了两声,说今天晚上一定要见他,他听出我的火气,捂住电话和人嘀咕了一阵,然后告诉我,晚上在老地方见。<br />老地方就是我们两人常常喝酒的一间小餐厅,我提前到那里,黎海姗姗来迟,我正准备对他发火,但打住了。<br />虽然从上次喝酒后至今又过了好多天,而且每次我去接送黎小明,都没有碰到他在家里,可是他身上明显的变化还是让我吃惊——皮干肉瘦的,嘴角两搓小胡子也一个星期没有刮的样子,衬衣的领子都变了颜色,眼睛里有一种少见的魂不守舍的神色……<br />在我打量他时,他也在用那失神的目光打量我,几分钟后,我们几乎同时问出了一句话:“你怎么啦?”<br />于是我们坐下来,还没点菜,服务员已经按照惯例给我们送来两瓶啤酒,喝了两口,他先开口:“杨子,你怎么啦?看得出你营养不错,可是你满脸怒气,显然身体里有不和谐的东西。我建议你生理和心理要同样注意协调和营养,你现在不能老禁欲……”<br />“别和我扯淡了,我今天约你来不是扯淡的。”我打断他,“你还没有看分局报给你的东山小学敲诈绑架案吧?”<br />“东山小学绑架案——”他竟然想了一下才想起来似的,“没有,我哪有时间和精力,杨子,你也看到了,我现在都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br />“呵呵,为政府换届忙?”我又带着嘲讽的腔调补充了一句,“为你是否能够在换届后升为政法委书记进入权力精英而奔波?”<br />“唉——”他少有的没有对我进行反驳,只是连着叹息了两声。“唉,为政府换届忙是真。为我自己,那就绝对不是了,何况,我能不能保住现在的职位都难说,哪里会考虑那么远。”<br />我们又喝了两口酒,他吩咐服务员按照以前的标准上菜,然后转向我,说道:“一到政府换届的时候,就是我们公安机关异常忙碌的时候,上面让我们尽快结案,可是新的案件又不停地涌现——而且都是和政府换届有关的,每个案子后面都有一个后台、一串关系或者一股势力、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在暗中运作……如果仅仅是忙也就算了,我紧张呀。”<br />“我看得出来,不过有什么好紧张的?你按照上面的意思办案、结案,不就得了?”<br />“有什么好紧张的?办案,结案,听领导的?听哪个领导的?要是平时我只要听上面领导的就可以了,可是现在不同呀,每个领导都在利用公安办案勾心斗角、互相拆台,我到底听哪一位好?我怎么知道某个领导在政府换届后是否还在台上?如果不在了,我现在怎么能听他的?唉,杨子,我一心只想探案,哪里懂得那么多政治?最近我都快被折磨疯了。要不然,老同学,你就放下手头的工作,过来帮帮我,在旁边参谋参谋也可以,你一向喜欢搞政治的,不是吗?”<br />看到他的可怜样子,我想骂也骂不出口了。老同学凭借对公安破案工作的热忱和孜孜不倦的刻苦钻研,从一个小科长升为刑警队长、公安局副局长、局长,在没有什么后台、不走行贿受贿的歪门邪道的情况下,老同学黎海这些年确实付出了心血。但我没有想到政府换届给刚刚升为局长的他这么大的压力。<br />想想也是,这些年,外界只知道公安部门是最腐败的政府机关之一,却不知道公安干警的工作量和精神压力也是全国第一的。<br />在一个民众普遍失去了信仰、社会治安每况愈下的国家,中国的公安干警要面对的是超出世界平均水平好几倍犯罪的社会。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干警在执行任务时受伤;每年,他们都要掩埋五百多位牺牲的干警。与此同时,在一个政府失去了诚信而整天勾心斗角,在贪污腐败、行贿受贿猖獗的时代,公安干警又无时无刻不处于政治和利益集团争权夺利的绞肉机中,也是最容易成为替死鬼的。于是有些公安干警只好同流合污,也有些为了自保而不得不随波逐流,每年都揪出了很多个这样的败类。然而,还有另外一种出事的公案干警,他们因为不肯同流合污而被清洗出局……<br />可是,同情归同情,我现在可没有心情过去承担老同学的压力。我说:“我也很忙……”<br />“你也很忙?”黎海失望地看着我。<br />“我不是告诉你我也在为政府换届忙吗?我在为政府换届培训人材。”看到黎海若有所失的样子,我没有心情再调侃下去,同时我也想到,过两天,五朵金花就该奔赴不同的工作岗位了。“我想我会考虑过去帮你。不过,等我先解决了东山小学的敲诈绑架案再说。”<br />“那个案子交给分局办就行了,你干吗……”<br />“我真不明白——”我大声打断他,毫不客气地说。“作为公安,你应该谨记‘人命关天’的话语,就算你不关心一个民工子弟的孩子,你也要想一想你自己的儿子,他们毕竟在同一所学校上学。”<br />黎海低下头,他了解我的性格,知道在这种“大是大非”问题上吵下去,他占不到便宜,只会自讨没趣。过了一会,他抬起头,要我把那个案子详细告诉他。我于是开始从那天早上我牵着他儿子上学感到了周围的气氛不对头讲起,一直讲到今天在东山分局和吕副局长的交流。他一开始有点心不在焉,但等我讲到一半,这位被政治折磨得忘记了本行的破案专家也慢慢被吸引住,他开始不时打断我,询问一些刚才他走神时没有听清楚的情节,同时也追问了几个被我一语带过的细节。<br />讲完基本案情后,我告诉他我最初的推理,就是康伟露富,结果歹徒误以为他很有钱,从而起了歹心。黎海的反应和东山小学的校长一样,认为这个推理完全不成立。但他肯定了我推理中的另外一个意思,那就是歹徒对康伟的儿子下手,肯定是看出康伟夫妇特别紧张自己的独生子,否则他不会倾家荡产把仅有的二十万拿出来为孩子交学费。<br />“你刚才不是说,那个学校的家长谁都比康伟富有,他是唯一的民工……”<br />黎海的话没有说完,我突然有了另外一个念头,怕他的话打断我的念头,我及时伸手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br />“等等,我有个想法,会不会……”我突然站了起来,差一点把啤酒瓶子碰翻。“啊,黎海,你说会不会……”<br />“你快说呀,会不会什么?”<br />他也急了,不过我确实一下子不知道如何表达,我又喝了口啤酒,压低声音说:“会不会那些人看不惯一个农民工的儿子和他们的子女在同一所学校上学,而集体策划绑架了康伟的宝贝儿子。”<br />黎海大吃一惊,嘴巴都合不拢。我急忙补充了一句:“当然,不包括你这位家长,我所说的是其中部分家长。”<br />“我靠,杨子,你是不是疯了,”黎海嘴巴动了两下才说出话来,“你怎么会弄出这么荒唐的推理?”<br />“荒唐,我的推理很荒唐吗?”我瞪着他,“这种事不是没有,而且你想一想,一个以前只能用来给他们的孩子作为出气筒的下等人的儿子,突然和他们的‘小皇帝’坐在一个课堂里读书学习——这些家长心理能够平衡吗?”<br />“得了!老同学,你又在搞阶级斗争了,又在为你老是忘记不了的弱势群体和农民工抱不平了。我得提醒你,搞政治是一回事,破案是另外一回事,你可不要把两者混为一谈!”<br />我正准备辩解,黎海挥手阻止了我,他继续说:“其实,我也不是不同情农民工和下岗工人,还有无业游民等,但我绝对不会把这种同情带进办案的推理之中,否则就乱套了。我干刑警工作快二十年了,我比你更清楚,在任何一个大城市,犯罪率最高的群体确实是农民工和无业游民,这是事实,不受我的政治观点和感情的影响和支配。”<br />“所以广州那位抗非典英雄、科学院院士钟南山在自己的电脑被无业游民抢了后,马上叫嚣要恢复已经被中共中央废除了的‘遣送恶法’,这位德高望重的科学家还咆哮要把在广州没有找到工作的农民工都遣送回去——这肯定也是你支持的吧?”我毫不客气地大声喊道,一下子把黎海的气焰压了下去。<br />黎海有些难堪,但像无数次我们之间的争论一样,他并没有让步:“不错,作为公安局长,我可以告诉你,我们这些南方城市的犯罪有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农民工、城市无业游民和弱势群体弄出来的,按照钟南山的提议做,肯定可以减少城市犯罪。”<br />“是吗,”我冷笑道,但已经失去了冷静,我们一喝酒就是这样,从来没有能够不吵架或者互相讽刺的。“你说的农民工犯罪最多是抢一部电脑,或者偷点东西糊口,又或者……我想你也知道这些罪并不重,可是你是否意识到钟南山本身就是最大的罪犯?他犯了反人类罪,犯了反中国人民的罪——农民工不是中国人吗?就算他们没有工作,难道就没有做人的基本权力?难道就得被城市人像狗一样塞进车里遣送到已经养不活他们的农村?不要忘记,当年希特勒也是看不顺眼犹太人的那些恶行——商业欺诈和小气、肮脏等等,希特勒还看不惯中国人和所有非雅利安民族,要把他们赶尽杀绝,赶到地球外面……”<br />我越说越激动,黎海终于低下了头,我停下后他好久才抬起头来,幽幽地说:“杨子,我服了你,为什么你把什么都扯到政治和人类的大道理上?我们不是在具体讨论一个案件吗?其实,杨子,一开始加入公安行列时,我也像你一样,每破一个案子,抓到那些令人同情的罪犯,我都会大声质问‘为什么’,后来我不再问了,我是一名职业警察,我不是搞政治的,更不是思想家。我的工作是破案抓罪犯,把他们绳之以法,他们是否有罪由法律决定,至于法律是否公正,那不是我的事。”<br />“是吗?”我大概是喝多了吧,于是我又喝了一口,吃了口菜,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其实,我这样推理也不完全是感情用事,我也有根据的。你还记得我刚刚讲的,那天早上我送小明上学,我把车停在人大院子里,牵着他走向学校,结果,离学校越近,我越感觉到气氛不对——家长脸上有一种夹杂着紧张和惶恐的表情。”<br />“我注意到了,不要忘记我是公安局长。”<br />“可是,你是否注意到,那天早上其实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虽然康伟是在三天前收到的勒索信,他的儿子也是在前一天失踪,可是他并没有报案,直到那天下午他们夫妇才到学校哭闹。那就是说,那天早上,我见到的家长们应该都不知道康伟的孩子被绑架一事。可是,那不是很奇怪吗?请问,他们脸上的那种让我明显感觉到的紧张和惶恐又是怎么回事?”<br />“很有意思,很有意思,如果不是你事后讲述中编造了那种气氛,那么就很值得思考了。”黎海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br />“这个线索应该继续摸索下去。”黎海抬起头,“还有一点引起我的注意,就是那两封勒索信。其实这样的勒索信在国外犯罪历史上并不少见,这是国外黑社会收取保护费的一种,在我们国家有些地方也发生过,但为了缩小影响,这样的案子都没有公布于众。”<br />“原来是这样,讲来听听。”我急切地问,我看了很多国外的案件实例,但并没有注意到这种犯案方式。<br />“在公安部内部我们称这种敲诈勒索案子为‘买保险’方式,从罪犯勒索康伟的信中,我们可以看出,他要求康伟交的钱数目并不大,而他在勒索的时候,康伟的儿子完全没有事。勒索犯声称,如果不交五万块钱(姑且称为保险费),那么康伟的儿子就有可能出事——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或者后天、下个月、一年后、也许十年后……听起来有点不伦不类,但想一想却非常可怕!你想一想,我们可以因为某件明目张胆的威胁或者迫在眉睫的危险而有针对性地加强保护自己的儿子一个星期甚至一个月、一年,或者干脆换一个地方,但你能提心吊胆地生活十年吗?<br />“……由于勒索人在暗处,你根本不知道威胁和危险来自何方,可你绝对不敢拿自己儿子的安危不当一回事,于是只有两条路可走:一辈子都提心吊胆,或者干脆交钱——只当花钱买保险,破财消灾的。我想如果不是康伟太穷,也许就会很快交出五万元,买一个平安。事实上,康伟夫妇后来也是这样做的,只是歹徒给他们两天的时间太短,或者说提前下手了……”<br />黎海的话句句重锤一般敲打着我,让我陷入深深的思索中。过了一会,我也说出了自己的疑问:“既然是强迫大人为孩子买保险式的敲诈,为什么不多给人家两天时间筹钱?更过分的是,就在人家只晚了一天的情况下,就把孩子绑架了?这好像说不过去,歹徒为什么如此快下手?家长刚刚收到勒索信,对孩子的保护一定很紧,这样歹徒下手不是要冒一定的风险吗?按照你说的那个方法,歹徒完全可以过段时间再不慌不忙地下手。”<br />我的话引起了一阵沉默,我们连嘴巴里的菜都忘记了。<br />“啊——”<br />“啊——”<br />我们先后叫了出来,黎海看出我们同时想通了,他冲我点点头,示意我先说。我说:“除非歹徒想用康伟的遭遇警告另外收到了敲诈信的家长,这叫杀一儆百——这说明东山小学收到类似勒索信的家长不止康伟一人,康伟甚至不是主要的敲诈对象。也许——歹徒故意使用康伟作为一个样板、一个警告,好让其他收到相同勒索信的家长不要犹豫,快点交钱,警告他们不要报案——要知道,如果你上面说的那个犯罪方法有效的话,前提条件是那些被勒索的对象深信歹徒不是开玩笑的。东山小学的家长不是大官就是大老板,他们不会轻易被唬住的,除非他们亲眼看到一个——啊,我算是想明白了,也许歹徒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康伟交钱,他的目标其实是那些更加富有的家长!在康伟儿子出事后,东山小学如果有其他家长收到了类似的勒索信,也绝对没有人敢拖拖拉拉,更没有人敢去报案——他们都有钱,不要说五万,就是十万,也不是一个大数目,更何况关系到他们孩子未来十年的平安保险。”<br />黎海脸色异常难看,不停点头,等我惊讶得说不下去后他才说:“可是,我也是家长,却没有收到类似的勒索信。”<br />“这说明歹徒就是内部人,他不但知道每个家长的家庭地址——用于邮寄勒索信,而且他还知道每个家长是干什么的,所以他不会傻到把勒索信寄到公安局长家。还有,我也想通了,歹徒选择康伟夫妇开刀也不是偶然的,康伟夫妇保护孩子的能力最弱,而且他们是无依无靠的农民工,孩子一出事,他们最原始的冲动就是到学校大哭大闹。结果一天之内,每个家长都看到了康伟夫妇不及时交出五万元‘保险费’而失去独子的悲惨后果。天啊,东山小学有六百多名学生,就算只有一百名家长收到了勒索信,每人五万,那么歹徒现在也到手了五百万——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了,如果是存进不同户口里,那么现在钱也取得差不多了——老子从来没有碰上这样的高智商犯罪,罪犯是谁?”<br />“现在离找出罪犯差不多了,杨子,这个你就继续追查下去吧。罪犯很聪明,利用现在家长紧张独生子女的心情使用强迫他们‘买保险’的方式进行敲诈勒索。也可以说是一种奇特的绑架案,只是罪犯并不是立即把你的子女绑架起来,他们先寄存在你那里,如果你不交保险,他们会随时来取。几乎没有家长愿意在未来十年里和一个深藏不露的绑架犯周旋,无时无刻不生活在失去独生子女的恐惧之中。再说敲诈的钱——买保险的数量也不是很大,对于城市家长,特别是像东山小学这样的学校,五万元不过是一个小数字,没有家长会为此忤逆一位看不见的潜在绑架犯。当然还可以说明,罪犯应该是熟悉学校,并和家长很熟的人。”<br />罪犯已经呼之欲出了,我们都没有再说下去,于是闷头继续喝酒。告辞时,我向黎海保证,等我一揪出罪犯,立即过去帮他。他笑着点点头。在我刚刚走出门口时,他喊住了我。<br />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在我不耐烦地挥挥手后,他结结巴巴地说:“杨子,我就靠你了,快点过来帮我。你只要抛弃那些政治和理想的陈词滥调,没有人比你精干,没有人比你更精英……”<br />“你是想表扬我,还是作贱我?”我摇摇晃晃地问。<br />“当然是表扬,不过,”他停了一下,“我也注意到,虽然你现在有了钱,营养也不错,活得好像很充实,可是,你还是有不和谐的地方——”<br />“不和谐?”<br />“是的,”他晃着手里的酒瓶子,“你身体里有不和谐的因素。一个社会要想和谐,必须消灭或者解决不和谐的因素,一个人——例如你吧,要想和谐,也要解决自己身体里不和谐的东西。”<br />“我身体里有什么不和谐的?”我好奇地问。<br />“你的鸡巴!”他含含糊糊地说,随即尖声补充了一句。“你的鸡巴!!”<br /><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9.9.2006 05:40
十<br /><br />我的鸡巴,又是我的鸡巴,好像我的鸡巴碍了他什么事。这个黎海永远不甘心占下风,在最后分手的时候,也要讽刺我一句,让我心里不舒服。不错,我没有女人,长期禁欲——黎海也多次暗示过我,按照他的理论,如果我口袋里有了几个钱,身边有了一个女人或者多处藏着几个情妇,而且又在白领们常常光临的酒吧找到了作精英的感觉,那么我就不会在政治上那么义愤填膺,也不会为了理想搞得自己连生存都出现问题。<br />我气鼓鼓地回到“天上人间”夜总会,这里已经车水马龙、灯红酒绿了。我直接来到五朵金花集训的包厢里,推门而入,一副不堪入目的景象跳进我眼帘——<br />麦当娜和李丽一边接吻一边把手伸进对方的下体——我好像听到了管子工掏下水道的声音;阿媚正跪在地上,双手搓揉躺在沙发上小红那裸露在外面的两座小山似的奶子——我又好像听到了农场工人挤牛乳的声音。只有小娇像一只发情的小白兔坐在沙发一角,一声大似一声地娇喘连连……<br />“你们干什么,我让你们背诵余秋雨的散文,你们在干什么?明天就要到省里去陪同领导干部,你们准备好了吗!他妈的……”<br />最先反抗我的是麦当娜,她抬起头媚眼朦胧地看着我:“杨老师,你看看,我脸上已经长了三个青春痘了,再不发泄,我要爆炸了,你一点也不讲人道。”<br />小红站起来,却故意不遮挡她那足足有七八斤重的、两只小白猪似的奶子,对我痴痴地笑,嘴角还流出了口水,活脱脱一个傻子。他们哪里有一点点我这些天竭力培养的纯情大学生的样子,我的火气终于爆发出来。<br />“滚,都给老子滚出去——”<br />她们没有看过我发这么大的火,抓起衣服半裸体地一个接一个跑了出去,最后一个离开的是委屈的小娇,在回头关门时,她瞥了我一眼——就这一眼,她停了下来。当她轻轻关住门时,她把自己留在了包厢里。<br />“杨哥,你别生她们的气……”<br />声音轻柔,好像一股四月的微风,轻轻扫过我不和谐的内心。<br />“杨哥,我陪陪你,好不好……”<br />我的屁股在沙发上不经意地挪动了一下,小娇像一片受到地心引力的飘舞的叶子轻轻落在我身边,这是一片散发出撩人的清香的叶子。当小娇柔软的身子软绵绵地靠在我身上时,我的怒气已经无影无踪。<br />“杨哥,我按照你的布置,看了报纸也背诵了散文,不信我可以背给你听——‘啊,……那些文化沉淀……那厚重的历史感……’杨哥,秋雨哥的散文总让我想起了家乡。我们家乡很穷,看不到文化沉淀,也感觉不到历史的厚重感,……连卫生纸都没有,我十几岁上厕所还是用树叶擦小B……”<br />一阵清香从小娇口中呼出,轻轻缠绕在我的脖子上,让我呼吸急促。我侧头瞟了眼小娇——那该是多么幸运的树叶呀……<br />“杨哥,我和她们不一样,我是在村里后山石头厕所里被大队党支部书记的儿子诱奸的,他当时从县城带回一卷卫生纸,他说要帮我擦一擦,让我感觉一下城市人每天都多么快乐。结果我不但被他擦了,也被他插了……我决定出来多赚点钱,回去后供弟弟妹妹读书,长大后有卫生纸擦小B,赚多钱后能够像秋雨哥一样到欧洲去找‘文化沉淀’、去感觉‘历史的厚重’……”<br />我一下子愣住了,这么多天,我从来没有打听过她们的“身世”,只是让她们记住我帮她们编写的身世,现在听到眼前娇媚可爱的小娇讲起她的过去,我有感到一阵颤栗。<br />“杨哥,我出来不久,到城市也只有半年,我没有和多少男人睡过,我讨厌他们,我宁愿用嘴巴含客人,也不愿意他们碰我的下面……我喜欢杨哥,想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杨哥……”<br />说着她的嘴唇已经轻轻贴上了我的脖子。真要命,我的脖子是最敏感的地方……我伸出手,把她揽进怀里,她像一朵飘落的雪花融化在我怀里,我那一直紧张和憋闷的心也随着融化掉……不一会,我全身瘫软,除了一个地方是硬梆梆的……<br />白润而泛出妩媚的靓丽的细皮嫩肉,弯弯的勾人心魄的眉毛,不涂口红却柔滑红润的嘴唇,还有那微微睁开的流露出天真和欲望的眼神……小娇熟练地用双唇解开了我领口的扣子,在她呼出热气和欲望的嘴巴慢慢向下移动一个个解开我的扣子的时候,不知不觉间也退下了她自己的连衣裙——粉嫩的大腿上那若隐若现的粉红色的丁子裤让我血压上升、呼吸急促。<br />在我痴痴怔在那里的瞬间,她悄悄牵引我的手落在了粉白色乳罩的钮扣上,我笨拙地好一会才解开——就在钮扣解开的一刹那,乳罩被终于获得解放的丰满的乳房弹落……<br />天使般的脸蛋,魔鬼的身材——小娇以她的天真和淫荡让我欲火焚身……我把她抱起来,她丰满的肉体在我怀里好像失去了重量。我把她轻轻放在长沙发上,从她娇媚的脸蛋开始,慢慢舔下去……当我的舌头舔上她柔软的乳房时,我感觉到她急速跳动的心——我轻轻含住已经坚挺得像粒粉红珍珠的奶头,轻轻吸吮,我想把自己埋进去,又想吸出小娇的奶水……<br />“啊,杨哥,好舒服——我的第一次呀,杨哥……别吸啦,再吸我就被你吸出来啦——舔下面吧,我要死了,我要飞起来啦……”<br />小娇轻轻娇呼,无力地伸出手,把我停留在他两个大奶子之间的头向下面推去……<br />我的心儿急速地跳着,我的嘴巴依依不舍地滑过她草原般平坦的小腹。啊——我已经置身于人间天堂,这是“流着奶和蜜的地方”,是我的圣地——我现在就把嘴巴从小娇那流着奶的胸脯滑向那流着蜜汁的……<br />我的双腿间已经坚挺无比,让我堕落吧,啊——我终于克服了十几年来一直顽固占据在我心底深处的巨大障碍,我没有了恐惧,也没有任何不安……我的嘴巴已经滑过她的小腹,在细细的丁字裤的带子旁边停下,我笨拙地用我这张老嘴巴扯开了丁字内裤的蝴蝶结,然后像一只找到了美食的野狗摇着头,把丁字内裤剥了下来……小娇娇呼了一声,小腹起伏不停,在丁字裤落在地上的同时,她自然而熟练地把一条粉腿伸到沙发背上,——流着蜜汁的、我的圣地豁然敞开在我的眼前——<br />先是一股突然升起的异味扑鼻而来让我正准备落下的脑袋悬在那里,随即我睁开被欲火弄得模糊不清的眼睛,我看到了让我一下子沉入地狱的景象:一个不设防,纵欲过度,好似专门用来配种的母猪的屁股,又好像一块在开水里煮了十分钟刚刚捞起来的乌黑的牛肚子,几片乌黑的干巴巴的要死不活的阴唇恶心地沾着几块失调的脓般的白色分泌物,大腿根布满那显然被梅毒和花柳病光顾多次而留下的密密麻麻的残疤……这一切进入我眼帘的时候,我的大脑再次被一股恶臭袭击——<br />啊——这是一幅被无数男人操弄过的、有着悠久的性交历史的阴部大特写……<br />我惊恐地跳了起来,胡乱把仍然坚硬如铁的鸡巴塞进裤裆里,夺门而出。<br />逃进五光十色、车水马龙一派繁荣昌盛的街道,我的欲火也从大腿根慢慢传到全身,进而变成了怒火,最后冲到头上,几乎怒发冲冠——他妈的,金玉其外败絮其内,妓女是这样,我又好得了多少?眼前的一切又何尝不是如此?<br />*                             *                       *<br />第二天一早老板娘就打来了电话,她柔声细语地安慰了一番,说婊子就是那样的,让我大人大量,不要和她们一般见识,随即她口气一转,鼓励我善始善终,把最后一天的工作完成,还提醒我今天要发奖金。<br />今天的工作是整体验收并由我和老板娘分别作最后的动员,虽然五朵金花今天都显得安静,但我还是注意到她们都回避我的目光,至于小娇则少有地穿戴整齐,她虽然也回避我的眼光,但我还是在她眼神中看到一种挑衅和蔑视。<br />最后一项工作是保密教育。我从两个方面强调了保密工作的重要性,一是无论任何情况下,她们必须保密自己的出身,而且即使今后表现好被领导干部金屋藏娇了,也绝对不能泄漏当初的使命。第二个保密重点是告诫她们,她们一旦开始陪伴省里的党政领导干部,在努力伺候好这些干部的身体的同时,对于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打听的不要打听……<br />然后由老板娘发言,她告诉姑娘们要随时保持联系,汇报工作进展,接受新的指示……不久老板娘话音一变,满含感情地祝福这些妓女能够趁这个机会飞上枝头变凤凰,“就是变不了,不要怕,你们的妈妈桑我永远在这里等你们……”<br />老板娘满含感情的话语把她自己弄得眼圈红红的,那五朵金花却表情木然,甚至有些嘴角含着嘲讽地看着她。<br />老板娘显然也注意到了,她清了清嗓子,话音再次一转:“你们也要注意自己的语言,你们现在要去陪伴的人都是举足轻重的,你们不慎说了不该说的话,不但会影响到租你们的客户,也可能让‘天上人间’大祸临头,记住我告诫你们的,上面的嘴巴和下面的一样,是用来伺候男人的,不要口不择言,否则别怪老娘翻脸不认人……”<br />夜幕低垂时,五位穿戴整齐的“大学生”妹妹从后门悄悄溜出——按照约定好的时间,不久五部高级轿车相隔不到十分钟分别驶到夜总会后门。<br />我站在阴暗处,看到谦卑的老板娘笑容满面地和车里的人一个个打招呼套近乎,看到过去一个星期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五朵金花一个个钻进漆黑的车子里头也不回地离去,我心里感到一阵惆怅和失落,有那么一阵子竟然摇摇晃晃好像站不稳了——好在老板娘刚刚塞在我裤子口袋里的沉甸甸的信封让我稍微找到了一些平衡。<br />接下来的两天我才慢慢恢复过来,虽然仍然无法驱除脑海中五朵金花特别是小娇的影子。好在过一个星期我就知道她们的情况了,按照没有形成文字的租约规定,我们负责跟进,并把客户的要求及时传递给第一线的小姐们,而且要根据进度随时调整策略。<br />夜总会的其他工作都进展顺利,是时候全力追查东山小学康伟的儿子被绑架一案了,我也想把这个案子尽快结束后过去帮帮老同学,他毕竟是我在广海市唯一的朋友。<br />我给学校校长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想去拜访他,进一步了解情况,并且请他把康伟夫妇一起约过来。<br />“康伟夫妇?他们前天就离开了。”<br />离开了?还没有破案怎么就走了,我问校长。<br />校长叹息了一声,说道:“破案?什么时候能够破案?公安局的吕副局长说毫无头绪。对于这对夫妇,这里可是伤心地,他们要离开,我是赞同的。”<br />老校长带着感情地说,康伟夫妇悲痛欲绝,确实受不了了才临时决定离开广海市的。他说那是一对心底善良的本分夫妇,本来他们当时交了二十万元赞助费给东山小学,为的是儿子能够完成六年小学。可是现在孩子没有了,按说学校是要退一大部分钱的,至少也有十万吧。可是康伟夫妇说,儿子没有了,要这些钱干什么?他们要求我把退给他们的钱留给其他孩子,留给其他的农民工的孩子。<br />十万元不是一个小数目,老校长声音里透出了对这对本分夫妇由衷的敬佩。我默默挂断了电话,坐出租车赶到新市区农民工子弟学校工地。<br />工地显然已经停工了,那座完成了一半的教学楼冷冷清清地立在一边,我直接来到工棚,看到十几个闲散的民工坐在门口,我走了进去。<br />好像老了十几岁的负责人老郑抬头看到我,想笑却只勉强地咧了咧嘴角。<br />“杨作家来了。”他口气里有一种让我难受的冷漠,也难怪,这些天我一忙,也就顾不上他们,更何况我还没有想到用什么方法可以帮他们。<br />我说我到这里来看能不能找到康伟,听我说起康伟,负责人脸上露出怀恋之情。他说,康伟前天走之前来过,把他筹集到的准备救儿子的五万元捐给了学校,就悲伤地离开了,大概是去上海了。<br />“五万元钱?他——”<br />“是的,他捐献了五万元,我们不要,可是他硬是留下了。好人呀,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杨子作家,你知不知道,这可是我们迄今为止得到的最大一笔捐款,我们急需呀,工程虽然停了,可是有些技术工的工资还拖欠着,这五万元正好派得上用场。”<br />“他没有收学校给他的十万元,又留给你们他们夫妇好不容易筹到的五万……”我自言自语。<br />老郑突然关心地插进来问:“他们这样——该不会想不开,想随儿子而去吧?”<br />“他们的儿子死了吗?”我问了一句,连自己也怔了一下,随即我问老郑是否有康伟老家的住址,他在墙角那对档案堆里找了好一会,找出了一个身份证复印件,是康伟的。<br />我当场打电话给公安局东山分局吕副局长,他听说我要核对康伟的身份证后声音里露出些微诧异,当我把身份证的资料读给他听后,他淡淡地说:“这和公安局登记的身份证是一样的,不过我们昨天下午就通过身份证上的当地公安局查过了,当地确实有这个人,不过那人一直没有离开过家乡。”<br />我心中暗暗吃惊,又问了一句:“你们怎么会想到去他的家乡查?”<br />“不是我们想到的,哦,你没有和黎局长在一起吗?是他让我们查的,他刚刚还打来电话问到此事……”<br />我默默地挂断电话,脸上的表情一定非常难看,老郑看出来了,担心地问:“杨子作家,康伟没有出事吧?”<br />我摇摇头,他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紧张起来:“杨子作家,你为什么查他的身份证,他不会有其他的事吧?这五万元不会有问题吧,要知道,我们现在就靠这五万元救命,很多工人都没有饭吃了……”<br />我又摇摇头,安慰他说:“放心,不会有事的,这五万块谁也拿不走,我向你保证。”<br />我说罢就准备离开,在我出门时,老郑怯怯地说:“杨子作家,你还会帮我们吗?如果——这是我刚刚在工商银行申请的新账号,小额存款也不收费,不过现在工程停了,也没有用了。我想,如果你还写文章就把账号附在后面,有好心人也许会捐个十元八元的,我不死心呀……”<br />老郑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br />“你们还差多少?”我接过账号,问了一句。<br />“两百四十五万。”<br />我把纸条塞进口袋,心情沉重地离开了工地。<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13.9.2006 04:42
十一<br /><br />三天后,我来到市公安局黎海局长的办公室,由于他的部下都知道我是谁了(见《幽灵谋杀案》),我可以直接进入到他的办公室。正在看报的黎海慌忙地放下报纸——<br />我还是看到他正在读《广海日报》,而且正好是刊登了我新写的那篇募捐文章的版面。他冲我不自然地笑笑:“呵呵,老同学,又开始写文章了。”<br />“你读过,你知道我写的是什么。”我说着,一屁股坐了下来。<br />“不错,不错,”他拿起报纸,“‘……广海市的父母官们只要一个月少去一次餐馆或者夜总会,这所学校就建起来了……’,‘……有良心的商人只要想想廉价的农民工为他们带来的财富……’,‘还有知识精英们,如果每说一句违背良心的话时就愧疚地捐出一分钱给这所民工子弟学校的话,孩子们很快就有学可上,有书可读了……’呵呵,真煽情呀,估计很多人会捐款吧。”<br />我垂头丧气的样子等于是回答了他。“你怎么不捐一点?”我抬起头问他。<br />他摊开双手,“我?两袖清风,捐个一百、两百还可以,超过五百就得老婆这个内务部长审批了。”<br />他收起桌子上的报纸和文件,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杨子,老同学,可把你盼来了,如果你再不帮我,我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br />他站起来走到门窗处小心地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人偷听后,回到座位上,换上老朋友聊天的表情开始讲述他面临的困境。他说,他也知道每五年一次的政府换届都是非常难缠的,但以前他只是刑警大队队长或公安局副局长,并没有切身体会。如今不同了,北京十七大即将召开,各地政府换届进入密锣紧鼓的阶段。<br />这次作为公安局长,他必须亲自处理所有涉及到政府官员的案件。这让这位一心投入业务、有意远离政治的刑警专家如坐针毡、无所适从。<br />“情况有多严重,你简单地说个大概吧?”我提醒他。<br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怎么说呢?可以告诉你,广海市几乎所有的党政领导人都被人告状了,而他们不但不清楚,还几乎都指示我及时对其竞争对手下手!”<br />“啊——这怎么可能?”<br />“怎么不可能?一到这个时候,揭发竞争对手和政敌的匿名信满天飞舞,加上广大的市民想政府换届能够让他们翻身得解放,于是也满怀希望地写匿名信揭露贪官污吏。结果我们手里就有了越来越多的材料——揭露市委书记把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安排进了领导系统,揭露市长、副市长几乎把所有的部门的一二把手都换上了自己的亲信,还有揭露东北帮、上海帮和本地帮,加上最近不知到从哪里冒出来的团派……”<br />“你不必卷入这些政治斗争,有案办案,实事求是就是了。”我淡淡地说。<br />“老同学,你不是开玩笑吧,实事求是?如果实事求是的话,我这里掌握的材料可以让广海市一大半高级领导人把牢底坐穿!可是——”黎海说到这里,睡眠不好的脸变得惨白。“可是,中央虽然没有明确规定,但下面都心知肚明,每个地方公安机关抓腐败分子的比例是要严格掌握的,达不到一定数量,人家说你反腐败不力;抓得太多,就不好向北京交待了,而且如果在具有先进性和拥有三个代表的队伍中揪出太多贪官污吏的话,也无法向广大的人民群众交待……”<br />“那你到底是抓还是不抓?”我不耐烦地打断他。<br />“唉,怎么说呢,又抓又不抓吧。有些引起民愤或者引起普遍关注的,就一定要查,不查就会影响稳定,可是绝大多数案子则一定不能查,查下去就更加影响稳定,稳定压倒一切呀。”<br />“你把我弄得越来越糊涂了,我真不知道如何帮你。”<br />“我这里的案子除了部分是积压下来的,很多都是新的,主要是他们各派之间互相揭发弄出来的,也有一些是市民的匿名举报信,本来我们对于匿名信可以不管不问,但现在越来越多的领导向我们施压。我现在必须响应上面的号召,按照轻重缓急立几个案子,打击一下贪官污吏的嚣张气焰。放心,我不会成为他们互相斗争的工具。”<br />“我还是看不出如何帮你,材料和匿名信在你手里,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该立哪些案子,不该立哪些案子。”<br />“不错,杨子,从专业出发,我自然知道哪些该查,哪些不该差,但现在是讲政治,不是讲专业的时候。我请你来就是让你帮我从这些材料和信件中找出隐藏的信息,分析这些人和上面的关系以及互相之间的联系,对他们下手之前,我必须知己知彼,才能达到百战不殆。”<br />“原来是这样,我不明白,既然有举报,既然能够立案,既然有腐败了,那就都立案,一查到底,这样你也不会得罪谁了。”<br />“杨子,你又来了。如果只有一小部分人腐败,抓起来不就得了。可是,现在、现在谁不腐败?没有一个是干净的。政府部门已经腐败透了,不腐败的反而无法生存,就拿我们公安部门,总是被人家指责为最腐败的,说我们乱收费,说我们和黑社会勾结,说我们贪赃枉法——我承认这样的事情普遍存在,但如果你是一名公安干警,你就不会听到指责就义愤填膺了。想一想我们一名干警月收入是多少吧,想一想我们在枪林弹雨中的生活,在日晒雨淋下指挥交通……再想一想,我们去看病,那些医院是怎么收费的?我们送孩子上学,那些学校又是怎么收费的?如果靠工资,我们能够生存下去吗?<br />“每个部门都腐败了,大家都在利用职权和职务赚钱,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无论你是权力精英,你是大老板,还是知识精英,你都有办法在这个腐败的社会和体制中分享一杯羹,你还有什么抱怨的?再说,腐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国民党当政时不腐败吗?清朝和明朝时候不腐败吗?中国有多久的历史,就有多悠久的腐败制度和社会现实。”<br />“按你说的,没得治了?”<br />“治?怎么治?你去周围走走,随便问一个人是否讨厌腐败,他肯定告诉你他讨厌,而且会举例子说自己碰上的腐败事件,可是,他自己的腐败他会说出来吗?中国很多商人指责工商部门和税务部门黑,收他们的黑钱,可是他们是否知道,如果不是这些贪污分子收了黑钱,那么这些商人按照国家正规规定就必须交更多的钱作为税收或罚款。每个部门每个人都找到了贪污的途经,告诉我一个政府部门,我就可以告诉你他们多达数十种的贪污腐败途经。建设部门,财经部门,银行,国土局,环保局,国企,教育部门,文体部门,民政部门,扶贫部门,宣传部门……可以这样说,这些年不停精简机构,所有精简掉的都是毫无油水可捞的,而目前这些剩下的,每一个都是可以贪污腐败的部门。这就是为什么中央禁止贪污腐败十几年,结果腐败却越来越厉害,到如今几乎每个公务员和精英们都沉浸在贪污腐败的泥沼中自得其乐。”<br />“你说的每个人我有点不明白,例如广大的农民就没有任何贪污腐败的途径,还有工人,以及普通的士兵。”<br />“你说的工、农、兵——”<br />“不错,就是工农兵,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他们大概有十一亿之多,占了绝大多数。”<br />“是的,”黎海想了想说,“可是,他们可以忽略不计,他们无论从掌握的财富资源还是话语权,都微乎其微,他们中的优秀人才又都脱颖而出,摇身一变成为能够分一杯羹的精英,早忘了自己的出身了。”<br />“老同学,按照你说的,由于精英都腐败了,都能够在腐败中狂欢,他们只有越陷越深,根本没有希望指望他们反对贪污腐败,那么是不是中国的历史永远走不出一个恶性循环,是不是终于有一天广大的工、农、兵会突然联合起来,操起镰刀、斧头和大刀,再次把大刀向统治者们的头上砍去。”<br />老同学黎海打了个冷颤,说道:“杨子,你知道那种情景是谁也不想看到的,也是中华民族要竭力避免的——”<br />“所以你的意思是,为了避免那种情景出现,就只好让你们这些腐败掌权者和精英继续腐败下去,继续烂下去,而你这个公安局长,眼看着腐败,也不能查下去?”<br />“你有其他方法吗?”黎海摊开双手,无可奈何地说。<br />“也许,”看我回答不出,他喃喃地说。“我们国家历史太悠久,也太沉重,既然中华民族已经在贪污腐败的王朝下生活了几千年,而且还创造了至今没有被西方同化和消灭的中华文化,大概自有其道理吧。想一想,杨子,中国的农民一而再再而三地揭竿而起,推翻一个个腐败王朝,结果如何呢?还不是建立了一个个更加腐败的王朝。也许,就让它一直烂下去,直到有一天终于烂透了,保不准就能生出一个崭新的国家和民族。”<br />“我靠,老同学,那就让它腐败和腐烂下去,你还让我帮你整理什么鸟材料?”<br />“我有我的用意,你不用问那么多……”黎海欲言又止,停了下来。<br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说下去也没有多大意思了。<br />过了一会,黎海从桌子下把一个大黑包拿出来,打开,我看到一捆捆信件。<br />“这是我们收到的检举揭发信,有两百多封,几乎都是匿名的,本来我们不用处理,而且要封存起来,但是现在,我把它秘密交给你。我们局每天都还能收到十几封匿名信,也照样不处理,但我已经告诉收发室和办公室,收到这样的信后,直接拿给我。今后这段时间我也都偷偷把这些信号交给你——”<br />“偷偷交给我?”<br />“是的,此事只有你我两人知道。这些匿名信虽然不处理,但从上到下都很忌讳这些检举揭发信。你的任务就是从这些信件中找出有用的信息和情报,列出他们被揭发的事实,绘出这些党政领导人的关系网,特别要注意他们的后台,写揭发信的民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经常知道我们所不知道的。我想,只有你有能力从这些信件提供的信息里找出并绘制一张广海市官员贪污腐败和关系网的图。到时,我还想你发挥特长,结合北京十七大的政治形势和我省我市的实际情况,告诉我你的看法,特别是哪些人会在政府换届中升上去,哪些人注定要下台……”<br />“我能胜任吗?”我嘴角带点嘲笑地问。<br />“别谦虚了,你在大学时就选修过情报和信息分析课程,而且,我找不出比你更加具有敏锐嗅觉的政治动物了。”<br />我接受了这个任务。那天我们谁也没有提起东山小学敲诈勒索案的事,我一开始有点担心他会问起。后来我觉得很庆幸,他始终没有提起。可最后离开时,我却感到一阵没有来由的强烈不安……<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13.9.2006 04:42
十二<br /><br />黎海不必讲得太白,我已经明了他的意思。而且,我本身对这项工作非常感兴趣。当天我就开始一封封阅读匿名信,很快就进入了角色。我根据每封信举报的内容,把名字和他们的罪行记在桌子上摊开的一张大白纸上:市委书记,政法委书记,市长,副市长,银行行长,国有资产管理局局长,宣传部长,组织部长、工商局长,扶贫委员会主任,计划生育委员会主任,一中校长……当我把名字都写下来后,我发现广海市每个党政单位都有被举报的领导,领导总数几乎达到了三分二之多。<br />我在每个名字下用细小的字体写上群众揭发他们的主要罪状:贪污、受贿、包二奶、打击报复、转移资产、搞裙带关系……<br />然后,我再开始阅读第二遍。这次我从众多的匿名信中找出这些官员之间的关系。很多检举揭发信都是民众揭露这些官员搞裙带关系,安插自己亲戚和亲信的。于是,我使用不同颜色的笔把那些有关系的官员用线条连接起来,关系铁的使用粗线条,关系一般的使用细线条。<br />每天黎海还偷偷带给我十几封新的举报信,我都找机会从他那里了解一些情况,同时我还从当地的报纸杂志了解了广海市的官员出身和背景。接下来,我已经可以使用不同颜色和字体的标志把广海市领导集团中的派别区分开来,斜体字表示势力最大的东北帮,他们是十年前一位东北吉林的市委书记开始营造的关系网,高峰时期,广海市政府部门一把手中竟然有一半是吉林人。宋体字则表示团派——这批人本来不多,但听说中央要提拔团派上位,那些五十多岁的文革一代摇身一变,都向团派靠拢……<br />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几乎是废寝忘食了。最后十五天,我还对被多封匿名信举报的一些场所和个人进行了一些实地考察和电话采访,有时也走进市民中听取意见。我的样子一定显得很奔波劳累,黎海每次来见到我都觉得很抱歉。他却不知道,我这个工作狂已经被这项特殊工作吸引住,而且,我乐在其中。<br />紧张的一个半月过去了,我抬头一看,面前一张同桌面一样大小的纸上已经划得密密麻麻,每一个榜上有名的领导干部的名字都被一个圆圈圈住,圆圈的大小和线条的粗细表明这位领导干部被举报的次数多少和所举报犯罪事实的轻重——这些大大小小的圆圈在图上看起来成了一个个小山头。山头下面还有群众举报的主要罪行……。这些山头之间被各种不同颜色的粗细线条联系起来,线条代表不同种类和深浅的关系……。当我直起腰,再次凝视自己一个半月的杰作时,我赫然发现眼前出现了一张“作战地图” !我很激动,小心地在这张“作战地图”的右上角标上了“绝密”的字样。<br />这张“作战地图”太大,无法复印,而且我也不可能有精力再绘制一份,加上害怕夜长梦多,所以我小心地卷起来,连夜给黎海送去。<br />当我把这张“作战地图”交给黎海时,他肃穆的表情让我进一步认识到,这张关系图确实是一张“作战地图”——公安局长黎海将根据我按举报信和观察分析绘制出来的这一张广海市官员贪污腐败以及关系网情况分析图打响广海市规模巨大的反腐败之战。<br />黎海表情严肃得让我觉得有些过分,我刚想讽刺两句让气氛轻松一下,就在这时,我发现他在“作战地图”上摸索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我一下子对老同学充满了同情。<br />我帮老同学绘制了“作战地图”,让他知己知彼,然而要真打起来,却不是按图索骥那么简单的。广海市接近三分之二的高级党政领导干部都在这张“作战地图”上占据了一个山头,总数超过了一百人。图上的线条显示,有三分之一的高级干部占据的那个山头简直是堡垒,防御工事不但坚固无比,而且周围还连上了四通八达的粗线条。这些靠匿名举报信提供的信息绘制的关系网当然有不准确的地方,但黎海也不能不承认,准确性非常之高,和他原先观察的基本上吻合。他仔细凝视了一会,使用涂改笔涂抹掉几个出现明显错误的地方,然后满意地点点头,双手颤微微地举起了这张地图——<br />“攻占这些坚固的高地谈何容易呀,我的老同学。”<br />“不错,”我也直言不讳地说,“你也看到了,这张‘作战地图’上几乎都是等着你这个公安局长去攻陷的山头和碉堡,但你看看他们的防御工事,我怕你是有心无力。”<br />黎海摇摇头,突然放下地图,用手在三个小小的山头上使劲擦,我过去看了一眼,说道:“你不用擦,这三个小山头比较孤立,我迄今没有找到他们和其他山头的连接。”<br />“会有这样的山头?”他叹了口气。<br />“不过,这三个可是很小的山头,一个中国银行的科长,一个靠公开招聘考试刚刚进入税务局的处长,还有一个不久前从广海一中提拔起来的教育局副局长。拿他们下手,你倒是无后顾之忧,就怕你会手软。”<br />黎海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我,我也不忍心再讽刺他了。<br />“我不会放过这些贪官污吏的,不要以为有保护网就可以肆无忌惮!”他恨恨地说,语调中透出的决心吓了我一跳。<br />他把那份被我标明了“绝密”字样的“作战地图”小心地收起来,放到了自己的保险箱里。<br />“杨子,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ok!让你忙了这么久,真不好意思,我是无法支付你工资的。现在你的任务完成了,你有时间还是多到‘天上人间’夜总会去走走,那才是支付你工资的地方。”<br />我点点头,告诉他我其实每个星期都抽空去一次夜总会,一是报个到,看看有什么新情况,再说,我还在领工资……<br />过了一会,黎海突然想起来似地说:“对了,下个星期,我们政法系统要搞个联欢会,其实主要是提前欢送老政法委书记,不如,你也来吧……”<br />* * *<br />一个星期后,当我和黎海一起进入到市委礼堂时,我已经从工作中恢复过来,显得很有些精神了。黎海找到机会也顺便把我介绍给一些领导干部,这些人的名字我都很熟了,很多人都在我制定的地图上占了一个不小的山头。我没有放过打量他们的机会。我发现黎海比平时更兴奋,也更善于交往。<br />“来,让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黎海大声说。我抬起头,看到一位五十岁左右,长着一张国字脸,穿着笔挺的“登喜路”西装,头发修剪得一丝不苟的人威严地站在我面前。<br />“这位是我们广海市的铁面包公——法院陈国光院长!”<br />我连忙把手伸过去,院长慢慢伸出右手,用两个指头轻轻碰了一下我的手,又立即缩了回去,嘴巴里跳出几个干干的“呵呵”,仍然保持威严的国字脸。<br />黎海也干笑了几声,用手指了指我,向正准备转身离去的法院院长介绍道:“老陈,不要急呀,让我介绍你认识一下我的老同学,作家……”<br />“作家?作家也来参加我们的聚会?”法院院长的声音里带点蔑视。<br />“作家也有不一样的。”黎海嘻嘻哈哈地作了个鬼脸,“例如我这老同学就不同,他不但是作家,还是探案高手。所以他就写那些专门揭露贪污腐败的案子,你大概不知道,他可是远近闻名的,那些有后台的贪污犯,经过他的笔下描写暴露出来,没有不灰溜溜下台的。有些听说杨子要写他们,都自觉地提前收拾内衣内裤准备坐牢了,哈哈,火眼金睛呀……”<br />黎海的夸张太过火了,但我听出话中有话,也就没有打断他,但我感到一阵不安。不过,不安的显然不只我一人,我发现法院院长怔了一下,随即国字脸上挂上一丝僵硬的微笑。<br />接下来的时间我大多是一个人坐在旁边,我对黎海向院长如此介绍我,心中仍然不舒服。我虽然写了一些揭露贪污腐败的文章,但从来没有贪官因为我写文章而被“双规”,反而是每写一篇揭露贪官的文章就为我自己带来不少麻烦。黎海为什么要这样介绍我?就我已经知道的,现任广海市政法委书记退休后,顶替他的人选以法院院长最热门。我也知道,在我制定的“作战地图”上,法院院长不但是最大的山头,而且他的防御阵地也属于最坚固的。<br />黎海对我的介绍显然起了作用,法院院长在晚会期间好几次来到我旁边坐下来。他的态度完全变了,威严的国字脸变成了弥陀佛的笑脸。在闲聊中,他表达了对独立知识分子和作家的钦佩,并一再表示他自己也很喜欢写点东西,希望有机会能够向我请教。<br />我谦虚地告诉他我既不是知识分子,更称不上作家。而且,我本来也以为他只是顺口夸我两句,没有想到说到后来,他竟然掏出名片和我交换了电话号码,并在晚会结束时,像老朋友一样把我拉到一边,问我一个星期后的周末是否有空,如果我方便的话他想请我出来聊聊文学……<br />我答应了,并把此事告诉了黎海,他没有说什么,但若有所思的样子。<br />按照黎海说的,他开始部署一系列的反腐败工作,那些涉及到具体的工作也没有我的什么事了。第二天我就回到了夜总会,看看有没有五朵金花的新消息,上个星期得到的回馈说她们都很入戏,深得省里领导的好感。<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14.9.2006 05:45
十三<br /><br />接下来两天,我都到夜总会转转,看看有什么事,就主动找来做做。这天,吃过中饭,看看无事可做了,就准备离开。就在正准备出门时,我被带着香奈尔香气一阵风冲进来的老板娘拦住了,我跟着进了她的办公室。<br />“杨子,又有生意了——”<br />“别搞我了,你不要又接那些力不从心的活。”<br />“啊,这次不能不接,而且钱也不少。”<br />老板娘屁股还没有坐下来,就说开了。<br />“什么活?说吧。不会又找大学生妹妹吧?”<br />“这次人家没有提出条件,让我们自己看着办,只要达成任务就可以了。”<br />“这倒新鲜,说来听听?”<br />老板娘从LV手提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说:“人家租小姐去伺候的对象的基本情况都写在这里,顾客说让我们从专业眼光看看什么样的小姐适合这种男人的胃口,让我们自己拿主意,过两天就上岗。”<br />那张纸条上是这样描写服务的对象的:“中年知识分子,不得志,寄人篱下,但却不甘心,自以为胸怀大志,却又眼高手低……”<br />我想了想,把纸条还给老板娘:“你别以为这个生意好做,其实这比上次人家要纯情大学生更加难搞。上次我们只要培训出纯情大学生就可以了,至于纯情大学生是否适合被伺候的对象,又是否最终能完成任务,我们不用负绝对责任。可是这次,雇主竟然把要租什么女人的任务都交给了我们,我们得研究被伺候的对象从而选择和培训妓女,这工作比上一次难多了,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看你还是推掉吧。”<br />“哎呀,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老板娘急了,“上次我是财迷心窍接下了那些活,这次可不同,我能够推掉的话,不早就推掉了?不行呀,你一定要帮我,别说人家出了大价钱,就算一分钱不出,这次我也得硬着头皮接下来……”<br />说到后来,老板娘表情可怜兮兮的样子,倒有几分韵味表现出来。我也让步了,决定和她一起策划一下。我问她租主是什么人,她支支吾吾不肯说。我也不好继续追问,好在我们的小姐要去伺候的对象写得很清楚,那张纸条说:“中年知识分子……”<br />“很难吗?这种人喜欢什么样的小姐?”老板娘不时在旁边催促我,在我身边跳来跳出,好几次都差一点把那个肥大的奶子弹了出来。她说雇主要的很急,让我尽快决定,这两天还要进行强化培训,然后交货。<br />“这些郁郁寡欢的中年知识分子我倒是比较了解,不过,就像他们挑剔社会一样,他们对小姐也是很挑剔的,只怕……”<br />“不怕,杨子作家,我知道你有办法,上次的五朵金花不是很成功吗?你说什么类型的小姐适合这些知识分子,我这里都有的,没有的话,我出大价钱也要去买回来。”<br />“有些货色,你出多少钱恐怕也买不到,而那些就正是他们所喜欢的。就我所知,这些不得志的中年知识分子都喜欢清纯无邪的少女。”<br />“好,那么我们就象上次培训五朵金花一样再培养一个纯情少女吧,多少钱都行。”<br />“不行,这次不行,上次是培训她们伺候省里的党政领导,这些领导干部大多了解社会现实,知道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道理,也清楚所谓纯情不过如此。可是说到中年知识分子,而且是不得志的,就不那么容易骗了,他们不但挑剔,而且要追求所谓内外一致,最糟糕的是他们可能是中国最后一批还相信有清纯少女这种东西的人。我当然可以把你的那些小姐培养成纯情少女,可是一脱掉衣服,嘿嘿,她们那本来应该‘流着奶和蜜的地方’却渗透出脓!不行,不行呀……”<br />“可是,这个生意一定要做呀。”老板娘几乎急出了眼泪,我第一次看到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的老板娘如此妩媚。“不然,我花大价钱到北京大学或者复旦大学买一个处女大学生回来,怎么样?”<br />“处女?你也真是,好像找不到处女似的,就算你买一个处女回来,我怎么能够让处女既保持了贞洁,又能够在两天时间里成为床上的荡妇?你现在要送她去伺候的人是中年知识分子,而且是不得志的,你知道这些人床上的功夫虽然差劲,可是性想象力却是世界一流的。你送一个不懂风情的处女过去,能够完成任务吗?”<br />老伴娘听我所言,眼泪真的急出了两滴,晶莹的泪珠滚在白嫩、肥而不腻的银盘似的圆脸上。<br />看着她,我开始思考自己刚才所说的。<br />“也不是没有办法。”过了一会我小声说,“其实这些知识分子除了纯情少女外,大多还喜欢另一种类型的女人——”<br />“啊,什么类型?告诉我,杨子作家。”<br />我的眼珠在老板娘身上滚动,弄得她有些不自在,不过我没有停止打量她。风月场中滚爬的老板娘最后终于明白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嘀咕道:“杨子,你该不是说我吧——”<br />“不错,就是你,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闻上去有风尘味道,看上去却像是已经从良的贵妇人,床上功夫肯定无人能及……”<br />“啊,我的大作家,你不是开玩笑吧,我现在可是良家妇女呀,好久没有陪客人了。”<br />“他们喜欢的就是你这种类型。没有从良的,他们会抓住机会劝说你从良;对于已经从良了的,他们又会找机会把你拉下水。这些臭知识分子就这个德性!”<br />“啊,如果只有我能够完成这个任务,老娘也拼了。可是,杨子,你真觉得有正常人会看上我这样的吗?”<br />“中年不得志的知识分子并不是正常人,你这里的小姐大多会让他们产生自卑和自傲的两极反应,你是最合适的。再说,和他们也不可能玩正常的性交。”<br />“杨子作家,你的意思是——”<br />“SM!你明白什么是SM吗?”<br />老板娘先是大惊失色,随即整个脸都红了。“这个……这个我倒知道,就是玩性变态,把女人脱光用麻绳捆绑起来,用细线把她们的乳头系起来拉扯,向她们屁眼里灌牛奶,再用热水瓶盖子塞起来,把粗大的塑胶阳具插进她们的下体,用鞭子抽打她们的大白屁股,强迫她们喝你的尿,舔你的……”<br />果然不愧是老板娘,不但一点就明,说起来如数家珍。我不禁把两条腿并拢了一点,心想,看起来也用不上我来训练她了。<br />接下来,她紧张地投入到对自己的强化训练中。在她把自己关在一间包厢里折腾的时候,她委托我负责“天上人间”的一些日常管理,好在我也没有什么事可做了。每天在小姐之间穿梭,收集一些小姐们刚刚从客人处听来的黄色段子,整理后打印出来发给众小姐学习。有时小姐争抢客人,我需要出面调解一些矛盾。我每天都买一份《广海日报》,从上面了解一些最新的国内政坛动态,摘录下来传达给小姐们,免得她们在陪客人时听不懂人家在说什么,像个低档次的鸡。当然我也想看看黎海是否打响了广海市反腐倡廉的第一枪。<br />和夜总会小姐的闲聊中,我听到了一个让我吃惊的消息。夜总会的小姐们当然是从光顾她们的广海市领导那里听来的。据说,广海市出现了一个神秘的人物,秘密潜伏在广海市,经过多年的明查暗访,最近绘制了一张“百贪图”。“百贪图”不但详细记录了从广海市市委书记到市委市政府各部门领导们证据确凿的贪污腐败事实,而且也详细揭示了这些贪官污吏之间的关系和背后的后台、靠山,更玄乎的是“百贪图”上连贪官污吏私藏赃款的银行帐号以及他们金屋藏娇的情妇和二奶、三奶、四奶的名字和住址都清清楚楚、一目了然……<br />短短几天内,这个流言不胫而走,并出现多个版本,而每一个版本又往往能在一天之内就在全城跑几个来回。街谈巷议,很多人说得头头是道,仿佛已经耳闻目睹了这张传说中的“百贪图”。有人说这张“百贪图”是中央中纪委响应中共中央总书记的号召而经过长达一年的暗中调查绘制的,广海市只是全国的试点。中共中央这一次已经痛下决心,要在全国各个省市秘密绘制“百贪图”,再利用“百贪图”上的线索顺藤摸瓜,一个一个剿灭这些国家的蛀虫和民族的败类,在万众瞩目的十七大召开前打一场歼灭贪官污吏的大战役……<br />不久又有流言传出,广海市这张“百贪图”即将传到当地公安局手里,目的是用来指导一场广海市历史上规模空前绝后的反贪反腐之战……<br />我心中很是不安,打电话给黎海,他的手机没有开。我联系了公安局办公室,秘书说局长很忙,每天都在开会汇报工作。<br />我只好每天买报纸,看看有什么消息。星期五我在《广海日报》上看到了头版报道:广海市三个领导干部被公安机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逮捕归案,他们是教育局副局长、税务局处长和中国银行的一名科长。<br />当天夜总会又传出新的甚至连妓女们都欢呼雀跃的流言:广海市的反腐败之战已经打响了。目前被公安机关直接拘留(没有经过“双规”,甚至没有经过市委市政府领导预先批准)的三位领导干部就是“百贪图”上提供的线索——战争还将继续,贪官在劫难逃……<br />我心里有些激动,但更多的是困惑和震惊。很显然,传说中神秘的“百贪图”就是我为黎海绘制的“作战地图”,可是这事为什么会传出来?而且越传越邪乎。应该只有我和黎海知道才对。如果是黎海传出来的,不应弄得如此神秘和离谱,如果不是他传出来的,那又会是谁呢?<br />为了进一步弄清楚,我也抽空到网吧上网,进入到广海市政府网站,看到报纸上没有报道的新闻,也读到广海市公安局局长黎海在拘留三个贪污犯时那慷慨激昂的发言。来到广海市政府论坛,这里已经炸开锅了,市民显然对“百贪图”的出现抱空前的热情和信心。很多网友对公安局局长果断行动,维护了司法独立表示高度赞扬。当然,也有冷静的市民发帖进行了分析,认为“百贪图”的传说太离谱,中央不会这么做,而且,至今广海市的领导中没有人出来证实。不过立即有网友跟帖,声称这次情况特殊,虽然政府没有人出来证实,但也没有人出来辟谣。公安局局长黎海在记者追问到“百贪图”时不但不辟谣,而且还暧昧地笑而不答,此类情况前所未有,值得重视,等等。<br />我再次拨打了黎海的电话,还是关机状态。<br />这两天老板娘在包厢里加紧训练自己,里面经常传出杀猪似的嚎叫,我为她感到些微的抱歉。几天后,当她换了一身衣服,从包厢里走出来时,可怜的老板娘几乎瘦了一圈,走路有些不稳,大腿好像合不拢,不过看起来就更加惹人怜爱、招人恨不得虐待。我想她应该达到了我所要求的标准,姜还是老的辣,我不禁对她有些佩服。<br />老板娘出来了,我就又可以干别的事了,可是我始终无法联系到黎海,广海市的流言蜚语满天飞。就在这时,我收到了一个电话。说话人的腔调热情得好像我们是世交似的,但我却听不出是谁,他说出名字我还是没有想起来,最后他说出“法院院长”时,我才不好意思地“哦哦”连声。<br />我把他一个星期前的约定完全忘记了,我还以为只是领导干部谦虚地说说而已,没有想到他这么认真。电话中他说,他带了几篇自己的习作,想请我指教指教。<br />我真有点受宠若惊,按照指定的时间来到广海市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希尔顿,转了好几个圈,才在服务员的引领下来到二楼的咖啡厅。<br />法院陈国光院长已经坐在那里了,看到我进来,他热情地起身握手让座。他今天穿了一件灰黑色的夹克衫,卡其蓝色的休闲裤,脚蹬一双运动鞋,象是和亲朋好友聚会的样子,脸上堆满平易近人的笑容。这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我们很轻松地聊了起来。我惊奇地发现,法院院长对文学的理解远远超过我的预估,这也让我渐渐消除了原有的戒心。<br />一杯咖啡下肚,我们已经聊得很投机了。当服务员给我们加第三杯咖啡时,他不好意思地从手提袋里抽出一叠厚厚的稿纸。<br />“杨子,你看,这是我写的一些东西,不成样子,你别见笑,帮我看看……”<br />我接过沉甸甸的稿子,翻看了一下,里面有散文有诗词,还有几篇中篇小说,都是很整齐的打印件,这让我对眼前的法院院长更是刮目相看。<br />吃饭时我们更是聊得海阔天空。说到我的老同学公安局长黎海,陈国光院长竖起了大拇指,连连夸奖。我说黎海不像话,这几天我都找不到他。<br />“噢——”院长抬头看着我,“他很忙呀,最近很多工作。”<br />“忙‘百贪图’?”我脱口而出。<br />“呵呵——”陈国光院长极其不自然地假装潇洒地耸耸肩,“可能吧。你也听到了传言?”<br />“传言而已,不足为凭。”我不经意地说。<br />“是的。”法院院长表情严肃地说,“可是,反贪污腐败刻不容缓,形势严峻呀!如果真有‘百贪图’,我倒真想结识这位制定此图的大侠客。”<br />我们两人都停了一下,随即都放松面部表情。<br />院长换了一种口气,开始关心我的作品。我谦虚地说了两句,期间院长竖起的大拇指几乎没有机会放下来,让我很有些不好意思。<br />“杨子,你写的那些揭露文学有地方发表吗?”<br />“呵,是没有,可是你忘记了,不是出现了一种叫互联网的东西吗,只要你写,总有虚拟的空间可以贴上去的。只要一个地方可以贴上去,就会有人成千上万的读者看到,不是吗……”<br />“也是,也是,互联网,哈哈——”陈国光院长的那张国字脸挤满了笑容,连连点头。“现在像杨子这样有良心和道义感的作家不多了,杨子到了广海市,是我们广海人民的福气呀。哈哈哈……”<br />“言重了,言重了!”我一时对这种从来没有戴过的高帽子不太适应,可内心深处却很受用。院长这时突然收起了笑容,咬牙切齿地说:“有你就好了,看那些贪官污吏还敢不敢那么放肆!”<br />“我?嗨!我算个老几?我什么也没有做呀。”我心中暗暗吃惊,竭力让自己不要表现出来。<br />“你就不要谦虚了,杨子,我们之间就不用客气了,黎局长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今后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只管说!在广海市——嘿嘿,没有问题的!我们从今天开始就是好朋友了,我就喜欢和你这种知识分子交朋友。”<br />我们之间的距离更近了一步,后来我回想起来,才发现,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在如此短的时间里靠谈话被人把距离拉得如此之近。法院院长能够在这个位置上干了这么久,并且还是政法委书记最热门的人选显然不是盖的。<br />吃完饭我们走出餐厅时,两人几乎是手挽着手。我提着那一捆书稿,院长满脸感激。分手时,他把一个信封塞在我手里,“你帮我看稿子,不能白干吧,不要推了,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br />“天上人间”的老板娘都是用这种方式给我发工资和奖金的,一拿在手上,我就能感觉到这点小意思至少有一万元人民币。我想推掉,但在酒店门口众目睽睽之下,我觉得推来推去没有意思。而且,他脸上的真诚也让我却之不恭。<br />我把厚厚的信封塞在裤子口袋里,压着我被法国红酒刺激得有点蠢蠢欲动的鸡巴。看到我收下了钱,陈院长一阵会心而含蓄的微笑。临走时,他在我耳边悄悄说,明天晚上出来玩玩,我在大堂等你。<br />我问有什么事,他神秘地把一口带法国红酒味道的口臭喷到我脸上:“老朋友,明天来了不就知道了……”<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15.9.2006 06:30
十四<br /><br />第二天下午陈国光院长又打来了电话,电话中他再三强调能够交上我这样的知识分子朋友,是他的荣幸。最后,他提醒我,不要忘记晚上的约会。<br />反正也找不到黎海,夜总会也没有什么事要我做的,好不容易交上一个既懂得文学又平易近人的领导干部,没有理由不去,且看他为今晚安排了什么精彩的节目。<br />按照约定,晚上八点左右,我来到希尔顿酒店大堂咖啡厅,等了一会,没有见到院长。这时电话响了,他在电话中一再道歉,说有点事走不开,请我先到顶楼的套房等他一会。他随即又致电酒店大堂经理,让服务员把套房的钥匙拿给我。<br />来到五星级酒店的顶楼,我打开了套房的门,一阵轻柔的音乐传来,客厅里的灯光经过精心装饰,显得柔和轻松;窗台上点燃着一排情趣蜡烛,在抽风机口里吹出的微风中摇曳生辉。进入这样的氛围中,我的身体立即放松下来。<br />沙发旁边的茶几上摆满了精美的零食和下酒小菜,一瓶水晶瓶子的路易十四,瓶盖已经打开一半。我坐下来时,发现路易十四水晶酒瓶上粘着一张小纸条,我拿起来,上面写着:“老朋友,先独自一个人喝一杯享受一下吧”。<br />酒杯都准备好了,是那种晶莹剔透、在烛光下泛出夜光的杯子,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瓶盖,一阵传说中的酒香钻入大脑,顿感通身舒泰。我两手抓紧水晶酒瓶斟了小半杯,摇了摇,慢慢放到鼻子前深吸一口,陶醉在这酒香里,再轻轻浅尝一口,让这种差不多两百元一小口的美酒佳酿缓缓地顺着我的喉咙和消化道滑下去……<br />感觉真他妈的好!过去半年我是赚了点钱,但就算以比这更快的速度赚下去,恐怕这一辈子我还是舍不得买这种万元一瓶的洋酒,我感慨万千。传说中这种酒有三大好处,第一大好处是不上头、不伤身,喝得再多,就算喝得酩酊大醉,隔天起床不但不会头痛,而且还精神抖擞。另外一个好处就是两杯下肚后的三天之内,一股血气和精气都会盘旋在小腹和鸡巴附近随时待命、直捣黄龙……<br />拿起酒瓶时,我又注意到茶几上还有一张小纸条,我拿起来,上面写着:“杨子,这酒是我托人刚刚从香港带回来的,今天就供你一人享受。”我大吃一惊,可惜开盖了,否则我就可以拿出去卖掉。既然开盖了,能多喝一点就多喝吧。<br />我又斟了满满一大杯,和着房间高级音响里传出的柔曼的轻音乐细细品尝。为了不败坏这种酒独有的味道,我一口小菜也不愿意吃。<br />两杯下肚,我很快体会到传说中的第三大好处:清醒地体会到醉酒的感觉!<br />我喜欢喝酒,但很少喝醉。和亲戚朋友一起喝酒时,我都会适可而止。我不知到自己喝醉后会说出什么让人难堪的话,会干出什么让自己事后觉得丑的事。<br />不过我独自醉过几次,那感觉是令人神往的,可惜清醒后,都不能准确地说出那到底是种什么感觉,但我好像有点理解了世界上为什么竟然有那么多人把自己往死里灌,不醉不休。<br />后来看到书上说,醉酒的感觉就好像临终前灵魂飘然而出、脱离了肉身而蓦然回首盯住那具臭皮囊的感觉。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我好羡慕也好向往,那是一种终于看清了自己的臭皮囊而又能洒脱旁观的感觉吧?我真想能够清醒地体验一回,可是每次醉酒都弄得胃痛和头昏脑胀,我又没有那个胆量去铤而走险,让自己濒临一次死亡——要是灵魂飘出去,再也飘不会来,咋办?<br />后来又从一本书上读到,醉酒的感觉和吸食毒品和大麻的感觉类似,只是吸食毒品和大麻让你能够在不醉的情况下享受到醉的感觉。奉公守纪的我自然不会去买毒品,也就没有能够及时体会那种传说中的感觉。<br />不过,几年前,当我漂流到荷兰阿姆斯特丹时,我终于得到机会合法地吸食大麻。<br />那次,我到门口挂着蓝色三角标志的大麻点购买了两支大麻卷成的香烟,急忙赶回酒店,云里雾里吸了起来。但不知道是大麻不够量,还是我没有吸进去,等了一个小时也没有反应。于是我又急忙出门,把自己的问题告诉了大麻商店的老板。那个荷兰佬盯了我一会,建议我买大麻蛋糕。我让他包了两块。<br />回到酒店后,我先洗了个澡,然后躺到床上,开始慢慢吃大麻蛋糕。我有些紧张,深怕吃完后反应太强烈,毕竟那个店主说这两块蛋糕足足可以让一头大象过一阵子瘾。<br />第一块吃下后,我静静地躺了一会,见还是没有什么反应,我决定再吃下另外一块……两块都下肚后,我感觉到胃有些胀,我静静地躺下,等待那灵魂漂浮、濒死感觉的到来。<br />十分钟后还是没有什么异样,真奇怪,是不是我太紧张?我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尽量放松。我也把自己的思绪暂时带离大麻。打量酒店的房顶,看到几个蟑螂在爬行,我又把目光移向窗帘,外面灯火辉煌,情人们打闹嬉笑的声音传了进来……我感到一阵孤单,这时我脑袋里突然产生了一些疑问:我在干什么?等一会如果大麻生效了,我的灵魂出来了,那么它会看到什么呢?看到现在躺在床上的这具臭皮囊?这具到处漂泊,至今一事无成的躯体?我为什么躺在这里?一百多年前,欧洲人就是用鸦片把我们弄成了东亚病夫,我现在却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吸……我真不是个东西呀!到这里之前在上海和香港的遭遇突然浮现在我脑海——<br />在上海时,我申请加入作家协会,他们告诉我一个地址。当我到那里后,看到一座破败的小楼,门口有十几个脸上长满看起来永远不会消退的青春痘的小姑娘在推推嚷嚷地排队。问她们干什么,她们说在等专职作家签名。两个小姑娘神秘地补充道,这是上海最后的两个专职作家了,体制改革后,国家不再养专职作家,如果不现在请他们签名,他们就要绝种了。我挤到门口,终于看到了共和国养的最后两个专职作家。他们已经沦落为中国的弱势群体,不过在这些长着青春痘的发育不全的小姑娘面前,他们脸上仍然勉强挂着一丝残存的尊严……现在作家到处都是,好像中国生产的便宜鞋子,有华人的地方,就有数不清的华人作家。<br />不久我又到香港。在香港听到我最崇拜的女明星收富商三百万陪睡一晚上,老少咸宜——我的心痛苦得直出汗,连鸡巴也愤怒了。我给她写信,告诉她,我没有钱,但如果她和我睡一晚,我会用一生的时间回忆她的身体,并且写一本书专门描述她那三百万一晚的阴户。我向她保证,在她和她那三百万的阴户化成灰烬的一千年后,那时能够读懂中文的人民仍然可以读到我写的那个阴户,而且还在联想中起劲地手淫……她没有回信,我也只能继续流浪。现在躺在这里等待感受大麻的功效——也就是濒死的感觉。<br />又过了一会,我眼角有些发胀,不久我感觉到有泪水从眼眶漫出——我到底怎么了?床上躺的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那么无聊?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吸食鸦片?我——人到中年却凭空产生不得志的感觉,我是否已经沦落到一名破落文人的悲惨地步?不,不,不是的……<br />不知过了多久,泪水淌过脸庞流到我胸脯上。那胸脯上的泪水晶莹剔透,冰冰凉凉,又好像一把透明的刀子仿佛要划开我的胸腔。我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这哭声属于悲痛欲绝型的,但我心中却感觉不到痛苦带来的疼痛……我一会专心沉浸在自己的哭声中,让眼泪和鼻涕无拘无束地喷射而出;过一会,我又让自己的听觉和视觉从负责痛哭的嘴巴和鼻子那里抽离出来,听着自己的哭声,有一种陌生和滑稽的感觉。这时我仿佛看到此时此刻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好像他已经死了一样,好像他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一会我回到负责痛哭的嘴巴和鼻子那里,一会我又回到耳朵和眼睛……一会我专心痛哭,一会我聚精会神地听自己的痛哭声……<br />那一天在欧洲的一个破烂小旅店里我到底哭了多久,已经记不得了。最后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br />第二天我下楼找那个店主理论,我说我吃了两块蛋糕都没有反应,店主很抱歉,说自己的鸦片绝对是货真价实的,量也很充足。他说有些人就是比较迟钝、麻木了。<br />后来我把这段经历告诉我的一个朋友,他听了哈哈大笑。他说,你躺在床上等大麻生效时不是哭了吗?那就是反应。我说,我当时哭,是想到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一家酒店、无聊到买大麻来试,我觉得自己又无聊又可悲,所以就忍不住哭了。<br />朋友说,那就是大麻的感觉,也是醉酒的感觉,当然也是濒死的感觉。<br />现在眼前的路易十四据说也能够引发那种濒死的经历,让你清醒地享受醉生梦死的感觉。不知不觉,我已经喝了三杯半,差不多达到了我的极限。<br />就在这时,“咔嚓”一声,音乐停止了,而几乎与此同时,窗台上那一排情趣蜡烛也逐一熄灭。我心里充满了佩服,五星级酒店就是不一样,这一定是精心安排的,音响和蜡烛同时停下来——就在这时,我隐隐约约听到有声音从卧室里传出来……<br />我站起来,摇晃了一下才站稳,然后慢慢走向卧室的门。卧室的门半开着,从里面传出一阵电动马达的“嗡嗡”声,夹杂着几声低沉的压抑的呻吟。我轻轻推开半掩的门,一股香奈尔的香味扑鼻而来……<br />走进卧室,房间里只亮着一支落地灯,马达声和呻吟都来自床上。我向床上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条高高抬起的大腿,腿上被手指粗的麻绳勒得紧紧的。床上的女人一丝不挂,高高翘起的大腿和屁股正对着我站立的门口。大腿下面的阴户和白白的屁股尽收眼底。大腿根上一个粗大的电动塑胶阳具只露出小半截在外面,独自“嗡嗡”地摇头晃脑……经过长时间搅拌的阴户已经红肿,但粗大的阳具仍然不停地把阴户里白色的液体搅拌出来,好像燃烧后的蜡烛从阴户口流淌下来,经过满月似的大白屁股和菊花似的屁眼流到床单上……<br />女人被麻绳巧妙分开并吊起的大腿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到白胖女人的大腿上挂了一副鲜红颜色的纸条,上面写着:“杨子,她是你的!”<br />我浑身颤抖,摇摇晃晃走前两步,看到那一丝不挂的女人肚子上也被麻绳捆得横七竖八的,麻绳把女人丰满鼓胀的奶子勒得好似随时会爆炸似的气球。那女人显然高潮过好几次了,我已经能够清楚地听到她淫声荡语里夹杂着痛的呻吟声,只是我已经无法分清那到底是“痛苦”还是“痛快”的呻吟 。我又走近两步,看到那女人旁边的床上摆放了一条鞭子和几只形状怪异的塑胶阳具,还有几个供灌肠用的注射器和一瓶酸酸乳牛奶……<br />女人的头发散开,满头大汗,双眼微微张开着,涂着血红唇膏的嘴唇一张一合……大概是感觉到有人进来,她抬起自己变了形的头,勉强睁开了半闭的眼睛,淫声荡气地说:“主人,请你折磨我吧……”<br />我这才看清楚,原来这个被麻绳绑住,被电动塑胶阳具弄得红肿不堪的女人正是“天上人间”的老板娘!<br /><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18.9.2006 01:45
十五<br /><br />从这个窗口看出去,一排排老房子的屋顶尽收眼底,夕阳的余晖透过城市上空混浊的空气渗透下来,屋顶上到处都是晒了一整天蔫不啦叽的内衣内裤。从错落有致的楼房顶看下去,菜市场也准备打烊了,清洁工开始清除堆得小山似的蔬菜叶子,清洗满地的血水。水雾随即升起,我能够闻到混杂着青菜叶子和家禽血腥的味道。——这一切都再次让我感觉自己成为这个城市的一部份。<br />只是这种感觉已经久违了。<br />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在干什么?我想干什么?<br />这些差不多半年多时间没有折磨我的问题并没有远离我而去,只是隐藏在我的内心深处,现在他们又一古脑儿跳了出来,拷问我。<br />而最让我气恼的则是:这些问题从何而来,我他妈的为什么要用这些鸡巴无聊的问题折磨自己?!<br />脑海里老是挥不去老板娘那被电动阳具搅拌得流出肥油状淫液的红肿的阴户。我是自然不会再回到“天上人间”夜总会了。这些月里,我在那里赚了不少人民币,口袋里鼓鼓胀胀的,不过,心里却空荡荡的。<br />我打开差不多被尘封了的手提电脑,想写点什么,可是对着惨白的屏幕,脑袋里一片空白。我下楼买了几份报纸,又到网吧去上网浏览政府网站……<br />《广海日报》第一版刊登市委书记和公安局长黎海亲密握手的大幅照片,第二版醒目标题:“公安局长黎海同志辟谣”,文章引述黎局长的话说,所谓传说中的“百贪图”只不过是别有用心的人造出来的,黎局长还保证,谣言将止于智者——这个智者就是维护广海市稳定的公安局。<br />政府网站也以显著的位置刊登了这两条新闻,BBS里,广海市的市民一片失望的议论声。但也有显然是政府的写手贴出的重量级帖子。帖子声称,十七年前也就是1989年春夏之交发生的那场差一点破坏了稳定、断送了国家前途的风波中也出现过一张“百贪图”,这张揭露了党政领导裙带关系的图纸对热情高涨的学生和市民起了火上浇油的作用……这篇一个错别字都没有的网文还指出,广海市经济发展快,领导班子稳定,政府换届正在有序地进行,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了所谓“百贪图”,一定不是空穴来风。文章还告诫领导干部必须认清大形势,放下包袱,勇往直前……号召市民们要擦亮眼睛,分清是非,自觉站在以广海市市委为首的领导周围,维护稳定的政治局面……<br />另外一个颇有份量的帖子高度赞扬了广海市公安局局长黎海同志,说他一举粉碎了以教育局副局长、中行科长和税务处长为首的贪腐集团,打击了贪官污吏的嚣张气焰。帖子还透露,黎局长肯定是未来的政法委书记,并且还说,法院院长已经自动退出了竞争,因为他也认为公安局长黎海反腐败得力,应该升上去,自己愿意在他的领导下继续做广海市人民的公仆……<br />回到我的小房间,我越想越气,最后竟然情不自禁地怒极而笑,随即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br />我打开电脑,开始噼里啪啦地打字——这一打就是七个小时,凌晨一点时我才停了下来。我拨通了黎海家里的电话,他说话的声音有些迷糊:“有没有搞错,这个时间打电话来……”<br />“没有搞错,你的手机不开,十二点前你都不在家,我不这个时候打什么时候打?”<br />“哦,是杨子呀,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忙,有时间我会找你的……”<br />“我靠,你是在忙着升官发财吧?我算是看错了人。”我气愤地说。<br />那边过了一会才说话:“杨子,你又犯病了?莫明其妙。”<br />他说罢竟然挂下了电话,我更加义愤填膺,我一点睡意也没有,于是我继续噼里啪啦地打字,直到阳光从我的窗户里爬进来……<br />*                          *                        *<br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我都在昏昏沉沉中度过,我不看报纸也不上网,也不再写东西。每天我都去逛街,在各种风味的小吃摊上解决一日三餐,我口袋里还有不少钱,但手提电话单来了,我也不去交费,没有什么人会给我打电话,我唯一的朋友黎海正忙着迎接政府换届。<br />一天晚上,当这位被各界人士都看好要在政府换届后更上一层楼的公安局局长突然又出现在我门口时,我还真有些意外。<br />“老同学,你的手机怎么又停了?害得我又要爬楼找你。”<br />“我靠,你能不听电话,我就不能吗?”我没好气地说。<br />他不说话,径直走到茶几旁坐下,从随身包里拿出两罐啤酒。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不太对。<br />他把一罐啤酒递给我,没有等我打开,自己已经先灌了半罐进去。<br />“唉——”他长叹一声。<br />“局长大人——不不,未来的书记大人,又有什么烦恼?”<br />“你不看报吗?”他反问我一句,又四周扫了眼我的房间。<br />“不看那玩意,房间电话线也卡断了,所以连网都不上。”我说。<br />他又叹息了一声,从随身包里拿出了一叠报纸和打印纸,“你自己看吧,老同学。”<br />我拿过来翻阅,这才看到这些报纸都报道了一起广海市工商局副局长潜逃海外的消息。那些打印纸上的东西则是从互联网上打印下来的,属于网友报道的新闻,议论到两起尚未公开的广海市领导人突然失踪的消息。<br />“真他妈的邪门,两个星期前开始,先是工商局副局长突然潜逃海外,随后又有好几个部门的领导找不到了,估计有些已经逃到海外,有些正在边境准备逃亡……”黎海气恼地说。<br />“原来是这样,”我不以为然地说,“这几个人不都是我们‘作战地图’占山为王的贪污犯吗?现在他们潜逃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br />“唉——杨子,你有所不知,短短两个星期不到,一个干部外逃,三个失踪,前天还有一个自杀未遂,正被‘双规’。不知道撞了什么邪,再出几件这样的事,我这个公安局长也该让位了。”<br />“这和你这个公安局长有什么关系?”我问。<br />“有什么关系?关系可大了,上面的领导和人民群众都会质问,这些贪官污吏潜伏多久了,为什么都没有揪出来?直到他们潜逃才发现国家被亏空了几百万、几千万……”<br />“哈哈,问得好呀,这也正是我要问你的。”我开心地笑着说。<br />“杨子,你丫的别这样,有点同情心好不好?”他睁着带血丝的眼睛。<br />“你不是让我帮你制定了‘作战地图’,也就是后来传说中的‘百贪图’吗,你为什么还让他们跑了?”我声音突然冷冷地说。<br />“杨子,”他换了副可怜巴巴的腔调,“我知道你又来劲了,我真拿你没办法。再说,我不是按照你绘制的关系图抓了三个贪污犯吗,效果还很不错,其他的也有收敛……”<br />“嘿嘿,就是那‘作战地图’上孤立无援的三个小碉堡?其他的你一个没有动,对不对?”我冷冷地说。<br />“杨子,其他的动不了,我才不动。再说,你也看到了,你绘制的‘作战地图’上的干部有很多都是对广海市有贡献的。我知道大家说到贪污犯罪就咬牙切齿,但你想一想,没有贪污腐败现象,我怕超过一半的干部都提不起劲头,失去了为国家和人民做事的动力,如果他们这样,国家还怎么发展?”<br />“又一个精英的理论,”我嘲笑地说,“没有贪污就没有发展,改革的带头人也就是腐败分子,嘿嘿,你们真有意思。”<br />“你就尽情讽刺吧,你知道我要找你帮忙,你就发泄吧。”<br />“你要找我帮忙?”我看着他,“说吧,我能帮会帮的。”<br />黎海透露,这几个星期发生的贪官潜逃、失踪和自杀事件如此频繁,是极其不寻常的。要知道,贪官出事的机率比坐飞机旅行摔下来还要小。去年两年也就只有两个贪官外逃,一个自杀。可是,仅仅过去两个星期……。如果这两个星期的贪官外逃事件继续延续下去,那广海市委市政府领导班子就会彻底失去省委领导的信任。那也就是说,先前已经拟定好并经过初步讨论的新领导班子就会推倒从来。搞不好,大量的领导要从其他省市调过来……<br />“你别罗嗦了,告诉我怎么可以帮你吧?”我不愿意再听他罗嗦。<br />“好,我就告诉你,我想请你帮我查一下这两个星期发生的外逃和自杀事件的背景,如果有可能不惜一切办法阻止事态进一步严重下去。”他小声但坚定地说。<br />“这还用查吗,他们贪污腐败,害怕了就畏罪潜逃,阻止他们外逃就是把他们都抓起来。”<br />黎海烦躁地打断他,说道:“如果这么简单就好了,这些人是那么容易害怕的吗?工商局副局长还是久经锻炼的老共产党员。再说,没有任何人要查他们,他们就这样莫明其妙地被吓破了胆,仓皇而逃,工商局副局长甚至连户口里的一千多万人民币都来不及提走……”<br />“是不是和你手里的‘百贪图’有关,这些人可能都知道了自己是‘百贪图’上的大山头。”我推测着,故意在“百贪图”三个字上拖了长长的音。<br />黎海显然有些尴尬,喃喃地说:“‘百贪图’只是传说——”<br />“不只是传说那么简单吧?”看到他还在那里演戏,我心中有气。“我可是为了那个‘传说’工作了一个半月。你偷偷放出‘百贪图’的消息,大概把他们吓坏了吧。”<br />“不会,不会,我都出来辟谣了,而且又一一找他们做了解释……”黎海冲口而出,说到后来,才知道自己说漏了嘴。<br />我默不做声,但心里一阵难过。我的推测果然没错,利用我制定了“百贪图”的老同学黎海自己放出风声,并把“百贪图”上三个没有后台的小官僚绳之于法。这种敲山震虎的做法一下子让广海市笼罩在“红色恐怖”之中。就在风声鹤唳,贪官草木皆兵的时候,保险柜里锁着“百贪图”的黎海跳出来辟谣,而且一个个安慰那些贪官污吏。这使得那些贪官污吏对这位公安局长怀着既感激又害怕的感情。这也就是一点后台靠山都没有的黎海快速超过法院院长,成为政法委书记的第一人选的原因。<br />“老同学,你可真卑鄙,我承认你不贪污金钱,没有想到你对权力那么渴求。千万不要告诉我另外一个精英理论:我不择手段爬上去后会实行改革,并反对贪污腐败……”<br />“杨子,够了,我现在烦得很,不想再被你教育。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你忘了你现在用的钱都是那些妓女赚来的吗?”<br />“嘿嘿,”我冷笑一声,“你该不是一早就蓄意把我送进妓院,让我的道德受到污染,然后再来利用我吧?你不要忘记,作为一个中年不得志的臭知识分子,如果我坏起来也是很快的,而且很厉害,甚至会坏到你无法想象的地步。哼!”<br />黎海吃惊地看着我,想了一会我刚刚说的话。<br />“杨子,你到底帮不帮我?这件事涉及到‘百贪图’,那本来就是只有你和我两人知道的秘密,我不想让太多人介入。”<br />“谁说我不帮你,”我把剩下的啤酒全部灌进肚子里,“你是我的老同学,也是我在广海市唯一的朋友,不帮你,我帮谁?”<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19.9.2006 07:06
十六<br /><br />就在我答应黎海要帮他的第二天上午,又出了一件事,公安局交通大队的队长也消失不见了,当我给黎海打电话询问此事时,他的声音里透出末日将至的腔调。最后,他绝望地叹息了一声说,我可能也帮不上他的忙了,因为按照这个势头,哪怕再出现一件事,不要说他这个公安局长,可能就是市委书记也难保住职位了,要知道两个星期内已经有五位领导干部或潜逃海外或人间蒸发。<br />我在电话里对他的遭遇表示同情,然后掐指一算,微微一笑,轻松地安慰他说,那我就试一下吧,或许我可以帮他一把。为了缓和气氛,我开玩笑地说,今后可不要一忙就不接老同学的电话呀。<br />他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今后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但我感觉得到,他对我能够帮他还是半信半疑,只不过他别无选择,把我当成最后一根稻草而已。他问我从哪里入手,需不需要他帮忙。我淡淡地说,这个你就不用管了,只要我出手,你就高枕无忧吧。<br />接下来我过得昏昏沉沉,白天出去逛街,买所有的报纸,像那些退休老人一样坐在公园里读报、看人下棋,晚上有时间就去看电影,有时看了恐怖的电影一个人不敢上楼,就到茶座去喝茶、找女孩子聊天;有时看了煽情的电影,散场后回到小房间里眼眶里还有泪水在转悠……<br />黎海每天都打一个电话来询问进度,声音里透出紧张和不安。直到一个星期后,他的声音才透出一点希望,这个星期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两个星期后,仍然平安无事。黎海在电话里的声音越来越兴奋。最后在电话中我听到了他欢快的声音。<br />“杨子,怎么你一出手就万事大吉了?太棒了!你真是我的幸运星,凡事找你,一找就灵……”<br />我继续看电影,读书,逛街,在各种风味的小吃店享受美食。三个星期过去了,黎海让司机开车到我楼下接我去酒店喝酒。<br />我被司机护送到一个小包厢,满面春风的黎海跳起来拥抱了我。司机退出后,他关起房门兴奋地说:“老同学,你真有办法,杨子,谢谢你!省委昨天刚刚开过会,广海市的领导班子基本上定下来了。<br />“杨子,我这个政法委书记算是稳了。我不知道是你帮我,还是老天爷有眼,总之,你说要出手后,就再也没有贪官污吏出事了。我靠,这可真邪,要知道,在我请你帮忙前的三个星期里,贪官接二连三地外逃,其中一个自杀未遂。杨子,我算是服了你啦,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做了些什么。”<br />“没事就算了,还提它干什么,我其实也没有做什么。”我淡淡地说。<br />“好好,我知道你不肯说,那——那,我们喝酒吧,要喝什么?”<br />“你以为灌我酒我就会泄露天机?除非有路易十四,你有吗?”我笑着问。<br />“这个——也太贵了吧,”黎海面露难色,“你该不会以为我也是‘百贪图’上的吧?”<br />“开玩笑的,等你当了政法委书记,或者等你当了市委书记时我们再喝那个玩意吧。何况,我不久前才喝过路易十四,也就那么回事。”我伸手在老同学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有一点让我深感欣慰,我的老同学黎海也许在道德上已经开始腐败,而且也被权力弄得是非观念模糊、面目全非,但他不贪污金钱,这一点我可以肯定。这也是我们始终还是朋友的主要原因。<br />我们要了一瓶XO,酒店给老顾客优惠价,八百元人民币。然后黎海还特意叫了几罐啤酒,加上一桌丰盛的菜肴,他说不醉无归。<br />一个小时候后,我们的口舌都不利索了,杯盘狼藉。黎海红着眼睛问:“我说杨子老兄,你该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了吧。你说,怎么就那么邪门,你一答应出手帮我,那些贪官就都得到了命令似的,个个按兵不动,哈哈……我就化险为夷了,哈哈……”<br />我含笑不语。<br />黎海叫服务员进来,吩咐她们收拾了桌子,重新叫了几样下酒小菜,然后又点了一瓶蓝带。他嘀咕着:“我今天就不相信你不说,我们今天就都醉他妈的一次……”<br />我用已经有点朦胧的眼睛看着他,他好像真有点不醉不休的样子。我说我要先去厕所,好让刚刚喝下的半瓶XO以及几罐啤酒能够排出体外。<br />我摇摇晃晃来到厕所,不小心撞了站在我旁边小便的人,让他的小便撒到他自己的裤子上,我忍住笑,头也不抬逃也似地跑回到小包厢。可是那人好像在后面追我,回到包厢,还没有坐下来就听到身后门外有人叫:“杨子,杨子作家,杨子……”<br />我回头一看,那个裤子湿了一块的人站在门口,定一定神再看,是个面熟的老人,“对不起,我不小心碰到你,你是……”<br />我用手指着他,想不起来,口舌也不太听话。<br />“杨子作家,我是新市区农民子弟学校的老郑呀……”<br />我记起来了,就是负责建设那所农民工子弟小学的老郑。他有点变化,身上的衣服很干净,脸上油光闪闪的,和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忧郁表情截然相反,满面红光的样子。我正在打量他,他突然伸出刚刚还在裤子上擦抹的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br />“杨子作家……”<br />这家伙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塞,我大惊失色,想退后一步避开危险,却抽不出手。<br />“杨子作家,别怪我失态,刚才要不是在厕所里碰到你,我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你呀。”<br />我这才发现,老郑好像没有什么恶意,而且是真情流露,我疑惑地问:“找我有什么事?”<br />说时迟那时快,要不是我及时反手抓住他的双手,这个老郑只差那么一点就跪在了我面前。我靠,他比我大二十多岁,我哪里受得起。<br />“喂,有话好说,你这不是折我的寿吗?”我没好气地说,黎海大概误会此人是来找我的麻烦的,也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想过来帮我。<br />“恩人,”老郑一句“恩人”后竟然泪如雨下,“杨子作家,我的恩人,不,是我们的恩人,你让我找得好苦呀——”<br />“我说,”黎海不耐烦地打断他,“你找他有什么事就说呀,别这么拉拉扯扯的。”<br />“我……”老郑擦干脸上的眼泪和鼻涕,哽咽着说。“恩人,我代表我们学校的全体老师,也代表即将进入学校就读的农民子弟向你表达衷心的谢意和崇高的敬意……”<br />我和黎海脸上都露出真真假假的疑惑。他走过来扶住泣不成声的老郑,把他按在位子上坐下,然后让他慢慢说。<br />老郑又折腾了几分钟,才结结巴巴讲述开来。他说,自从我登在《广海日报》上那篇号召广海市三大精英为正在兴建的农民子弟学校捐款的文章见报后,过去一个多月他们共收到了二十三笔捐款——<br />“有一万块钱吗?”我小声但带着紧张地问。<br />“什么,一万?”老郑很吃惊,“不,我们总共收到了三百五十万元捐款!”<br />“什么?”黎海跳了起来,我心中也暗暗大吃一惊。我的吃惊没有逃过黎海突然变得敏锐的目光。<br />“现在不但学校工地已经复工,而且,我们加快了进度,用多收到的一百万元捐款组织了师资队伍,现在招收学生的工作已经开始。杨子作家,你是我们的恩人呀……”<br />“你等等,”我表情僵硬地说,“那捐款不一定是冲我写的一篇小文章来的,你不要搞错了。”<br />“杨子作家,这一点绝对不会错,”老郑用手背使劲擦了下鼻子,“因为收到捐款的银行户口正是我们最后见面时我给你的那个——当时你也知道,我们已经停工了,那个户口是我当天开的,是工商银行的,小笔存款也不收手续费……”<br />“知道知道,你不用说这些,你怎么知道人家是看了我的文章捐款的?”<br />“因为那个户口我只告诉过你,你正好又写进那篇文章中。其他人根本不知道我们有这个捐款账号呢……”负责人老郑兴奋得有些手舞足蹈。<br />我的心忽冷忽热的,我不敢看黎海,但我能够感觉到,他已经酒醒了几分,正在开动他的灰色脑细胞。过了一会,他不慌不忙地开口了,声音里透出只有我能够分辨出的阴阳怪气:<br />“如果我没有记错,杨子那篇文章已经刊登三个月了,可你刚才说,这二十三笔捐款却是过去一个多月里存入你们工商银行的户口的,报纸能够保持这么久吗?那么大一笔笔捐款,你怎么不问一下捐款人是怎么得到那个账号的?”<br />“我问谁呀,都是匿名捐款,啊——无名英雄呀。”老郑夸张地喊了一声,脸上充满了对英雄的向往之情。<br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真想找个洞口钻进去,又希望老郑赶快离开。<br />“杨子作家,我总算找到你了,否则,领导都会骂死我的。他们说我太大意,当时连恩人的电话和单位都没有记下来。现在好了,学校即将建起来,我的心愿也了啦。不过他们硬是让我当第一届校长,我想呀,我一定要请杨子你到我们学校当荣誉校长。”<br />那位已经是校长的老郑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名片,抽出两张递给我和黎海,又拿出笔,在另一张名片的后面记下我的电话和地址。<br />“好啦,好啦,我一定要感谢你,学校开业那天你一定要来做报告,我请你当荣誉校长……”<br />这位民工出身的校长激动得结结巴巴,竟然没有注意到我已经好久没有吭声了。黎海站起来帮我送客时阴阳怪气地说:“我就替杨子接受你的感谢,不过我想他不能当你们的荣誉校长了——”<br />“噢,是吗?你是什么人?杨子作家为什么就不能来当我们的荣誉校长?”老郑站住,有点不满地盯住黎海问。<br />“我是他的老同学,广海市公安局局长,”黎海声音怪异地说,“因为他要协助我们调查一件案子,一件敲诈勒索案,之后他要离开广海市了,真的,不久他就要离开了。”<br />“哎呀,真的吗?杨子作家,你总不会在学校开学前就离开吧?”老人很失望的样子,把目光转向我。<br />我要走吗?我从来没有说过,不过当我瞥了一眼黎海那满含嘲弄的目光时,我知道了——<br />“是的,我想我不得不离开广海市了……”<br /><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20.9.2006 06:06
十七<br /><br />黎海几乎是连推带扯地把老郑送到了包厢外,之后他吩咐服务员没有事就不要进来,然后就“砰”地一声关上了门,顺手把锁也扣上。<br />包厢里刹那间变得沉闷,我几乎透不过气来,于是我深呼吸几口,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一旦平静下来,我脸上又挂上半醉不醉的表情。这表情一定惹火了公安局长黎海。他打开那瓶新上的蓝带,给自己斟了一杯,一骨碌地灌进了喉咙……<br />“嘿嘿,你一个人喝,不和我一起喝?”我心虚地问。<br />“我想喝醉,在你面前,我只有喝醉了脑袋才能更清醒,等我醉了我会告诉你一个精彩的高智商犯罪的故事。”黎海朦胧的醉眼中带着明显的挑衅。<br />“嘿嘿,是吗?”我只好借助酒精的刺激迫使自己的脑袋也快速运转,“你别谦虚了,你本来就很会推理破案,不然你能够当上广海市的公安局局长?我一个卖文维生的人,哪里比得上你的推理破案能力?未来的政法委书记!”<br />“卖文维生?知识分子吧,你不是说,知识分子真要坏起来那可是又快又厉害。哈哈,真不敢小看,我刚刚还在想,你丫的怎么就不肯告诉我你是如何帮我化险为夷的。有意思,有意思,不过没有关系,等我再喝一杯后,我来给你推理推理,不用你告诉我了。”<br />“在你推理前,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盯住他,觉得我应该以进为退,先下手为强。于是我主动出击,没有等他回答,就开口问了个问题:“对于几个月前发生在东山小学的敲诈勒索案,你其实早就推理出谁是罪犯了,可是你却一直隐瞒此事,为什么?”<br />他大概没有想到我会突然有此一问,有些吃惊,想了一会才说:“杨子,没想到你早就知道我已经推理出谁是罪犯了,不错,本局长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而且,我还知道,你和我一样,也早就看出谁是罪犯了。好,我回答你的问题,我之所以不告诉手下我已经发现真相,也不抓在逃的罪犯康伟夫妇,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你!”<br />“因为我?”这倒出乎我的意料。<br />“是的,杨子,因为你!我知道你迟早会破案的,并且本来应该比我更快,只是因为你对农民工的感情影响了你的判断力,所以你比我晚了一步。我本来想等你来告诉我这个案子破了,也可以让你重拾自信心,可是你在破案后却始终没有告诉我,也没有通知公安分局去抓人,你放走了那对夫妇。我一直很纳闷,不过我一直想,大概是你的阶级感情作怪,你一直同情农民工,为他们和他们的子女在城市的遭遇抱不平,现在一个朴实的农民工玩弄了一大批城市人,你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去破案抓人呢?”<br />“你的推理没错,我确实是同情康伟夫妇才不管此事的。”我急忙为自己辩解,“但不要忘记,我只是不管此事,而放走康伟夫妇的则是你这个公安局长——抓罪犯是你的工作,不是我的。至于我,我有权力不管此事。再说,他们的儿子一直给城市人那些宝贝独生子女当陪玩的出气包,最后他们生出这样的报复念头,而且最终也没造成人身伤害,有什么了不起,走了就走了。”<br />“哼,”黎海用鼻口重重出了口气,“如果真是心理不平衡的报复,倒也情有可原,可是这明明是一起精心策划的犯罪!康伟夫妇简直是天生的罪犯,他们经过精心而长久的策划——先使用一切办法筹够二十万元,把孩子送进广海市最贵的精英子女们云集的东山小学。接着康伟又装出一副可怜相说服校长,让校长把他老婆留在学校打零工。于是他老婆就利用打零工的机会把学校学生家长的情况都掌握了,包括这些家长登记的工作单位和家庭住址。经过一年多的策划和准备,他们开始付诸实施。首先他们开始写敲诈勒索信,内容和康伟寄给自己的那封差不多,邮寄给不同的家长。由于担心这些家长不肯就范,或者有那么一两个去报警,所以,他们夫妇也给自己写了一封敲诈勒索信,日期提前两天。三天后,他们把自己的儿子送走,当天又到学校宣称是被绑架了,并出示那封敲诈勒索信。狡猾的康伟夫妇不是先报警,如果报警,警察可能就会暗中调查。康伟故意让老婆到学校去大哭大闹,让每个家长都看到他们不交钱的下场。那些刚刚收到敲诈勒索信的家长看到康伟夫妇的惨况,自然不敢报警,也不敢拖拖拉拉了,都迫不及待地按照敲诈信上要求的交了赎金——也就是子女未来十几年的保险费。杨子,你睁开眼睛,别再带着你那朴素得可笑的阶级感情看这个案子,这是报复和路见不平的反抗吗?这明明是蓄谋已久的高智商犯罪!”<br />我看着半醉的黎海,心中生出一阵迷茫,他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思路清晰过。<br />“不错,你的推理不错,局长大人。我当时放过他时也想到了这一点,心里也很矛盾。最后还是没有提起,主要有两点,一是你始终没有告诉我,我以为还有什么内情,二是康伟夫妇做了两件有良心的事,让我不忍心戳穿他们。就是他虽然卷走了城市富人家长们至少五百万人民币,但他还是有一点良心的,他给民工学校捐款五万元,还把交给东山小学的十万元留下来,送给另外一个民工子弟。这城市人拥有五百万的人不少,有谁会捐这个钱?”<br />我停了一下,突然话锋一转:“局长大人,你刚刚的话中露出了一个天大的破绽,你大概说得太痛快,所以没有注意到。”<br />“破绽?”黎海喊道,瞪了我一眼。<br />“你刚才对康伟的犯罪分析可谓头头是道,我想这不是你今天才悟出的吧?也就是说你当时已经和我一样认识到康伟是个天才的罪犯。既然这样,那么我倒要问一句,你为什么不抓他?为什么又把不抓他的理由硬说成是照顾我的感情?既然这人是农民工中的败类,你抓了他,最多向我解释一两句就可以了,可是你为什么一直不动,直到今天才来向我分析?”<br />“你什么意思?”黎海大概也没有想到我会先下手、变被动为主动。<br />“我的意思很简单,你不愿意点破康伟案子的主要原因并不是因为照顾到我的感情,而是你从他那高智商的作案手法中学到了东西,你看出康伟使用的这种敲诈勒索方式非常有效,于是灵机一动,制定出了自己的计谋。你先是利用我绘制了一份‘百贪图’——你知道不能让别人参与,你也知道凭你自己的能力弄不出来,而且如果‘百贪图’上留下你自己的字迹,真到使用时就会被人一眼看穿。<br />“有了这张‘百贪图’后,你开始实施第二步。那就是放出风声,宣称一份掌握了确凿证据的‘百贪图’出现在民间。结果广海市的那些贪官非常紧张,特别是在政府换届的当口,听到这个流言的贪官污吏几乎人人自危。这一点正如康伟利用了城市父母对独生子女的紧张心理一样,‘小皇帝’的父母会毫不犹豫地交出五万元钱买保险。那些贪官抱有同样的心理,不过,他们却不知道向谁买保险。就在这个时候,你突然把‘百贪图’上三个没有什么关系、也没有什么背景的小萝卜头抓捕归案,甚至故意不经过市委批准,你玩了一次‘司法独立’,在广海市刮起一阵执法先锋的旋风。”<br />看到黎海头上出现了汗珠,我心中好不快意,于是我没有给他插话的机会,再接再厉地分析道:<br />“到这个时候,广海市那些贪官就算智商再低,也应该看出在当今的广海市到底是谁主沉浮了。其实他们早就应该想到你这个无门无派的公安局长的,在乱世、政府换届或者严打的时候,公安局局长本来就是引人注目的,何况再加上一份由市民的检举信绘制的‘百贪图’,你可谓如虎添翼。只可惜,因为你没有什么后台,一直被他们忽视甚至轻视。<br />“老同学,我很同情你,你在广海市势单力薄,分分钟被人家拉下来或者被那些不同的利益集团牺牲掉。但‘百贪图’的传说出来后,特别是在三个贪官被你一举抓获后,你的境况大大不同了,广海市党政中存在的各个山头都突然把你这个原来的无名高地作为争夺的对象。那个本来比你条件好的法院院长不得不退出竞争,扫除了你通向政法委书记路上的唯一障碍。当然,在你彻底悟出了康伟的方法后,政法委书记可能只是第一步,你今后肯定还会向市委书记的宝座前进,之后还有省委领导,甚至有一天我会看到你到北京去……<br />“局长大人,这些和抓获一个小小的康伟相比,孰重孰轻,用得着我说吗?你绝对不会再去戳破康伟夫妇的高智商犯罪,免得让人一下子就能联想到你后来实施的同样高智商的计谋,我的推理没有错吧?”<br /><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21.9.2006 05:56
十八<br /><br />五百元一瓶的蓝带已经下去了一半。<br />黎海局长抬头看着我,眼中的气焰明显减弱,他有些有气无力地说:<br />“你的推理没有错,是我的推理错了!”<br />“哦,是吗?”我不以为然地说,“老同学,你的什么推理错了?”<br />“发现康伟夫妇的诡计时,我正面临天大的危机,当初一心想当公安局长,没有想到当上后,我这个没有任何背景的人才发现身边危机四伏。你的推理没错,我从康伟夫妇的犯罪中得到启示,开始策划一个威慑计划,结果很成功。自从市委市政府两套班子听说出了张‘百贪图’后,他们都开始拉拢我,这些你大概也感觉到了,法院院长一度以为你就是‘百贪图’的幕后主使,他急忙放弃了一直和我争来争去的政法委书记宝座……”<br />我一阵哈哈大笑,把黎海的话淹没了。<br />“杨子,你的推理是对的,可是我当初的推理却错了。我原以为你不公开康伟夫妇的案子,是因为你对农民工的同情,怎么也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原来也受到了他的启发,而且作为知识分子,正如你自己所说,要坏起来真是又快又厉害——”<br />“你误会了,”我高声打断他。“我一开始不愿意告诉你们我已经破案,确实是对康伟的同情,加上不知道你在搞什么鬼,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至少是那个时候。我看你是真的误会了,我那时根本没有动这个念头。”<br />“真的?”黎海满面怀疑地看着我。<br />“当然是真的,在推理破案上你太高估我的能力了,我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厉害,我当时并没有从康伟的案子想到其他的。”<br />“这怎么可能?那你是什么时候受到康伟的启发——”黎海吃惊地看着我。<br />“我不是受康伟的启示,我是受到你的启发。”我满脸不屑一顾地看着他说,“你使用那张‘百贪图’的方法太过张扬,小有成功后又自鸣得意,连我的电话都忙得没有时间听,你忘记了‘百贪图’是我们两人的。你知道我这人春风得意时思维迟钝,但一受到挫折,或者心情不好时,思维也异常敏捷。”<br />“我靠,老同学,你不会因为我太忙不接你电话就来报复我吧?”黎海差一点跳了起来。<br />“当然不是,我会那么低档吗?虽然我被你安排到妓院当上广海市领导干部的后宫御用主笔,可是我的政治道德水平还没有完全丧失,我后来之所以出手,完全是看不惯这帮贪官污吏的嚣张气焰,他妈的,老子就算是不得志的文人,又怎么样?哼——”<br />我眼前出现一个被粗大的塑胶阳具搅拌得肿胀不堪的阴户,我的鸡巴突然又愤怒了,这股怒火从裤裆里经过大肠和气管直冲脑门……<br />黎海被我没来由的愤怒弄得不知所措,莫明其妙地看着我。过了一会,我咽了口口水接着说:“在我看到你用一张传说中的‘百贪图’就收复了整个广海市的党政领导班子,这才再次想起了康伟案子,同时也终于明白了你这位铁面无私的执法英雄当初为什么对康伟这种天生的罪犯网开一面、手下留情了。”<br />“杨子,我明白了,下面的让我来说吧——‘百贪图’本来就是你帮我绘制的,而且你又阴错阳差地在广海市领导干部最频繁光顾的‘天上人间’夜总会当主笔,广海市党政军那点肮脏事几乎都被你掌握了。所以,当你决定使用康伟的办法后,你向各个高官发出了匿名恐吓信,你肯定提到一些他们的犯罪事实,否则这些高官不会那么容易被你吓唬住。你告诉他们你掌握了他们贪污腐败和包二奶的证据,如果他们不交一定的钱到你指定的账号,你就把那些罪证交给公安部门甚至在互联网上公开。由于前一段时间的‘百贪图’弄得这些贪官已成惊弓之鸟,他们没有理由不按照你的要求赶紧交钱。但是,杨子,有一点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五个收到你敲诈信的官员没有交钱而畏罪潜逃呢?”<br />我看着他,笑而不答。过了一会,看他还是满脸疑惑不解,我才缓缓地说:<br />“因为那五个畏罪潜逃的人收到的根本不是敲诈勒索信,我给他们写信是为了通风报信,我告诉他们公安局正在查他们,以我对你和公安局的了解,我完全可以写得让他们信以为真。于是他们不得不惶惶而逃。我这样做虽然有些要教训你的味道,但最主要的却是用他们警告那些我即将要敲诈勒索的贪官。因为光靠一封传说中的‘百贪图’显然不那么保险。正如康伟要敲诈勒索那些家长时,一定要使用自己的儿子玩一场苦肉计一样。果然,当那些贪官们看到同类仓皇而逃,再看看手里收到的那些敲诈勒索信,他们赶紧交钱了——不过我把这些钱叫做税收。我只是要从这些贪官贪污的非法收入中收取税收,用之于民。”<br />“原来如此,你当时答应帮我渡过难关的时候就胸有成竹了,因为你自然记得发过几封通风报信的信。”黎海冷笑一声话锋一转,“你也不必玩清高,什么用之于民,鬼知道你是否用之于民。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哼,我能相信吗?不过,由于你正好知道一个民工子弟学校的捐款账号,所以,你也算是有良心的——”<br />“我有没有良心,老同学你都没有资格评判,至于我这次到底从广海市父母官们贪污的私囊里敲诈到多少钱,以及都准备怎么用,我不会告诉你,留一个悬念给你。我想,你也不想我再在广海市呆下去了,所以我准备最近就离开。”<br />“老同学,你不怕我抓你吗?”黎海把空空的蓝带的瓶子重重放在饭桌上,半眯着发红的眼睛看着我。<br />我拿眼睛瞪了他一眼,冷笑着说:“嘿嘿,公安局长,我犯罪了吗?有人告我吗?你准备用什么罪名起诉我?刚才我们一直在推理,根本没有任何证据。其实你不但不知道我给哪些官员发出了敲诈勒索信,你甚至都无法指控我恐吓了他们。而最讽刺的是,你也不敢去问他们,就算你问了,我向你保证,没有一个人会承认收到我寄的敲诈信,更不会有贪官说他们已经按照我的要求交了钱,为自己买了平安保险!”<br />“你敢肯定没有一个被你敲诈勒索的共产党员勇敢地站出来指控你?” 黎海声音很大,但明显的底气不足。<br />我嘴角撇了撇,冷笑着摇摇头。<br />“难道所有收到你的敲诈信的人都交了钱?” 黎海本来被酒弄得通红的脸此时已经变得惨白,“天啊,你到底给多少人写了敲诈勒索信,难道每个人都上了你的圈套,乖乖地交了钱?”<br />“什么圈套?”我不满地粗暴地打断他。<br />“什么圈套?那些人真那么乖,都交了钱?”<br />“他们有选择吗?”我冷冷地说。<br />“他们不交你也没有办法,就像当初那些家长如果不上康伟夫妇的当,不偷偷乖乖地把钱存进康伟的户口,康伟也绝对不可能真去伤害那些城市人的独生子,我想康伟不致于那么坏——”<br />“可我不是康伟!”我冷笑着说,“我是一个不得志的知识分子!”<br />“你什么意思?如果你敲诈勒索的官员有人不交钱,你又能怎么样?” 他突然停下来,异常紧张。<br />“我当然能,我将说话算话,把他们的犯罪证据寄给你,如果你不处理,我再寄给上面的公安机关,如果上面的还不处理,那么我就会在互联网上贴出来,让全市、全中国的人都看到广海市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而且我会告诉大家,这些证据我已经交给各级公安机关和检查机关了……”<br />我虽然声音冰冷,但我并不是那么冷血,看到黎海苍白的泛着豆大汗珠的脸,我停了下来。<br />“杨子,你这样迟早会毁掉自己,毁掉我——也会毁掉我们广海市,会毁掉得来不易的稳定的政治局面,还会毁掉营造了好几年的和谐社会……”<br />“这你倒不用担心,大概那些收到我寄的敲诈勒索信的广海市领导们也不想毁掉和谐社会和稳定的政治局面,他们都很配合。”<br />说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狂笑起来,我的笑声几乎把包厢的门都震破了……<br />*                        *                      *<br />三天后,我背上一个大背囊——也是我的全部家当,前往火车站。黎海没有来送我,但大概是为了保证我坐上离开广海市的火车,他派了两位警员过来送行。<br />我到哪里去呢?黎海建议我不如去北京和上海,那里有很多老同学,而且都混得不错,大部分已经是掌握了一定权力或财富的精英,就是继续在知识界打滚的,也都或多或少能够为党中央出谋划策,或者摇旗呐喊。<br />黎海建议我去投靠这些老同学。他这样建议时,我察觉到他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笑。<br />我想为了完成一套计划中的具有中国特色的《杨子探案记》,北京上海我是一定要去的,不过,我想先到省城逗留段时间,那里有我花费心血培训的五朵金花,这两天我常常想起小娇,想起她那妩媚的小脸、魔鬼身材、靓丽的皮肤以及她那……<br /><br /><br />——全文完——<br />《杨子探案记》之二《中国特色的犯罪》全文完<br />
作者: clichet    时间: 10.6.2007 03:32
又来了。
作者: clichet    时间: 24.10.2007 13:15
标题: 杨恒均:其实我也可以当省长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由于受不了北京寒冷的气候和严酷的环境,我决定舍弃北京大机关,只身前往成立不久的海南省发展。就这样,我兜里揣着正规调令和两封北京的老上级写给梁湘省长的私人推荐信,混在十万南下淘金的大学生以及十多万渡海作战的妓女中,从当初解放军登陆的地方踏上海南岛。

当时单位没有宿舍,我住在海军南航招待所,离梁湘省长的别墅只有二十米,和梁湘省长的秘书住隔壁。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始终没有要求见梁省长,更没有把那两封很可能改变我命运的信件用上。要知道当时的海南岛可谓群魔乱舞,不要说一位北京的老同志给梁湘省长的亲笔信,就算是一位普通朋友转弯抹角的介绍,也可能会让你平步青云甚至鸡犬升天。

接下来在工作中,我多次直接或者间接接触了梁湘省长,感觉到他的工作就是每天接待各路神仙,忙得不亦乐乎。人看上去还不错,让人敬畏。只是不久后他就因为以权谋私被撤职了,他的错误包括为自己的儿子办理香港单程证,纵容儿子从非法进口汽车中谋取暴利,以及支持家人倒卖房地产。虽然明白人都清楚梁省长被撤职有政治因素在里面,可是作为知情人,我无法否认,他的屁股不干净,他在海南工作期间确实搞了不少以权谋私。我始终认为,不管你思想多么开明,无论你是否站在历史正确的一面,你首先应该保证你的屁股是干净的。

不过,我在海南工作的几年,又碰上了几个屁股干净的领导?就拿省级干部来说,和我有较多接触的几位省长和省委书记,都先后落马,加入到当时职位最高的“贪官”行列。

我接触最多的省委领导是特区成立后的第一任政法委书记韦泽芳。1989年底,我陪同韦泽芳以及另外两位广州和福建的领导前往美国旅游。韦泽芳一开始给我的印象是比较沉稳,少言寡语,有点莫测高深。这一形象很快在夏威夷遭到破坏。这位一路上眼珠乱转但始终保持一名省委副书记应有风度的老同志在波光臀影的裸体海滩失去了控制,穿着西装革履的他第一个冲进了裸体人才能进入的海滩,在饱享一阵眼福和遭受了不少白眼之后,晚上他在饭桌上总结了海滩之行的收获:海南岛被称为东方的夏威夷是不恰当的,我们有更美的海滩,但我们绝不允许光屁股,海南岛一定要坚决抵制精神污染,最好规定三亚的海滩上也不准穿三点式泳衣。他还语重心长地告诫我:小杨,你今天见到的就是精神污染。

我这才知道,原来精神污染一直藏在我裤裆里,一旦我脱掉短裤头,就精神污染了。

这位第一次到美国的省委副书记在接下来的行程中试图教育我这名出学校不久的年轻人。但我听来听去,就发现他讲的如何分辨高级燕窝还有点条理,也是他唯一一次连续讲半个小时而没有出现词不达意现象的。不过他的形象在我们登上现今已经被拉登炸毁了的世贸大厦楼顶时遭到了彻底破坏。当时楼顶上的小卖部是中国来的留学生承包的,广东来的领导和那位留学生聊天,当听到留学生说自己不想回去,就是黑也要黑在美国时,韦泽芳把我拉到一边,气愤地告诉我,不要听了,那个留学生是叛徒。

如果不是另外一位福建的领导也听到了并且晚上同我提起这件事,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位来自侨乡的海南省省委副书记竟然使用“叛徒”一词来定性一位不愿意回国的普通留学生!

后来韦泽芳因为受贿不到十万元而落马,我认为实在是阴差阳错,他本来就不应该被提拔为省委副书记的,或者早应因无能而下台。在我这位普通干部眼里,他也就是一个生产队队长的水平,无论见识和知识大概都和我这位刚刚出校门的年轻人在仲伯之间。



接下来是孟庆平副省长,此人家境贫寒,勤奋好学,一路从铁矿技术员和厂长爬到副省长的位置上,自然有过人之处。我第一次见他也颇具传奇色彩。当时他在省政府琼苑宾馆宴请澳大利亚的矿业大老板,可是外办的翻译突然无法赶到,陪同的领导想起了我。

谈话一开始,我就知道大事不妙。这位孟省长不愧为矿山厂长出身,张口闭口就是化学元素以及专业术语,并非专业翻译的我甚至连中文都搞不清;更糟糕的是那位澳洲矿业老板的英语,一开口就让我领教了什么是澳洲英语,听得我云里雾里。总之,整个谈话中,我自己只听懂了三分之二,更不用说准确翻译了。不过,我还是从头到尾为两位进行了“翻译”。可想而知,有很多话是我从课本上记下来的,按照我的理解,向双方讲话。整个过程中,这两位其实都是在同我对话,听不清或者译不出的词,我全用自己合理的想象糊弄过去了。“翻译”结束后,孟省长拍拍我的肩膀,小杨,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翻译,有水平!

孟副省长人也不坏,据说有点好色。只是接触久了就发现了问题,因为其实他始终是一名铁矿厂长,除了翻来覆去向人炫耀海南的各种矿藏分布和含量,以及到处喝酒搞关系之外,他几乎什么也不用做。所有的报告几乎都是秘书写的。后来他也因为在海南工作期间贪污腐败而被开除党籍,逮捕查办。

和孟副省长接触多了,我有了一个感觉,那就是,如果有人任命我当一名副省长或者省长,我完全可以胜任,至少干得不会比孟省长差。



第三个接触比较多的是主管文教的副省长辛业江,此人文质彬彬,很有学者风度,经常有报告需要他批,也就接触多了。发现辛副省长城俯很深,思想有点左,此人闷声发小财,最终也出事了。最近一次听到辛业江的消息是几个月前在广州翻阅一本以前的《炎黄春秋》,突然读到辛业江回忆梁缃的文章,情真意切,还不时透露出强烈的民主思想和自由精神。读到这样的文章,虽然知道他已经作古,但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我很佩服那些体制内人士勇敢地站出来揭露弊端,但对于那些被体制踢出来后或者退休后才开始攻击自己心安理得效劳了一辈子的体制的人,我是有所保留的。



当时作为一名普通的国家干部和刚刚入党的共产党员,省委书记和省长都是我需仰视才能看见的。可是,我接触最多的几位领导都先后因为贪污腐败而被逮捕,无可否认,这已经从根本上动摇我早在高中和大学时代就被培养起来的革命信念。有些朋友分析说,我刚参加工作就碰上不少接触大人物的机会,可糟糕的是接触的全是上面这类人,难怪我后来走上反思体制之路。

可说实话,同上面三位接触留给我更久远的思考并不是这几位高级领导干部的贪污腐败,事实上,他们三位的贪污腐败事实都很搞笑,判决词上显示的最大金额不超过20万。和我后来接触的省级领导,甚至厅长、处长和科长相比,都是小巫见大巫。让我思考的是这些省长的能力以及人品,还有更重要的是,他们被提拔为省委书记和省长的过程。是什么样的机制把他们推上省长的宝座,又是什么样的人选拔了他们。

更进一步的思考就是,如果我想当省长,我该干些什么?我当了省长后又会干些什么呢?又会是个什么样子,什么德行,等等。

省级领导的任命一向很神秘,甚至被认为是国家绝密,自然和普通民众毫无关系的。我们只能靠小道消息和海外媒体探知一二。待中央开了会,尘埃落定,就该轮到媒体和我们一起揣摩这些所谓“人民公仆”的身份和背景了,再从这些推测出他们的执政理念和个人人品,以及对我们这些小民命运的影响。

至于对于今天这个帮全面接掌权力,明天那个派迅速上位,普通民众除了一次次暗自祈祷外,只能干瞪眼。等到英明的党中央揪出了一个蛀虫陈良宇,市民终于可以放鞭炮庆祝,扬眉吐气一番,至于陈良宇如何爬到省级高位,现在全国的省级干部中还有多少个陈良宇,民众也只好继续祈祷。

党中央当然有一套考察和任命干部的标准和方法,而且我相信出现了那么多贪官污吏后,中央也在苦苦思索改进提拔干部的机制。但只要这种选拔任用干部的机制是建在人治而不是法制的基础上,是违背宪法甚至是党章,屈从于潜规则,是由上面领导说了算,而不须得到下面民众的认可,并且由他们自己操控媒体的生杀大权,而不须受媒体的监督,就始终难有一个清廉的领导队伍。

不久前,一位广州朋友突然来电,神秘地问我手头是否有想当副省长的人选,只要基本条件符合,投资四百五十万,他就可以疏通关系把一名正厅级干部提拔为副省长,而且不成功就全部退款。听他的口气,四百五十万是最最便宜的,毕竟他要用来打点组织部和上面的各个领导,大大小小有十几个人,平均分配也没有几个钱了。我并不觉得诧异,因为这是个连人民教师都把自己十二岁女学生的处女膜公开拍卖的时代,一个副省长的职位又为何不能明码标价?当然,我也不会认为所有的省级职务都要用四百五十万来购买,但按照目前提拔干部的审查和任用方法,就是智商接近零的傻子也知道如果不到组织部和上面打点是万万爬不上省级职位的。



虽然好久没有过组织生活,也没有人找我收党费,但每年的七月一日建党节,我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把自己放在一个党员的位置上思考一下党的命运和国家前途。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忧心忡忡。忧心什么?我不是忧心黑窑童奴,也不是忧心弱势团体,我是忧心共产党。今年七一建党节刚过,庆祝香港回归十年的喜庆气氛还没有完全消退;去年七一又有青藏铁路通车,也是锣鼓喧天地弄了好一阵子;当然明年也安排好了,有个奥运会,建党之日七月一日左右的庆祝也不会少。可是,不是每一年的七月一日都能找到东西庆祝一番,让自己和人民忘乎所以。不管你怎么折腾,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而且他们会把这双眼睛牢牢盯在执政党身上,你腐败吗?你腐朽吗?你还为人民做事吗?你还有救吗?你是否从善如流地进行改革,还是等待忍无可忍的人民起来进行革……

我始终不相信共产党内部清醒的人真的那么少,我也不相信大家都忘记了历史。

黑窑童奴事件出现后,很多人感到可怜、可悲、可恨和可恶,我却还要多一种感情,那就是可怕。别以为那些童奴们只是可怜,如果这种不公平的社会制度持续下去,总有一天,他们会象历史上所有被欺负和压榨的弱势团体一样,变得很“可怕”。——不要忘记暴秦是怎样被推翻的,也不要忘记每个朝代结束时,正是那些一直很可怜的小人物忍无可忍,最终快刀斩乱麻似地屠杀那些贪污腐败的皇亲国戚和王侯将相的……这些绝不是耸人听闻,离我们并不遥远——西方的历史也许结束了,但中国的历史不但没有结束,很可能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演。



说起中国问题,总有人摇头叹气,认为很难搞,他们对人民的利益视而不见,认为民众太愚昧;他们不敢直视问题,却去从老掉牙的主义和自说自划的理论找出路。十七大前听说又有学术界和政界人士开始探索中国的改革之路,还争论得不亦乐乎,有的钻进传统国学里找答案,有的准备从马克思主义教义找新玩意,我只有感到可悲。这些人注定是什么也弄不出的,他们自己永远搞不明白倒没有关系,可恶的是还把国人也弄糊涂了。如果真要他们彻底明白过来,我倒有个办法,那就是把他们或者他们的子女塞进山西的黑窑洞里,让他们过一阵子皮鞭下的劳役生活。我敢保证,等到他们被营救出来时,他们就会完全明白了什么叫奴隶社会,什么是科学社会主义,什么是民主社会主义,什么是人权,什么是和谐社会了。

其实中国的问题不在于什么狗屁理论探索,也不在于有什么主义,这个世界上的理论都被探索完了。过去一百年屈辱的历史也明确无误地告诉我们,中华民族的智慧早被两千年的文明消耗殆尽。根本不会有什么中国特色的理论等待我们去挖掘和发明,现在被标上“中国特色的”的东西早在人类历史的奴隶社会或者封建时代里就反复出现过。

中国面临的严峻问题就在“问题”这两个字。中国的问题很多,官员和民众都看在眼里,而且诡异的是,绝大多数人都知道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现在的问题是,就有那么一股顽固不化的反动势力阻止我们党和人民来一个一个解决这些问题,而让人气愤的是他们阻止的方法竟然是拿那些狗屁主义和形形色色的理论。

就拿已经让民众麻木了的官员的贪污腐败来说,如果在街上随便抓一位路人询问,他们都会告诉你“无官不贪”“权钱交易”这些当今中国的硬道理。可是偏要有人说,这是中国特色,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其实,谁不知道要想阻止贪污腐败其实并不难,只要严格执行官员财产申报制,并把各级官员置于媒体的监督之下,那么折磨民众如此之久,也一直严重危害共产党政权的贪污腐败就会得到一定程度的遏止。

还有官员的选用制,只要不实行民众参与的选举,只要仍由一小撮人来任命决定广大民众命运的省长和各级官员,那么在省级干部中随手抓一个,就是第二、第三个陈良宇。他们象滋生在潮湿阴暗角落里的蟑螂,你怎么都无法消灭它们!



写到这里,突然想起了自己先后接触的几十位省部级干部,心中拿自己和他们比较一番。随后又突发奇想:我是否可以当一名省长?当上省长后,我会如何呢?

我认为我有足够的资格当一名省长,我有坚定的为民众做事的信念,还有迄今为止没有行贿也没有受过贿的清白历史;我可以和现任任何一位省长坐在考场里考试任何一种理论和学问,我也可以和任何一位现任省长畅谈中国国情(是中国国情而不是官情),看我们谁掌握得更全面,理解得更深刻。我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只要依照规则而不是潜规则,我敢单挑现任任何一位省长:我们还可以当着“考官”的面进行辩论,畅谈自己的政治理念,以及如何施政、如何治理,如何让人民满意,就象前段时间香港特首竞选时那样……

如果我能当一名省长,我知道也许我没有他们的经验,也没有他们的能力,但我将做人民最希望自己省长做到的几件事。其中包括:首先我将主动公布自己的所有财产,而且在职期间,每年公布一次,面对人大和公众的质询。其次,我会公布自己所有直系亲属是否在我的庇护下先富起来了,公布他们的现任工作以及如何得来的。第三,我的任何一个决策都公开到电视和报纸上,接受广大民众和媒体的监督。第四,我不会象现在的任何一位省长一样,每次露面都前呼后拥,跳到珠江和保镖一起游泳一下,竟然作为自己控制下的媒体的头条新闻广而告之。为了了解交通问题,我会每个月至少一次独自去挤公共汽车;为了了解城市流动人口的生存状态和社会治安,我会经常到他们中间去,到最乱的地区去,一个随从也不会带……。第五,也许有人怀疑我的能力,可是,我绝对不会象现在电视上出现的省长那样到处视察,到处发指示,好像他们无所不知一样。我的班子将听取各行各业的专家学者和广大民众包括网民的意见,集思广益。我坚信,只要有健全的法制和民主制度,人民能够管理好自己的事,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的党员和官员无法无天,管不住自己的贪欲和妄为!

当然,我是否能够当一名省长最终得由“考官”来决定。可“考官”到底是谁呢?一定不能是组织部,更不能是地方党委,他们视宪法和党章如无物已经很久了。他们玩的是潜规则,我不会依照他们的潜规则起舞,更不会、也出不起钱买通他们。我想,考察我的考官应该是胡温的党中央。胡温是明白人,他们一定比谁都清楚,我这个省长也许没有经验,也许不那么那么相貌堂堂,也许头发不够光亮,随从不够威风,说话不够紧跟,但,我上面提到也能够做到的那几点,则会让一个省的人民第一次拥有一个透明和清廉的省长——这是中国五千年历史上都没有出现过的!

当然,如果决定谁来当省长的“考官”是民众——是民众用手里的选票来决定的话,那就更好了,那我就更加有信心挑战目前全中国的任何一位省长。



十七大就要召开了,各级政府紧密锣鼓地换届了,作为一名痴心不改,仍然怀抱一丝理想和希望的共产党员,我仍然安静地等待,就像十几亿普通民众一样,等待那么一天,我们能够参与到掌控民众命运的省长和各级官员的选拔之中。到那时我也许可以自豪地说,其实我也可以当省长,至少,我也可以参选省长,按照宪法和党章……
作者: hallomuc    时间: 18.5.2008 10:35
杨恒均思想独到,文笔也很幽默,不愧是写间谍侦探小说的。可惜中国这样的人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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