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有缺

欧洲新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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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的森林（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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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排左边就是可爱的Vivian       本文作者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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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我把我的一篇投稿寄给了《欧洲新报》，那是一篇描写我第一次在小城瑙恩的莱昂纳多达文西学校上课的有趣经历，标题为《第一课》。我昨天接到了范主编的电子邮件，说希望能与我的文章同时刊登我在德国学校上课时的照片。今天我刚好有课，于是我特意带了相机，想和我的孩子们拍几张照片然后寄给《欧洲新报》，当然，也寄给国内的爸爸、妈妈，让他们也认识一下我身边的这些小天使，并向他们展示一下我在这边的工作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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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合影的对象选为一年级C班。他们都是今年刚上小学，只有6、7岁大。班上最小的Fari居然还是我四班的学生、德国与摩洛哥混血儿、我最爱的Laura的亲弟弟，他只有5岁。这个班上我的中文课的孩子比较多，甚至超过了10人。我选择和他们照相，一个是因为他们看起来非常可爱，再一个也是人多场面好看一些。

一走进教室，孩子们都已经坐在座位上等着我了。看到我进来，他们七嘴八舌地和我打着招呼。我放下大衣和书包后，拿出相机，对他们说：“亲爱的孩子们，你们愿意帮我一个忙吗？……我想拍几张照片寄给我的妈妈，让她了解一下我在咱们学校工作的情况，当然，我也想把你们——我的小老鼠们介绍给我的妈妈。……你们谁会照相？”全班的孩子每一个都举起了手。有几个甚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拼命地挺直身体，努力地把手举得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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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vian，你来可以吗？”我选择了一个前排的小姑娘。

Vivian是班上个子最高的孩子，而且长得也很壮。她有着一张和她的年龄不太相符的脸。简单说来，这个7岁的小姑娘长得更象一个老女人。这种情况在骨架偏大的德国孩子里时而能看到——一个孩子长着一张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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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vian白得毫无血色的皮肤，一头金发，金色的眉毛，一张大脸盘，一个大下巴，非常俗气的发型象极了中国抗战时期的女大学生。从我的描述不难看出，我并不喜欢这个孩子。当然，我不喜欢她并不是因为她长得不好看。事实上，我对孩子从不以貌取人。我会玩儿命地夸奖孩子勤劳、聪明、勇敢，但我永远不会去夸他们长得漂亮或是衣服好看。稍微有点儿头脑的人就应该明白，这样的夸奖其实对孩子的成长没有什么好处。我之所以对Vivian没有好感，主要是因为，她实在太调皮了。

刚与这帮孩子们共处了不到两个月，Vivian的“劣迹”就一大堆了。上课时抢周围小朋友的东西把小朋友弄哭；坐在第一排、我的眼皮底下却明目张胆地转过身去与后一排的小朋友说话；在最后一排上课时，突然坐在椅子上向后倒去，发出巨大的声响；我发字帖，教孩子们写“横”、“竖”、“撇”、“捺”、“点”、“提”，我还没发完呢，她却已经描完好几行了，笔顺几乎全都是错的；我教孩子们写“横”要从左向右，Vivian却把整张字帖横过来，把“横”当成“竖”写；我给孩子们变魔术，Vivian手快，一把把我的魔术道具抢过去，结果直接导致我的魔术穿帮；……简直罄竹难书了！我总觉得，我讨厌Vivian是有充分理由的，毕竟，她干的任何一件事情在中国的学校里都够“死罪”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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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因为我对Vivian的讨厌，我才选中了她为我和孩子们合影。因为，——合影的那个人不会出现在照片上。如果，必须有一个孩子不能出现在照片上，我希望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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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的一个小小的伎俩就把这么个小小的问题给解决了。再看Vivian，她反倒高兴极了！小脸儿笑得象一朵花一样，露出了两排残垣断壁般的牙齿。其他的孩子似乎都很失望。有几个拉着我的手央求我，一会儿可不可以让他们也照几张。就在那一刻，我的心颤抖了一下。一种说不出的负罪感涌上了我的心头。那究竟是什么，我还真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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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过Vivian的小手，把相机上自带的绳圈绑在她的手腕上。因为她的手很细小，我还特意绕了两圈。因为，我不想让我的相机不小心从她的手中滑落，毕竟，这台既可自动又可手动的相机价格不菲。Vivian一脸严肃，小心翼翼地一动不动，仿佛在认真地接受她的上级委派给她一个艰巨的任务。天真无邪的她自然而然地认为那是来自于一个大人对她的信任和依赖。她怎么能知道，这其实是出自于对她的反感和鄙夷。

Vivian没有辜负我的委托，她非常熟练地把镜头对准我和孩子们。Nikulas坐在左边的桌角，两条小腿在桌前耷拉着，他旁边是无比甜美、漂亮的Leonie，Leonie的右边是波兰小姑娘Marieke，桌子的右角坐着我和非常文静、可爱、总是扎着两条小辫子、脸蛋儿红扑扑的Johanna，我左手搂着Johanna,就象抱着一个洋娃娃，Johanna的头轻轻地依偎着我左侧的肩膀，我的前边是一头柔顺的金发、五官非常别致的Jenni，她整个身体都靠在我的大腿上，左手轻轻地放在我的左膝上，我的右手则自然地搭在她的肩膀上，我们的前面是戴着眼镜、课堂上总是很好地配合我的Vanessa和Paula，为了不挡到我们，她们跪在地上。在我们对面大约两米远的地方，站着拿着相机、孤零零一个人的Vivian。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被电触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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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vian就象专业摄影师一样提醒我们要微笑，然后大声地数着：“1，2，3……”我仔细观察了一下，Vivian照相时，她的两只手端得非常平、也很稳，在按动了几次快门后，我拿过相机检查了一下，发现，出自Vivian手的几张照片都非常清晰，人物的位置也基本合理。这很令我意外。要知道，这台相机的防抖功能我一直都没太研究明白，因此，我照的照片的清晰度都很难让我自己满意，有时，同一个景物，我要连拍好几次。但Vivian这个7岁的小姑娘似乎比我更熟悉我的相机。

变换位置后，我又让Vivian帮我们拍了几张照片。为以防万一，我每个场景都让Vivian拍了两遍。我一边搂着我的小宝宝们，一边对Vivian发号施令：“稍微退后一点”，“镜头再向左转一点”，……Vivian全都心领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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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完照片，Vivian把相机交到我的手中。我轻轻地解开了帮在她手上的细绳。细绳在她细小而又白皙的手腕上留下了一条淡淡的红印，仿佛一条鞭子重重地抽在了我的心上。

我抚摸着Vivian的头，表扬她：“Vivian,你干得真漂亮！非常好，真的！”我又拍了几张孩子们嬉闹的照片，还特意给Vivian拍了几张特写，然后就开始上课了。

晚上回到家，我把相机上的照片传到电脑上。一张张天使的面庞映入眼帘。大部分都是Vivian照的。我从我和孩子们的合影中挑出最清晰、最漂亮的一张邮给了范主编。在这张照片上，永远都不会出现Vivian。我开始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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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就在一个星期前，Vivian因为在中文课上没有听我的话好好写字帖，被我野蛮地把字帖纸全部没收了。而就在今天中午，我去上课的时候，她刚好从食堂出来。她一眼就看到了我，并张开双臂向我跑来要拥抱我。想到这一刻，我发现，和这些心中绝不会给仇恨留下位置的小天使相比，一向睚眦必报、对别人的冒犯永世不忘的我简直什么也不是；和这些总是能轻易地信赖别人的小天使相比，一向对人充满怀疑、总是有所保留的我简直什么也不是；和这些总是能欣赏别人、甚至崇拜别人的小天使相比，一向待人刻薄、挑剔、抓住别人的缺点穷追猛打、挖苦讽刺的我简直什么也不是。和这些小天使相比，我什么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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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给孩子们上课的第一天开始就反复告诉自己，我在给孩子上课的时候，孩子们也在给我上课。我和孩子们一起成长！我一向认为，孩子与老师是同时开始存在的，正如孩子和母亲。在成为Vivian的老师的第一天，Vivian开始学习作我的学生，而我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学习作Vivian的老师。是因为有了Vivian，才有了Vivian的老师，而在那之前，我只是王老师、王先生，并且在那之前，我作为Vivian的老师的经验是零。因此，我认为，没有任何一个老师可以凭借自己的履历、成绩和特殊的身份在一个孩子面前充当绝对的权威。你可以是某一专业领域的权威，但你永远都无法成为一个孩子灵魂与品德的权威。因为，随着你的年龄增长，你需要向孩子学习的东西就越多。只要你愿意去发掘，你会发现，每一个孩子都有值得你去学习的品德。例如，如此简单地感受快乐；例如，如此简单地去爱别人；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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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踏上讲台的第一天起就发誓，一定要爱我的每一个孩子。不论，他们是桀骜不驯的、还是温良顺从的，无论他们是学习好的、还是学习差的，我绝对不会让我们那一代的老师在我们身上犯过的错误重演。尽管我只是一个中文老师，但是我依然需要懂得去爱孩子们，而且，真正懂得爱这些孩子们比我会说字正腔圆的中国话更为重要。但是，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我没能履行我对自己的诺言。我没能把我丰丰富富的爱无私、公正地施予每个孩子。我一直都在喜欢这个、讨厌那个，只不过，我没有做得象我们小时候的那些混蛋老师那么明显罢了。

我的爱有个缺，那是所有被我不公正对待的孩子受冷遇的孤独角落。对此，我很遗憾，也很惭愧，但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失望。但是，我感谢Vivian，她让我及时地发现了这个问题。她是上帝派来督责我、点化我的天使。我很高兴，因为，我还有时间去补救。下个星期，再上课的时候，我一定要去对Vivian说：“Vivian，我爱你！”

那个爱的缺应该快点被补上。

2009年11月19日凌晨3：20

于德国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