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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aib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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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赏析] 《丰乳肥臀》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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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0:34:31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一章(5)



……后半夜的时候,鸡舍里群鸡噪叫。我急忙爬起来,脸贴到窗玻璃上,看到破鱼网下,雪白的鸡群像浪潮一样翻腾着。在流水般明澈的月光里,有一匹绿油油的大狐狸,正在鸡群中跳跃着。它的身体在跳跃中像一匹连续不断地舒展开的绿色绸缎。隔壁的女人们咋咋呼呼地喊叫起来。很快地她们便半掩着衣服跳到屋外。冲在最前边的,是那独臂的龙场长,她手里握着一支乌黑的“鸡腿匣子”。狐狸叼着一只肥胖的大母鸡,一蹿一蹿地沿着墙边奔跑。母鸡的腿划着地面,龙场长对着狐狸开了一枪,一团火光从枪口中喷出。狐狸猛地站住,母鸡落在地上。“打中了!”一个女工嚷叫着。但狐狸亮晶晶的眼睛对着女工们扫过来。月光把它的狭长的脸照得清清楚楚,它的脸上出现了嘲讽的冷笑。女工们都被它的笑容震住了。龙场长举着手枪的胳膊无力地下垂了。但是她挣扎着又放了一枪。子弹打在离狐狸很远、离女工们却很近的砂土地上。狐狸叼起鸡,不慌不忙地从铁筋焊成的栅栏门上钻了出去。

女工们都呆呆地站着,目送狐狸。它像一股绿色的轻烟,消逝在那片废旧兵器陈列场里。那里边野草茂盛,磷火在月光下闪烁,正是狐狸的天国。

第二天上午,我感到眼皮沉重,拉着满满一车鸡粪往养猪场那边走去。刚刚拐到枪炮场旁边的小路上,就听到后边有人叫停。回头看,见那个女右派乔其莎,轻快地跑过来。她冷淡地说:“场长让我帮你拉车。”我说:“你在后边推吧,我在前边拉。”小路狭窄,双轮车的轮子经常地陷在路上松软的泥土里。每逢这种情况,我便调转身体,双手紧握车把,后仰着身体,把沉重的车子拖上来。她也非常卖力地推着。每当车子挣扎上来,我转过身去之前,她便望我一眼。她的黑得怪异的眼、长长的白鼻子、唇上的汗毛、线条优美的下巴和那种充满暗示的神情,逼着我把她与昨天晚上那只偷鸡的狐狸联系在一起。我头脑中有一块黑暗的区域正在被她的眼神照亮。从鸡场到猪场,有五里多路。中间要经过蔬菜专业队的化粪池。霍老师挑着粪桶过来了。霍丽娜细弱的腰在沉重的粪桶的压迫下,仿佛随时都会折断。在猪场,教过我音乐课的纪琼枝纪老师,负责接受我们拉去的鲜鸡粪,她把这些酸溜溜臭哄哄的东西掺到猪饲料里。

饲料加工组里有一个能用当时最先进的俯卧式跳过一米八十厘米横竿的运动健将,自然也是右派。他对乔其莎表示着特别的关怀,对我也十分友好。这是一个乐天的右派,与那些愁眉苦脸的右派形成鲜明的对照。他脖子上围着一条白毛巾、眼上罩着一副风镜,在尘烟弥漫的粉碎机边愉快地忙碌着。饲料加工组的小组长也是个宝贝。他名叫郭文豪,但却一个字也不识。尽管他一字不识,但却出口成章,他编的快板在蛟龙河农场广为流传。那天我们第一次去拉红薯蔓粉碎的粗饲料时他就随口念了一段:

“说得是畜牧队长马瑞莲,那颗脑袋不平凡,在配种站里搞实验,让羊和兔子结姻缘。气恼了小乔配种员,对着她的肚子打—拳,马配毛驴生骡子,羊配兔子不沾弦。如果说兔子和羊结了婚,公猪能娶马瑞莲。马瑞莲奶子一挺生了气,找到李杜提意见。李杜场长胸怀宽,劝说老婆马瑞莲,算了吧算了吧,这些右派不简单,小乔念过医学院,于正省城做主编,马鸣留学美利坚,章杰能编大辞典,就说右派王梅赞,那个头号大笨蛋,还是个健将运动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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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0:34:45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一章(6)



郭文豪说:“老右!”王梅赞便双腿并拢,道:“老右在。”郭文豪说:“给小乔姑娘装上饲料。”王梅赞道:“郭组长放心。”

王梅赞往我们车上装饲料,在轰鸣的粉碎机声中,郭文豪问我:“你是不是上官家的?”我说:“是,是上官家的那个杂种。”郭文豪说:“杂种出好汉。你们上官家可真够邪乎的,沙月亮,司马库、鸟儿韩,孙不言,巴比特。了不得,了不得……”

我们拉着饲料回鸡场时,乔其莎突然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上官金童,”我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随便问问,” 她说,“干活时总要打招呼吧。你有几个姐姐?”

“八个,不,七个。”

“那一个呢?”

“那一个叛变了,”我不高兴地说,“你不要问了。”

那只公狐狸,每天夜里都来骚扰鸡场,而且每隔一夜就大模大样叼走一只母鸡。它不叼鸡的夜晚并不是它叼不走,而是它不想叼。这样它的活动便有了两种性质,叼鸡的夜晚是为了食物,不叼鸡的夜,则纯属骚扰。它把鸡场的女人们搞得神思恍惚,夜夜不得安宁。龙场长对它发射了足有二十发子弹,但每次射击都伤不着它一根毛。一个女工说:“这狐狸成了精了,会念避弹咒。”

“屁,”那个绰号“野骡子”的大个子姑娘激烈地反对道,“一个臊狐狸,能成什么精?”

“要是它没成精,像龙场长这样的当过武工队神枪手的,怎么老是放空枪?”那女工反驳着。

“我看龙场长是手下留情,那只狐狸,可是个公的!”“野骡子”淫猥地笑着,说,“每到夜深人静时,也许就有一个绿油油的漂亮小伙子,钻到龙场长的被窝里!”

龙场长站在拦鸡网下,静静地听着女工们的议论。她把玩着那把老旧的“鸡腿匣子”,脸上显出沉思冥想的表情。女工们放浪的笑声把她从沉思中唤醒,她用枪筒戳戳头上的浅灰色工作帽檐,大踏步冲进鸡舍内,绕过一道道的产蛋笼,站在了正在伸手从铁笼里往外捡鸡蛋的“野骡子”面前。“你刚才说什么啦?”

她目光炯炯地逼视着“野骡子”。“没说什么,我没说什么。”“野骡子”握着一个红皮大鸡蛋,坦然地说。“我听到你说了!”她用“鸡腿匣子”敲着铁笼,怒气冲冲地说。“野骡子”挑衅地问:“你听到我说什么啦?”龙场长脸红得像鸡蛋,她愤愤地说:“我决不会饶过你。”龙场长怒冲冲地走了。“野骡子”追着她的背影道:“心中无闲事,不怕鬼叫门!臊狐狸,别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浪着呢,那天晚上……哼,当我没看见?”“‘骡子’,”一个老成的女工劝道,“少说两句吧,一天六两面,哪来这么多劲儿?”“六两面,六两面,我操他爹的六两面!”“野骡子”从头上拔下一个发卡,熟练地在鸡蛋两头各钻了一个小孔,然后张嘴嘬住鸡蛋的小头,一阵好吸,把鸡蛋吸成了空壳。她把看起来完好无损的蛋壳放到鸡蛋堆里,说,“你们谁要告状就告去吧,反正,俺爹给我从东北找了一个婆家,下个月就走,那儿,土豆子堆得像山一样。你,要去告状吗?”她对着窗户外边弯着腰清扫鸡屎的上官金童说,“你一告就准,你这样的香喷喷的童子鸡,瘸胳膊最喜欢,她是老牛牙不好,专拣嫩草啃呢!”上官金童被“野骡子”骂得满头雾水,端着一锨鸡屎问她:“你要吃鸡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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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0:35:01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一章(7)





下午,他们拉着四箱鸡蛋走到鸡场与蔬菜专业队化粪池中间时,乔其莎说:“金童,停一下。”上官金童小心地停住脚,把车子放下,回头看着她。她说:“你看到了没有?她们都在偷喝生鸡蛋,连龙场长也在偷喝。你看到‘野骡子’了吧,满身都是劲儿,鸡场的女人都营养过剩。”金童说:“可这鸡蛋是过了磅的。”她说:“我们不能守着鸡蛋活活饿死。我快要饿疯了。”她拿起两个鸡蛋,钻进了铁丝网内,消失在一辆破坦克的背后。一会儿工夫,她拿着那两个看起来完好如初的鸡蛋走出来。她把这两个鸡蛋埋在蛋箱中央。上官金童忧虑地说:“乔其莎,你这是猫盖屎,场部保管一过磅就显了原形了。”她笑着说:“你把我看成笨蛋了!”她又拿起两个鸡蛋,对我招招手,说,“跟我来。”

上官金童跟随着乔其莎钻进了铁丝网。高大的蒿草飞扬着白色的花粉,挥发出一种令人头昏的闷香。她蹲在坦克旁边,从坦克的履带和铁轮的间隙里,掏出了一个油纸包,包里是乔其莎的全套做案工具:一个小钻子,一支粗大的注射器,一块染成了跟蛋皮色相仿的胶布,还有一把小剪刀。她用钻子在鸡蛋顶端钻出一个小小的洞眼,然后把注射器的针头插进去,慢慢地把鸡蛋的内容抽出来。她拔下针头,命令上官金童:“张嘴。”乔其莎把鸡蛋的汁液射进了上官金童的咽喉。他稀里胡涂地便成了她的同案犯。然后,她从坦克下边一只盛着清水的钢盔里,抽了一管水,注射进蛋壳,又用剪刀剪下一点胶布,贴住了那个针眼。乔其莎动作麻利准确。上官金童问:“你在医学院专门学过这一行?”“对,偷蛋专业!”她微笑着说。

在场部过磅时,鸡蛋的重量不但没减,反而还涨出了一两。

他们的偷蛋把戏持续了半个月,便被无情地戳穿了。那已是盛夏的季节,阴雨连绵,母鸡进入换羽期,产蛋量锐减。他们拖着一箱半鸡蛋,到达老地点,停车,钻进湿漉漉的铁丝网。成熟的野蒿结着一串串种籽,武器场上,飘荡着如烟如雾的水汽。锈铁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一只青蛙,蹲在坦克的传导轮上。青蛙粘腻的翠绿皮肤让上官金童心里生出一些不祥的感觉。乔其莎把鸡蛋汁液注射进他的口腔时,他感到恶心,他捏着喉咙说:“今天的蛋,又腥又冷。”她说:“用不了两天,连这又腥又冷的也没有了,我们的戏,到谢幕的时候了。”“是的,”金童说,“母鸡到了换毛季节了。”“你是个傻男孩,”她说,“或者,你有什么预感,对于我。”“对你?”金童摇摇头,说,“对你我会有什么预感呢?”

说:“算了,你们家已经够热闹了,我就不添乱了吧。”上官金童问:“你的话总是云山雾罩,遮遮掩掩。”她说:“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的身世?”上官金童说:“我又不娶你做老婆,为什么要问你的身世?”她愣了一下,笑道:“果然是上官家的儿子,出语便透着邪性!难道非要娶我,才可以问我的身世?”金童道:“是的,我想应该是的。我听霍丽娜老师说,随便问一个女人的身世,是极端不礼貌的。”“你说那个挑大粪的?”“她俄语好极了,”金童道。乔其莎冷笑道:“听说你是她的高足?”金童道:“算是吧。”乔其莎炫耀般地用上金童应接不暇的纯正俄语说了一大段话。她用黑眼睛盯着他,问:“你听懂了吗?”上官金童道:“好像……您好像讲了一个关于小女孩的很悲惨的童话……”乔其莎道:“霍丽娜的高足,也不过如此,三脚猫,布老虎,纸灯笼,花枕头!”她拿着那四只水蛋,失望地往外走去。上官金童不服气地说:“我跟她学了一年半不到,你对我要求太高了!”“我才懒得要求你呢!”她在蒿草中转过身,草上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衣服,显出了她那两只被六十八只鸡蛋营养得繁荣昌盛的乳房——与她的瘦骨伶仃的身体不相匹配的丰满乳房——上官金童心里立即充满了甜蜜而惆怅的感觉,与眼前这个美貌右派似曾相识的感觉像蚂蚁一样排着长长的队伍爬进他的脑海,他不由自主地对着她伸出了手,但她灵巧地弯下腰,钻到铁丝网外边去了。他听到铁丝网外传来龙场长冷酷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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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0:35:19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一章(8)



龙场长拿着一个水蛋,翻天覆地地看着。上官金童双腿打着哆嗦,看着她的手。乔其莎则傲慢地望着那些对着阴沉沉的天空做着无声呐喊的山炮、野炮、高射炮的炮筒,牛毛细雨在她的苍白的额头上汇成透明的水珠,扑簌簌地滚到她的鼻翼沟里。上官金童从她的眼睛里,发现了上官家女人们所共有的那种面对困境时近乎冷漠的镇静。他基本上明白了眼前这个女人的来历,也明白了在长达数月的交往中她反复盘问上官家情景的原因。

龙场长嘲讽着:“简直是天才!不愧是高材生。”她猛地挥起那只孤单的长臂,将那颗水蛋不偏不斜地砸在乔其莎的额头上。蛋壳破碎,乔其莎晃晃脑袋,满脸都是污水。龙场长说:“走吧,到场部去吧,你们将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乔其莎说:“这件事与上官金童无关,他不过是,在无奈的情况下,没有及时揭露我罢了。就像我没有及时揭露别的那些不但偷吃鸡蛋、而且偷吃母鸡的人。”

两天后,乔其莎被扣掉半个月的粮票,发配到蔬菜组挑大粪,与霍丽娜为伍。这两个精通俄语的女人,常常无缘无故地,挥舞手中的粪勺,用俄语对骂。上官金童继续留在鸡场工作。鸡场的母鸡死亡过半,十几个女工调到大田作业班。昔日热热闹闹的鸡场里,只剩下龙场长,带着上官金童,看守着那几百只羽毛脱尽,裸露出青色屁股的老鸡。狐狸继续来骚扰鸡场,与狐狸斗争,便成为龙场长和上官金童的主要任务。

在一个乌云不时吞没月亮的夏夜里,那只公狐又来了。它大模大样地叼着一只光腚母鸡,沿着既定的路线钻出栅栏门。龙场长照例放了两枪,这简直变成了欢送狐狸的礼炮。在醉人的硝烟味道中,他陪着她傻乎乎地站着。稻田里的清风蛙鸣阵阵袭来,月光从云缝中漏出来,像油一样涂在他们身上。他听到龙场长哼了一声,侧目过去便看到她的脸可怕地拉长了,她的牙齿闪烁着令人胆寒的白光。他甚至看到,有一条粗大的尾巴,正在把龙场长肥大的裤裆像气球一样撑起来。龙场长是条狐狸!他的脑袋可怕地清晰了。她是一条母狐狸,是那条公狐狸的同伙。这就是她永远射不中那条狐狸的原因。“野骡子”所说的那个经常在朦胧月色下钻进她的宿舍去的小伙子,就是公狐狸变的。他嗅着腥臊的狐狸气味,看到她手提着还在冒烟的枪,对着自己逼过来。他扔掉木棒,嚎叫着跑回自己的木板房,并牢牢地用肩膀顶住板门。他听到她进了隔壁的宿舍。那间女工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月光一道,照在用旧箱板钉成的板壁上。她在隔壁,用尖利的爪子搔着木板,并且低低地嘟哝着。突然,她把板壁砸开了一个大洞。一丝不挂的龙场长钻了过来。现在她是人的形象。那只齐根断去的胳膊留下了一个可怕的、像扎紧的布袋口一样的疤痕。她的双乳,仿佛两个铁秤砣,坚硬地挺着。她倾斜着身子,扑到上官金童的面前,跪倒了,用那只胳膊,揽着他的腿,满脸泪水,像一个可怜的老太婆一样嘟哝着,“上官金童……上官金童……可怜可怜我……我是个不幸的女人……”

上官金童把双腿挣扎出来,但她的强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腰带,并用力挣断了它。她粗鲁地剥下了他的裤子。他弯腰想提起裤子时,脖子却又被她的胳膊勾住。她的双腿也盘在了他身上。两个人滚在一起,在滚动中,她将他的衣服一件件撕下来。后来她在他太阳穴上轻轻击了一拳,上官金童就像一条大白鱼,翻着白眼平躺在地上。龙场长用她的嘴巴咬遍了上官金童的每一寸皮肤,也没能把他从恐惧中挣脱出来。她恼羞成怒,跑到隔壁拿来“鸡腿匣子”,当着他的面,把枪夹在腿弯里,将两粒黄澄澄的子弹压进弹槽。然后,她用枪指着他的小腹,说:“两条道路摆在你的面前。要么挺起来,要么让我打掉它。”她的目光凶狠,透露出天不怕地也不怕的神情。那两只生铁铸成的乳房,在她胸脯上暴跳如雷。上官金童又一次看到她的脸拉长了,苕帚一样的大尾巴从她的屁股上慢慢地长出来,长出来,猛然触到了地面。他软绵绵地瘫在地上,冷汗把他的被子都溻透了。

在那些阴雨连绵的日子里,龙场长不分昼夜地、交替使用着软硬两种手段,试图把上官金童变成男人,但直到她把自己煎熬到吐血为止,也没能达到目的。在开枪自杀前的几分钟里,她用胳膊抹掉下巴上的血,悲凉地说:“龙青萍啊龙青萍,你三十九岁了还是个处女,别人只知道你是个女英雄,不知道你是个女人,你这一辈子,算是白活了呀……”她剧烈地咳了几声,双肩高耸起来,黑脸上泛了白,“哇”地一声,喷出一口血。上官金童背靠在门上,吓得魂飞魄散。两行泪水从龙青萍的眼里流出来。她怨恨地望了他一眼,拖着光滑的膝盖,膝行到地铺前,抓起了那把“鸡腿匣子”枪,把枪口抵在了太阳穴上。就在这最后的时刻,上官金童却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充满诱惑的姿势。她举着单臂,露出毛茸茸的腋窝,腰肢纤细,爆炸开的明亮的屁股稳稳地坐在脚后跟上。一团金黄的火焰在他的面前猎猎作响着燃烧开来,冰一样寒冷的下腹,顿时被热血充盈了。这时,绝望到极点的龙青萍扣了扳机。——如果她在扣枪机前回眸一瞥,悲剧便会成为喜剧——上官金童看到她的鬓发里冒出一缕焦黄的烟雾,同时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响。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便歪倒在被子上。上官金童扑上前去,翻过她的身体,看到她的太阳穴上炸开一个乌黑的洞眼,不规则的边缘上,沾着一些蓝色的钢铁粉末,一股黑色的血从她的耳朵里流出来,沾湿了他的手。她的双目圆睁,艾怨之情溢出眼眶。胸前的皮肤还在颤抖着,好像微风吹过池塘,平静的水面上漾起了细小的波纹……

上官金童怀着深深的内疚,紧紧地抱着她,在她的身体还没丧失感觉之前,满足了她的愿望。他精疲力尽地离开她的身体后,她的双眼迸出几颗火花,随即熄灭了,眼皮也慢慢合拢。

上官金童面对着龙场长的尸体,感到脑袋里一片灰白。室外大雨倾盆,他看到灰白的刺眼的雨水,一层层地漫了进来,把她的身体和自己的身体逐渐地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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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0:35:42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二章(1)



上官金童被拘押在鸡场办公室里接受审讯。他的赤裸的双腿浸泡在雨水中。房檐下流水如瀑,院子里雨箭横飞,房顶上一片轰鸣。从他与龙青萍交欢那一刻起,大雨一直倾泻,偶尔减弱一会儿,但随之而来的是更猛烈的倾泻。

房间里积水已有半米多深,场部保卫科长身着黑雨衣,蹲在一把椅子上。审讯已经持续了两天两夜,案情却毫无进展。他一支接着一支吸烟,水面上漂浮着一片泡胀了的烟头,屋子里弥漫着烟焦油的气味。他揉揉熬得通红的眼睛,疲倦地打了一个哈欠。受到他的传染,负责记录的保卫干事也打了一个哈欠。保卫科长从水汪汪的桌子上,拖过泡胀的记录本,看着本子上那几十个洇透了的大字。他揪住上官金童的耳朵,凶狠地逼问:“说,是不是你强奸后又杀了她?”上官金童咧着嘴,有声无泪地哭着,重复着那句话:“我没杀她,也没强奸她……”

保卫科长心烦意乱地说:“你不说也不要紧,待会儿县公安局的法医带着狼狗就要来了,你现在说了,还可以算做投案自首。”

“我没杀她,也没强奸她……”上官金童困倦地重复着。

保卫科长摸出一个烟盒,捏扁,扔到水里。他擦着眼上的眵,对保卫干事说:“小孙,再去场部要个电话给县公安局,让他们快来。”他抽搐着鼻翼,说:“我闻到尸臭味了,他们再不来,什么也检不出来了。”

保卫干事说:“科长,您熬糊涂了吧?前天电话就不通了,这么大的雨水,那些木头线杆,早就冲断了。”

“他妈的,”保卫科长跳下椅子,掀起雨衣帽子,趟着浑浊的雨水,走到办公室门口,试探着往外抻头。房檐的雨帘响亮地打击着他的明亮的脊背。他跑到上官金童和龙场长的风流场那儿,推开门进去。院子里,清水与浊水交错着流淌,几只死鸡,在水面上漂着,几只活着的鸡,蹲在墙边的砖垛上,紧缩着脖子,流着鼻涕、痛苦地唧唧着。上官金童头痛欲裂,牙齿不住地碰撞。他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活动着龙场长赤裸裸的身体。他凭着一时的冲动与她的尚未完全死去的身体交合之后,便陷在深深的悔恨中,对这个女人,他现在充满了仇恨和厌恶。他想努力摆脱她,但她就像当年的娜塔莎一样,牢牢地粘在他的意识里。不同的是,娜塔莎是个美好的倩影,龙场长却是个丑恶的鬼影。他从被人们拖到这里那一刻起,就打定主意隐瞒那最后的不光彩的细节。我没强奸她,也没杀她,是她逼着我,我不行,她就开枪自杀。这就是他在这熬鹰般的突击审讯中的全部口供。

保卫科长跑回来,抖着脖子上的水,说:“妈的,泡胀了,像退了毛的猪一样,恶心死了。”他说着,便用手指捏住了喉咙。

远处,场部食堂那根红砖垒成的冒着黑烟的高大烟囱猛然歪倒了,并顺势砸塌了房顶上镶着百页窗的食堂,一大片银灰色的水花飞溅起来,并随之传来沉闷的水响。

“毁了,砸了锅了,”保卫干事惊愕地说,“还审讯他娘的屁,饭都没得吃了。”

食堂倒塌之后,南边的原野便一览无余了。触目惊心的是似乎延伸到天边的水世界。蛟龙河大堤弯曲在水面上,堤内的水,比堤外的水高出许多。暴雨下得很不均匀,天空中好像飞快地移动着一把巨大的喷壶。壶到处,水箭斜飞,一片喧闹,一片水花,一片沸腾,一片水雾,什么也模糊。壶不到处,则有一片比较的光明,映照着散漫流淌的洪水。蛟龙河农场,是低洼的高密东北乡地区最为低洼的地方,三个县的雨水都往这里汇集。随着食堂的倒塌,土墙瓦顶的、蛟龙河农场的建筑物接二连三的瘫痪在水中。只有那栋由右派分子梁八栋设计建筑的高大粮仓还屹立在一片废墟中。只有鸡场的几栋用扒坟墓得来的砖头建造的鸡舍还勉强支撑着。房子里的水已经齐着窗台了。几条方凳在水面上漂浮起来。水淹到上官金童的肚脐,腚下的椅子把他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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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0:35:56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二章(2)



农场住宅区里一片哭声,成群的人在水里挣扎着。有人大声喊叫:“往河堤上转移啊!往河堤上转移!”

保卫干事踢开窗户跳出去。保卫科长骂了一句,回头对上官金童说:“跟我走。”

他跟着保卫科长到了院子里。身材矮小的科长,用双臂划着水,呼呼隆隆往前走。上官金童一回头,看到房顶上蹲着一群鸡,鸡旁蹲着那只罪行累累的公狐狸。龙青萍的尸首从屋子里漂出来,跟随在他的身后。他走得快她也跟得快。他拐弯她也跟着拐弯。上官金童被龙青萍的尸首追得屁滚尿流。终于,她的乱发被枪炮场边的铁丝网挂住了,上官金童才得到解脱。高射炮筒子从浑水中伸出来。坦克车只露着炮塔和炮筒,活像一只只巨大的鳖,在抻出脖子看水。他们刚刚挣扎到机耕队附近,鸡场的房屋也坍塌了。

机耕队的车场上,两台从苏联进口的红色“康拜因”上,挤满了人,有的人还想往上挤,但结果是使机上的人一片片地滑下来。

一股水把保卫科长冲跑了。上官金童在洪水的帮助下获得自由。他与一群右派汇合在一起。右派们手拉着手,向蛟龙河大堤前进。领头的是跳高健将王梅赞。断后的是土木工程师梁八栋。中间有霍丽娜、纪琼枝、乔其莎,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人。他四肢并用,游进了右派的队伍。乔其莎伸手拉住了他。因为水湿,女人们单薄的衣服贴在肉上,个个都像赤身裸体。他恶习难改地在非常短暂的时间里把霍丽娜、纪琼枝的、乔其莎的三对形态各异的乳房看了一遍。这三对乳房尽管都因为主人的狼狈不堪而显得无精打采,但依然是美妙而温馨的、圣洁而冷艳的、自由而浪漫的,与龙青萍那没开化的铁乳房属于两大族类,它们令上官金童猛地重返了充满梦幻的童年时代,龙青萍的鬼影退却了,他感到自己像一只蝴蝶,从龙青萍黑色的尸身里爬了出来,在阳光下晒干了翅膀,然后翩翩飞舞在散发着奇异芳香的乳房之间。

上官金童盼望着这艰难的水中跋涉永无尽头,但蛟龙河大堤粉碎了他的梦想。农场的人们抱着肩膀站在河堤上。平槽的洪水流速缓慢,水面上烟雾迷蒙,没有燕子也没有海鸥。西南方向的大栏镇被白色的雨雾笼罩着,四面都是杂乱的水声。

当那栋红瓦大粮仓也坍塌在水中时,蛟龙河农场便成了一片汪洋。河堤上,响起了一片哭声,左派哭,右派也哭。难得一见的李杜场长摇晃着鲁立人的花白头颅,用嘶哑的喉咙喊叫着:“同志们,不要哭,要坚强,只要我们团结一致,就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突然,他捂着胸膛软在了河堤上。场部那个办公室主任拉了他一把,他反而趴在泥地上。“有懂医的吗?医生,医生快过来!”办公室主任吆喝着。

乔其莎和一个男右派跑上去。他们摸了他的脉搏,翻了他的眼皮,掐了他的人中和合谷,但都无济于事。男右派冷漠地说:“完了,心肌梗塞。”

马瑞莲放开上官盼弟的喉咙恸哭起来。

黑夜降临了,人们在河堤上瑟缩着,空中有一架闪烁着绿灯的飞艇飞过,燃起了一线希望,但那飞艇像流星一样滑了过去,再也没有回来。半夜时,大雨终于停止,无数的青蛙举行震耳欲聋的大合唱。天上显出了几颗摇摇欲坠的星辰。在青蛙喘息时,河上的风吹响了露在水面的树梢。有一人纵身跃进河水中,好像大鱼在水里翻了一个身。没人呼救,也没人理睬。待了一会又跳下去一个。这次人们的反应更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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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0:36:14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二章(3)


在闪烁的星光中,乔其莎和霍丽娜走到上官金童面前。“我想用一种间接的方式跟你谈谈我的身世。”乔其莎说。接下来,她用俄语,对霍丽娜说了几分钟。霍丽娜用没有感情色彩的腔调,翻译着乔其莎的话:“我四岁的时候,被卖给一个白俄女人。白俄女人出于何种目的要买一个中国女孩做养女,谁也不知道。”乔其莎又说了一通俄语,霍丽娜继续翻译:“后来,白俄女人酗酒而死,我流落街头,被一个火车站站长收养。这家对我很好,待我如同亲生。他家境富裕,供我上学。”乔其莎说俄语,霍丽娜继续翻译:“解放后,我考进医学院。大鸣大放时我说,穷人中也有恶棍,富人中也有圣徒。我成了右派。我应该是你的七姐。”

乔其莎伸出手,握了握霍丽娜的手,表示感谢。她握住上官金童的手把他拖到一边,压低了嗓门道:“你的事我听说了。我是学医的,你老实告诉我,在她自杀前,你与她发生过性关系吗?”“之后,在她自杀后,”上官金童嗫嚅着。“你真够卑鄙的,”她说,“保卫科长是个笨蛋。这场洪水,救了你的小命,你明白吗?”上官金童懵懵懂懂地点着头。“我看到了,她的尸体已经漂走了,你的罪证已消灭,你咬住牙关,否认和她有过性关系——如果这场洪水不把我们淹死的话。”号称是我七姐的人麻木地说。

正像乔其莎预见的一样,洪水帮了上官金童的大忙。当县公安局的侦察科长和法医乘坐着橡皮艇从蛟龙河上游顺流驰下来时,逃难的人有半数饿昏在大堤上。没昏的人蹲在水边,像马一样吃着被雨水浸泡得发黄发臭的水草。橡皮艇靠岸,侦察科长和法医跳下来,活着的人蜂拥上去,企图从他们那里得到食物,但他们亮出了身份证和手枪,说是奉命前来调查奸杀女英雄案件的。人们厌恶地骂起来。那个黑眉虎眼的侦察科长满大堤寻找的领导人,人们指着平躺在堤坝上的连灰制服的扣子都撑裂了的鲁立人说:“那就是领导人。”侦察科长捂着鼻子、绕过鲁立人腐败变质、吸引着成群苍蝇的尸首,继续往前寻找,这次他指名要找那个电话报案的场部保卫科长,保卫科长早在三天前就抱着一块木板漂向了蛟龙河入海口。侦察科长在纪琼枝面前停住了脚,二人冷冷地对视了一下,交流着离婚后的复杂心态。她说:“现在,死个人不像死条狗差不多吗?还调查什么?”侦察科长望着浸泡在堤外浑水中的牲畜死尸和人尸,说:“这是两码事。”他们找到上官金童,运用各种心理战法,在河堤上展开审讯。上官金童咬紧牙关,保住了最后的秘密。

几天后,一丝不苟的侦察科长带着法医,趟着没膝深的泥浆,终于在铁丝网上找到了龙青萍,法医用照相机刚为她拍了一张照,她的身体便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样爆炸了。她身上的皮肉化成粘稠的糖浆一样的液体,污染了足有半亩水面。挂在铁丝网上的,是一架像用刀子刮削过的尸骨。法医把她的留有枪眼的头骨小心翼翼地取下来,捧在手里反复观看,得出了模棱两可的结论:枪口是抵在太阳穴上发射的子弹。有可能是自杀,当然也不排除他杀的可能性。

当他们要带走上官金童时,右派们把他们包围了。纪琼枝仗着她跟侦察科长的特殊关系,说:“睁开眼睛看看这个孩子!他像个强奸杀人犯吗?那个女人,是一个可怕的恶鬼,而这个男孩,是我教出来的学生。”

侦察科长已被饥饿和臭气折磨得恨不得跳河自杀,他厌烦地说:“结案。龙青萍是自杀不是他杀。”他带着法医,跳上橡皮艇,想往上游划,但橡皮艇却自动地调了一个头,飞快地往下游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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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0:36:31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三章(1)



饿殍遍野的一九六0年春天,蛟龙河农场右派队里的右派们,都变成了具有反刍习性的食草动物。每人每天定量供给一两半粮食,再加上仓库保管员、食堂管理员、场部要员们的层层克扣,到了右派嘴边的,只是一碗能照清面孔的稀粥。但即便如此,右派们还是重新修建房屋,并在驻军榴弹炮团的帮助下,在去年秋天的淤泥里,播种了数万亩春小麦。为了防止人们偷食,麦种里拌上了剧毒的农药。那药确实厉害,播种后的麦田里,蝼蛄、蚯蚓、还有各种连右派生物学专家方化文都叫不出名字的小虫,密密麻麻地盖住了地皮。那些吃了虫尸的鸟,脖子一歪就死,那些吃了鸟尸的野兽,蹦一个高就死。

春小麦长到膝盖高的时候,各种各样的野菜、野草也长起来了。右派们一边锄地一边揪起野菜,塞进嘴里,咯咯吱吱地吃。田间休息的时候,人们都坐在沟畔,把胃里的草回上来细嚼。人们嘴里流着绿色的汁液,脸色都肿胀得透明。

农场里没得浮肿病的人,只有十个。新来的场长小老杜没有浮肿,仓库保管员国子兰没有浮肿,他们肯定偷食马料。公安特派员魏国英没有浮肿,他的狼狗,国家定量供应给肉食。还有一个名叫周天宝的没有浮肿,这人小时自制土炸弹炸掉了三根手指,后来又被炸膛的土枪崩瞎了一只眼睛。他担任着全场的警戒任务,白天睡觉,晚上背着一支捷克步枪,像游魂一样在场内的每个角落里转悠。他栖身的那间铁皮小屋,在废旧武器场的边角上。常常在深更半夜里,从他的小屋里散出煮肉的香气。这香气把人们勾引得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郭文豪乘着夜色潜行到他的小屋旁边,刚要往里观望,就挨了重重的一枪托。黑暗中周天宝的独眼像灯泡一样闪着光。“妈的,反革命,偷看什么?”他粗蛮地骂着,用枪筒子戳着郭文豪的脊梁。郭文豪嬉皮笑脸地说:“天宝,煮的什么肉?分点给咱尝尝。”周天宝瓮声瓮气地说:“你敢吃吗?”郭文豪道:“四条腿的,我不敢吃板凳,两条腿的,我不敢吃人。”周天宝笑道:“我煮的就是人肉!”郭文豪转身便跑了。

周天宝吃人肉的消息,迅速地流传开来。一时间人心惶惶,人们睡觉都睁着眼睛,生怕被周天宝拉出去吃掉。为此,小老杜场长专门开会辟谣,他说经过详细调查证明,周天宝煮食的,是从枪炮场的破坦克里捉到的老鼠。小老杜号召人们、尤其是右派们,放下知识分子的臭架子,学习周天宝,广开食源,度过灾荒年,省下粮食,支援世界上那些比我们还苦的穷人。农业大学的右派学生王思远提议用腐烂木料栽培蘑菇,得到小老杜的批准。半个月后,他的蘑菇却引起了一次中毒事件,有一百多人上吐下泻,有八十人神经错乱,满嘴胡言乱语。公安局以为是投毒事件,卫生部门确定为食物中毒。为此小老杜场长受了处分,王思远由右派变成极右派。由于抢救及时,中毒者都转危为安,但唯有霍丽娜因中毒太深救治无效死亡。后来传出的小道消息说:霍丽娜与食堂里掌勺的张麻子关系暖昧,她每每在他的勺子头上占到便宜,有人说亲眼看到在一个星期天的电影晚会上,当灯光熄灭时,霍丽娜跟着张麻子钻到草垛后。

霍丽娜死了,上官金童心如刀绞。他坚决地不相信出身于名门贵族、留学过俄罗斯的霍丽娜会为了一勺菜汤委身给猥琐不堪入目的张麻子。但后来发生的乔其莎事件,却旁证了霍丽娜事件的可能性。当女人们饿得乳房紧贴在肋条上,连例假都消失了的时候,自尊心和贞操观便不存在了。上官金童不幸地目睹了事件的全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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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0:36:53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三章(2)



春天里,场里从鲁西南购进一批种牛,后来因为没有足够的母牛可供交配,场里便决定将其中的四头阉割,催肥成肉牛。马瑞莲还是畜牧队长,但因为李杜的死亡,她的威风大减。所以当邓加荣将那八个巨大的牛睾丸全部提走时,她只能瞪着眼生闷气。邓加荣煎炒牛睾丸的香味从配种站的院里飘出来,马瑞莲馋涎欲滴,吩咐陈三去要。邓加荣提出要用马料交换。无奈,马瑞莲只好让陈三用一斤干豆饼换回一只牛睾丸。上官金童负担起夜里遛牛的任务。为了不让被阉的牛趴下挤开伤口,必须不停地牵着它们走。那天晚饭后,暮色苍茫,在农场的东干渠上,上官金童把公牛们赶进柳林,拴在柳树上。连续遛牛五夜,他感到双腿里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坐在一棵柳树下,背倚树干,眼皮粘滞,朦朦胧胧即将入睡。这时,他嗅到了一股震荡灵魂的、甜丝丝的、香喷喷的新蒸熟的、热烘烘的馒头的气味。他的眼睛大幅度地睁开了。他看到,那个饮事员张麻子,用一根细铁丝挑着一个白生生的馒头,在柳林中绕来绕去。张麻子倒退着行走,并且把那馒头摇晃着,像诱饵一样。其实就是诱饵。在他的前边三五步外,跟随着医学院校花乔其莎。她的双眼,贪婪地盯着那个馒头。夕阳照着她水肿的脸,像抹了一层狗血。她步履艰难,喘气粗重。好几次她的手指就要够着那馒头了,但张麻子一缩胳膊就让她扑了空。张麻子油滑地笑着。她像被骗的小狗一样委屈地哼哼着。有几次她甚至做出要转身离去的样子,但终究抵挡不住馒头的诱惑又转回身来如醉如痴地追随。在每天六两粮食的时代还能拒绝把绵羊的精液注入母兔体内的乔其莎在每天一两粮食的时代里既不相信政治也不相信科学,她凭着动物的本能追逐着馒头,至于举着馒头的人是谁已经毫无意义。就这样她跟着馒头进入了柳林深处。上官金童上午休息时主动帮助陈三铡草得到了三两豆饼的奖赏,所以他还有克制自己的能力,否则很难说他不参与追逐馒头的行列。女人们例假消失、乳房贴肋的时代,农场里的男人们的睾丸都像两粒硬梆梆的鹅卵石,悬挂在透明的皮囊里,丧失了收缩的功能。但饮事员张麻子保持着这功能。据后来的材料揭发,张麻子在饥饿的一九六0年里,以食物为钓饵,几乎把全场的女右派诱奸了一遍,乔其莎是他最后进攻的堡垒。右派中最年轻最漂亮最不驯服的女人竟如其他女人一样容易上手。在如血的夕阳辉映下,上官金童目睹了他的七姐被奸污的情景。

涝雨成灾的年头是垂柳树的好年代,黑色的树干上生满了红色的气根,好像某种海洋生物的触须,斩断了便会流出鲜血。巨大的树冠好像暴怒的疯狂的女人,披散着满头乱发。柔软的、富有弹性的柳枝条上缀满鹅黄色、但现在是粉红色的、水分充足的叶片。上官金童感到,柳树的嫩枝和嫩叶一定有着鲜美的味道,当前边的事情进行时,他的嘴巴里便塞满了柳枝柳叶。张麻子终于把馒头扔在地上。乔其莎扑上去把馒头抓住,往嘴里塞着时,她的腰都没顾得直起来。张麻子转到她的屁股后边,掀起她的裙子,把她的肮脏的粉红色裤衩一褪便到了脚脖子,并非常熟练地把她的一条腿从裤衩里拿出来。他劈开了她的腿,然后,掀起她的无形的尾巴,便把他的从裤缝里挺出来的没被一九六0年的饥饿变成废物的器官插进去了。她像偷食的狗一样,即便屁股上受到沉重的打击也要强忍着痛苦把食物吞下去,并尽量地多吞几口。何况,也许,那痛苦与吞食馒头的娱悦相比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所以任凭着张麻子发疯一样地冲撞着她的臀部,她的前身也不由地随着抖动,但她吞咽馒头的行为一直在最紧张地进行着。她的眼睛里盈着泪水,是被馒头噎出的生理性泪水,不带任何的情感色彩。她吃完馒头后也许感觉到来自身后的痛苦了,她直起腰,并歪回头。馒头噎得她咽喉胀痛,她像填过的鸭一样抻着脖子。张麻子为了不脱出,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从裤兜掏出一个挤扁了的馒头,扔到她的面前。她前行,弯腰,他的后边挺着腰随着。她抓起馒头时,他一手揽着她的胯骨,一手按下她的肩,这时她的嘴吞食,她的身体其它部分无条件地服从他的摆布来换取嘴巴吞咽时的无干扰……

上官金童拼命咀嚼着柳叶子和柳枝,感到这是被遗憾地遗忘了的美食。他感到它们是甜的,但后来他尝到柳叶和柳枝是苦涩的、无法下咽的,人们不吃它们是有道理。他拼命咀嚼着甘甜的柳枝和柳叶,眼睛里满含着泪水。他朦胧着泪眼看到前边的事情已经结束,张麻子已经溜走,乔其莎呆呆地四处张望着,后来,脑袋碰撞着悬垂在夕阳里的柳枝,她也走了。

上官金童双手搂住柳树,把发昏的脑袋,顶在粗糙的树皮上。

漫长的春季即将结束,农场的春小麦即将成熟,好像已经到达了饥饿岁月的最后关头。为了恢复体力,迎接繁忙的麦收,上级分配下来一批豆饼,每人分得四两。就像多吃了毒蘑死去的霍丽娜一样,乔其莎也因为多吃了豆饼而死。

上官金童看到死去的乔其莎的肚皮像个大水罐。分配豆饼时,人们排成长队。张麻子和另一个炊事员掌秤。乔其莎端着一个饭盒排在上官金童前边。他看到乔其莎领得一份豆饼,还看到张麻子对她挤眼。豆饼的香气使他无暇多顾。人们都像狼一样,为了秤杆的高低和炊事员打架。上官金童模糊地感觉到,乔其莎将受到张麻子的惠顾。他心中感到痛苦。场里明令,四两豆饼是两天的吃食,但人们在被窝里就把它吃光了,连一点渣子也不剩。这一夜,人们都跑到井边喝凉水。干豆饼在胃中胀开,上官金童感到了遗忘许久的胀饱感。不断地嗝气,不断地放屁,上下两头排出的气体都是同样的豆腥气。第二天早晨,人们排队上厕所,干豆饼把饥饿的人们撑坏了。

人们不知道乔其莎吃了多少豆饼,张麻子知道,但他永远不会说。上官金童也不愿往不幸死去的七姐身上泼污水,他想,用不了多久,大家都要被撑死或被饿死,既然如此,一切都不必去想了。

由于死因明确,连案也没报。天气炎热,尸体不能久存,场里下令,迅速掩埋。没有棺材,更没有仪仗。女右派们把她的几件比较漂亮的衣服找出来,想给她换上,但面对着她的大肚子和从嘴里溢出来的恶臭的泡沫,都望之却步。男右派们找了一块机耕队用过的破篷布,把她卷起来,两头用铁丝捆住,抬到一辆平板车上,拖到枪炮场西边的茅草地里,挖了一个坑,埋了她,堆起一个坟头,与霍丽娜的坟头紧挨着。在她俩的坟头后,是埋葬着龙青萍尸骨的坟头。她的留着弹洞的头骨,被法医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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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楼主| 发表于 24.8.2013 10:37:17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四章(1)


傍晚时分,上官金童跨进了离开一年的家门。他看到,上官来弟和鸟儿韩留下的那个男孩,悬挂在梧桐树下一个吊篮里。吊篮的顶上,用油布和破烂塑料纸,搭成了一个遮阳挡雨的天棚,那个男孩,手扶吊篮的边沿,笔挺地站着。他虽然黑瘦,但却是那个年代里少见的健康儿童。“你是谁呀?”上官金童放下铺盖卷,问道。男孩眨巴着黑豆一样的小眼,好奇地望着上官金童。“你不认识我吗?”他说,“我是你的舅舅。”“姥姥……咬咬……”男孩口齿不清地说着,口水流在尖尖的下巴上。

他坐在门槛上,等待着母亲的归来。自从被调往农场后,这是他第一次回家,而且再也不必回去。他想起农场那即将收获的万亩春小麦,心里感到愤怒。春小麦收获后,农场职工便能吃上饱饭,就在这时候,他与十几个青年,被无情地削减了。但十几天后,他的愤怒便显得没有丝毫意义,因为正当农机队的右派们把那两台红色康拜因开到麦田边沿上准备大显身手时,一场无情的冰雹,把成熟的小麦打进了烂泥。

男孩马上就不理睬坐在门槛上的他了。几只翠绿色的鹦鹉,从梧桐树上飞下来,绕着吊篮飞舞。男孩眼里光彩四射,追随着鹦鹉转动。鹦鹉们一点也不惧怕他,有的落在吊篮的边缘上,有的落在他的肩膀上,并用弯曲的嘴巴,去摩擦他的耳朵。鹦鹉们嗓音沙哑地鸣叫着,男孩嘴巴里也发出一些鸟叫一样的声音。

上官金童糊糊涂涂地坐着,眼睛似睁非睁。他想起适才坐船过河时,摆渡人黄老万那诧异的目光。蛟龙河石桥被去年的洪水彻底冲垮,为了沟通两岸的联系,人民公社便特设了这条渡船。与他一同上船的,有一个年轻的士兵,他很爱说话,撇着一口南方腔调。他对黄老万展示着手中的电报纸,催促着:“大伯,大伯,快开船吧,你看,电报催我今天中午十二点前返回部队,这可是非常时期,军令如山倒!”面对着这个火烧火燎的士兵,黄老万冷得像石头一样。他像一只鱼鹰,耸着肩膀坐在船头,双眼望着湍急的河水。后来又来了两个进城办事归来的公社干部。他们跳上船,坐在两边的船舷上,催促道:“老黄,开吧!我们还要回去传达会议精神呢!”老黄闷声闷气地说:“等一会,等她一会儿。”

她抱着一把琵琶跳上船,坐在上官金童对面。她的脸上,涂抹着胭脂和白粉,但也遮不住面皮的枯黄。两个公社干部放肆地打量着她。其中一个用居高临下的口气问:“你是哪村的?”

她抬起头,直盯着问话的干部,那两只从上船后就一直低垂着的黯淡的黑眼睛里,突然射出了仇视的野性光芒,上官金童的心不由地颤抖了一下,他感觉到这个看起来十分苍老了的女人眼睛里,有一种征服一切男人但决不被男人所征服的力量。她面部的肌肉松驰,从衣领里露出来的脖子上布满了皱纹,但上官金童看到她纤细手指上的指甲却平整光滑,这说明她的年龄并不像她的脸和脖子所表示的那样苍老。女人瞪了公社干部一眼,双手紧抱琵琶,好像抱着婴儿。

黄老万站在船尾,用长长的竹篙撑着河底,使这条小船离了河边的浅水。他一把一把地倒着竹篙,船头劈开河水,激起雪浪花。船像一条大鱼,斜着前进。河面上燕子翻飞,河中水草的腥冷气息蓬勃上升。大家都在沉默中。那个喜欢说话的公社干部耐不住寂寞,问上官金童:“你是上官家那个……吧?”上官金童冷漠地望着他,知道他到了嘴边没说出的是什么字眼,于是,他用那种用惯了的方式,说:“是,上官金童,杂种。”公社干部被他的坦率和敢于自轻自贱的精神弄得有些尴尬,那种拿工资吃公家饭的人所特有的傲慢态度受到了打击,这使他的心里不太平衡,便带着明显的影射,大谈起阶级斗争。“听说过没有?”他对那个心急如火的士兵说,“黄岛的民兵和驻军,又歼灭了一股窜犯大陆的美、蒋特务。他们带着电台、毒药、定时炸弹,企图登陆,往水井里投毒,那毒药厉害极了,像虱子那么大一点点,就能毒死两匹马。他们还要破坏桥梁、炸断铁路,使火车出轨。他们的定时炸弹是美国制造的,高浓缩,袖珍型,只有核桃那么大,但爆炸的当量相当于一吨TNT!但这些家伙一上岸就陷入了天罗地网!”那个年轻的士兵激动地搓着手,恨不得插翅飞回军营去。公社干部故意不看上官金童,两眼望着黄老万手中流着水珠的竹篙,说:“据说,这些美蒋特务多半是高密东北乡人,都是司马库的部下,这帮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家伙,在那边接受了美国顾问的训练。黄老万,黄老万,你能猜出那个美国顾问是谁吗?猜不出吧?按说你应该见过这个美国佬,他就是在高密东北乡跟随司马库作威作福、放过电影的巴比特!听说,他那个骚老婆上官念弟还给那些窜犯大陆的特务们摆酒饯行,还送给他们每人一双绣花鞋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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