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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 作者:马尔克斯.加西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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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1.2008 19:08:4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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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恩蒂亚家族人物表

霍·阿·布恩蒂亚                                 第一代

乌苏娜  霍·阿·布恩蒂亚之妻                     第一代

霍·阿卡蒂奥  霍·阿·布恩蒂亚之长子             第二代

雷贝卡  霍·阿卡蒂奥之妻                         第二代

奥雷连诺上校  霍·阿·布恩蒂亚之次子             第二代

雷麦黛丝·摩斯柯特  奥雷连诺上校之妻             第二代

阿玛兰塔  霍·阿·布恩蒂亚之小女儿               第二代

皮拉·苔列娜  霍·阿卡蒂奥之情妇                 第二代

阿卡蒂奥   霍·阿卡蒂奥之子                      第二代

圣索菲娅·德拉佩德   阿卡蒂奥之妻                第三代

奥雷连诺·霍塞  奥雷连诺上校之子                 第三代

十七个奥雷连诺  奥雷连诺上校之子                 第三代

俏姑娘雷麦黛丝  阿卡蒂奥之长女                   第四代

霍·阿卡蒂奥第二  阿卡蒂奥之次子                 第四代

奥雷连诺第二  阿卡蒂奥之小儿子                   第四代

菲兰达·德卡皮奥  奥雷连诺第二之妻               第四代

佩特娜·柯特  奥雷连诺第二之情妇                 第四代

霍·阿卡蒂奥(神学院学生)  奥雷连诺第二之长子   第五代

梅梅(雷纳塔)  奥雷连诺第二之次女               第五代

巴比洛尼亚  梅梅之夫                             第五代

阿玛兰塔·乌苏娜  奥雷连诺第二之小女儿           第五代

加斯东  阿玛兰塔·乌苏娜之夫                     第五代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破译手稿者)梅梅之子         第六代

有尾巴的婴儿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之后代           第七代
24#
发表于 12.1.2008 00:26:50 | 只看该作者
要是有书就好啦。。。高中时候看过片断,总想说有个时间完整地看完~~~恍然惊觉这个多年前下的决心到现在还没有实现:) 惭愧。。。。盯着电脑太累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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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楼主| 发表于 2.1.2008 19:27:26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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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楼主| 发表于 2.1.2008 19:26:05 | 只看该作者

译后记

加西亚,马尔克斯获得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已经成为当代世界文坛上众
目所瞩的风云人物,他的作品受到全世界普遍的欢迎。尤其是《百年孤独》已译成
三十多种文字出版,印数达一千万册。欧美一些电影公司都想把这部作品搬上银幕
,纷纷向作者要求拍片权。各国文学评论界也不断发表文章评介他的作品,给予高
度的赞扬。英国《泰晤士报》说加西亚·马尔克斯是“一位理想主义者和伟大的小
说家”;197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智利作家聂鲁达称赞《百年孤独》是“继
塞万提斯的《堂. 吉何德》之后最伟大的西班牙语作品”,美国文学评论家约翰.
巴思说《百年孤独》是“本世纪下半叶给人印象最深的一部小说,而且是任何一个
世纪这类杰出作品中的杰作”,阅读这部作品时,“如同阅读《堂·吉何德》、《
伟大前程》和《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一样,引人入胜”。

    这位作家在创作上取得了如此突出的成就,是跟作家广泛的生活阅历和坚毅的
奋斗精神有密切关系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现在只有55岁。他于1928年出生在哥伦
比亚,父亲是个电报报务员。童年时代他住在外祖父家里,喜欢听外祖父谈论内战
时期的往事,还喜欢听外祖母讲妖魔鬼怪的故事;由于受到两位老人的影响,他从
小就酷爱文学,七岁就开始阅读《一千零一夜》和其它作品。尤其是他长大成人以
后,长期从事新闻记者的工作,游历了欧美诸国,见闻也广博了。这不仅为他的文
学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而且让他积累了不少素材。从他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
发表的演说《拉丁美洲的孤独》中,更可看到他的历史知识和文学知识相当丰富,
特别是对拉丁美洲的历史和现状有深刻的了解。

    加西亚·马尔克斯以拉丁美洲的历史和现状为背景,经过长期细致的观察、分
析和思考,从1950乍开始创作,迄今已经写出了不少作品,其中有一些中短篇小说
,如《枯枝败叶》、《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格兰德大娘的葬礼》、《恶时
辰》、《纯贞的埃伦蒂拉与残忍的祖母》等,而最著名的、最有代表性的却是长篇
小说《百年孤独》和《家长的没落》。西方评论界认为这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在拉
丁美洲文学中投出的两枚“炸弹”。

    加西亚·马尔克斯主要是以《百年孤独》这部小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瑞典
文学院在给加西亚. 马尔克斯的评语中说,作者在《百年孤独》中“创造了一个独
特的天地,那个由他虚构出来的小镇。从五十年代末,他的小说就把我们引进了这
个奇特的地方。那里汇聚了不可思议的奇迹和最纯粹的现实生活,作者的想象力在
驰骋翱翔:荒涎不经的传说、具体的村镇生活、比拟与影射、细腻的景物描写,都
象新闻报导一样准确地再现出来。”的确,在这部小说中,作者根据拉丁美洲血淋
淋的历史事实,凭借自己丰富的想象,描绘出了神话一般奇妙的世界;从小镇马孔
多的建立、发展直到毁灭的百年历程中,活灵活现地反映了拉丁美洲百年的兴衰,
马孔多镇很象是整个拉丁美洲的缩影。这部小说,场景琳琅,怪事迭起,新颖别致
,耐人寻味。在这部作品中可以看到:拓荒者如何翻山越岭去寻找伟大的发明;吉
卜赛人如何把‘文明”世界的玩意带到沼泽地带这个偏僻的小镇;外国垄断资本家
如何侵入这个盛产香蕉的小镇;本国独裁政权如何勾结帝国主义者屠杀大批工人;
人民群众如何进行流血斗争:最后,洪水、飓风和蚁群如何把这个小镇化为乌有。
这部作品采取魔幻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把现实和幻想、直叙和讽喻、写实和夸张
结合起来,加上《圣经》和印第安人的一些神话和传说故事,无异绘出了“一幅巨
型壁画”,但却再现了活生生的现实。这部小说写了布恩蒂亚家族六代人的经历,
人物众多,但是不少人物的性格都写得鲜明、凸出、逼真;虽有几个人物同名同姓
,但是随着这个家族一代一代地更替和故事的发展,并不会使人产生任何混淆之处
,确非易事。而且,作者在小说的布局、情节的安排、写法的独创、语言的运用上
都独具动力,所以使人一经阅读此书,就不忍释手。就主题思想而言,这是一部反
帝、反封建、反独裁、反保守的作品。正如作者在《拉丁美洲的孤独》那篇演说中
剖析了拉丁美洲孤独的原因之后所说的:“面对压迫、掠夺和歧视,我们的回答是
生活下去。任何洪水、猛兽、瘟疫、饥馑、动乱,甚至数百年的战争,都不能削弱
生命战胜死亡的优势。”小说中的最后一句:“遭受百年孤独的家族,注定不会在
大地上第二次出现了”,恰好说明了作者的主导思想:孤独的拉丁美洲已经一去不
复返了,新的、团结的、朝气蓬勃的拉丁美洲必将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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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楼主| 发表于 2.1.2008 19:25:38 | 只看该作者

第 二 十 章

一个节日的晚上,皮拉. 苔列娜守着她那个“天堂”*入口的时候,在一把藤
制的摇椅里去世了。遵照死者临终的意愿,八条汉子没有把她装进棺材,而让她直
接坐在摇椅里,放进了一个很大的墓穴,墓穴就挖在跳舞场的中央。几个泪流满面
、脸色苍白的混血女人,穿上丧服,开始履行魔术般的仪式。她们摘下自己的耳环
、胸针和戒指,把它们丢进墓坑,拿一块没有刻上名字和日期的大石板盖住坑穴,
而在石板上用亚马孙河畔的山茶花堆起了一座小丘。然后,混血女人们用毒药毒死
祭奠用的牲畜,又用砖瓦堵住门窗,便各奔东西了;她们手里提着自己的小木箱,
箱盖背面裱糊着石印的圣徒画像、杂志上的彩色图片,以及为时不长、不能置信、
幻想出来的情人照片,这些情人看上去有的象金刚大汉,有的象食人野兽,有的象
纸牌上漫游公海的加冕国王。

    *指妓院。

    这就是结局。在皮拉·苔列娜的坟墓里,在妓女的廉价首饰中间,时代的遗物
——马孔多还剩下的一点儿残渣——即将腐烂了。在这之前,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
就拍卖了自己的书店,回到地中海边的家乡去了,因为他非常怀念家乡真正漫长的春
天。谁也没有料到这老头儿会走,他是在香蕉公司鼎盛时期,为了逃避战争来到马
孔多的。他开设了出售各种文字原版书的书店,就再也想不出其他更有益的事情来
干了。偶尔有些顾客,在没有轮到他们进入书店对面那座房子去圆梦之前,都顺便
到这里来消磨时间,他们总是有点担心地翻阅着一本本书,好象这些书都是从垃圾
堆里拾来的。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每天总有半天泡在书店后面一个闷热的小房间里
,用紫墨水在一张张练习簿纸上写满了歪歪斜斜的草体字,可是谁也无法肯定他说
出他究竟写了些什么。老头儿和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初次认识时, 已经积满了两箱
乱糟糟的练习簿纸,它们有点象梅尔加德斯的羊皮纸手稿。老头儿临走,又拿练习
簿纸装满了第三箱。由此可以推测,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住在马孔多的时候,没有
干过其他任何事情。同他保持关系的只有四个朋友,他们早在学校念书时·博学的
加泰隆尼亚人就要他们把陀螺和纸蛇当作抵押品·借书给他们看,并使他们爱上了
塞尼加*和奥维德*  的作品。他对待古典作家一向随随便便、不拘礼节,好象早先
曾跟他们在一个房间里生活过。他了解这一类人的许多隐秘事情。而这些事情似乎
是谁也不知道的,比如:圣奥古斯丁 *穿在修士长袍里的那件羊毛背心,整整十四
年没脱下来过,巫师阿纳尔多·德维拉诺瓦* 早在童年时代就被蝎子螫了一下,是
一个阳萎者。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对待别人的论著有时严肃、尊重,有时又极不礼
貌。他对待自己写的东西也是这种双重的态度。那个叫阿尔丰索的人,为了把老头
儿的手稿译成西班牙文,曾专门攻读过加泰隆尼亚语言。有一次他随手把加泰隆尼
亚人的一叠稿纸放进了自己的口袋——他的口袋里总是被一些剪报和特殊职业的指
南塞得胀鼓鼓的,可是有一天晚上,在一个妓院里,在一群由于饥饿不得不出卖内
体的女孩子身边,他不慎丢失了所有的稿纸。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发觉这件事以后
,并没有象阿尔丰索担心的那样大事张扬,反倒哈哈大笑地说:“这是文学自然而
然的命运。”但他要随身带着三箱手稿回家,朋友们怎么也说服不了他。铁路检查
员要他将箱子拿去托运时,他更忍不住出口伤人,满嘴迦太基* 流行的骂人话,直
到检查员同意他把箱子留在旅客车厢里,他才安静下来。“一旦到了人们只顾自己
乘头等车厢,却用货车车厢装运书籍的那一天,就是世界末日的来临,”他在出发
前这么嘀咕了一句,就再也不吭声了。最后的准备花了他整整一个星期,对博学购
加泰隆尼亚人来说,这是黑暗的一周——随着出发时间的迫近,他的情绪越来越坏
,不时忘记自己打算要做的事,明明放在一个地方的东西,不知怎的突然出现在另
一个地方,他以为准是那些折磨过他的家神挪动了它们的位置。

    *塞尼加(公元前4年?一公元65年),罗马政治家、哲学家及悲剧作家。   

   



    *奥维德(公元前43年?——公元17年),罗马诗人。

    *圣奥古斯丁(354一430年〕,早期基督教会的领袖之一。

    *阿纳尔多·德维拉诺瓦(1235一一1313年),著名的加泰隆尼亚炼丹术土、
医生和神学者。

    *迦太基,非洲北部古国,在今突尼斯附近,公元前146年为罗马人所灭。

    “兔崽子们!我诅咒伦敦教会的第二十七条教规。”他骂道。

    杰尔曼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照顾他,就象关心孩子一样关心他:把车票和迁
移证分放在他的两个口袋里,用别针别住袋口,又为他列了一张详细的表格,记明
他从马孔多动身到巴塞罗那的路上应该做的一切;尽管如此,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
还是出了个纸漏,连他自己也没发觉,竟把一只口袋里揣着一半现款的裤子扔进了
污水坑。启程前夕,等到一只只箱子已经钉上,一件件零星什物也放进了他带到马
孔多来的那只箱子里,他就合上蛤壳似的眼脸,然后做了一个带有亵渎上帝意味的
祝福手势,指着那些曾经帮助他经受了乡愁的书,对朋友们说:

    “这堆旧书我就留在这儿了。”

    三个月后,他寄来了一个大邮包,里面有二十九封信和五十张照片,这些都是
他在公海上利用闲暇逐渐积累起来的。虽说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没在上面注明日期
,但也不难理解,这些邮件是按照怎样的顺序编排的。在开头的几封信中,他以惯
有的幽默笔调介绍了旅途上的种种经历:他说到一个货物检验员不同意他把箱子放
在船舱里时,他真恨不得把那个家伙扔到海里去:他又说到一位太太简直是惊人的
愚蠢,只要提到“十三”这个数字,她就会心惊肉跳——这倒不是出于迷信,而是
因为她认为这是个不圆满的数字;他还说到在船上吃第一顿晚饭的时候,他赢了一
场赌博,他辨出船上的饮水有莱里达(莱里达,西班牙地名) 泉水的味道,散发出
每天夜晚从莱里达市郊飘来的甜菜气息。可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他对船上的生活
越来越感到乏味,每当回忆起马孔多发生的那些事情,即使是最近的、最平淡的琐
事,也会勾起他的怀旧情绪:船走得越远,他的回忆就越伤感。这种怀旧情绪的不
断加深,从照片上也透露了出来。在最初的几张照片上,他看上去是那样幸福,穿
着一件白衬衫,留着一头银发,背景是加勒比海,海面上照例飞溅着十月的浪花。在
以后的一些照片上,他已换上了深色大衣,围着一条绸围巾,这时,他脸色苍白,
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仁立在一条无名船的甲板上,这条船刚刚脱离夜间的险境,
徘徊在秋天的公海上。杰尔曼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都给老头儿回了信。在开始的
几个月里,老头儿也经常来信,使他的两个朋友觉得他仿佛就生活在他们身边,比
在马孔多时离他们更近;他的远别在他们心里引起的痛苦,也几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在信里告诉他们,说一切犹如以往,家乡的小屋里至今还保存着那只粉红色的
贝壳;面包馅里夹一片熏鱼片,吃起来还是那种味道;家乡的小溪每天晚上依然芳
香怡人。在两个朋友面前重又出现那一张张练习簿纸,上面歪歪斜斜地写满了紫色
草体字,他们每一个人都单独收到了一些。这些信洋溢着一个久病痊愈者那样的振
奋精神,们连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自个儿也没有觉察到,它们渐渐变成了一首首灰
心丧气的田园诗。冬天的晚上,每当壁炉里的汤锅咝咝冒气时,老头儿就不禁怀念
起马孔多书店后面暖融融的小房间,怀念起阳光照射下沙沙作响的灰蒙蒙的杏树叶
丛,怀念起令人昏昏欲睡的晌午突然传来的轮船汽笛声,正象他在马孔多的时候那
样,曾缅怀家乡壁炉里嗤嗤冒气的汤锅,街上咖啡豆小贩的叫卖声和春天里飞来飞
去的百灵鸟。这两种怀旧病犹如两面彼此对立着的镜子,相互映照,折磨着他,使
他失去了自己那种心驰神往的幻想。于是他劝朋友们离开马孔多,劝他们忘掉他给
他们说过的关于世界和人类感情的一切看法,唾弃贺拉斯(公元前65一8年,罗马诗
人及讽刺家)的学说,告诫他们不管走到哪儿,都要永远记住:过去是虚假的,往事
是不能返回的,每一个消逝的春天都一去不   
复返了,最狂热、最坚贞的爱情也只是一种过眼烟云似的感情。阿尔伐罗第一个听
从老头儿的劝告离开马孔多,他卖掉了一切东西,甚至把他家院子里那只驯养来戏
弄路人的美洲豹都卖了,才为自己购得一张没有终点站的通票。不久他便从中间站
上寄来一些标满惊叹号的明信片,描述了车窗外一掠而过的瞬息情景,这些描述好
象是一首被他撕成碎片、丢置脑后的长诗篇:黑人在路易斯安那*棉花种植园里若
隐若现;骏马在肯塔基*绿色草原上奔驰;亚利桑那* 的夕阳照着一对希腊情人,
还有一个穿红绒线衣、用水彩描绘密执安湖*泊四周景物的姑娘,向他挥动着画笔
——在这种招呼中,并没有告别,而只有希望,因为姑娘并不知道这辆列车将一去
不复返。过了一些日子,一个星期六,阿尔丰索和杰尔曼也走了,他们打算在下一
周的星期一回来,但是从此谁也没有再听到他们的消息,在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离
开之后过了一年,他的朋友中只有加布里埃尔还留在马孔多,他犹疑不决地待了下
来,继续利用加泰隆尼亚人不固定的恩赐,参加一家法国杂志组织的竞赛,解答有
关的题目。竞赛的一等奖是一次巴黎之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也订了这份杂志,
便帮他填写一张张印着题目的表格。他有时在自己家里,但更多的时间是在加布里
埃尔暗中的情妇梅尔塞德斯的药房里干这件事,那是马孔多唯一完好的药房,里面
摆着陶制药罐,空气中弥漫着缬草的气息。城里只有这家药房幸存下来。市镇的破
坏总是不见结束,这种破坏是无休无止的,好象每一刹那间都会完全结束,但最后
总是没有结束。市镇透渐变成了一片废墟,所以,加布里埃尔在竞赛中终于获胜,
带着两件换洗衣服、一双皮鞋和一套拉伯雷全集,准备前往巴黎的时候,他只好不停地
向司机招手,让他把列车停在马孔多车站上。此时,古老的土耳其人街也变成了荒
芜的一隅,最后一批阿拉伯人已把最后一码斜纹布卖掉多年,在那晦暗的橱窗里只
剩下了一些无头的人体模型;这些阿拉伯人依然按照千年相传的习俗,坐在自己的
店铺门口静静地等候着死神。在那有着种族偏见、盛产醋汁黄瓜的边远地区——在
亚拉巴马* 的普拉特维尔城* ,也许帕特里西亚·布劳恩还在一夜一夜地给自己的
孙子们讲述这座香蕉公司的小镇,没想到它如今已变成一片杂草丛生的平原。那个
代替安格尔神父的教士——他的名字谁也不想弄清楚,——受到风湿和精疑引起的
失眠症的折磨,一夜一夜地躺在吊床上,等待上帝的恩赐。跟他作伴的蜥蜴和老鼠
,昼夜不停地互相厮杀,争夺教堂的统治权。在这个连鸟儿都嫌弃的市镇上,持续
不断的炎热和灰尘使人呼吸都感到困难,房子里红蚂蚁的闹声,也使奥雷连诺·布
恩蒂亚和阿玛兰塔·乌苏娜每夜都难以成眠。他们受到孤独和爱情的折磨,但他们
毕竟是人世间唯一幸福的人,是大地上最幸福的人。

   ( 以上“*”均为美国城名。)

    有一天,等候飞机等得不耐烦的加斯东,把一些必需的东西和所有的信件装进
一个箱子,暂时离开马孔多回布鲁塞尔去了,他打算把特许证和执照交给一个德国
飞机设计师之后,就乘飞机回来,那个德国飞机设计师向政府当局提供了一项比加
斯东自己的设计更宏伟的设计规划。于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和阿玛兰塔,乌苏
娜在第一夜的爱情之后,开始利用加斯东外出的难得机会相聚,但这些相聚总是笼
罩着危险的气氛,几乎总   
是被加斯东要突然归来的消息所打断。他们只好竭力克制自己的冲动。他俩只是单
独在一起时,才置身于长期受到压抑的狂热的爱情中。这是一种失去理智、找害身
体的情欲,这种情欲使他们始终处于兴奋的状态,甚至使得坟墓里的菲兰达惊得发
抖。每天下午两点,在午餐桌旁,每天半夜两点,在储藏室里。都可听到阿玛兰塔
·乌苏娜的号叫声和声嘶力竭的歌声。“我觉得最可惜的是咱们白白失去了那么多
的好时光,”她对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笑着说。她瞧见蚂蚁正在把花园劫掠一空,
正在用屋子里的梁柱解除它们初次感到的饥饿;她还瞧见它们象迸发的熔岩似的重
新在长廊里川流不息,然而被情欲弄得麻木不仁的阿玛兰塔·乌苏娜,直到蚂蚁出
现在她的卧室里,她才动手去消灭它们。此时,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也搁下羊皮纸
手稿,不离开房子一步,只是偶尔给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写回信。一对情人失去了
现实感和时间观念,搞乱了每天习惯的生活节奏。为了避免在宽衣解带上浪费不必
要的时间,他们关上门窗,就象俏姑娘雷麦黛丝一直向往的那副走路模样,在屋里
走来走去,赤裸裸地躺在院子的水塘里。有一次在浴室的池子里亲热时,差一点被
水淹死。他们在短时期内给房子造成的损害比蚂蚁还大:弄坏了客厅里的家具,撑
破了那张坚韧地经受了奥雷连诺上校行军中一些风流韵事的吊床,最后甚至拆散了
床垫,把里面的蕊子掏出来放在地板上,以便在棉絮团上相亲相爱。虽说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作为一个情人,在疯狂的爱情上并不逊于暂时离开的加斯东,但在极乐
世界中造成家中一片惨状的却是阿玛兰塔·乌苏娜和她特别轻率的创造才能以及难
以满足的情欲。她在爱情上倾注了不可遏止的一切精力,就象当年她的高祖母勤奋
地制作糖动物一样。阿玛兰塔·乌苏娜望着自己的发明,常常快活得唱起歌来,笑
得忘乎所以,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却变得越来越若有所思、沉默寡言,因为他的爱
是一种自我陶醉的、使一切化为乌有的爱。不过,他俩都掌握了爱情上的高度技巧
,在他们炽热的激情耗尽之后,他们在疲倦中都得到了能够得到的一切。

    阿玛兰塔. 乌苏娜总是在头脑清醒的时刻给加斯东复信。在她看来,他是陌生
而遥远的,根本没有想到他可能回来。在最初的一封信里,他告诉她说,他的合伙
人确实给他发过飞机,只是布鲁塞尔的海上办事处把飞机错发到坦噶尼喀转交给了
马孔多出生的一些人了。这种混乱造成了一大堆麻烦,单是取回飞机就可能花上两
年时间。于是阿玛兰塔·乌苏娜排除了丈夫突然回来的可能性。此时,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跟外界的联系,除了同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通信之外,只有从郁郁寡欢的
药房女店主梅尔塞德斯那儿了解到加布里埃尔的消息。起先这种消息还是实在的。
为了留在巴黎,加布里埃尔把回来的飞机票兑换成一些钱,又卖掉了在多芬街上一
家阴暗的旅馆门外捡到的旧报纸和空瓶子。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不难想到朋友的样
子:现在他穿的是一件高领绒线衫,只有到了春天蒙帕纳斯*路边咖啡馆里坐满一
对对情人时,他才会从身上脱下这件绒线衫,为了对付饥饿,他在一个散发着花椰
菜气味的小房间里,白天睡觉,晚上写东西,据说罗卡马杜尔*就是在那个房间里
结束一生的。但是没过多久,加布里埃尔的消息渐渐渺茫了,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
的来信也渐渐稀少了,内容也忧郁了·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对他们两人的思念不知
不觉跟阿玛兰塔·乌苏娜对她丈夫的思念一样了。一对情人沉浸在环顾无人的世界
中,对他们来说,每天唯一的、永恒的现实就是爱情。

    *法国地名。

    *罗卡马杜尔,现代阿根廷作家胡里奥·柯塔萨尔一部长篇小说中的人物。

    忽然,在他俩幸福得失去知觉的这个王国里,箭一般地射来了加斯东将要回来
的消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和阿玛兰塔·乌苏娜睁着眼睛,面面相觑,他们搁心
自问时,才明白他俩已经结为一体,宁死也不愿分离了。

    于是,阿玛兰塔·乌苏娜给丈夫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充满了矛盾:她向加斯
东保证说,她很爱他,十分希望重新见到他,但同时又承认她怎样受到了命运的不
幸安排,没有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她就活不下去,跟他俩的担忧相反,加斯东回
了一封平静的信,几乎象是父亲写的信,整整两页纸提醒他们防止变化无常的感情
,信的结尾毫不含糊地祝愿他俩幸福,就象他自己在短暂的夫妻生活中感到的那样
。加斯东的行为完全出乎阿玛兰塔·乌苏娜的意料。她认为自己给了丈大托词,使
丈夫抛弃了她,任命运去支配她。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半年以后,加斯东从利
奥波德维尔*又写了封信给她,说他终于重新找回了飞机,信里除了要她把他的自
行车寄去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内容,因为在他看来,他留在马孔多的一切,只有
自行车才是唯一珍贵的。这封信使她更加恼火,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耐心地劝慰大
发雷霆的阿玛兰塔·乌苏娜,竭力向她表示他能成为一个跟她同甘共苦的好丈夫,
加斯东留下的钱快要用完时,各种日常的操心事就落到了他俩身上,一种休戚与共
的感情把他俩紧紧地联结在一起——这种感情虽然没有那种令人目眩、吞噬一切的
情欲力量,却能使他俩象情欲最炽烈时那样相亲相爱,无比幸福。在皮拉·苔列娜
去肚的时候,他们已经在等待自己的孩子了。

    *扎伊尔城名。

    怀孕期间,阿玛兰塔·乌苏娜曾想用鱼脊骨编制一些项链去卖,可是除了梅尔
塞德斯买去大约一打之外,其他主顾一个也没找到。奥雷连诺·布思蒂亚这才第一
回明白过来,他那语言上的才能、渊博的知识以及罕见的记性(他能把那些似乎是
他不熟悉的遥远的地方和各种琐碎事情一一记住),都跟他妻子收藏的世代相传的
首饰箱一样无用,想当初单是箱里首饰的价值大概就抵得上马孔多最后一批居民的
全部存款。但他俩终于奇迹般地活了下来。阿玛兰塔·乌苏娜既没有失去良好的情
绪,也没有失去爱情上的创造才能,却养成了饭后坐在长廊上的习惯,仿佛要把晌
午时刻昏昏欲睡、浮想联翩的神态保持下去似的,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总是陪伴着
她。有时他俩就那么默默无语、面对面地坐到深夜,彼此凝望着休息。在这种恰然
自得的沉静中,他俩的爱情仍跟早先在响声不停的廖战中一样炽烈。只是渺茫的未
来使他俩的心灵总是转向过去。他俩常常忆起失去的天堂中连绵不断的雨景;他们
怎样在院子的水塘里僻哩啪啦地戏水,怎样打死一只只蜥蝎,把它们挂在乌苏娜身
上;怎样跟乌苏娜老太婆逗乐,假装要活埋她的样子。这些回忆向他们揭示了一条
真理,从他们能够记事的那一刻起,他俩在一块儿就始终是幸福的。阿玛兰塔·乌
苏娜想起,有一天午后,她走进首饰作坊,菲兰达向她悦,小奥雷连诺不知是谁家
的孩子,他是从一个漂在河上的柳条筐里捡来的。在他俩看来,这个解释不足为信
,但是他俩没有更可靠的材料来代替这种说法,在探讨了一切可能性之后,他俩深
信不疑的一点是,菲兰达决不可能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的母亲。阿玛兰塔·乌苏
娜倾向于这样一种看法:他可能是佩特娜·柯特生的儿子,但关于这个妇人的情况
,她记得的仅仅是各种污秽丑恶的流言蜚语,所以这种猜测在他们心里不免引起反
感。

    他怀疑自己可能是妻子的弟弟,这种想法不时折磨着他,使他忍不住钻到神父
的屋子里去,在那些潮气侵蚀、虫子至坏的文献中,寻找自己的出身的可靠线索。
他发现,一本最老的出生登记簿上提到一个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说他在少年时代
曾受过尼康诺. 莱茵纳神父的洗礼,又说他当时曾想通过玩巧克力把戏来证明上帝
的存在,奥雷连诺·布恩蒂亚顿时产生一线希望,以为他自己可能就是十七个奥雷
连诺当中的一个,他在四大本厚书里寻出这十七个奥雷连诺受洗礼的记录,但他们
受洗礼的日期,离他的年龄实在太远,正在一旁受着风湿痛折磨的神父,从自己的
吊床上望见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激动得不住地哆嗦,被血统的问题搞得晕头转向,
便同情地问他叫什么名字。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他说。

    “那么,你就不要白白地折磨自己了,”神父满有把握地大声说:“多年以前
,这儿就有一条街用过这个名称,当时的人都习惯用街名来给自己的儿女起名字。”

      奥雷连诺不觉气得浑身颤抖。

      “哼!”他说。“这么说,你也不相信罗。”

      “相信什么?”

      “奥雷连诺上校发动过三十二次国内战争,但每一次都失败了,”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回答。“政府军包围并打死了三千多工人,后来又用一列二百节车厢的
火车把尸体运走,扔到了海里。”

    神父以充满怜悯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眼。

    “哎,我的孩子,”他叹息道,“对我来讲,单是相信我们两人这会儿还活着
,就足够了。”

    这样,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和阿玛兰塔·乌苏娜只好默认关于柳条筐的说法,
这倒不是因为他们相信它的真实性,而是它能把他们从苦恼的恐惧中解脱出来。随
着阿玛兰塔·乌苏娜腹中胎儿的逐渐成长,他们越来越协调一致,在这座只需最后
一阵风就会倒塌的房子里,他们越来越习惯于孤独的生活。他们把自己的活动限制
在一个最小的空间里,这空间从菲兰达的卧室开始,直到长廊的一角。他们在菲兰
达的卧室里,已经感到了夫妇生活的欢乐。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给博学的加泰隆尼
亚人写回信时。阿玛兰塔·乌苏娜就在长廊上为未来的婴儿编织毛线袜和小便帽。
然而,房子的其他部分在破坏力的不断冲击下都已摇摇欲坠,首饰作坊、梅尔加德
斯的房间、圣索菲娅·德拉佩德那个原始的寂静王国,都陷在房子的深处,就象陷
在一片茂密的丛林里,谁也没有足够的勇气走进这片丛林。贪得无厌的大自然从四
面八方包围着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和阿玛兰塔·乌苏娜,他们继续栽种牛至草和秋
海棠,用生石灰划一条分界线,围住自己的世界,在早已开始的蚂蚁和人的战斗中
筑起最后一个堡垒。这时。阿玛兰塔·乌苏娜头发很长,没有梳理,脸上现出黑斑
,两腿浮肿,她那古希腊人似的柔和体形也由于怀孕变丑了,已经不象她提着一笼
不合心意的金丝雀、带着俘获的丈夫回到家里的那一天那么年轻了,但依然保持着
原来的振奋精神。“真见鬼!”她笑着说,“谁能想到,咱们最后竟会象野兽一样
生活!”在阿玛兰塔·乌苏娜怀孕的第六个月,他们跟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也中断
了,当时他们收到一封信,看得出这封信不是出自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之手。它是
从巴塞罗那寄出的,但信封上的地址却是用蓝墨水写的,笔迹工整,有点象官方的
通知。信的样子普普通通,无可指摘,但又好象是不怀好意的人寄来的,阿玛兰塔
. 乌苏娜正准备拆信,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却从她手里夺了过去。

    “我不要看,”他说。“我不想知道信里写的什么。”

    正象他预感的那样,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再也写不了信了。陌生人的这封来信
,结果谁也没看,就躺在菲兰达有一次忘记订婚戒指的那块搁板上,留给蛀虫去啮
食,让噩耗的烈火把它慢慢烧掉。这时,一对与世隔绝的情人,正驾着一叶扁舟,
逆时代潮流而行。这是一个将使他们生命终止的时代,一个将置他们子死地的不可
抗拒的时代,这个时代正在竭尽全力地把这一对情人引到使他们灭绝的沙漠里去。
由于意识到这种危险,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和阿玛兰塔·乌苏娜同舟共济地度过了
最后的几个月,他们忠诚相爱地等着那个在他们失去理智的情欲中受胎的儿子出世
。夜里,他们相互依偎地躺在床上时,既不怕蚂蚁在月光下发出的响声,也不怕蛀
虫的活动声,更不怕隔壁房间里正在滋长的杂草那清晰可闻、接连不断的沙沙声,
他们常常被死者掀起的嘈杂声惊醒。他们听到,乌苏娜为了维护自己的天堂,怎样
跟自然规律进行斗争;霍·阿·布恩蒂亚怎样毫无结果地寻求伟大发明的真啼;菲
兰达怎样吟诵祷文;失望、战争和小金鱼怎样使奥雷连诺上校陷入牲畜般的境地;
奥雷连诺第二又怎样在欢乐的酒宴方兴未艾时孤独地死去。于是他俩懂得人的爱情
是高于一切的、不可抑制的,它能够战胜死亡,他俩重又感到自己无比幸福。他俩
坚信自己将要继续相爱下去,坚信任他们变成幽灵时,在昆虫很快就要从他们这儿
夺去可怜的天堂、未来其它一些生物又要从昆虫那儿夺去这个天堂时,他们仍将久
久地相爱下去。

    一个星期日,傍晚六点,阿玛兰塔·乌苏娜感到一阵临产的剧病。笑容可掬的
助产婆领着几个由于饥饿而出来干活的小女孩,把阿玛兰塔·鸟苏娜抬到餐桌上,
然后叉开双腿,骑在她的肚子上,不断用野蛮的动作折磨产妇,直到一个健壮小男
孩的哭声代替了产妇的叫喊声。阿玛兰塔. 乌苏娜噙着泪水的眼睛看见了一个真正
的布恩蒂亚,就象那些名叫霍. 阿卡蒂奥的人一样,婴几明澈的眼睛又酷似那些名
叫奥雷连诺的人;这孩子命中注定将要重新为这个家族奠定基础,将要驱除这个家
族固有的致命缺陷和孤独性格,因为他是百年里诞生的所有的布恩蒂亚当中唯一由
于爱情而受胎的婴儿。

    “他是一个真正吃人的野兽,”阿玛兰塔·乌苏娜说。“咱们就管他叫罗德里
格吧。”

    “不,”她的丈夫不同意。“咱们还是管他叫奥雷连诺,他将赢得三十二次战
争的胜利。”

    在给婴儿剪掉脐带之后,助产婆开始用一块布擦拭他小身体上一层蓝莹莹的胎
毛,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为她掌着灯。他们把婴儿肚子朝下地翻过身来时,忽然发
现他长着一个别人没有的东西;他们俯身一看,竟然是一条猪尾巴!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和阿玛兰塔·乌苏娜并没有惊慌失措,他俩不知道布恩蒂
亚家族中是否有过类似的现象,也早已忘记乌苏娜曾发出过的可怕的警告了,而助
产婆的一番话使他们完全放了心。她说,等到小孩脱去乳牙以后,也许可以割掉这
条无用的尾巴。然后,他们就再也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件事了,因为阿玛兰塔·乌苏
娜开始大出血,血如泉涌,怎么也止不住。助产婆在产妇的出血口上撒了一些蜘蛛
网和灰未,但这就象用手指按住喷泉口一样毫无用处。起先,阿玛兰塔·乌苏娜还
竭力保持镇静,她拉着惊恐万状的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的手,求他不要难过——因
为象她这么一个人,是心甘情愿地来到这个世界,也是心甘情愿离开这个世界的,
——她望着助产婆的忙劲,不由得发出爽朗的笑声。但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渐渐
丧失了希望,因为她的脸色暗淡下来,好象亮光正从她脸上移开,最后,她陷入了
沉睡状态。星期一黎明,人们领来一个女人,这女人开始在她床边大声念止血的涛
词,据说这种祷词对人和牲畜同样灵验,可是阿玛兰塔·乌苏娜殷红的鲜血,对于
任何同爱情无关的妙方都毫无知觉。晚上,在充满绝望的二十四小时之后,他们眼
看着阿玛兰塔·乌苏娜死去了,象泉水一般喷涌的鲜血已经流尽。她伪侧影变得轮
廓分明,脸上仿佛回光返照,已不见痛苦的神色,嘴角边似乎还挂着一丝微笑。

    直到此刻,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才感到自己多么热爱自已的朋友们,多么需要
他们,为了在这一瞬间能和他们相处一起,他是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的。他把婴儿安
放在阿玛兰塔·乌苏娜生前准备的摇篮里,又用被子蒙住死者的脸,然后就独自在
空旷的小镇上踯躅,寻找通往昔日的小径,他先是敲那家药房的门。他已经好久没
来这儿了,发现药房所在地变成了木器作坊,给他开门的是一个老太婆,手里提着
一盏灯。她深表同情地原谅他敲错了门,但执拗地肯定说,这儿不是药房,从来不
曾有过药居,她有生以来从没见过一个名叫梅尔塞德斯的、脖子纤细、睡眠惺怪的
女人。当他把额头靠在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昔日的书店门上时,禁不住啜泣起来,
他懊悔自己当初不愿摆脱爱情的迷惑,没能及时为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的逝世哀悼
,如今只能献上一串串悔恨的眼泪。他又挥动拳头猛击“金童”的水泥围墙,不住
地呼唤着皮拉·苔列娜。此时,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天上掠过一长列闪闪发光的橙黄
色小圆盘,而他过去曾在院子里怀着儿童的天真,不知多少次观看过这种小圆盘。
在荒芜的妓院区里,在最后一个完好无损的沙龙里,几个拉手风琴的正在演奏弗兰
西斯科人的秘密继承者———个主教的侄女——拉法埃尔·埃斯卡洛娜的歌曲。沙
龙主人的一只手枯萎了,仿佛被烧过了,原来有一次他竟敢举手揍他的母亲。他邀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共饮一瓶酒,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也请他喝了一瓶。沙龙主人
向他讲了讲他那只手遭到的不幸,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也向沙龙主人谈了谈他心灵
的创伤,他的心也枯萎了,仿佛也被烧过了,因为他竟敢爱上了自己的姑姑。临了
,他们两人都扑籁簌地掉下了眼泪,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感到自己的痛苦霎那间消
失了。但他独自一人沐浴在马孔多历史上最后的晨曦中,站在广场中央的时候,禁
不住张开手臂,象要唤醒整个世界似的,发自内心地高喊道:

    “所有的朋友原来全是些狗崽子!”

    最后,尼格罗曼塔把他从一汪泪水和一堆呕出的东西中拖了出来。她把他带到
自己的房间里,把他身上擦干净,又让他喝了一碗热汤·想到自己的关心能够安慰
他,尼格罗曼塔便一笔勾销了他至今还没偿还她的多日情场之账,故意提起自己最
忧愁、最痛苦的心事,免得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独自一人哭泣。翌日拂晓,在短暂
地沉睡了一觉之后,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醒了过来,他首先感到的是可怕的头痛,
然后睁开眼睛,想起了自已的孩子。

    谁知婴儿已不在摇篮里了。刹那间,一阵喜悦涌上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的心头
——他想,也许阿玛兰塔. 乌苏娜从死亡中复活过来,把儿子领去照顾了。可是,
她依然躺在被子下面,僵硬得象一大块行头。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还依稀地记得,
他回到家里时,卧室的门是开着的。他穿过早晨散发着牛至草香味的长廊,走进餐
厅,只见分娩以后,那只大锅,那条血迹班斑的垫被,那块装灰用的瓦片,那块铺
在桌子上的尿布,那条放在尿布中央、绕在一起的婴儿脐带,还有旁边的那些剪刀
和带子,全都没有拿走。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心想,也许是助产婆昨夜回来把婴儿
抱走了。这个推测给了他集中思想所需的片刻喘息的机会,他在一把摇椅上躺下,
在这把摇椅里,雷贝卡学过刺绣,阿玛兰塔曾跟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下过棋,
阿玛兰塔·乌苏哪曾给婴儿缝过衣服:就在这一刹那间——在他恍然大悟的刹那间
——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心再也承受不了往日那么多的重负。他自己的和别人的往事
象致命的长矛刺痛了他的心。他诧异地望见放肆的蜘蛛网盘在枯死的玫瑰花丛上,
望见到处都长满了顽固的莠草,望见二月里明朗的晨空一片宁静。就在这时,他看
到了自己的儿子——一块皱巴巴的咬烂了的皮肤,从四面八方聚集扰来的一群蚂蚁
正把这块皮肤沿着花园的石铺小径,往自己的洞穴尽力拖去。奥雷连诺·布恩蒂亚
一下子呆住了,但不是由于惊讶和恐惧,而是因为在这个奇异的一瞬间,他感觉到
了最终破译梅尔加德斯密码的奥秘。他看到过羊皮纸手稿的卷首上有那么一句题辞
,跟这个家族的兴衰完全相符:

    “家族中的第一个人将被绑在树上,家族中的最后一个人将被蚂蚁吃掉。”

    在自己的一生中,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的行为从来不象这天早晨如此理智:他
忘记了死去的亲人,忘记了对死者的悲痛,重新把菲兰达的那些木十字架钉在所有
的门窗上,不让人世间的任何一种诱惑扰乱他。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已经知道,梅
尔加德斯的羊皮纸手稿也指明了他的命运;在远古的植物、冒气的水塘以及光闪闪
的昆虫(这些昆虫消灭了菲兰达房间里人的足迹)中间,他找到了这些依然完整无
损的羊皮纸手稿;他无法克制自己迫不及待的心情,还没把它们拿到光亮的地方,
就仁立在那儿嘀嘀咕咕地破译起来——他没有碰到任何困难,仿佛这些手稿是用西
班牙文写的,仿佛他是在晌午令人目眩的阳光下阅读的。这是布恩蒂亚的一部家族
史,在这部家族史中,梅尔加德斯对这个家族里的事件提前一百年作了预言,并且
陈述了一切最平常的细节。梅尔加德斯先用他本族的文字——梵文——记下这个家
族的历史,然后把这些梵文译成密码诗,诗的偶数行列用的是奥古斯都皇帝(奥古
斯都(公元前63年——公元14年),罗马第一位皇帝。)的私人密码,奇数行列用
的是古斯巴达的军用密码。至于梅尔加德斯采取的最后一个防范措施,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早在自己迷恋阿玛兰塔·乌苏娜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思索了,那就是老头儿
并没有按照人们一般采用的时间顺序来排列事件,而是把整整一个世纪里每一天的
事情集中在一起,让它们同时存在于一瞬之间。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对这个发现入
了迷,一口气地读完了改成乐谱的“教皇通谕”——这些通谕是梅尔加德斯从前打
算念给阿卡蒂奥听的,实际上是预言阿卡蒂奥将被处死;接着,奥雷连诺·布恩蒂
亚发现了世上最美的一个女人诞生的预言,她的躯体和灵魂都将升天;然后,奥雷
连诺. 布恩蒂亚还查明了一对孪生兄弟的诞生,他们是在自己的父亲死后出世的,
他们未能破译羊皮纸手稿,不仅是由于他们缺乏能力和韧劲,也是因为他们的尝试
为时过早。读到这儿,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急于想知道自己的出身,不由得把羊皮
纸手稿翻过去几页。刹那间吹来一阵微风,在这刚刚开始的微风中,夹杂着往日的
声响——老天竺葵发出的沙沙声和顽固的怀旧病之前失望的叹息声。奥雷连诺·布
恩蒂亚没有觉察到这阵微风,因为此刻他正好在他那好色的祖父身上发现了自己出
身的初步迹象,这个祖父曾经轻率地闯到海市蜃楼的一片沙漠中去找一个不会使他
幸福的美女,查明自己的祖父以后,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继续顺着本族血统的神秘
小径寻去,突然碰上了小蝎子和黄蝴蝶在半明不暗的浴室里刹那间交配的情景,就
在这间浴空里,一个女人开头是一种抗拒心情,后来向一个工人屈服了,满足了他
的情欲。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全神贯注地探究,没有发觉第二阵凤——强烈的飓风
已经刮来,飓风把门窗从铰链上吹落下来:掀掉了东面长廊的屋顶,甚至撼动了房
子的地基。此刻,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发现阿玛兰塔,乌苏娜并不是他的姐姐,而
是他的姑姑,而且发现弗兰西斯·德拉克爵士围攻列奥阿察,只是为了搅乱这里的
家族血统关系,直到这里的家族生出神话中的怪物,这个怪物注定要使这个家族彻
底毁灭。此时,《圣经》所说的那种飓风变成了猛烈的龙卷风,扬起了尘土和垃圾
,团团围住了马孔多。为了避免把时间花在他所熟悉的事情上,奥雷连诺·布恩蒂
亚赶紧把羊皮纸手稿翻过十一页,开始破译和他本人有大的几首诗,就象望着一面
会讲话的镜子似的,他预见到了自己的命运,他又跳过了几页羊皮纸手稿,竭力想
往前弄清楚自己的死亡日期和死亡情况。可是还没有译到最后一行,他就明白自己
已经不能跨出房间一步了,因为按照羊皮纸手稿的预言,就在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
译完羊皮纸手稿的最后瞬刻间,马孔多这个镜子似的(或者蜃景似的)城镇,将被
飓风从地面上一扫而光,将从人们的记忆中彻底抹掉,羊皮纸手稿所记载的一切将
永远不会重现,遭受百年孤独的家族,往定不会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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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楼主| 发表于 2.1.2008 19:24:53 | 只看该作者

第 十 九 章

十二月初旬,阿玛兰塔. 乌苏娜一路顺风地回来了。她拉着丈夫系在脖子上的
丝带,领他到了家,她是事先没打招呼便突然出现的;她身穿乳白色衣服,脖子上
戴着的那串珍珠几乎拖到膝盖,手指上是绿宝石和黄宝石的戒指,光洁、整齐的头
发梳成一个发辔,用燕尾状的发针别在耳后。六个月前同她结婚的男人,年岁较大
,瘦瘦的;象个水手,是法兰德斯人。她一推开客厅的门,就感到自己离开这儿已
经很久了。房子破得比想象的更厉害。

    “天啊,”她叫了一声,语气快活多于惊讶,“显然,这房子里没有女人!”

    门廊上放不下她的行李,菲兰达的那只旧箱子,是家里送她上学时给她的,此
外还有一对竖着的大木箱、四只大手提箱、一只装阳伞的提包、八个帽盒、一个装
了五十只金丝雀的大笼子,另外就是丈夫的自行车,这辆自行车是拆开来装在一只
特制箱子里的。他象抱大提琴似的抱着箱子走。尽管经过长途跋涉,但她连一天都
没休息。她全身都换上她丈夫夹在自动玩具里一道带来的粗布衣服,把这座房子里
里外外打扫一遍。她扫去了在门廊里做窝的红蚂蚁,让玫瑰花丛恢复生机,铲除了
杂草,种上羊齿蕨和薄荷,沿着篱笆墙又摆上了一盆盆秋海棠。
她叫来一大群木匠、锁匠和泥瓦匠,让他们在地上抹缝,把门窗装好,将家具修复
一新,把墙壁里里外外粉刷了一遍。就这样,在她回来三个月以后,人们又可以呼
吸到自动钢琴时代曾经有过的朝气蓬勃、愉快欢乐的气息了。在这座房子里,在任
何时候和任何情况下,都不曾有过一个人的情绪比现在还好,也不曾有过一个人比
她更想唱,更想跳,更想把一切陈规陋习抛进垃圾堆里。她用笤帚扫掉了丧葬的祭
奠品,扫掉了一堆堆破烂,扫掉了角落里成年累月堆积起来的迷信用具。出于对乌
苏娜的感激,她留下了一件东西,那就是挂在客厅里的雷麦黛丝的照片。“啊唷,
真逗人,”她这样喊道,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十四岁的姑妈!”一个泥瓦匠
告诉她,这座房子里全是妖怪,要赶走它们只有找到它们埋藏的金银财宝才行。她
笑着回答说,男人不该相信迷信。她那么天真、洒脱,那么大方、时新,使奥雷连
诺·布恩蒂亚见她过来便感到手足无措。“啊唷!啊唷!”她双臂张开,快活地叫
道。“看看我的小鬼头是怎么长大的!”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在她随身带来的
手提留声机上放了一张唱片,打算教他跳最新式的舞。她叫他换下奥雷连诺上校传
给他的脏裤子,送给他一些颜色鲜艳的衬衫和两色皮鞋,如果他在梅尔加德斯的房
间里呆久了,她就把他推到街上去。

    她象乌苏娜一样活泼、纤小、难以驾驭,并且几乎同俏姑娘雷麦黛丝同样漂亮
和诱人。她有一种能够预测时尚的罕见本能。当她从邮件里收到最新式的时装图片
时,旁人不得不赞赏她亲自设计的式样:她用阿玛兰塔的老式脚踏缝纫机缝制的衣
服和图片上的完全一样。她订阅了欧洲出版的所有时装杂志、美术刊物、大众音乐
评论,她经常只要瞟上一眼,便知道世界万物正按照她的想象发展变化,具有这种
气质的女人,居然要回到这个满是灰尘、热得要命的死镇上来,真是不可理解,何
况她有一个殷实的丈夫,钱多得足以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生活,而且他对她很有感情
,甘心让她牵着丝带到处走。随着时光的流逝,她准备久居的意思更加明显,因为
她的计划是长远的,她的打算就是在马孔多寻求舒适的生活以安度晚年。金丝雀笼
子表明她的决定不是突然的。她想起了母亲在一封信里告诉过她关于捕杀鸟类的事
情,就把动身的时间推迟了几个月,直到发现了停泊在幸福岛的一只轮船。她在岛
上挑选了二十五对最好的金丝雀,这样她就可以使马孔多的天空又有飞鸟生存了。
这是她无数次失败中最可悲的一次。鸟儿繁殖以后,阿玛兰塔·乌苏娜却把它们一
对对地放出去;鸟儿们获得了自由,便立即从小镇飞走了。她想用乌苏娜第一次重
建房子时所做的鸟笼来唤起鸟儿们的感情,可是没有成功。她又在杏树上用芦草编
织了鸟巢,在巢顶撒上鸟食,引诱笼中的鸟儿唱歌,想借它们的歌声劝阻那些飞出
笼子的鸟儿不要远走高飞,但也失败了,因为鸟儿一有机会展开翅膀,便在空中兜
一个圈子,辨别了一下幸福岛的方向,飞去了。





    回来一年之后,阿玛兰塔·乌苏娜虽然没有结交什么朋友,也没有举行任何宴
会,但她仍然相信,要拯救这个灾难深重的村镇是办得到的。她的丈夫加斯东怕冒
犯她,总是小心翼翼的。从他走下火车的那个决定命运的下午起,他就觉得妻子的
决心是怀乡病引起的。他肯定她迟早会在现实生活中遭到挫折。他不肯花点功夫安
装自行车,却在泥瓦匠们搅乱的蜘蛛网里寻找最大的卵。他用指甲弄破这些卵,花
费几个小时在放大镜下面观察钻出来的小蜘蛛。后来,他想到阿玛兰塔·乌苏娜正
在继续她的修缮工作,双手不得空闲,他才决定安装那辆前轮比后轮大得多的漂亮
自行车。他还努力捕捉本地所能找到的每一种昆虫,给它们治病。他把昆虫放在果
酱瓶里,送给列日(比利时城名。)大学教自然史的老师:尽管当时他的主
要职务是飞行员,但他曾在那个大学里学过昆虫学的高年级课程。他骑自行车时总
要穿上杂技师的紧身衣,套上华丽而俗气的袜子,戴上福尔摩斯式的帽子;但他步
行的时候,却穿一尘不染的亚麻布西服,脚登白色鞋子,打一个丝领结,戴一顶硬
草帽,手里还握一根柳木手杖。他的浅色眼睛突出了他水手的容貌,小胡子柔软齐
整,活象松鼠皮。他虽然比妻子起码大十五岁,可是他的机敏和果决却能使她感到
愉快。他具有一个好丈夫必备的气质,这就弥补了年龄上的差异。其实人们看到他
已经四十来岁了,还保持着谨小慎微的习惯,脖子上系着丝带,骑着马戏团用的自
行车,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和妻子之间曾经有过狂热的爱情生活,而且在最不适宜的
或者情绪冲动的场合,他俩还会象刚开始恋爱时那样顺从彼此的需要,干出有伤风
化的事来;随着时光的消逝,经过越来越多不寻常的事情的磨炼,他俩之间的这种
激情就变得更加深沉和炽热了。加斯东不仅是个具有无穷智慧和想象力的狂热的情
人,或许还是这样一名驾驶员,为了求得紫罗兰地里的片刻欢乐,他宁愿紧急着陆
,几乎使自己和爱人丧命也在所不惜。

    他俩是在认识两年以后结婚的,当时他驾驶着运动用的双翼飞机在阿玛兰塔·
乌苏娜就读的学校上空盘旋。为了躲开一根旗杆,他作了一个大胆的动作,老式的
帆篷和铝制机尾被电线缠住了。从那时起,他顾不上装着夹板的腿,每逢周末都把
阿玛兰塔.乌苏哪从她居住的修女公寓接走;那里的规矩不象菲兰达想象得那么严格
,他可以带她到他的乡村俱乐部去。星期天,在一千五百英尺高处荒野的空气中,
他们开始相爱了。地面上的生物变得越来越小,他们彼此也就越来越亲近了。她对
他说起马孔多,说它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宁静的城镇;她又谈起一座散发着薄荷香
味的大房子,她想在那儿同一个忠实的丈夫、两个强健的儿子和一个女儿生活到老
。儿子取名罗德里格和贡泽洛,而决不能叫什么奥雷连诺和霍·阿卡蒂奥;女儿要
叫弗吉妮娅,决不能起雷麦黛丝之类的名字。她因思恋故乡而把那个小镇理想化了
,她的感情那么强烈坚定,使得加斯东明白,除非带她回马孔多定居,否则休想跟
她结婚。他同意了,就象他后来同意系上那条丝带一样,因为这不过是暂时的喜好
,早晚都要改变的。可是在马孔多过了两年以后,阿玛兰塔·乌苏娜仍象刚来的头
一天那么快活。他开始发出警号了。那时候,他已经解剖了这个地区每一种可以解
剖的昆虫。他的西班牙语说得象个本地人,他解开了寄来的杂志上所有的字谜。他
不能用气候这个借口来催促他俩返回,因为大自然已经赋予他一个适合异乡水土的
肝脏,使他能够对付午休时间的困劲,而且他还服用长了醋虫的水。他非常喜爱本
地的饭食,以致有一次他一顿吃了八十二只鬣蜴(产于美洲或西印度的一种大蜥蜴
蛋。)另外,阿玛兰塔·乌苏娜已经从火车上运来了一箱箱冰冻的鱼、罐头肉和蜜
饯水果——这是她唯一能吃的东西。虽然她无处可走,无人要访问,她的衣着仍旧
是欧洲式样的,她仍然不断地收到邮寄来的新样式。然而她的丈夫没有心思欣赏她
的短裙、歪戴的毡帽和七股项圈。她的秘诀似乎在于她总是能够变戏法似的忙忙碌
碌,不停地解决自己制造的一些家务困难。她为第二天安排了许多事情,结果什么
也没干成。她干活的劲头很足,但是效果很糟,使人想起菲兰达,想起“做”只是
为了“拆”的那种传统恶习。她爱好玩乐的情趣仍然很浓,她收到了新唱片,就叫
加斯东到客厅里呆到很晚,教他跳舞,那舞姿是她的同学画在草图上寄给她的。孩
子的诞生是她唯一感到欣慰的事,但她尊重与丈夫的约定,直到婚后五年才生了孩
子。

    为了找些事来填补空虚和无聊,加斯东常常同胆小的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在梅
尔加德斯的房间里呆上一个早晨。他愉快地同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回忆他的回家阴
暗角落里的生活。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也知道这些事,仿佛在那儿生活过很久似的
。加斯东问起他为了获得百科全书上没有的知识作过什么努力。加斯东得到的回答
是与霍·阿卡蒂奥相同的:“一切都能认识嘛。”除了梵文,奥雷连诺·布恩蒂亚
还学了英语、法语以及一点拉丁语和希腊语。当时由于他每天下午都要出去,阿玛
兰塔. 乌苏娜便每周拿出一点钱供他花销。他的房间就象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那家
书店的分店。他经常贪婪地阅读到深夜,从他阅读时采取的方式看来,加斯东认为
他买书不是为了学习,而是为了验证他已有的知识是否正确。书里的内容与羊皮纸
手稿一样引不起他的兴趣,但是读书占去了他上午的大部分时间。加斯东和妻子都
希望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变成他们家庭的一员,但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是一个性
格内向的人,老是处在一团令人莫测的迷雾里。加斯东努力跟他亲近,但是没有成
功,只得去找其他的事情来做,借以排遣无聊的时光。就在这时,他产生了开办航
空邮政的想法。

    这并不是个新计划。加斯东认识阿玛兰塔. 乌苏娜的时候就想好了这个计划,
但那不是为了马孔多,而是为了比属刚果,他家里的人在那里的棕榈油事业方面投
了资。结婚以及婚后为了取悦妻子到马孔多生活了几个月,这就使他不得不把这项
计划暂时搁置起来。嗣后,他看到阿玛兰塔. 乌苏娜决心组织一个改善公共环境的
委员会,并且在他暗示可能回去时,遭到了阿玛兰塔·乌苏娜的一番嘲笑,他就意
识到事情要大大地延搁了。他跟布鲁塞尔失去联系的合伙人重新建立了联系,想到
在加勒比地区作一名创业者并不比在非洲差。在他稳步前进的过程中,他准备在这
迷人的古老地区建筑一个机场,这个地域在当时看来象是碎石铺成的平地。他研究
风向,研究海边的地势,研究飞机航行最好的路线;他还不知道,他的这番类似赫
伯特式的奋斗精神使小镇产生了一种极大的怀疑,人家说他不是在筹划航线,而是
打算种植香蕉树。他满腔热情地抱定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也许终究会证明他在
马孔多长远的做法是对的——到省城去了几次,拜访了一些专家,获得了许可证,
又草拟了取得专利权的合同。同时,他跟布鲁塞尔的合伙人保持着通信联系,就象
菲兰达同没有见过的医生通信一样。在一名熟练技师照管下,第一架飞机将用船运
来,那位技师要在抵达最近的港口后将飞机装配好,飞到马孔多,这终于使人们信
服了。在他首次勘察并且作出气象计算一年之后,他的通信朋友的多次承诺使他充
满了信心。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在树丛间漫步,仰望天空,倾听风声,期待飞机出
现。

    阿玛兰塔·乌苏娜的归来给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的生活带来了根本的变化,而
她本人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霍. 阿卡蒂奥死后,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在博学的加
泰隆尼亚书商那里成了一个常客。他那时喜欢自由自在,加上他有随意支配的时间
,暂时对小镇产生了好奇心。他感到了这一点,也不觉得惊异。他走过满地灰尘、
寂寥冷落的街道,用刨根究底的兴趣考察日渐破败的房子内部,看到了窗上被铁锈
和死鸟弄坏的铁丝网以及被往事压折了腰的居民。他试图凭想象恢复这个市镇和香
蕉公司的辉煌时代。现在,镇上干涸了的游泳池让男人和女人的烂鞋子填得满满的
;在黑麦草毁坏了的房子里面,他发现一头德国牧羊犬的骸骨,上面仍然套着颈圈
,颈圈上还联着一段铁链子;一架电话机还在叮铃铃地响个不停。他一拿起耳机,
便听到一个极为痛苦的妇女在遥远的地方用英语讲话。他回答说战争已经结束了。
三千名死难者已经抛进海里,香蕉公司已经离开,多年之后马孔多终于享受到了和
平。他在闲逛中不觉来到平坦的红灯地区。从前那儿焚烧过成捆的钞票,借以增添
宴会的光彩,当时的街道纵横交错,如同迷宫一般,比其他的街道更加不幸,那里
依然点着几盏红灯,凋零的花环装饰着几家冷落的舞厅;不知谁家的苍白、肥胖的
寡妇、法国老太婆和巴比伦女人,仍然守在她们的留声机旁边。奥雷连诺·布恩蒂
亚找不到一个还记得他家的人,甚至记不得奥雷连诺上校了,只有那位年纪最老的
西印度黑人——头发好象棉花卷、脸盘犹如照相底版的老人,仍然站在他的房门前
唱着庄严的落日赞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用他几个星期里学会的结结巴巴的巴比
亚曼托语同老人谈话。老人请他喝他的曾孙女烧好的鸡头汤。他的曾孙女是一个黝
黑的大块头女人,她有结实的骨架和母马似的臀部;乳房好象长在藤上的甜瓜;铁
丝色的头发仿佛中世纪武士的头盔,保护着没有缺陷的、圆圆的头颅。她的名字叫
尼格罗曼塔。在那些日子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靠变卖银器、烛台和家里的其他
古董过活,他一文钱都没有时(多数时候他都如此),就到市场上阴暗的地方去,
求人家把打算丢弃的鸡头送给他,他拿了这些鸡头叫尼格罗曼塔煮汤,配上马齿苋
菜,加点薄荷调味。尼格罗曼塔的曾祖父死后,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停止了走街串
巷,但是他常常跑到尼格罗曼塔那里去,在庭院中漆黑的杏树下,把她模仿动物叫
的口笛拿来,引诱几只夜猫子。他更多的时候是跟她呆在一起的,用巴比亚曼托语
评论鸡头汤以及穷困中尝到的其他可口的美味。要是她不告诉他,他的到来吓跑了
其他的主顾,他就一直呆着不走。尽管他有时也受到一些诱惑,但是在他看来,尼
格罗曼塔本人也象他一样患着思乡病,因此他并没有跟她一起睡觉。在阿玛兰塔.
乌苏娜回到马孔多以后,并且象姐姐一般地拥抱他、使他喘不过气来时,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还是个童男子。每当他见到她,特别是她表演最新式的舞蹈时,他都有
一种骨头酥软的感觉,如同当年皮拉·苔列娜借口到库房里玩纸牌,也曾使他的高
祖父神魂不定一样。他埋头在羊皮纸手稿中,想排遣苦恼,躲开姑娘天真烂漫的诱
惑,因为她给他带来了一系列的痛苦,破坏了他夜间的宁静。但是,他越是躲着她
,就越是焦灼地期待着她,想听到她冷漠的大笑声,听到她小猫撒欢似的嗥叫声,
听到她的歌声。而在这屋里最不合适的地方,每时每刻她都在发泄情欲。一天夜里
,在隔壁离他的床三十叹的工作台上,夫妇俩疯狂地拥抱,结果打碎了一些瓶子,
在盐酸的水洼里结束了一场好事。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一夜没有合眼,第二天发了
高烧,气得直哭。晚上,他在杏树的阴影下第一次等待尼格罗曼塔,只觉得时间过
得实在太慢,他忐忑不安,如坐针毡,手里攥着向阿玛兰塔·乌苏娜要来的一比索
和五十生丁。他要这钱是出于需要,想拿它作某种尝试,以便使尼格罗曼塔就范,
好侮辱她,糟蹋她。尼格罗曼塔把他带到了自己屋里。他们就这样私通。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整个上午都在辨认羊皮纸手稿,午睡时间就去卧室,尼格罗曼塔正在那
儿等着他。

    尼格罗曼塔第一次有了一个固定的男人,正如她狂笑着说的,有了一个从头到
脚都象碎骨机的人。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却偷偷告诉她:他爱阿玛兰塔·乌苏娜,
但他的爱是受压抑的,即使有了替身,也无法得到满足,特别是由于经验多了,对
谈情说爱的眼界也开阔了,那就更无法满足了。为此,她甚至产生了浪漫的想法。
以后,尼格罗曼塔一如既往地热情接待他,但却坚持要他为她的接待付钱,在奥雷
连诺,布恩蒂亚没有钱时,她甚至还要记上一笔账,这笔账不是用数目字记的,而
是用她的大拇指甲在门背后划上。日落时分,当她在广场暗处游荡的时候,奥雷连
诺·布恩蒂亚象陌生人似的,也正好沿门廊走着。通常,他很少向正在吃饭的阿玛
兰塔·乌苏娜和加斯东打招呼,他把自己关回屋里。但由于听到他俩大声狂笑、悄
悄耳语,以及后来他俩在黑夜中的欢乐,他焦躁不安,书看不下去,笔动不起来,
连问题都不能思考。这就是加斯东在开始等待飞机之前两年中奥雷连诺·布恩蒂亚
的生活。这种生活一直如此。一天午后,他去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的书店,发现四
个孩子吵闹不休,热烈地争论中世纪的人用什么方法杀死蟑螂。老书商知道奥雷连
诺·布恩蒂亚对“可敬的比德”(大约673一735,盎格鲁撒克逊僧侣,历史学家。)
读过的书有一种癖好,使用父亲般的严肃态度请他加入争论,于是他滔滔不绝他讲
开了:据《旧约》上说,地球上最古老的有翅昆虫——蟑螂,一直是人们脚下的牺
牲品,但是这种昆虫对于消灭它们的一切方法都有抵抗力,即使掺了硼砂的蕃茄片
以及面粉和白糖,都奈何它们不得。它们有一千六百零三个变种,已经抵御了最古
老、最持久、最无情的迫害,抵御了人类开天辟地以来对任何生物都不曾使用过、
对自己也不曾使用过的迫害手段。由于人类的迫害,蟑螂就有繁殖的本能,因此人
类也有另一种更加坚定不移、更加咄咄逼人的杀死蟑螂的本能,如果说蟑螂成功地
逃脱了人类的残酷迫害,那只是因为它们在阴暗的地方找到了避难所,它们在那里
不会受到伤害,因为人们生来害怕黑暗。可是它们对阳光却很敏感,所以在中世纪
,在当代,甚至永远都是如此,杀死蟑螂的唯一有效办法就是把它们放在太阳底下。

    学识上的一致是伟大友谊的开端。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下午继续同四位争论对
手见面,他们是阿尔伐罗、杰尔曼、阿尔丰索和加布里埃尔,这四位是他一生中的
第一批也是最后一批朋友。象他这样整天埋头书堆的人,从书店开始到黎明时刻在
妓院里结束的暴风雨般的聚会,对他真是一种启示。直到那时他还从未想到过,文
艺是迄今为止用来嘲弄人的一切发明中最好的玩意儿。阿尔伐罗在一天晚宴中就是
这样说的。过了一些时候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才想到明白,此说来源于博学的加泰
隆尼亚人。老头子认为:知识要是不能用来发明一种烹饪鹰嘴豆的方法,那就一文
不值了。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发表关于蟑螂的演说的那天下午,辩论是在马孔多镇边一
个妓院里结束的,姑娘们因为饥饿都睡觉
去了。鸨母是一个面带笑容的、假惺惺的人,不断的开门关门使她有些不耐烦。她
脸上的笑容似乎是为容易上当的主顾装出来的,主顾们却认真地领受这种微笑,而
这种微笑只是一种幻觉,实际上并不存在,因为这里可以触摸的一切东西都是不真
实的:这里的椅子,人一坐上去就会散架;留声机里的零件换上了一只抱蛋的母鸡
,花园里都是纸花,日历上的日子还是香蕉公司来到之前的日子,画框里镶着的画
是从没有出版过的杂志上剪下来的,就拿附近地区来的那些羞怯的小娘儿们来说,
鸨母一喊接客,她们除了装模作样,什么也不会干。她们穿着五年前剩下的瘦小的
花布衫出现在嫖客面前,一句问候的话也不说,她们天真无邪地穿上这些衣服,同
样天真无邪地脱去这些衣服。情欲达到高潮时,她们会大叫“天哪”,并且看着天
花板如何坍塌下来。拿到一比索五十生地之后,她们便立刻去向鸨母买夹干酪的面
包卷来吃。那时鸨母会笑得更甜了,因为只有她知道,那些食物也都是骗人货。奥
雷连诺·布恩蒂亚当时的生活,开头是阅读梅尔加德斯的手稿,最后是到尼格罗曼
塔的床上。他在妓院里,发现了一种医治羞怯症的笨办法。起初,他毫无进展,他
呆在房间里,鸨母在他们兴致正浓的时刻走进来,把相亲相爱的迷人之处向他俩作
一番介绍。不过,时间一长,他开始熟悉人世间的不幸了,因此在一天夜里,情况
比往常更加令人心神不定,他在小小的接待室里脱光了衣服,拿着一瓶啤酒,以他
那不可思议的男子气概,跑着穿过那座房子。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把鸨母始终笑脸
迎客的态度看做一种时髦作风,既不反对,也不相信,就象杰尔曼为了证明房子并
不存在而要烧掉房子一样,也象阿尔丰索拧断鹦鹉的脖子,扔进滚沸的炖锅里一样
,他都无动于衷。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感到,有一种共同的感情和友谊把他跟四位朋友联结在一
起,他一想到他们,就仿佛他们是一个人。尽管如此,他还是比较接近加布里埃尔
。这种关系是一天晚上产生的,当时他偶然提到了奥雷连诺上校,只有加布里埃尔
一个人认为他不是在说笑话。甚至通常并不参加争论的鸨母,也摆出一副太太们特
有的激愤样儿,争辩地说:她有时确实听说过奥雷连诺上校这个人,他是政府为了
找个借口来消灭自由党而捏造出来的一个人物。加布里埃尔却不怀疑奥雷连诺上校
真有其人,因为他曾和他的曾祖父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一起打过仗,他们是亲
密的朋友。大家提到屠杀工人的事件时,记忆中的那些陷坑就变得特别深了。奥雷
连诺·布恩蒂亚每次提起这件事,不仅鸨母,甚至比她年长的人,都会起来驳斥那
些神话,说工人们在车站上被军队包围,两百节车厢装满了死尸运往海边,这些都
是虚构的,他们甚至还坚持说,在司法文件中以及小学教科书上,一切都讲得明明
白白:香蕉公司从来不曾有过。这样,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和加布里埃尔就有了一
种共同的关系,这种关系的基础就是他俩相信谁也不相信的事实。这对他俩的生活
影响相当大,结果他俩都发现自己偏离了一切都已消亡、只剩下思乡病的世界潮流
。加布里埃尔不管在什么地方,有空就睡觉。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在首饰作坊里接
待过他好几次,但是加布里埃尔却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被那些穿过卧室的死人闹得
无法安宁,直到天亮。后来,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把加布里埃尔交给尼格罗曼塔,
她闲下时就把他带到她那从不得空的房间里,在门背后划上几条直杠,记下他的账
,这些记号与奥雷连诺的欠账紧紧地挨着。

    这伙人虽然在生活上乱七八糟,可是在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催促下,总还想做
些固定的工作。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凭他古典文学老教师的资格和一间没有多少书
籍的书库,领着他们整夜探讨这个小镇的第三十六次戏剧性变化,而这个小镇的人
除了对小学校以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对新的友谊如痴似狂
,同菲兰达的冷漠相比,这种友谊就更可贵了。就在那些羊皮纸手稿开始以密码的
诗句向他揭示预言的内容时,他却不再孜孜不倦地阅读了。但是后来的事实表明,
他有足够的时间既出入妓院,又能做其他的事情,这就给了他一种动力,使他重返
梅尔加德斯的书房,并且决心下苦功, 不消沉,一定要解开这最后的谜。在加斯冬
开始等待飞机的那个时期,有一天早上,阿玛兰塔·乌苏娜感到非常孤寂,跑进屋
来。

   “喂,吃人的家伙,”她对他说。“还不回到你的窝里去吗?”

    她真是令人倾倒,穿了一身自己设计的服装,挂了一长串她亲手做的河鲜脊骨
项链。她相信丈夫是忠实于她的,就不再使用那条丝带了。自从回来以后,她好象
第一次有了片刻的安逸,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不看就知道她来了。她双肘支在桌上
,挨得那么近,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连她骨头的响动都能听到。她对羊皮纸手稿发
生了兴趣。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慌乱,纠正自己变了调的声音,使激荡的心情安定下
来,唤起僵化了的记忆。他同她谈到梵文的神圣用途,谈到科学上预测未来的可能
性,这种未来就象人们透过光亮能看到纸背面的字一样:而且谈到必须解开预言之
谜。这样,他们就不会完蛋。此外还谈到诺斯特拉达马斯的《世纪》,谈到圣米勒
纳斯预言过的坎塔布里亚的毁灭。他们谈话虽未中断,但他出生以来就隐伏在身上
的那种冲动却突然出现了。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把字放在她的手上,以为最后的决
心会结束他的疑虑。她也满怀柔情立即抓住他的食指,不过这种纯真的感情是从孩
提时代就有的,她在他回答问题的时候,一直握着他的手指。他们就那样冷冰冰地
呆着,什么东西也传递不了的手指彼此勾连着。后来她从短暂的梦幻中苏醒过来,
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前额。“蚂蚁!”她叫道。于是她忘了那些手稿,迈着舞步走到
门口。在那儿,就象往日下午家里的人送她去布鲁塞尔时她的表示一样,用指尖向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送去一个飞吻。

    “你以后再讲给我听吧,”她说,“我忘了今天是该往蚁冢上撒石灰的日子了。”

    她需要到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住的那边去做事时,便偶然去他房间一趟,并且
趁她丈夫不断注视天空的时候,在那里呆上几分钟。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受到这种
变化的鼓舞,常常留下来与这家人一同吃饭。而在阿玛兰塔·乌苏娜回来的头几个
月内,他是从不那样做的。加斯东对此感到高兴。在饭后经常长达一个多小时的谈
话中,他说他的合伙人在欺骗他。他们已经通知他,飞机已经装在一条船上,这条
船尚未到达。但是他的代理人坚持说,那架飞机是永远到不了的,因为加勒比海所
有商船的货单上都没有这架飞机。然而他的合伙人却坚持说那船是确有其事的;他
们甚至暗指加斯东在信中对他们说了谎。通信联系造成了彼此的怀疑,所以加斯东
决定不再写信,打算抓紧时间去一趟布鲁塞尔,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然后带着那
架飞机回来。可是,阿玛兰塔·乌苏娜一再重申,她决不离开马孔多,即使失去丈
夫也在所不惜,这就使加斯东的计划流产了。

    在头几天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赞同了普遍的观点,即加斯东是骑自行车的
傻瓜,这种想法在他心里引起一种模糊的同情。后来,当他在烟花馆里对男人的本
性进行了更深入的观察之后,他认识到加斯东的逆来顺受是由于纵欲的结果。对他
有了更多的了解之后,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确信他的本性正好与他谦卑的举止相反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甚至恶意地怀疑,加斯东所谓的等候飞机也是在作戏。于是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又想,加斯东并不象他所表现的那么傻,恰恰相反,他是一个
无比沉着、既有才干而又坚忍的人,打算永远表示服从,决不说一个“不”字,用
假装的无比顺从来使她产生厌倦,陷入她自己织下的罗网,这时他便可一举战胜她
,使她有朝一日会忍受不了眼前单调无聊的日子,乖乖地自己卷起行李返回欧洲。
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最初的怜悯变成了强烈的厌恶。他认为加斯东的招儿是邪恶的
,但又那么有效。他便冒了风险去警告阿玛兰塔. 乌苏娜。可是她对他的怀疑只是
一笑置之,并没有注意到这里面爱情的分量,却半信半疑地以为是他的忌妒心在作
怪。她在打开一个桃子罐头时,不小心划破了手指。他冲上来热心而贪婪地把血吮
出来,这使她的脊梁骨一阵发凉,在这之前她根本没有想到,她对他有一种超过姐
弟般的感情。

    “奥雷连诺!”她不安地笑道。“你太起劲了,会成为一个吸血鬼的。”

    于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不顾一切,全力以赴了。他在她受了伤的手心上孩童
似的轻轻吻了一下,接着便打开隐秘的心扉,倾诉无限的衷情,掏出潜藏在痛苦中
的可怕的蠢虫。他告诉她半夜里他会醒来,寂寞地独自流泪,对着她挂在浴室里晾
干的衬衣暗自发愁。他同她谈起他曾急切地要尼格罗曼塔象猫一样地叫唤,在他耳
边呜咽:加斯东——加斯东——加斯东。他又谈起他如何费尽心机搜罗她的香水瓶
,这样他便能够在为了挣点饭钱而上床的姑娘们脖颈上闻到香水气味。阿玛兰塔·
乌苏娜被他激情的迸发吓坏了,她不由得蜷起手指,象河蚌肉似的缩回去。她的手
已毫不疼痛,也没有了怜悯的感受,变成了一串绿宝石和黄玉石一样没有知觉的骨
头。

    “傻瓜!”她吐出了一句话。“我就要乘第一艘船到比利时去了。”

    一天下午,阿尔伐罗来到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的书店,大叫大喊地宣布他的最
新发现:一个“动物妓院”。这个地方叫做“金童”,是一个巨大的室外沙龙,那
儿至少有二百多只麻形震耳欲聋地咯咯乱叫,报告时间。舞池周围的铁丝网里,大
朵的亚马逊山茶花丛藏着各种颜色的苍鹭、肥猪似的鳄鱼、十二个响节的蛇,还有
披着金铠潜伏在一座人造小海洋里的海龟。这里还有一条雪白的大狗,性情温顺,
却是个乱伦的家伙,为了吃食,它会作出种马般的举动。气氛非常纯净浓郁,那个
场所仿佛是刚刚出现的。花枝招展的混血姑娘绝望地守在鲜红的花丛中,陈旧的唱
片播放着早就被尘世乐园里的人们忘却了的爱情老调。他们五人参观梦幻般的室外
沙龙的头一个夜晚,坐在门口柳条摇椅里的一位衣着华丽、沉默寡言的老太婆感到
时光仿佛正在回转。从走近的五个人中,她看见一个瘦瘦的人,长着鞑靼人的颧骨
,患着黄疸病,从诞生之日起就永远标上了孤僻的印记。

    “天啊!天啊!”她惊叹道,“奥雷连诺!”

    她又一次看见了奥雷连诺上校,正象战前很久她在灯光下见到的那样,也象他
在名誉扫地、幻想破灭以后即将流放之前那样。在那个遥远的黎明,他来到她的卧
室,发出平生第一个命令,要求给他爱情。原来这是皮拉·苔列娜。多年以前,在
她已经一百四十五岁时,她就已放弃了有害的计算年龄的习惯。她一直生活在平静
和对往事的回忆中,一直是在一种完全清楚的、确信不疑的未来中生活,而不会受
到扑克牌预卜的充满陷阱的前途不断滋扰。

    从那天晚上起,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就在他并不认识的高祖母那里得到了同情
和照顾。她一坐上柳条摇椅,就会想起过去,想起当年这一家的兴旺和没落,想起
马孔多昔日的光辉,而这光辉现在已经泯灭了。这时阿尔伐罗正在嘿嘿怪笑地吓唬
鳄鱼,阿尔丰索给麻屑编了个怪诞可笑的故事,说一星期之前,这些鸟儿把四个行
为不端的顾客的眼珠子啄了出来。加布里埃尔呆在神情忧郁的混血姑娘的房间里。
这姑娘没有收敛钱币,而在给一位从事走私活动的男朋友写信。那个男朋友已被边
防警察抓走,目前正在奥里诺科河(在委内瑞拉境内,往东流入大西洋。)对岸蹲
监狱。警察让他坐在一个装满了粪便和钻石的便盆上。这个真正的妓院有一个慈祥
的鸨母,正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在长期的禁锢期间梦寐以求的地方。他感到妙不
可言,简直象是领受到了最美好的情谊,使他再也不想去别处存身了。他打算用话
语来解脱自己的负担,以便有人来割断缠在他胸上的绳索,但他只是伏在皮拉. 苔
列娜的大腿上伤心地哭了一通。皮拉·苔列娜让他哭完,用指尖抚摸着他的头,他
虽然没有显露出他是因为情欲而伤心,可她却一下子猜透了男人自古以来的伤心事。

   “好了,孩子,”她安慰他。”你就告诉我,她是谁。”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告诉她之后,皮拉·苔列娜发出一阵大笑,一种胸襟豁达
的笑声,最后就象鸽子咕咕地叫了。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心中没有她猜不透的秘密
,因为一个世纪的岁月和经验告诉她,家庭的演变就象一架机器,不可避免地要有
反复,就象一只轮子,若不是由于无可补救的磨损而需要更换新轮轴,它就会永远
转动下去。

    “不要烦恼,”她笑着说。“不管她在哪儿,她一定会等着你。”

    午后一点半,阿玛兰塔·乌苏娜从浴室出来。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看见她从门
口走过,穿着一件衣裙柔软的浴衣,头上包着头巾似的手绢。他几乎踮着脚尖,趁
着醉意趔趔趄趄地尾随在她身后。正当她解开浴衣时,他踏进了这间幽会用的卧房
。她吃了一惊,忙把衣服合上。他一声不响,向隔壁一指,那间屋门半掩着,奥雷
连诺·布恩蒂亚知道加斯东正在那里写信。

    “走开,”她小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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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1.2008 19:24:08 | 只看该作者

第 十 八 章

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 在梅尔加德斯房间里又度过了一些漫长的岁月。在这个
房间里,他背诵破书中的幻想故事,阅读赫尔曼.克里珀修士的学说简述,看看关
于鬼神学的短评,了解点金石的寻找方法,细读诺斯特拉达马斯的《世纪》和他关
于瘟疫的研究文章,就这样跨过了少年时代;他对自己的时代没有任何概念,却掌
握了中世纪人类最重要的科学知识。圣索菲娅. 德拉佩德无论什么时刻走进房间,
总碰见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在埋头看书。一大早,她给他送来一杯清咖啡,晌午又
给他送来一碗米饭和几小片炸香蕉——奥雷连诺第二死后家里唯一的一种吃食。她
给他剪头发、蓖头屑,给他改做收藏在箱子里的旧外衣和旧衬衫;见他脸上长了胡
子,又给他拿来奥雷连诺上校的刮脸刀和剃胡子用的水杯。梅梅的这个儿子比上校
自己的亲儿子更象上校,甚至比奥雷连诺·霍塞更象上校,特别是他那突出的颧骨
,坚毅而傲慢的嘴巴,更加强了这种相似. 从前,一听到坐在梅尔加德斯房间里的
奥雷连诺第二开口,乌苏娜就以为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如今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对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也有同样的想法。事实上,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即前面所说的
小奥雷连诺。)是在跟梅尔加德斯谈话。一对孪生兄弟死后不久,一个酷热的晌午,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在明亮的窗子背景上看见一个阴森的老头儿,戴着乌鸦翅膀似
的宽边帽;这个老头儿好象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出生之前很久的某个模糊形象的
化身。那时,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已经完成羊皮纸手稿全部字母的分类工作。所以
,梅尔加德斯问他知不知道是用哪一种文字作的这些记录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梵文。”

    梅尔加德斯说,他能看到自己这个房间的日子剩得不多了。不过,在羊皮纸手
稿满一百周年之前的这些年月里,他一旦知道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学会了梵文,能
够破译它们,他将放心地走到最终死亡的葬身地去。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正是从他
那儿得知,香蕉公司还在这儿的时候,在人们占卜未来和圆梦的那条朝着小河的小
街上,有一个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开设的一家书店,那儿就有梵文语法书,他应当
赶紧弄到它,否则六年之后它就会被蛀虫蛀坏。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忙请圣索菲娅
·德拉佩德去给他买这本书,此书是放在书架第二排右角《解放的耶路撒冷》和密
尔顿诗集之间的。在自己漫长的生活中,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心中第一次不由自主
地产生一种奇特的感觉。圣索菲娅·德拉佩德不识字,她只好背熟奥雷连诺·布恩
蒂亚的话,为了弄到买书的钱,她卖掉了藏在首饰作坊里的十七条小金鱼当中的一
条;那天晚上士兵们搜查住宅之后。只有她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知道这些小金鱼
放在哪儿。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在梵文学习中取得一些成绩之后,梅加泰隆尼亚系
西班牙西北部的一个地区。尔加德斯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变得越来越遥远了,逐
渐消溶在晌午那种令人目眩的强光中了。老头儿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奥雷连诺·布
恩蒂亚甚至没有看见他,只是感到他那虚无飘渺的存在,辨别出了他那勉强使人能
够听清的低语声:”我患疟疾死在新加坡的沙滩上了。”从那一天起,梅尔加德斯
的房间里开始毫无阻拦地钻进了灰尘、热气、白蚂蚁、红蚂蚁和蛀虫一--这些蛀
虫将把书籍和羊皮纸手稿连同它们那些绝对玄奥的内容一起变成废物。

      家里并不缺少吃的。但是奥雷连诺第二死后第二天,在送那只写了一句不恭
敬题词的花圈的人当中,有一个朋友向菲兰达提出,要付清从前欠她亡夫的钱。从
这一天起,每星期三,就有一个人来到这儿,手里提着一只装满各种食物的藤篮,
藤篮里的食物吃一个星期还绰绰有余。家里谁也不知道·这些食物都是佩特娜. 柯
特送来的,她以为固定的施舍是贬低那个曾经贬低她的人的一种有效方式。其实,
佩特娜·柯特心里的怒气消失得比她自己预料得还快,就这样,奥雷连诺第二昔日
的情妇,最初是出于自豪,后来则是出于同情,继续给他的寡妇送食物来。过了一
些日子,佩特娜·柯特没有足够的力量出售彩票了,人们对抽彩也失去了兴趣。当
时,她自己也饥肠辘辘地坐着,却还供养菲兰达,依然尽着自己肩负的责任,直到
目睹对方入葬。






    家里的人数少了,似乎应该减轻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挑了五十多年的日常家务
重担了。这个沉默寡言、不爱交际的女人,从来没有对谁说过什么怨言,她为全家
养育了天使一般善良的俏姑娘雷麦黛丝、高傲得古怪的霍·阿卡蒂奥第二,他把自
己孤独寂寞的一生都献给了孩子,而他们却未必记得自己是她的儿女和孙子;她象
照顾亲骨肉似的照顾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因为她并不怀疑
他事实上也是她的曾孙子,如果是在其他人的住所里,她自然不必把被褥铺在储藏
室的地板上睡觉,整夜听着老鼠不停的喧闹。她对谁也没讲过,有一次半夜里,她
感到有人从黑暗中望着她,吓得她一下子醒了过来:原来有一条腹蛇顺着她的肚子
往外爬去,圣索菲娅. 德拉佩德知道,如果她把这桩事讲给乌苏娜听,乌苏娜准会
要她睡在自己的床上,不过,那一阵谁也没有发现什么。如要引起别人的注意,还
得在长廊上大叫大嚷才行,因为令人疲惫不堪的烤面包活、战争的动乱、对儿女们
的照料,并没有给人留下时间来考虑旁人的安全。唯一记得圣索菲娅. 德拉佩德的
人,只是从未跟她见过一面的佩特娜·柯特。甚至在那些困难的日子里,佩特娜.
柯特和奥雷连诺第二不得不每夜把出售彩票得来的微薄的钱分成一小堆一小堆时,
她都一直关心圣索菲娅. 德拉佩德,让她有一套体面衣服、一双优质鞋子,以便穿
着它们毫不羞愧地上街。然而,菲兰达总把圣索菲娅. 德拉佩德错当做固定的女仆
.虽然大家曾经多次向她强调说明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是什么人,菲兰达照旧不以
为然;她勉强理解以后,一下子又忘记站在她面前的是她丈夫的母亲、她的婆婆了
。圣索菲娅. 德拉佩德压根儿没为自己的从属地位感到苦恼。相反地,她甚至好象
很喜欢一刻不停地默默地在一个个房间里走来走去,察看房子里的各个角落,使偌
大的一座房子保持整齐清洁。她从少女时代就生活在这座房子里,尽管这座房子与
其说象个家园,还不如说象个兵营,特别是香蕉公司还在这儿的时候,可是乌苏娜
死后,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却无视自己非凡的麻利劲儿和惊人的劳动能力,开始泄
气了,这例不是因为她自己已经变得老态龙钟、精疲力竭,而是因为这座房子老朽
得一小时比一小时不堪入目。墙壁蒙上一层茸茸的青苔,整个院子长满了野草,长
廊的水泥地在杂草的挤压下象玻璃似的破裂开来。大约一百年前,乌苏娜曾在梅尔
加德斯放假牙的杯子里发现的那种小黄花,也一朵一朵地透过裂缝冒了出来。圣索
菲娅·德拉佩德既无时间、又无精力来抵抗大自然的冲击,只好一天一天地在卧室
里过日子,把每天夜里返回来的蜥蜴赶跑。有一天早晨,她看见一群红蚂蚁离开它
们破坏了的地基,穿过花园,爬上长廊,把枯萎的秋海棠弄成了土灰色,径直钻到
了房子深处。圣索菲娅·德拉佩德试图消灭它们,起先只是靠扫帚的帮助,接着使
用了杀虫剂,最后撒上了生石灰,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第二天到处又爬满了红
蚂蚁,它们极为顽固、无法灭绝。菲兰达专心地忙着给儿女们写信,没有意识到速
度吓人、难以遏制的破坏。圣索菲娅·德拉佩德不得不孤军作战:她跟杂草搏斗,
不让它们窜进厨房;掸掉墙上几小时后又会出现的蜘蛛网;把红蚂蚁撵出它们的洞
穴。她发现灰尘和蜘蛛网甚至钻进了梅尔加德斯的房间,她一天三次打扫收拾,拼
命保持房间的清洁,可是房间越来越明显地呈现一种肮脏可怜的外貌,曾预见到这
种外貌的只有两个人——奥雷连诺上校和一个年轻的军官。于是,她穿上那件破烂
的袜子——阿玛兰塔·乌苏娜的礼物,——又把自己剩下的两三件换洗衣服捆成个
小包袱,准备离开这座房子。
  
   “对我这把穷骨头来说,这座房子实在太宏伟了,”她对奥雷连诺·布恩蒂亚
说。“我再也住不下去了!”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问她想去哪儿,她含糊地摆了摆手,似乎一点也不知道自
己未来的命运。她只是说,打算到一个住在列奥阿察的表妹那儿去度过最后的几年
,但这番话简直无法令人相信。从自己的双亲相继去世以来,圣索菲娅·德拉佩德
在马孔多跟任何人都没有联系,也没从什么地方收到过一封信或者一个邮包,甚至
一次也没讲过她有什么亲戚。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只好送给她十四条小金鱼,因为
她打算带走的只是自已的那一点储蓄:一比索二十五生丁。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从
窗口望着她在年岁的重压下,伛偻着身子,拖着两条腿,拎着那只小包袱,慢慢走
过院子;望着她把手伸进篱笆门的闩孔里,又随手放下了门闩。从此他再没有见到
过她,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什么消息。

    知道圣索菲娅. 德拉佩德走了,菲兰达喋喋不休地唠叨了整整一天;她翻遍了
所有的箱子、五斗橱和柜子,把所有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查看一遍,这才确信自己的
婆婆没有顺手拿走什么东西。然后,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试着生炉子,不料烫痛了手
指。她不得不请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帮忙,给她示范一下怎样煮咖啡。不久,奥雷
连诺. 布恩蒂亚只好把厨房里所有的事都承担起来。每天一起床,菲兰达就发现早
餐已经摆在桌上,刚吃过早餐。她便回卧室去,直到午餐时刻才又露面,为的是拿
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给她留下的吃食,吃食是放在散发着木炭余热的炉子上的。她
把几样简单的食物拿到餐厅里,在两个枝形烛台之间,在铺着亚麻桌布的餐桌前面
,她端坐下来用餐,桌子两旁放着十五把空椅子。虽然房子里只剩下了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和菲兰达两个人,可是每人依然生活在自己的孤独之中。他们只是收拾各
自的卧室,其他一切地方都渐渐布满了蜘蛛网,它们绕在玫瑰花丛上,贴在墙壁上
,甚至房梁上都有一层密密的蜘蛛网。就在这些日子,菲兰达心里产生了一种感觉
,仿佛他们的房间里出现了家神。各样东西,特别是少了它们一天也过不了的,仿
佛都长了腿。一把剪刀可以使菲兰达找上好几个小时,但她深信剪刀明明是放在床
上的,直到她翻遍整个床铺之后,才在厨房的隔板上发现它,尽管她觉得自己已经
整整四天没跨进厨房一步了。要不就是盒子里的餐叉又突然失踪,第二天,祭坛上
却放着六把,洗脸盆里又冒出三把。各样东西好象跟她捉迷藏,特别是他坐下来写
信时,这种游戏更使她冒火。刚刚放在右边的墨水瓶却移到了左边,镇纸干脆从桌
子上不翼而飞,三天之后,她却在自己的枕头底下找到了它,她写给霍. 阿卡蒂奥
的信,也不知怎的装进了写给阿玛兰塔. 乌苏娜的信封。菲兰达生活在令人胆战心
惊的恐惧之中, 她总是套错信封,就象先前不止一次发生过的那样。有一次,她的
一枝羽毛笔突然不见了。过了十五天,一个邮差却把它送了口来——他在自己的口
袋里发现了这枝笔,为了寻找它的主人,他一家一家地送信,不知在身上带了多久
。起先,菲兰达心想,这些东西的失踪就跟宫托的丢失一样,是那些没有见过的医
生耍的花招,她正开始写信请他们不要打扰她,因为有点急事要做,写了半句就停
了笔,等她回到屋里,信却不知去向,她自己甚至把写信的意图都给忘记了。有一
阵,她曾怀疑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她开始跟踪他,在他走过的地方悄悄扔下各种
东西,指望他藏起它们的时候,当场把他抓住,但她很快确信,奥雷连诺。布恩蒂
亚从梅尔加德斯房间里出来,只去厨房和厕所,而且相信他是个不会开玩笑的人。
于是菲兰达认为,这一切都是家神玩的把戏,便决定把每样东西固定在它们应当放
的地方。她用几根长绳把剪刀缚在床头上,把一小盒羽毛笔和镇纸投在桌子脚上,
又把墨水瓶粘在桌面上经常放纸的地方的右面。可是,她并没有获得自己希望的效
果:只要她做针线活,两三小时以后伸手就拿不到剪刀了,似乎家神缩短了那根缚
住剪刀的绳子。那根拴住镇纸的绳子也发生了同样的情况,甚至菲兰达自己的手也
是如此,只要她一提起笔来写信,过了一会儿,手就够不到墨水瓶了。
无论布鲁塞尔的阿玛兰塔·乌苏娜,或者罗马的霍·阿卡蒂奥,一点都不知道她这
些不愉快的事,她给他们写信,说她十分幸福,事实上她也确实是幸福的,她觉得
自己卸掉了一切责任,仿佛又回到了娘家似的,不必跟日常琐事打交道了,因为所
有这些小问题都解决了——在想象中解决了。
菲兰达没完没了地写信,渐渐失去了时间观念,这种现象在圣索菲娅. 德拉佩德走
后特别明显。菲兰达一向都有计算年月日的习惯,她把儿女回家的预定日期当做计
算的起点。谁知儿子和女儿开始一次又一次地推迟自己的归来,日期弄乱了,期限
搞错了,日子不知如何算起,连日子正在一天天过去的感觉也没有了。不过这些延
期并没有使菲兰达冒火,反而使她心里感到很高兴。甚至霍·阿卡蒂奥向她说,他
希望修完高等神学课程之后再学习外交课程,她也没有见怪,尽管几年以前他已经
写过信,说他很快就要履行返回马孔多的誓言;她知道,要想爬到圣徒彼得(耶稣
十二门徒之一。)的地位是困难重重的,这个梯子弯弯曲曲,又高又陡,可不好爬
。再譬如儿子告诉她,说他看见了教皇,就连这种在别人看来最平常的消息,也使
她感到欣喜若狂。女儿写信告诉她说,由于学习成绩突出,她获得了父亲顶想不到
的那种优惠待遇,可以超过规定的期限继续留在布鲁塞尔求学,这就更使菲兰达高
兴了。

    从圣索菲娅·德拉佩德为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买回一本梵文语法书的那一天起
,时间不觉过了三年多,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才译出一页羊皮纸手稿,毫无疑问,
他在从事一项浩大的工程,但在那条长度无法测量的道路上,他只是迈开了第一步
,因为翻译成西班牙文一时还毫无希望——那都是些用密码写成的诗。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并没有掌握什么原始资料,以便找到破译这种密码的线索,他不由得想起
梅尔加德斯曾说过,在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那家书店里,还有一些能使他洞悉羊皮
纸手稿深刻含义的书,他决定跟菲兰达谈一次,要求菲兰达让他去找这些书。他的
房间里垃圾成堆,垃圾堆正以惊人的速度扩大,差不多已经占满了所有的空间;奥
雷连诺. 布恩蒂亚斟酌了这次谈话的每个字眼,考虑最有说服力的表达方式。预测
各种最有利的情况。可是,他在厨房里遇见正从炉子上取下食物的菲兰达时——他
没有跟菲兰达见面的其他机会,——他事先想好的那些话一下子都卡在喉咙里了,
一声也没吭。他开始第一次跟踪菲兰达,窥伺她在卧室里走动,倾听他怎样走到门
口从邮差手里接过儿女的来信,然后把自己的信交给邮差;一到深夜,他就留神偷
听羽毛笔在纸上生硬的沙沙声,直到菲兰达啪的一声关了灯,开始喃喃祈祷,奥雷
连诺. 布恩蒂亚这才入睡,相信翌日会给他带来希望的机会。他一心一意指望得到
菲兰达的允许,有一天早晨,他剪短了自己已经披到了肩上的头发,刮掉了一绺绺
胡子,穿上一条牛仔裤和一件不知从谁那儿继承的扣领衬衫,走到厨房里去等候菲
兰达来取吃食。但他遇见的不是从前每天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个女人——一个高傲地
昂首阔步的女人,而是一个异常美丽的老太婆,她身穿一件发黄的银鼠皮袍,头戴
一顶硬纸板做成的金色王冠,一副倦怠模样儿,似乎在这之前还独自哭了好一阵。
自从菲兰达在奥雷连诺第二的箱
子里发现了这套虫子蛀坏的女王服装,她就经常把它穿在自己身上。凡是看见她在
镜子前面转动身子,欣赏她那女王仪客的人,都毫无疑问地会把她当成一个疯子,
但她并没有疯。对她来说,女王的服装只是成了她忆起往事的工具。她头一次把它
穿上以后,不由得感到心里一阵辛酸,热泪盈眶,她好象又闻到了军人皮靴上散发
出来的靴油味,那军人跟在她身后,想把她扮成一个女王;她满心怀念失去的幻想
。但她感到自己已经那么衰老,那么憔悴,离开那些最美好的生活时刻已经那么遥
远,她甚至怀念起了她一直认为最黑暗的日子,这时她才明白自己多么需要风儿吹
过长廊带来的牛至草味儿,需要黄昏时分玫瑰花丛里袅袅升起的烟尘,甚至需要禽
兽一般鲁莽的外国人,她的心——凝成一团的灰烬——虽然顺利地顶住了日常忧虑
的沉重打击,却在怀旧的初次冲击下破碎了。她渴望在悲痛中寻求喜悦;随着岁月
的流逝,这种渴求只是使菲兰达的心灵更加空虚,于是这种渴求也成了一种祸害。
从此,孤独就使她变得越来越象家里其他的人了。然而那天早晨,她走进厨房,那
个脸色苍白、瘦骨鳞峋、眼露惊讶的年轻人递给她一杯咖啡时,她不由得为自己的
怪诞模样深感羞愧。菲兰达不但拒绝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的要求,还把房子的钥匙
藏在那只放着宫托的秘密口袋里。这实在是一种多余的防范措施,因为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溜出房子去,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但他过了
多年孤独的生活,对周围的世界毫不信任,何况又养成了屈从的习惯,也就丧失了
反抗的精神。他回到自己的斗室,一面继续研究羊皮纸手稿,一面倾听深夜里菲兰
达卧室时里传来的沉重的叹息声,有一天早晨,他照例到厨房里去生炉子,却在冷
却了的灰烬上,发现昨夜为菲兰达留下的午餐动也没有动过。他忍不住朝她的卧室
里瞥了一眼,只见菲兰达挺直身子躺在床上,盖着那件银鼠皮袍,显得从未有过的
美丽,皮肤变得象大理石那样光滑洁白。四个月以后,霍·阿卡蒂奥回到马孔多时
,看见她就是这副模样。

    想不到这个儿子格外象他的母亲。霍. 阿卡蒂奥穿着黑塔夫绸的西服,衬衫领
子又硬又圆,一条打着花结的缎带代替了领带。这是个脸色苍白、神情倦怠的人,
露出一种诧异的目光,长着一个柔弱的嘴巴,光滑的黑发从中分开,纹路又直又
细,这头圣徒的假发显示出矫揉造作的样子。他的面孔象石膏一样白,刮得千干净
净的下颏留着一块块有点发青的阴影,似乎说明良心的谴责,他有一双青筋毕露、
苍白浮肿的手——游手好闲者的手,左手无名指上嵌着圆形乳白色宝石的大戒指耀
人眼目。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给他开门以后,一眼就看出站在他面前的是从远方来
的人。他走过哪儿,哪儿就留下花露水的香味,在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还是个婴儿
的时候,乌苏娜为了在双目失明的黑暗中找到他,也曾给他洒过这种花露水。不知
怎的,多年不见,霍·阿卡蒂奥依然象从前一样,是个悒郁孤僻的小老头儿。他径
直走进母亲的卧室,在这间卧室里,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按照梅尔加德斯的处方,
在属于他祖父的曾祖父的那只坩埚里,整整熬了四个月的水银,才使菲兰达的尸体
没有腐烂。霍·阿卡蒂奥什么也没问。他俯身在已故的菲兰达额头上吻了一下,便
从她那裙子的贴身口袋里掏出三只还没用过的宫托、一把衣橱钥匙。他那坚定利索
的动作跟他那倦怠的神情实在不相称。他从衣橱里翻出那只刻着族徽的首饰箱,首
饰箱是用一块绸子裹着的,透出檀香木的芬芳,他随手把它打开——只见箱
底上放着一封长信;在这封信里,菲兰达倾诉了自己的衷肠,讲述了生前瞒着儿子
的一切。霍·阿卡蒂奥站着,饶有兴昧地读完母亲的信,没有露出任何激动情绪;
他在第三页上停顿了一下,就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仿
佛刚认识他似的。

    “这么说,”他开口道,嗓音里有点刮胡子的响声。“你就是杂种罗?”

    “我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

    “快滚回自己的房间去,”霍·阿卡蒂奥说。

    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只好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连菲兰达孤寂的出殡也没去看一
眼。有时,他从敞开的厨房门里望见霍·阿卡蒂奥气喘吁吁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
深夜听到一间间破旧的卧窒里传来他的脚步声。不过他一连几个月都没听到霍·阿
卡蒂奥的嗓音,倒不是因为霍·阿卡蒂奥没跟他谈话,而是因为他自己既没有谈话
的愿望,也没有时间考虑羊皮纸手稿以外的其他事情。菲兰达死后,他从地窖里取
出仅存的两条小金鱼中的一条,到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那家书店里去买他需要的那
几本书。他路上见到的一切都没引起他的任何兴趣,也许是他没有什么可以回忆的
,没有什么可跟看见的事物相比较的;那些荒凉的街道和无人过问的房子,就跟以
往一些日子他所想象的完全一样,当时只要望上它们一眼,哪怕献出整个身心他都
愿意,从前菲兰达不准他出门,这一次是他自己允许自己的;他决心走出房子,不
过仅这一次,在最短的时间里,怀着唯一的目的,所以他一刻不停地跑过十一条街
道,正是这十一条街道把他家的房子和那条昔日有人圆梦的小街远远地隔开。他心
里卜卜直跳,走进一间杂乱、昏暗的屋子,屋子里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看来,这
不是一家书店,而是一座旧书公墓,一堆堆旧书毫无秩序地放在蚂蚁啃坏的、布满
蜘蛛网的书架上,不但放在书架上,还放在书架之间窄窄的过道里,放在地板上。
在一张堆放着许多巨著的长桌上,店主正在不停地写着什么,既无头也无尾;他在
练习簿里撕下一张张纸儿,写满了弯弯扭扭的紫色小字。他那漂亮的银白色头发垂
在额上,犹如一绺白鹦鹉的羽毛。他象那些博览群书的人一样,滴溜溜的小眼睛里
闪着温和善良的亮光。他满身大汗地坐在那儿.只穿着一条短裤,甚至没有抬头看
来人一眼。在这乱得出奇的书堆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没有特别费劲就找出了他
需要的五本书,它们正好放在梅尔加德斯指点过的地方。他一句话没说,就把挑选
出来的几本书和一条小金鱼递给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加泰隆尼亚人翻了翻书,眼
脸又象蛤壳似地合上了。“你该不是疯了吧,”他讲了一句家乡话,耸耸肩膀,又
把书和金鱼递给奥雷连诺·布恩蒂亚。

    “拿去吧,”他改用西班牙语说。“最后一个看这些书的人,大概是瞎子伊萨
克,你可得仔细想想自己干的事情。”

    这时,霍·阿卡蒂奥修复了梅梅的卧室,叫人把丝绒窗帷和总督床上的花帐幔
洗干净,又整顿了一下浴室;浴室里水泥浴池的四壁上,不知蒙着一层什么东西,
黑黝黝的,有点毛糙。他只是占用了卧室和浴室,在里面塞满了各种废物:弄脏的
异国小玩意儿、廉价的香水和伪造的首饰。在其他的房间里,只有家庭祭坛上的圣
徒塑像引起他的注意。但不知为什么没中他的意,有一天晚上,他从祭坛上取下那
些塑像,搬到院子里,生起一堆火,把它们都烧成了灰。平时他总是中午十二点
起床。醒来以后,穿上一件绣着金龙的破晨衣,把脚往一双镶着金流苏的拖鞋里一
塞,就走进浴室,在那儿开始举行自己的沐浴程式,从它的隆重程度和缓慢劲儿来
看,好象俏姑娘雷麦黛丝恪守的那套沐浴程式。在下浴池之前,他先从三只白色小
瓶里倒出三种香精,撒在水中。然后,他不象俏姑娘雷麦黛丝那样,靠一只南瓜形
容器的帮助来沐浴,而是把身体泡在香气扑鼻的水里,仰卧两小时,清凉的水和对
阿玛兰塔的回忆简直使他昏昏欲睡。他回来之后没过几天,便脱掉了在这儿穿着嫌
热的塔夫绸西服——那套唯一的礼服,换上一条牛仔裤,就象皮埃特罗·克列斯比
去上舞蹈课时绷在腿上的那种裤子,还有一件绣着自己的名字第一个字母的真丝衬
衫。他每星期都把这套衣服在浴池里洗两次;晾晒的时候,他没有其他替换的衣服
,只好穿着晨衣走来走去。霍·阿卡蒂奥从来不在家里用午餐。等晌午的炎热一过
,他就上街,直到深夜才回来,然后又满脸愁容地在一个个房间里踱来踱去,气喘
吁吁,思念着阿玛兰塔。在家乡的这座房子里,只有阿玛兰塔和夜灯的微光下圣徒
吓人的眼睛,还保存在他的记忆里。在罗马,在一个个虚无缥缈的八月之夜,他不
知梦见过阿玛兰塔多少次:她穿着一条花边裙子,手里拿着一块头巾,从大理石浴
池里缓缓站起身来,脸上流露出一个异乡人的优愁。奥雷连诺上校总是竭力使阿玛
兰塔的形象沉没在血腥的战争泥沼里。霍·阿卡蒂奥跟他不同,在母亲用一些关于
宗教感召的寓言哄骗他的时候,他是一直想把阿玛兰塔的形象活生生地保存在感情
深处的。无论他或菲兰达都从未想到过,他们的通信不过是谎言的交换而已。到达
罗马之后不久,霍. 阿卡蒂奥就离开了宗教学校,但他继续维持着关于自己正在学
习神学和宗教法规的假象,为的是不失掉一份幻想中的遗产——他母亲那一封封荒
诞的信曾一再提到过这份遗产;那份遗产也许能使他摆脱贫困,把他从特拉斯特维
尔的一间小屋子解救出来——他和两个朋友就寄居在这座小屋的阁楼上。一收到菲
兰达在死亡预感的驱迫下写的最后一封信,他就把一些破烂的冒牌奢侈品塞进箱子
,坐上轮船,远渡重洋。在船舱里,侨民们象屠宰场里的牛似的挤成一堆,吃着冰
冷的通心面和生蛆的干酪。菲兰达的遗嘱事实上只是一份详细而又过时的灾难清单
,他还没看完这份遗嘱,光从倒塌的家具和杂草丛生的长廊看来,已经猜到自己掉
进了一个不能自拔的陷阱,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再也见不到罗马春天那璀璨夺目的
阳光,呼吸不到它那洋溢着古代文物气息的空气了。在折磨人的气喘引起失眠的夜
晚,他反复衡量自己遭受灾难的深度,在阴森森的房子里走来走去。从前,正是在
这座房子里,乌苏娜曾用老年人的一套胡言乱语,勾起他对世界的恐惧。由于害怕
在一片黑暗中失去霍·阿卡蒂奥,她又让他养成独自坐在卧室一个角落里的习惯。
她说,一到天黑,死鬼就会出现。开始在这座房子里游荡,只有那个角落是死鬼不
敢看一眼的地方。“如果你干什么坏事,”乌苏娜吓唬他,“上帝的仆人立刻会把
一切都告诉我。”于是他在那儿度过了童年时代的一个个夜晚,一动不动地坐在一
只小凳上,在圣像那不可捉摸的冰冷目光下,吓得汗流浃背。其实,这种附加的折
磨完全是不必要的,当时霍·阿卡蒂奥早已对他周围的一切感到恐惧,他下意识地
害怕生活中可能遇见的一切,令人恼火的妓女;生出长了猪尾巴婴儿的家庭妇女;
使一些人死亡、又使另一些人不断受到良心谴责的斗鸡,叫人遭到二十年战祸的枪
炮;以失望和精神错乱告终的鲁莽行动;此外还有上帝无限仁慈地创造出来、又让
魔鬼搞坏了的一切。每天早晨,他一觉醒来总是疲惫不堪,可是阿玛兰塔在浴
池里给他洗完了澡,用小块绸子在他两腿之间亲切地扑上一点滑石粉以后,他夜间
的惊恐就被阿玛兰塔温柔的手和窗上的亮光驱散了。在阳光明媚的花园里,乌苏娜
也俨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她不再讲些形形色色的鬼怪故事来吓唬他,而是用碳粉给
他刷牙——让他象罗马教皇那样容光焕发;她给他修剪和磨光指甲——让那些从世
界各地汇集在罗马的朝圣者为他那双保持清洁的手感到震惊;她给他洒花露水——
让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不亚于罗马教皇。他曾有幸目睹教皇在甘多夫城堡宫廷的
阳台上用七种语言向成群的朝圣者发表演说,但他注意的只是教皇那双仿佛在漂白
剂里浸过的白净的手,还有他那一套夏装和一身淡雅的香水味儿。

    霍·阿卡蒂奥回到父母家里差不多只过了一年,就变卖了银制的枝形烛台和一
只装饰着徽记的便盆——老实说,这便盆上只有徽记才是金的,——他唯一的消遣
就是在房子里集合起一些野男孩,并给他们充分的自由,在最热的晌午时刻,他让
他们在花园里跳绳,在长廊上大声唱歌,在安乐椅和沙发上翻筋斗,他自己却在这
一伙跟那一伙之间转来转去,教他们各种礼节。这时,他已经脱掉牛仔裤和真丝衬
衫,穿了一套从阿拉伯人小店里买来的普通西服,不过还继续保持着倦怠的神态和
教皇的风度。孩子们象从前梅梅的女伴们一样,很快就熟悉了整座房子。每到深夜
,都能听到他们的饶舌声、唱歌声、打红雀声——整座房子好象一所寄宿学校,住
着一群放荡不羁的孩子。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并没发现这一点,可是小客人们不久
就闯到梅尔加德斯的房间前面。有一天早晨,两个野男孩猛地拉开房门,不由得吓
了一大跳,只见一个肮里肮脏、头发蓬乱的人坐在桌子旁边钻研羊皮纸手稿。男孩
们不放贸然进去,但从此却对这个古怪的陌生人发生了兴趣。他们在门外唧唧咕咕
,不时往锁孔里窥视,把各种脏东西从气窗扔进房间,有一次还拿洋钉从外面把门
窗钉死,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只好花上整整半天工夫给自己开辟一条出路。由于没
有惩罚孩子们玩的把戏,姑息了他们,他们的胆子更大了。有一次,趁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在厨房的时候,四个男孩钻进他的房间,企图毁掉羊皮纸手稿。不想他们
刚一抓起发黄的稿卷,一股无形的力量一下子把他们提了起来,把他们一个个悬在
空中,直到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回来,从他们手里夺回了羊皮纸手稿。从那天起,
他们再也没有打扰过他了。

    这四个男孩已经进入少年时代,可是还穿着短裤,霍. 阿卡蒂奥的外表就由他
们装扮。早晨他们比别人来得早,给他刮胡子,用热毛巾给他摩擦身子,给他修剪
和磨光手指甲、脚趾甲,给他洒花露水。当他仰面朝天地漂在浴池里、思念阿玛兰
塔的时候,他们偶尔也爬进浴池去,从头到脚给他洗澡,然后用毛巾给他擦干身子
,扑点滑石粉,给他穿上衣服。在这四个男孩当中,有一个男孩长着淡褐色头发,
眼睛象兔子似的,仿佛用粉红色玻璃制成,平时还留下来过夜。这孩子对霍. 阿卡
蒂奥依依不舍,在霍·阿卡蒂奥因气喘病失眠时,都不离开他,陪着他在一个个漆
黑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有一天半夜,在乌苏娜的卧室里,他们忽然发现水泥地面的
缝隙里冒出一道奇异的金光,似乎有个地下太阳把卧室的地面变成了闪闪发亮的橱
窗。为了弄清这是怎么回事,根本无需点灯,他们只是在乌苏娜床铺的角落里,在
升起的光最亮的地方,稍稍揭起几块裂缝的石板一看;石板下出现一个地窖,原来
这就是奥雷连诺第二那么苦恼而又顽固地寻找的地窖。地窖里放着三只帆布袋,用
一条铜丝拴着,里面总共七千二百四十个金币,它们在一片漆黑中光采熠熠,犹如
一块块烧红的炭。

    宝藏的发现仿佛是黑夜中迸发的一片亮光。然而,霍. 阿卡蒂奥并没有去实现
自己穷困时代梦寐以求的理想,也没有带着这突然降临的财富回罗马去,却把父母
的房子变成了一片荒弃的乐土。他更新了卧室里的丝绒窗帘和天盖形花帐幔,又叫
人在浴室里用石板铺地,用瓷砖砌墙。餐厅里摆满了糖渍水果、熏制腊味和醋腌食
物。关闭的储藏室又启开了,里面放着葡萄酒和蜜酒;这些饮料都装在一只只箱子
里,箱子是他亲自从火车站领回来的,上面写着霍·阿卡蒂奥的名字。有一天夜里
,他跟自己的四个宠儿举行了一次盛大的酒宴,酒宴一直持续到天亮。早晨六点,
他们光着身子走出卧室,把浴池里的水放掉,装满了香槟酒。男孩们一齐扑进浴池
,好似一群小鸟在布满一层香气泡的金黄色天空中嬉戏。霍. 阿卡蒂奥仰卧一旁,
没有参加他们喧嚣的欢乐。他尽情地漂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睁着眼睛怀念阿
玛兰塔。男孩们很快就玩累了。他们一窝蜂似地拥进卧室,在那儿扯下丝绒窗帘,
把它们当作毛巾擦干身子,又打打闹闹地砸碎了一面水晶玻璃镜子,然后大家一下
子爬到床上,在一片混乱中掀掉天盖形花帐幔。霍. 阿卡蒂奥回来时,只见他们缩
作一团,象睡在一艘沉船的残骸之间,他不由得火冒三丈,倒不是由于他面前出现
的一片毁灭景象,而是出于对自己的可怜和厌恶,一场破坏性的纵酒把他的心都劫
掠一空了。霍·阿卡蒂奥记得,在一只箱子底儿上,跟粗毛衣服以及禁绝肉欲和忏
悔用的各种铁器一起,存放着一些藤条。他连忙抄起一根藤条,疯子般地大声号叫
,使出对付豺狼也不可能使出的狼劲抽打自己的这些宠儿,把一群野男孩赶出了房
子。卧室里只剩了他一个人,他累得喘不过气来,气喘病又发作了,这次发作持续
了好几天。等到发作过去,霍. 阿卡蒂奥已经奄奄一息。在受尽折磨的第三天,他
就再也不能忍受了,晚上来到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的房间里,请他帮忙到附近哪一
家药房去为他买一些止喘粉。这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第二次上街。他只跑了两条
街道便找到一家小药房,蒙着灰尘的橱窗里摆满了一只只贴有拉丁文标签的陶瓷瓶
。一个象尼罗河水蛇那样神秘而美丽的姑娘,按照霍·阿卡蒂奥记在一片小纸上的
药名,把药卖给了他。这一次,在微弱的淡黄灯光下,大街的空寂景象也没激起奥
雷连诺·布恩蒂亚丝毫的好奇心。霍·阿卡蒂奥正在思索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会不
会逃跑,不料他气急败坏地回来了,拖着两条因为长时间奔波已经软弱无力的腿。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对周围的世界显然漫不经心,过了几天,霍·阿卡蒂奥就不顾
母亲的嘱咐,准许他想上街就上街了。

   “我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上街。”他回答。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继续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钻研羊皮纸手稿,逐渐把它全部
译了出来,尽管上面的意思依然不得其解。霍·阿卡蒂奥经常把一片片火腿,把一
些使人嘴里留下春天余味的花状糖果,送到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房间里;有两次,
他来的时候,甚至还拿着一杯上等葡萄酒。霍. 阿卡蒂奥并不想了解羊皮纸手稿,
他总觉得那是一本只适合古代文人阅读的闲书,但他对这个被人忘却的亲戚却很感
兴趣,没有想到他居然掌握了罕见的学问和深奥的知识。原来,奥雷连诺. 布恩蒂
亚懂得英文, 在研究羊皮纸手稿的间隙中,他看完了六卷本的英国百科全书,象看
长篇小说一样,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关于罗马,奥雷
连诺·布恩蒂亚可以侃侃而谈,好象一个在那儿住了多年的人,霍·阿卡蒂奥起先
把这归因于他看的百科全书,但是很快就明白他的亲戚还知道许多不可能从百科全
书上汲取的东西:譬如物价。问他是从哪儿知道这些情况的,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
总是回答,“一切都可以认识嘛!”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也觉得惊异,他只是从远
处望见霍·阿卡蒂奥在一个个房间里踱来踱去,但是在有所了解以后,才知道他不
象自己所想的那样。他发现霍,阿卡蒂奥不但善于笑,偶尔还会情不自禁地怀念这
座房子昔日的宏伟气派,看见梅尔加德斯房间里的一片荒羌景象就难过地叹气。两
个同血统的单身汉这样接近,距离友谊自然还远,可是这样接近毕竟排遣了他俩的
无限孤独,他们俩既分离又联合。现在,霍·阿卡蒂奥可以去找奥雷连诺·布恩蒂
亚,请他帮助解决一些迫切的问题,因为霍. 阿卡蒂奥本人对这些事情毫无办法,
简直不知道怎么处理,而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也得到了霍·阿卡蒂奥的同意,可以
坐在长廊上看书,收读阿玛兰塔·乌苏娜继续以从前那种一本正经的态度写给他的
信,使用霍·阿卡蒂奥从前不让他进去的浴室。

    一个炎热的早晨,他们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敲门的是一个陌生老头儿.
一对绿莹莹的大眼睛闪着幽灵似的光芒。老头儿有一副严峻的面孔,额上现出一个
灰十字。那件褴褛的衣服,那双破旧不堪的皮鞋,那只搭在肩上的旧麻袋——这是
他唯一的财产——使他显出一副穷汉的模样,但是他的举止依然显得尊严,跟他的
外貌形成鲜明的对比。在半明不暗的客厅中,甚至一眼就能看出,支持这个人生存
的内在力量,并不是自卫的本能,而是经常的恐惧。原来,这是奥雷连诺·阿马多
。在奥雷连诺上校的十六个儿子当中,他是唯一幸存的人。一种完全意外的逃犯生
活,把他弄得精疲力竭,他渴望休息。他说出自己的名字,恳求他俩让他在房子里
住下来,因为在那些不眠之夜里,他曾把这座房子看作是他在大地上的最后一个避
难所。谁知霍. 阿卡蒂奥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一点也不知道这个亲戚,他俩把他
错当成一个流浪汉,把他猛地推到街上。他俩站在门口,目睹了早在霍·阿卡蒂奥
出世之前就开始的一场戏剧的结局。在街道对面的几棵杏树下,忽然出现警察局的
两个密探——他们在过去的许多年中,一直在追捕奥雷连诺·阿马多,——他们象
两条猎犬似的顺着他的踪迹从门前跑过,只听到“砰砰”两声枪响,奥雷连诺·阿
马多一头栽倒在地上,两颗子弹正好打中他额上的那个十字。

    在一群野孩子被赶出房子之后,霍·阿卡蒂奥在生活中期待的就是远航大西洋
的轮船消息,他必须赶在圣诞节之前到达那不勒斯。他把这件事告诉奥雷连诺·布
恩蒂亚,甚至想为他做一笔生意,使他能够生活下去,因为菲兰达去世之后,再也
没有人送过一篮子食物来了,可是这最后一个理想也注定要变成泡影。有一次,七
月的一天清晨,霍·阿卡蒂奥在厨房里喝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煮的一杯咖啡,正
在浴室里结束自己照例的沐浴程式,突然从瓦屋顶上跳下那四个已被赶出房子的男
孩,他们不等他醒悟过来,连衣服还没脱下,就扑进浴池,揪住霍·阿卡蒂奥的头
发,把他的脑袋按在水里,直到水面不再冒出气泡,直到教皇的继承人无声的苍白
的身躯沉到香气四溢的水底。然后,这群男孩赶紧从只有他们和受难者知道的那个
地窖里取出三袋金币,扛在肩上跑掉了。整个战斗是按军事要求进行的,有组织的
,迅捷而又残忍。

    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正独自一人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对一切都没怀疑。到了
晚上,他走进厨房,发现霍·阿卡蒂奥不在那儿,便开始在整座房子里寻找起来,
终于在浴室里找到了。霍. 阿卡蒂奥巨大膨胀的身躯漂在香气四溢、平静如镜的浴
池水面上,他似乎还在思念着阿玛兰塔哩。这时,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才感到自己
多么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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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1.2008 19:23:24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七章

八月里开始刮起了热风。这种热风不但窒息了玫瑰花丛,使所有的沼泽都干涸
了,而且给马孔多生锈的锌板屋顶和它那百年杏树都撒上了一层灼热的尘土。下雨
的时候,乌苏娜意识中突发的闪光是十分罕见的,但从八月开始,却变得频繁了。
看来,乌苏娜还要过不少日子才能实现自己的诺言,在雨停之后死去。她知道自己
给孩子们当了三年多的玩偶,就无限自怜地哭泣起来。她拭净脸上的污垢,脱掉身
上的花布衣服,抖掉身上的干蜥蜴和癞蛤蟆,扔掉颈上的念珠和项链,从阿玛兰塔
去世以来,头一次不用旁人搀扶,自己下了床,准备重新投身到家庭生活中去。她
那颗不屈服的心在黑暗中引导着她。无论谁看到她那颤巍巍的动作,或者突然瞧见
她那总是伸得与头一般高的天使似的手,都会对老太婆弱不禁凤的身体产生恻隐之
心,可是谁也不会想到乌苏娜的眼睛完全瞎了。但这并没有妨碍乌苏娜发现,她从
房子第一次改建以来那么细心照料的花坛,已被雨水冲毁了,又让奥雷连诺第二给
掘过了,地板和墙壁裂开一道道缝,家具摇摇晃晃,全褪了色,房门也从铰链上脱
落下来。家中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消沉和沮丧的气氛。乌苏娜摸着走过一间间空荡荡
的卧室时,传进她耳里的只是蚂蚁不停地啃蚀木头的磁哦声。蛀虫在衣柜里的活动
声和雨天滋生的大红蚂蚁破坏房基的安全声。有一次,她打开一只衣箱,箱子里突
然爬出一群蟑螂,里面
的衣服几乎都被它们咬破了,她不得不求救似的把圣索菲娅. 德拉佩德叫来。“在
这样的废墟上怎能生活呢?”她说。“到头来这些畜生会把咱们也消灭的,”从这
一天起,乌苏娜心里一刻也没宁静过。清早起来,她便把所有能召唤的人都叫来帮
忙,小孩子也不例外。她在太阳下晒干最后一件完好无损的外套和一些还可穿的内
衣,用各种毒剂突然袭击蟑螂,赶跑它们,堵死门缝和窗框上白蚂蚁开辟的一条条
通路,拿生石灰把蚂蚁直接闷死在洞穴里。由于怀着一种力图恢复一切的狂热愿望
,乌苏娜甚至来到那些被遗忘的房间跟前。她先叫人清除了一个房间里的垃圾和蜘
蛛网,在这个房间里,霍·阿. 布恩蒂亚曾绞尽脑汁,不遗余力地寻找过点金石。
接着,她又亲自把士兵们翻得乱七八糟的首饰作坊整理一番;最后,她要了梅尔加
德斯房间的钥匙,打算看一下里面的情况,可是霍. 阿卡蒂奥第二在自己死亡之前
是绝对禁止人们走进这个房间的。圣索菲娅. 德拉佩德尊重他的意愿,试图用一些
妙计和借口促使乌苏娜放弃自己的打算。但是老太婆固执己见,决心消灭房中偏僻
角落里的虫子,毅然决然地排除了她碰到的一切困难,三天之后便达到了目的——
打开了梅尔加德斯的房间。房间里发出冲鼻的臭气,乌苏娜抓住门框,才站稳了脚
跟。然而她立即想起,这房间里放着为梅梅的女同学买的七十二只便盆,想起最初
的一个雨夜里,士兵们为了寻找霍·阿卡蒂奥第二,搜遍了整座房子,始终没有找
到。

    “我的天啊!”她若看得见梅尔加德斯房间里的一切,准会这样惊叫一声。“
我花了那么多力气教你养成整洁的习惯,可你却在这儿脏得象只猪。”

    霍·阿卡蒂奥第二正在继续考证羊皮纸手稿。他那凌乱不堪、又长又密的头发
垂到了额上,透过头发只望得见微绿的牙齿和呆滞的眼睛。听出曾祖母的声音,他
就朝房门掉过头去,试图微笑一下,可他自己也不知怎的重复了乌苏娜从前讲过的
一句话。

    “你在想什么呢?”他叨咕道。“时光正在流逝嘛。”

    “当然,”乌苏娜说,“可毕竟是…”

    这时,她忽然想起奥雷连诺上校在死刑犯牢房里也曾这么回答过她。一想到时
光并没有象她最后认为的那样消失,而在轮回往返,打着圈子,她又打了个哆嗦。
然而这一次乌苏娜没有泄气。她象训斥小孩儿似的,把霍·阿卡蒂奥第二教训了一
顿,逼着他洗脸、刮胡子,还要他帮助她完成房子的恢复工作。自愿与世隔绝的霍
·阿卡蒂奥第二,想到自己必须离开这个使他得到宁静的房间就吓坏了。他忍不住
叫嚷起来,说是没有什么力量能够使他离开这儿,说他不想看到两百节车厢的列车
,因为列车上装满了尸体,每晚都从马孔多向海边驶去。“在车站上被枪杀的人都
在那些车厢里,三千四百零八个。”乌苏娜这才明白,霍·阿卡蒂奥第二生活在比
她注定要碰上的黑暗更不可洞察的黑暗中,生活在跟他曾祖父一样闭塞和孤独的天
地里。她不去打扰霍·阿卡蒂奥第二,只是叫人从他的房门上取下挂锁,除留下一
个便盆外,把其它的便盆都扔掉,每天到那儿打扫一遍,让霍·阿卡蒂奥第二保持
整齐清洁,甚至不逊于他那长期呆在栗树下面的曾祖父。起先,菲兰达把乌苏娜总
想活动的愿望看做是老年昏聩症的发作,勉强压住自己的怒火。可是就在这时,威
尼斯来了一封信——霍·阿卡蒂奥向她说,他打算在实现终身的誓言之前回一次马
孔多。这个好消息使得菲兰达那么高兴,她自己也开始从早到晚收拾屋子,一天浇
四次花,只要老家不让她的儿子产生坏印象就成。她又开始跟那些没有见过的医生
通信,并且把欧洲蕨花盆、牛至花盆以及秋海棠花盆都陈列在长廊上,很久以后乌
苏娜才知道它们都让奥雷连诺第二在一阵破坏性的愤怒中摔碎了。后来,菲兰达卖
掉了一套银制餐具,买了一套陶制餐具、一些锡制汤碗和大汤勺,还有一些锡制器
皿;从此,一贯保存英国古老瓷器、波希米亚水晶玻璃器皿的壁橱,就显得很可怜
了。可是乌苏娜觉得这还不够。“把门窗都打开吧,”她大声说。“烤一些肉,炸
一些鱼,买一些最大的甲鱼,让外国人来作客,让他们在所有的角落里铺床,干脆
在玫瑰花上撒尿,让他们坐在桌边,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让他们连打响嗝、胡说八
道,让他们穿着大皮鞋径直闯进一个个房间,把到处都踩脏,让他们跟我们一起干
他们愿干的一切事儿,因为我们只有这样才能驱除破败的景象。”可是乌苏娜想干
的是不可能的事。她已经太老了,在人世间活得太久了,再也不能制作糖动物了,
而子孙后代又没继承她那顽强的奋斗精神。于是,按照菲兰达的吩咐,一扇扇房门
依然紧紧地闭着。





    这时,奥雷连诺第二又把自己的箱子搬进了佩特娜·柯特的房子,他剩下的钱
只够勉强维持全家不致饿死。有一次抽骡子彩票时赢了一笔钱,奥雷连诺第二和佩
特娜·柯特便又买了一些牲畜,开办了一家简陋的彩票公司。奥雷连诺第二亲自用
彩色墨水绘制彩票,竭力使它们具有尽可能令人相信的迷人模样,然后走家串户地
兜售彩票。也许连他自己也没发现,不少人买他的彩票是出于感激的心情,大部分
人则是出于怜悯心。然而,即使是最有怜们心的买主,也都指望花二十个生丁菲兰
达那么高兴,她自己也开始从早到晚收拾屋子,一天浇四次花,只要老家不让
她的儿子产生坏印象就成。她又开始跟那些没有见过的医生通信,并且把欧洲蕨花
盆、牛至花盆以及秋海棠花盆都陈列在长廊上,很久以后乌苏娜才知道它们都让奥
雷连诺第二在一阵破坏性的愤怒中摔碎了。后来,菲兰达卖掉了一套银制餐具,买
了一套陶制餐具、一些锡制汤碗和大汤勺,还有一些锡制器皿;从此,一贯保存英
国古老瓷器、波希米亚水晶玻璃器皿的壁橱,就显得很可怜了。可是乌苏娜觉得这
还不够。“把门窗都打开吧,”她大声说。“烤一些肉,炸一些鱼,买一些最大的
甲鱼,让外国人来作客,让他们在所有的角落里铺床,干脆在玫瑰花上撒尿,让他
们坐在桌边,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让他们连打响嗝、胡说八道,让他们穿着大皮鞋
径直闯进一个个房间,把到处都踩脏,让他们跟我们一起干他们愿干的一切事儿,
因为我们只有这样才能驱除破败的景象。”可是乌苏娜想干的是不可能的事。她已
经太老了,在人世间活得太久了,再也不能制作糖动物了,而子孙后代又没继承她
那顽强的奋斗精神。于是,按照菲兰达的吩咐,一扇扇房门依然紧紧地闭着。

    这时,奥雷连诺第二又把自己的箱子搬进了佩特娜·柯特的房子,他剩下的钱
只够勉强维持全家不致饿死。有一次抽骡子彩票时赢了一笔钱,奥雷连诺第二和佩
特娜·柯特便又买了一些牲畜,开办了一家简陋的彩票公司。奥雷连诺第二亲自用
彩色墨水绘制彩票,竭力使它们具有尽可能令人相信的迷人模样,然后走家串户地
兜售彩票。也许连他自己也没发现,不少人买他的彩票是出于感激的心情,大部分
人则是出于怜悯心。然而,即使是最有怜们心的买主,也都指望花二十个生丁赢得
一头猪,或者花三十二个生丁赢得一头牛犊。这种指望把大家搞得挺紧张,以致每
星期二晚上佩特娜·柯特家的院子里都聚集了一群人,等待一个有幸被选出来开彩
的小孩子刹那间从一只布袋里抽出中彩的号码。这种集会很快变成了每星期一次的
集市。天一黑,院子里便摆了一张张放着食品和饮料的桌子,许多幸运的人愿意宰
掉赢得的牲畜供大家享受,但是有个条件:别人得请些乐师来,并且供应伏特加酒
;这样,奥雷连诺第二只好违背自已的意愿,重新拿起手风琴,并且勉强参加饕餐
比赛。昔日酒宴上这些无聊的作法,使得奥雷连诺第二认识到,他以往的精力已经
耗尽,过去那种主宰者和舞蹈家的创造才能也已枯竭。是的,他变了。有一天,他
向“母象”挑战,他夸口说他能承担一百二十公斤的重量,结果不得不减为七十八
公斤,他那淳厚的脸庞,本来就由于喝醉了酒而肿胀起来,现在犹如扁平的甲鱼嘴
脸,一位长就变得好似鬣蜥的嘴脸了。沮丧和疲惫混杂的神色也一直没从他的脸上
消失过。可是佩特娜. 柯特还从来没象现在这样强烈地爱过奥雷连诺第二,可能是
因为她把他的怜悯和两人在贫穷中建立的友情当成了爱情。现在,他们恋爱用的旧
床已经破得摇摇晃晃,逐渐变成了他们秘密谈心的地方,那些照出他们每个动作的
镜子已经取下来卖掉,卖得的钱购买了一些专供抽彩用的牲畜,那些细布被单和能
激起情欲的绒被也已经被骡子嚼坏。一对昔日的情人,两个因为失眠而感到痛苦的
老人,每夭怀着一种纯洁的心情,直到深夜还精神抖擞,便把从前剧烈消耗体力的
时间用来算票据账和钱。有时,他们一直坐到拂晓鸡啼,把钱分成若干小堆,一个
个硬币不时从这一小堆挪到那一小堆,为的是这一小堆够菲兰达花销;那一小堆够
阿玛兰塔·乌苏娜买一双皮鞋;另一小堆给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因为从混乱时期
起她是从来没有更新过衣着的,还有一小堆够订购乌苏娜的棺材,以防她一旦去世
,再一小堆够买咖啡,一磅咖啡每隔三星期就要上涨一个生丁;另一小堆够买砂糖,
砂糖的甜味一天天变得越来越淡了,那一小堆够买雨停后还没晒干的劈柴;这一小
堆够买绘制彩票的纸张和彩色墨水;而额外的一小堆够还四月份的一次彩票钱,因
为那一次所有的彩票几乎都已卖掉,不料母牛犊身上出现了炭疽症状,只是奇迹般
地抢救出了它的一张皮。奥雷连诺第二和佩特娜. 柯特的接济带有一种明显的特点
,总是把较大的一部分给菲兰达,他们这么做倒不是由于良心的谴责,也不是为了
施舍,而是他们认为菲兰达的幸福比自己的更为珍贵。事实上,他俩自己也没意识
到,他们关心菲兰达,简直就象关心自己的女儿一样,因为他们一直想有一个女儿,
结果却没想成。有一次,为了给菲兰达买一条荷兰亚麻布台布,他们整整吃了三天
老玉米粥。但不管他们怎么操劳,也不管他们赚了多少钱,使用了多少心计,每天
夜里,得到他们爱护的天使照样累得一下子就睡着了,也不等他们为了使钱够维持
生活,把钱的分配和硬币的挪动工作结束。谁知钱永远攒不够,在为失眠感到苦恼
的时候,他们不禁自问,这世界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为什么牲畜繁殖得不象早
先那么多,为什么握在手里的钱竟会贬值,为什么不久前还能无忧无虑地点燃一叠
钞票跳孔比阿巴舞(注:男人手执蜡烛的一种舞蹈。)的人,如今大声嚷嚷,说他
们在光天化日下遭到了抢劫,虽然向他们索取的不过是可怜的二十个生丁,以便让
他们参加一次用六只鸡作奖品的抽彩。奥雷连诺第二虽然嘴上小说,心里却在想,
祸根并不在周围世界,而是在佩特娜·柯特那不可捉摸的隐蔽的内心里。在发大水
时,不知什么东西挪动了一下位置,于是牲畜便染上了不孕症,钱也开始象水一样
流掉。奥雷连诺第二不禁时这个秘密产生了兴趣,以深邃的目光窥视了一下佩特娜
·柯特的内心,可是就在他寻找收获的时候,突然遇上了爱情。他试图从自私的目
的出发激起佩特娜·柯特的热情,最后却是自己爱上了她。随着他那股柔情的增长
,佩特娜·柯特也越来越强烈地爱着奥雷连诺第二。这一年的深秋,她又孩子般天
真地恢复了对“哪儿有贫穷,哪儿就有爱情”这句谚语的信念。现在,回忆起往年
穷奢极侈的酒宴和放荡不羁的生活,他们不免感到羞愧和懊悔,抱怨两人为最终获
得这座无儿无女的孤独天堂所花的代价太大,在那么多年没有生儿育女的同居之后
,他俩在热恋中奇迹般地欣然发现,餐桌边的相爱比床上的相爱毫不逊色。他们感
到了这样一种幸福:虽然精力衰竭,上了年纪,却依然能象家兔那样嬉戏,象家犬
那样逗闹。

    从一次次抽彩中赚得的钱并没增加多少。最初,每星期有三天,奥雷连诺第二
把自己关在经营牲畜的老办事处里,绘制一张又一张彩票,按照抽彩要发的奖,维
妙维肖地绘出一头火红色的母牛、三头草绿色的乳猪或者一群天蓝色的母鸡,还悉
心地用印刷体字母标上公司名称:“天意彩票公司”,那是佩特娜·柯特为公司起
的名称。后来,他一星期不得不绘制二千多张彩票,不久他感到实在太累,便去定
做了一些刻有公司名称、牲畜画像和号码的橡皮图章。从此,他的工作只是把图章
在浸透了各种彩色墨水的印垫上蘸湿,再盖在一张张彩票纸上。在自己一生的最后
几年里,奥雷连诺第二忽然想用谜语代替彩票上的号码,并在猜中谜语的那些人之
间平分奖品。可是这种做法太复杂,再说,它又容易引起各种可能有的怀疑,在第
二次试行之后,他就只好放弃了。

    每天从清晨到深夜,奥雷连诺第二都在为巩固彩票公司的威望忙碌,他差不多
没剩下什么时间去看望孩子们。菲兰达干脆把阿玛兰塔。乌苏娜送进一所一年只收
六名女生的私立学校,却不同意小奥雷连诺去上市立学校。她允许他在房子里自由
地游逛,这种让步已经太大了,何况当时学校只收合法出生的孩子,父母要正式举
行过宗教婚礼,出生证明必须和橡皮奶头一起,系在人们把婴儿带回家的那种摇篮
上,而小奥雷连诺偏偏列入了弃婴名单。这样,他就不得不继续过着闭塞的生活,
纯然接受圣索菲娅. 德拉佩德和乌苏娜在神志清醒时的亲切监督。在聆听了两个老
太婆的各种介绍之后,他了解的只是以房屋围墙为限的一个狭窄天地。他渐渐长成
一个彬彬有礼、自尊自爱的孩子,生就一种孜孜不倦的求知欲,有时使成年人都不
知所措,跟少年时代的奥雷连诺上校不同的是,他还没有明察秋毫的敏锐目光,瞧
起什么来甚至有些漫不经心,不时眨巴着眼睛。阿玛兰塔. 乌苏娜在学校里念书时
,他还在花园里挖掘蚯蚓,折磨昆虫。有一次,他正把一些蝎子往一只小盒子里塞
,准备悄悄扔进乌苏娜的铺盖,不料菲兰达一把抓住了他;为了这桩事,她把他关
在梅梅昔日的卧室里。他为了寻找摆脱孤独的出路,开始浏览起百科全书里的插图
来。在那儿他又碰上了乌苏娜,乌苏娜手里拿着一束荨麻,正顺着一个个房间走动
,一边往墙壁上稍稍撒点圣水。尽管她已经多次跟他相遇,却依然问他是谁。

     “我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他说。

     “不错,”她答道。“你已经到了开始学做首饰的时候啦。”

    她又把他错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因为代替暴雨使她神智清醒了一阵子的热风刚
刚过去。老太婆的判断又不清楚了。走进卧室,她好象每一次都会遇到一些跟她交
往过的人:佩特罗尼娜·伊古阿兰令人注目地穿着一条华丽的钟式裙,披着一块用
珠子装饰的绣花披肩,都是她出入上流社会时的装束;瘫痪的外祖母特兰吉林娜·
马里雅·米尼亚塔·阿拉柯克·布恩蒂亚庄重地坐在摇椅里,挥着一把孔雀羽毛扇
;那儿还有乌苏娜的曾祖父——奥雷连诺·阿卡蒂奥·布恩蒂亚——穿着一套总督
禁卫军的制服,她的父亲奥雷连诺·伊古阿兰(牛虻的幼虫一听到他作的祷文就会
丧命),从牛背上摔下来;此外还有她那位笃信神灵的母亲;长着一条猪尾巴的堂
弟霍塞·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和他那些已故的儿子们——他们一个个都端坐在沿墙
摆着的椅子上,仿佛不是来作客,而是来听安魂祈祷的。她开始娓娓动听地跟他们
谈话,讨论一些在时间和地点上彼此都无联系的事情。从学校回来的阿玛兰塔·乌
苏娜,看厌了百科全书的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走进她的卧宝时,也常常见她坐在
床上大声地自言自语,在回忆死者的迷宫里瞎碰乱撞。有一次,她突然拉开吓人的
嗓子,叫喊起来:“夫火啦!”喊声惊动了整座房子。事实上,她回忆起了自己四
岁时见到的一次马厩失火。她就这样把过去跟现在混在一起。没死之前,她还有过
两三次神智清醒的时候,但即使在那种时候,大概谁也不知道她讲的是此时此刻的
感觉,还是对往事的回忆,乌苏娜渐渐枯槁了,还没死就变成了一具木乃伊,在她
一生最后的几个月里,干瘪得犹如掉在睡衣里的一块黑李子干,她那只总是僵硬的
手也变得好象长尾猴的爪子。她可以整整几天呆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圣索菲娅·德
拉佩德只好把她摇了又摇,在确信她还活着之后,就让她坐在自己膝上,喂她一小
匙糖水。这时,乌苏娜看上去就象一个获得新生的老太婆。阿玛兰塔·乌苏娜和奥
雷连诺·布恩蒂亚架起她,在卧室里拍着她,把她放在祭坛上,想证实一下她是否
只比耶稣婴儿时稍大一点儿。有一天晚上,他们甚至把她藏在储藏室的一只柜子里
,在那儿,她差一点让老鼠吃掉。在复活节前的那个礼拜日,趁菲兰达正在做弥撒
,他们又走进乌苏娜的卧室,一下子抬起她的头和脚。

    “可怜的高祖母,”阿玛兰塔·乌苏娜脱口而出,“她老死了。”

    乌苏娜猝然一动。

    “我还活着哩,”她反驳了一句。

    “你瞧,”阿玛兰塔·乌苏娜抑住笑声说:“呼吸都没有啦。”

    “我不是在讲话吗?”乌苏娜叫道。

    “连话也讲不动啦!”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说。“象一支蜡烛燃尽了。”

    在这明确的事实面前,乌苏娜只好屈服。“我的天呀!”她轻轻地感叹一声。
“这就是死吗?”她不由得开始念祷文,这是一篇毫无联系的长祷文,持续了两天
多,直到星期二终于变成了杂乱无章的呓语:有向上帝的呼吁,也有殷切的教诲:
要消灭红蚂蚁啦,否则房子就会轰隆一声倒塌;别让雷麦黛丝圣像前的神灯灭掉啦
,别让布恩蒂亚家的任何一个人娶亲戚作妻子啦,不然生出的儿女会有一条猪尾巴
。奥雷连诺第二总想利用她的呓语状态探出金子藏放的地方,可是他的一次次纠缠
都无收获。“等主人回来以后,”乌苏娜说,”上帝会启示他,让他找到财宝的。
”圣索菲娅·德拉佩德确信乌苏娜随时都可能与世长辞,因为这几天自然界出现了
一些不可理解的现象:玫瑰花忽然散发出阵阵苦艾味儿;圣索菲娅·德拉佩德不小
心碰倒一只南瓜形碟子,碟子里撒落下来的菜豆种子在地板上组成一幅精确的海星
几何图;有一天夜里,天空中骤然掠过一长串橙黄色的小光盘。

    果然,在那稣蒙难周的星期四清早,乌苏娜去世了。在乌苏娜最后一次想靠家
人帮助计算她究竟活了多少岁时——当时香蕉公司还在,——她就算过自己不小于
一百一十五岁,但也不大于一百二十二岁。最后她被安放在一口小小的棺材里,棺
材尺寸只比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睡过的摇篮稍大一点儿。参加葬礼的人寥寥无几,
一则是许多人都已忘记了乌苏娜,二则是天气发疯似的热——那天晌午热得那么厉
害,竟使鸟儿都迷失了方向:有的象一颗颗子弹飞快地钻进屋里,有的穿过窗上的
铁丝网,死在一间间卧室里。

    最初,人们都认为鸟是死于瘟疫的。家庭主妇们忙拿出全身的劲儿,清扫房间
里的死鸟——午休的时候鸟死得特别多:男人们则一车一车地把死鸟扔下河去。在
明朗的基督复活节那一天,百岁神父安东尼奥·伊萨贝尔忽然在讲台上宣告说,他
昨天夜里曾亲眼看见一个流浪的犹太人把瘟疫传到了鸟身上,他把流浪的犹太人描
绘成一个公山羊和女异教徒的杂种,一个面目可憎的怪物,他的气息能使空气变得
滚烫,他的出现能使年轻女人身怀怪胎。这些启示性的说教,并没有多少人当真,
因为整个市镇的人都已确信,这位教区牧师由于年老变成了疯子。可是星期二清晨
,一个妇女拼命的喊声把左邻右舍都惊醒起来——她发现了一些分成两瓣的爪印,
这些爪印既清晰又鲜明,不知是属于哪一种两足动物的,凡是看到它们的人,谁也
不怀疑它们是神父描绘的那种可怕的怪物留下的。于是每一家的院子里都设置了陷
阱,没过多少日子,神秘的外来者就被逮住了,在乌苏娜死后两星期的一天半夜里
,隔壁院子突然传来一阵吓人的恸哭声,犹如一头小公牛的哞哞叫声,吵醒了佩特
娜·柯特和奥雷连诺第二。他俩连忙跑出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一群男人已
把怪物从原先插在洞底、用于树叶遮住的尖桩上拖了下来,怪物再也不会叫了。它
象一头大公牛那样吊挂着,尽管它的身材并没超过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子;伤口流着
粘乎乎的绿血,全身都是爬满壁虱的粗毛和疥癣。跟神父看见的那个怪物不同的是
,它的身体有些部分象人;但与其说它象人,还不如说它更象孱弱的天使;它有一
双干净纤细的手,一对眼睛又大又朦胧,两个肩胛上伤痕累累、长着老茧的部分—
—显然是樵夫用斧头砍断的一对翅膀的残余。为了使大家都能看到这个怪物,人们
又把尸体倒挂在广场的一棵杏树上。等它开始腐烂时,就点起一堆火把它烧掉了,
因为无法肯定:这个败类如果是个动物,就该扔到河里,如果是个基督徒,理应享
受棺葬。就这样,人们依然不清楚鸟儿是否真的死在它手里;不过,正象神父所预
言的,从此没有一个新娘不身怀怪胎,炎热也始终不见减退。

    年底,雷贝卡相继去世。三天前她就把自己锁在卧室里,跟随她多年的女仆阿
金尼达不得不向当局提出破门的请求。门一打开,只见雷贝卡歪着由于生癣而秃了
顶的脑袋,躺在自己那张孤零零的床上,象小虾似地蜷缩着身子,嘴里还含着自己
的一只大拇指。奥雷连诺第二独自承担了安葬事宜,他想把她的屋子整修一下,卖
掉它。无奈这间屋子里渗透了毁灭的气息:油漆刚一涂上墙壁,就又剥落下来,用
厚厚的一层石灰水也无法阻挡;杂草冒出了地面;房柱在闷热的常春藤包围中一根
一根地腐烂。

    这就是雨停后马孔多的生活。萎靡迟钝的人哪里抵得住健忘症,这种健忘症使
他们逐渐忘记了所有的往事。突然,在尼兰德投降周年纪念日那天,共和国总统的
几个使者奉命来到了马孔多,无论如何要把奥雷连诺上校多次拒绝的勋章授予英雄
的后代。使者们为了找到一个了解这些后代踪迹的人,整整辗转了一个晚上。奥雷
连诺第二差点鬼迷心窍地接受那个勋章,以为它毕竟是纯金的。佩特娜. 柯特却告
诫他说,这将是一种不体面的行为,他才放弃了自己的打算,尽管总统的代表们已
经雇来乐队,在隆重的授勋仪式上的发言也已准备好了。就在这个时候,一些吉卜
赛人——最后一批继承梅尔加德斯学问的人,来到了马孔多。他们发现这个市镇荒
芜不堪,它的居民跟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于是吉卜赛人又拿着一块块吸铁石,把
它们充作巴比伦学者的最新发明,走家串户,而且又开始用放大镜聚集阳光。有不
少好奇的人张大嘴巴,盯着脸盆跳下木架,锅子向吸铁石滚去;也有不少人准备付
出五十个生丁,不胜惊讶地瞧着一个吉卜赛女人从嘴里取出假牙,接着又把它装回
原处。在空荡荡的火车站旁,现在只有旧式蒸汽机车停留片刻,拖着几节不载人、
不载货的黄色车厢——这就是昔日铁路上残留下来的一切,看不到一列客车载满旅
客、挂着布劳恩先生的专用车厢,那种车厢里放着主教安乐椅,装着玻璃顶;也看
不到一列货车,载着一百二十节车厢的水果,通宵达旦、络绎不绝地驶近车站。有
一天,法官们来到马孔多,调查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关于离奇的瘟疫袭击鸟儿
流浪的犹太人遇害的报告,正遇上可敬的神父在跟一群娃娃玩捉迷藏,他们便认定
他的报告是老年人幻觉的结果,把他送进了痴人收容所。几天以后,奥古斯托·安
格尔神父,一个最新炼丹术的专家,来到这个市镇,他一本正经、大胆粗鲁,一天
几次亲手敲打各式各样的钟,使教徒的心灵一直处于振奋状态;他还从这一家走到
那一家,唤醒一个个贪睡的人去听弥撒。然而没过一年,奥古斯托·安格尔神父就
不得不承认自己失败了:他也无力抵御滞留在空气中的惰气,无力抵御滚烫的灰尘
——它到处弥漫,使得一切都显出衰老的样子。热得不堪忍受的午休时刻,摆到午
餐桌上的肉丸子,总要使他昏昏欲睡。

    乌苏娜死后,整座房子又变成了废墟。即使象阿玛兰塔乌苏娜这么一个刚强的
人,再过许多年也不可能把房子从废墟中搭救出来。那时,她将是一个成年妇女,
毫无偏见,快快活活,富有时代感,脚踏实地,却依然不可能敞开门窗,驱散毁灭
的气氛,不可能重建家园,不可能消灭在大白天放肆地顺着长廊爬行的红蚂蚁,不
可能使布恩蒂亚家恢复那种已经消失的好客精神;这个家庭对闭关自守的偏爱,犹
如一个不可逾越的拦河坝,屹立在乌苏娜风风雨雨的百年生活道路上,也占据了菲
兰达的心灵。在热风停息之后,菲兰达不但拒不同意打开房门,还叫人把一个个木
十字架钉在窗棂上,为的是遵从父母的遗教,活生生地埋葬自己。她跟没有见过的
医生之间代价高昂的通信,也以彻底失败告终。在月经多次延期之后,菲兰达便在
规定的那一天、那个时刻,把自己锁在自己的卧室里,头朝北躺在床上,全身只盖
一条白被单。到了半夜,她忽然感到有一条不知用什么冰冷的液体浸湿的餐布搁在
自己脸上,醒来以后,只见太阳照进了窗户,她那肚子上的一块弧形伤疤正在泛红
-一从腹股沟开始,一直红到胸骨。可是,早在规定的手术休息期还没过去之前,
菲兰达就收到没有见过的医生一封令人不愉快的来信。信中告诉她说,他们曾为她
作过一次仔细的检查,检查持续了六小时,但是没有发现她的内脏有任何毛病能够
引起她不止一次十分详尽地描述过的那些症状。菲兰达总是不爱说出任何东西的名
称,这个坏习惯又使她上了当,心灵感应术的医生唯一发现的是子宫下垂,即使不
动手术,靠宫托的帮助也能治愈。灰心丧气的菲兰达希望得到更明确的诊断,谁知
那些没有见过的医生却不再回她的信。她心里对“宫托”这个不可理解的词儿感到
沉重,便决定不顾羞愧去问那位法国医生,宫托究竟是什么东西。这时她才听说法
国医生在三个月前吊死在仓库横梁上了,奥雷连诺上校的一个老战友违背大家的意
愿,把他埋葬在坟地上。于是,菲兰达只好依靠自己的儿子,儿子从罗马给她寄来
一些宫托和一份使用说明书。菲兰达开头还背诵这份说明书,后来为了对所有的人
隐瞒自己的病情,又把它扔进了厕所。其实,这是一种不必要的预防措施,因为这
座房子里的最后几个人根本就不注意菲兰达。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沉湎在孤独的老
年生活中,除了为全家做点简单的午餐,她把其它的时间都用来照料霍. 阿卡蒂奥
第二了。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俏姑娘雷麦黛丝美貌的阿玛兰塔·乌苏娜,如今也把
以往用去折磨乌苏娜的时间,用来准备功课。奥雷连诺第二伪女儿开始显露与众不
同的聪明才智,而且特别用功。这些素质使她父亲心里又产生了从前梅梅在他心里
引起过的那些希望。他答应阿玛兰塔。乌苏娜,要按照香蕉公司时期的惯例,送她
到布鲁塞尔去完成学业。这个理想使他又想耕耘洪水冲毁的土地。不过,人们难得
在家里看到他,他只是为了阿玛兰塔. 乌苏娜才去那儿,因为
对菲兰达来说,随着时光的流逝,他已成了外人。那个已成青年的小奥雷连诺也越
来越热衷于与世隔绝的孤独生活。奥雷连诺第二相信,菲兰达迟早会由于年老软下
心来,让没有得到承认的孙子投身到城市生活中去:在城市里, 当然谁也不会想去
翻他的家谱。但小奥雷连诺显然爱上了远离尘嚣的孤独生活,他从未表示任何一点
愿望,去认识家门以外的世界。乌苏娜叫人打开梅尔加德斯的房间之后,他便开始
在这个房间附近转来转去,不时往门缝里窥视,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怎的,他忽
然跟霍·阿卡蒂奥第二相互交谈起来,彼此十分同情,成了朋友。过了许多个星期
,有一天小奥雷连诺讲起火车站上的血腥大屠杀,奥雷连诺第二这才发现了他俩建
立的友谊。那一天,不知是谁在桌子旁边对撇下马孔多的香蕉公司表示惋惜,因为
从那时起,这个市镇就开始走下坡路;小奥雷连诺立即跟他争论起来,他的话使人
感到他简直象是一个善于表达思想的成年人。他的观点跟一般人的看法不同,他认
为,要不是香蕉公司使马孔多偏离了正确的轨道,让它受到了毒化,把它劫掠一空
,而且香蕉公司的工程师们不愿向工人们让步,又酿起一场大水,那么马孔多准是
一个有着伟大前途的城镇。小奥雷连诺还谈到了一些确凿可靠的详细情节:军队怎
样用机枪打死一群聚集在车站上的工人——总共有三千多人,怎样把尸体装上一列
有二百节车厢的火车,把他们扔到海里,他讲得头头是道,但在菲兰达看来,他的
话无异是读书人亵渎耶稣的污秽言词。跟大多数人一样,她深信不疑的是官方的报
导,他们说车站广场上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她有点反感地认为这孩子继承了奥雷
连诺上校无政府主义的倾向,便叫他闭起嘴来。相反地,奥雷连诺第二却证实了孪
生兄弟的话是可靠的。实际上,被人看做疯子的霍. 阿卡蒂奥第二,当时是家里所
有的人中最有头脑的人,是他教会小奥雷连诺读书写字的,是他引导这孩子研究羊
皮纸手稿的,也是他向这孩子灌输自己的见解的,是他说香蕉公司给马孔多带来灾
难的,他的这种见解跟历史学家们采纳的、教科书中阐述的那种习惯说法迎然不同
。不知过了多少年,当小奥雷连诺长大成人时,大家还把他的话错当成一种谬论。
在热风、灰尘和炎热都渗透不进的小房间里,他俩还回忆起很久以前一个幽灵似的
老头儿,戴着一顶乌鸦翅膀似的宽边帽,背朝窗户坐在这儿说古道今,他俩同时发
现,在这个房间里,始终是三月,始终是星期一。这时,他俩才明白全家把霍. 阿
. 布恩蒂亚看成疯子是错误的,恰恰相反,他是家里唯一头脑清醒的人,清楚地了
解这样一个真理:时间在自己的运动中也会碰到挫折,遇到障碍,所以某一段时间
也会滞留在哪一个房间里。另外,霍·阿卡蒂奥第二还给羊皮纸手稿的密码符号分
了类,把它们排成一张表。他深信,这张表相当于四十六个到五十三个字母组成的
字母表,这些字母单独写出来就象小蜘蛛和小壁虱,把它们联成行又象是晒在铅丝
上的内衣。小奥雷连诺不由得想起自己曾在英国百科全书里见到过这类东西,便把
书拿来比较了一下,两张表果然相符。

    在奥雷连诺第二打算推行谜语抽彩的时候,每夭早上他都觉得咽喉有点发紧,
似乎那儿有一口痰卡住了。佩特娜·柯特断定这只是恶劣的天气引起的一种不舒服
之感,便在每天早上拿一把小刷子给他的上颚抹一层蜂蜜和萝卜汁,抹了一年多。
不料奥雷连诺第二咽喉里的肿瘤越长越大,连呼吸都开始发生困难,他只好去拜访
皮拉,苔列娜,问她知不知道有什么草药能治肿瘤。他的这位曾在妓院里当过老鸨
的外祖母,精神矍铄,已经活到一百岁,
却依然把医学看成一种迷信。她连忙向纸牌请教。抽出的一张是被黑桃杰克的长剑
刺中咽喉的红桃老开,占卜老妇由此推论,菲兰达在丈夫的照片上扎了一根别针,
想靠这种陈旧的方式迫使他回家,可她又缺乏巫术知识,这就引起了丈夫体内的肿
瘤。除了完整地保存在家庭影集里的那些结婚照片之外,奥雷连诺第二记不得他还
有什么照片,就瞒着自己的妻子,翻遍了整座房子,只在五斗橱的深处发现了半打
包装特殊的宫托。他以为这些橡皮制的漂亮玩意儿准跟巫术有关,连忙在口袋里藏
了一只,拿去给皮拉·苔列娜看。皮拉·苔列娜也不能断定这种神秘玩意儿的用途
和性质,不过觉得它们实在令人可疑,便叫奥雷连诺第二把半打宫托都拿来给她,
为了以防万一,她在院子里生起一堆火,把它们烧了个精光。她建议奥雷连诺第二
抓一只生蛋的母鸡,往鸡身上撒尿,然后把它活埋在栗树下面的泥地里,就可以消
除菲兰达可能造成的灾害。奥雷连诺第二由衷地相信事情准会成功,就采纳了这些
建议。他刚给掘出的土坑盖上一层干树叶,就感到呼吸好象顺畅些了。不明真相的
菲兰达把宫托的失踪解释成没有见过的医生对她的报复,就赶紧在内衣背面缝上一
只贴身口袋,把儿子寄给她的一些新宫托藏在里面。

    奥雷连诺第二活埋抱蛋母鸡之后过了六个月,一天半夜里,他咳嗽一阵醒了过
来,感到似乎有一只大蟹在用铁螯乱挟他的内脏。这时他才开始明白,不管他烧掉
了多少今人迷惑的宫托,也不管他在多少母鸡身上撒尿,他照样面临着死亡,这才
是唯一确凿而又可悲的现实。他没向任何人透露这个想法。由于担心死亡可能在他
送阿玛兰塔·乌苏娜去布鲁塞尔之前来临,他不由得拿出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劲头,
一星期搞了三次抽彩,代替过去的一次抽彩,天还没亮,他就起床,怀着只有即将
死亡的人才能理解的痛苦心情,跑遍了全镇,连最偏僻、最贫穷的居民区也不放过
,一心想把自己的小彩票卖光。“请看天意呀!”他一路叫喊。“不要错过机会,
百年才有一次呀!" 他令人感动地装出一副高高兴兴、彬彬有礼、十分健谈的样子,
但从他那沁出汗珠的死灰色脸上,一眼就可看出,他很快就不再是这个世界上的居
民了,那对正在折磨他内脏的蟹螯使他不得不偶尔溜到一块荒地上去,避开旁人的
目光,坐下来喘一口气,哪怕只有一分钟也好。可是半夜里,一想到在那些酒吧旁
边长吁短叹的孤身女人身上可能赚得一大笔钱,他就又起床,在人们寻欢作乐的那
条街上转来转去。“请看,这个号码已经四个月没有人抽到了!”他指着自己的彩
票向她们说。“不要错过机会,生命比我们想象的还短促呀:”最后,大家失去了
对他的敬意,开始挖苦他;在他一生的最后几个月里,人家再也不象从前那样尊敬
地称他“奥雷连诺先生,,而是毫不客气地当面叫他“天意先生”。他的嗓音也变
得越来越微弱、低沉,终于变成了狗的嘶叫声。虽然奥雷连诺第二还能在佩特娜.
柯特的院子里保持人们对发奖的兴趣,但是由于嗓门越来越低,疼痛日益加剧,眼
看就要痛得不堪忍受,他就越来越明白拿猪和山羊来抽彩也不能帮助他的女儿去布
鲁塞尔了。这时他忽然想出一个主意,搞一次神话般的抽彩:把自己那块被大水冲
毁的土地作为奖品,反正有钱的人可以想法平整土地。这个主意对每一个人都有诱
惑力。镇长亲自用特别通告宣布了这次抽彩,每张彩票一百个比索,人们一群群地
组织起来,合伙购买彩票,不到一个星期,全部彩票就销售一空。一天晚上,发奖
以后,那些走运的人举行了一次豪华的酒重,有点象从前香蕉公司鼎盛时期热闹的
庆祝会,奥雷连诺第二最后一次用手风琴演奏了弗兰西斯科人的歌曲,只是他再也
不能唱这些歌了。

    两个月后,阿玛兰塔·乌苏娜准备去布鲁塞尔。奥雷连诺第二交给女儿的钱,
不仅有他从不同寻常的抽彩中赚得的一切,而且包括他在一生的最后几个月里的全
部积蓄,还有他卖掉自动钢琴、旧式风琴和各种不再讨人喜欢的旧家具所得到的一
小笔钱。根据他的计算,这些钱足够她整个念书时期花销,不清楚的只有一点——
口来的路费是不是够。菲兰达一想到布鲁塞尔距离罪恶的巴黎那么近,内心深处就
冒火,她坚决反对女儿的布鲁塞尔之行。不过安格尔神父的一封推荐信使她心里又
平静了。信是写给一个修道院附设的天主教女青年寄宿中学的,这个学校答应阿玛
兰塔·乌苏娜在那儿一直住到学习结束。另外,神父还找到一群去托莱多的圣芳济
派的修女,她们同意带着姑娘一起去,在托莱多再给她联系直接到布鲁塞尔去的可
靠旅伴。当这件事正在书来信往地加紧进行时,奥雷连诺第二就在佩特娜·柯特的
帮助下,为阿玛兰塔·乌苏娜作准备。等到那天晚上,她的东西放进菲兰达年轻时
放置嫁妆的一只大箱子以后,一切都已考虑周到了,未来的女大学生也已记住:该
穿怎样的衣服和绒布拖鞋横渡大西洋;她上岸时要穿的配有铜钮扣的天蓝色呢大衣
和那双精制的山羊皮鞋应当放在哪儿。她又牢牢地记住,从舷梯上船时应该怎样迈
步,免得摔到水里;记住自己不可离开那些女修士一步,记住自己只能吃饭时走出
自己的船舱;在公海上,无论遇到怎样的景致,她都不该回答男男女女可能向她提
出的一切问题。她随身带了一瓶预防晕船的药水和一个小本子,小本子上有安格尔
神父亲笔记的六段抵御暴风雨的祷词。菲兰达给她缝了一条藏钱的帆布腰带,并且
示范了一下怎样束在腰里,晚上也可以不取下来;她还想送给女儿一只金便盆,是
用漂白剂洗净、用酒精消过毒的,可是阿玛兰塔·乌苏娜没有接受她的礼品,说她
担心大学里的女同学会取笑她。再过几个月,奥雷连诺第二在临死的床上将回忆起
的女儿,就跟他最后一次见到的阿玛兰塔·乌苏娜一样。她身穿一件粉红色绸上衣
,右肩上别着一朵假三色茧,脚上穿着一双精制的薄膜乎底的山羊皮鞋和一双有橡
皮圆吊带的丝袜。她身材不高,披着长头发,她那滴溜溜的目光,就象乌苏娜年轻
时的目光,她那既无眼泪又无笑容的告别举止,证明她继承了高祖母的坚毅性格。
她听完菲兰达最后的教诲,没来得及放下二等车厢那扇满是灰尘的玻璃窗,列车就
开动了。随着列车速度的逐渐加快,奥雷连诺第二也加紧了脚步,他在列车旁边小
跑,拉着菲兰达的一只手,免得她跌跤。女儿用手指尖向他投来一个飞吻,他好不
容易赶了上去,挥了挥手,表示回答。一对老夫妇一动不动地长久站在灼人的太阳
下,望着列车怎样变成地平线上的一个小黑点——他们婚后还是头一次手携着手地
站在一起哩。

    八月九日,布鲁塞尔来的第一封信还没到达之前,霍·阿卡蒂奥第二在梅尔加
德斯的房间里跟小奥雷连诺谈话,谈着谈着,他就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你要永远记住:他们有三千多人,全部扔进了海里。”

    说完,他便一头扑倒在羊皮纸手稿上,睁着眼睛死了。同一时刻,在菲兰达床
上也结束了一场长时间的痛苦斗争,那是霍·阿卡蒂奥第二的孪生兄弟跟挟住他咽
喉的蟹螯之间进行的一场斗争。一星期之前,皮包骨的奥雷连诺第二带着自己的旅
行箱和破手风琴,悄然无声地回到了父母亲的房子里,他是回来履行自己死在妻子
身旁的诺言的。佩特娜·柯特帮他收拾好了衣服,一滴眼泪也没落,就跟他分了手
,但是忘记把他躺在棺材里要穿的一双漆皮鞋装进旅行箱了。所以,在知道奥雷连
诺第二去世之后,她穿上丧服,用报纸把漆皮鞋包好,便来要求菲兰达同意她跟遗
体告别,菲兰达连门坎都不让她跨过。

    “请您为我考虑考虑吧,”佩特娜·柯特恳求她。“我这么屈辱地来,可见我
多么爱他。”

    “姘头活该受到这种屈辱,”菲兰达答道。“跟你睡过觉的许多男人中间,还
有人要死的,你就等他死时拿这双皮鞋给他穿吧。”

    为了履行自己的誓言,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拿来一把菜刀,割断霍. 阿卡蒂奥
第二尸体的喉管,这才相信他不是被活埋的。一对孪生兄弟的尸体安放在两个同样
的棺材里,这时,只见他们死后又变得象青年时代那样相象了。奥雷连诺第二的酒
友们在他的棺材上放了一个花圈,花圈上系着一条深紫色缎带,上面写着一句题词
:“繁殖吧,母牛,生命短促呀!”这种污辱死者的行为激怒了菲兰达,她忙叫人
把花圈扔到污水坑里去。几个伤心的酒徒从房子里抬出棺材,在最后一阵仓促的准
备中把它们搞错了,把奥雷连诺第二的尸体埋在为霍·阿卡蒂奥第二挖掘的坟墓里
,而将霍·阿卡蒂奥第二的尸体埋葬在他兄弟的坟墓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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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1.2008 19:22:47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六章

雨,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夭。有时,它仿佛停息了,居民们就象久病初愈那
样满脸笑容,穿上整齐的衣服,准备庆祝睛天的来临;但在这样的间隙之后,雨却
更猛,大家很快也就习惯了。隆隆的雷声响彻了天空,狂烈的北风向马孔多袭来,
掀开了屋顶,刮倒了墙垣,连根拔起了种植园最后剩下的几棵香蕉树。但是,犹如
乌苏娜这些日子经常想起的失眠症流行时期那样,灾难本身也能对付苦闷。在跟无
所事事进行斗争的人当中,奥雷连诺第二是最顽强的一个。那天晚上,为了一点儿
小事,他顺便来到菲兰达家里,正巧碰上了布劳恩先生话说不吉利招来的狂风暴雨
。菲兰达在壁橱里找到一把破伞,打算拿给丈夫。“用不着雨伞,”奥雷连诺第二
说。“我要在这儿等到雨停。”当然,这句话不能认为是不可违背的誓言,然而奥
雷连诺第二打算坚决履行自己的诺言,他的衣服是在佩特娜·柯特家里的,每三天
他都脱下身上的衣服.光是穿着短裤,等着把衣服洗干净。他怕闲得无聊,开始修
理家中需要修理的许多东西。他配好了门上的铰链,在锁上涂了油,拧紧了门闩的
螺钉,矫正了房门的侧柱。在几个月中都可以看见,他腋下挟着一个工具箱(这个
工具箱大概是霍·阿·布恩蒂亚在世时吉卜赛人留下的),在房子里忙未忙去,谁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由于体力劳动呢,还是由于极度的忧闷,或者由于不得不节
欲——他的肚子逐渐瘪了,象个空扁的皮酒囊;他那大乌龟似的傻里傻气的嘴脸,
失去了原来的紫红色;双下巴也消失了;奥雷连诺第二终于瘦得那么厉害,能够自
个儿系鞋带了。看见他一鼓作气地修理门闩,拆散挂钟,菲兰达就怀疑丈夫是否也
染上了瞎折腾的恶习,象奥雷连诺上校做他的金鱼,象阿玛兰塔缝她的钮扣和殓衣
,象霍·阿卡蒂奥第二看他的羊皮纸手稿,象乌苏娜反复唠叨她的往事。但是事情
并非如此。原因只是暴雨把一切都搅乱了,甚至不会孕育的机器,如果三天不擦一
次油,齿轮之间也会开出花朵;锦缎绣品的丝绒也会生锈;湿衣服也会长出番红花
颜色的水草。空气充满了水分,鱼儿可以经过敞开的房门钻进屋子,穿过房间,游
出窗子。有一天早晨乌苏娜醒来,感到非常虚弱——临终的预兆——,本来已经要
求把她放上担架,抬到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那儿去,可是圣索菲娅. 德拉佩德
立即发现,老太婆的整个背上都布满了水蛭。她就用一根燃烧着的木头烧灼它们,
把它们一个一个地除掉,免得它们吸干乌苏娜最后剩下的血。这就不得不挖一条水
沟,排出屋里的水,消除屋里的癞蛤模和蜗牛,然后才能弄干地面,搬走床脚下面
的砖头,穿着鞋子走动。奥雷连诺第二忙于许多需要他注意的小事,没有察觉自己
渐渐老了,可是有一天晚上,他一动动地坐在摇椅里,望着早临的夜色,想着佩特
娜. 柯特,虽未感到任何激动,却突然觉得自己老了。看来,没有什么妨碍他回到
菲兰达索然寡昧的怀抱(她虽上了年纪,姿容倒更焕发了),可是雨水冲掉了他的
一切欲望,使他象个吃得过饱的人那样平平静静。从前,在这种延续整整一年的雨
中,他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他一想到此就不禁一笑。在香蕉公司推广
锌板屋顶之前很久,他是第一个把锌板带到马孔多的。他把它们弄来,就是为了给
佩特娜·柯特盖屋顶,因为听到雨水浇到屋顶的响声,他就觉得跟她亲亲热热特别
舒服。然而,即使忆起青年时代那些荒唐怪诞的事儿,奥雷连诺第二也无动于衷,
好象他在最后一次放荡时已经发泄完了自己的情欲,现在想起过去的快活就没有苦
恼和懊悔了。乍一看来,雨终于使他能够安静地坐”下来,悠闲地左右思量,但是
装着注油器和平口钳的箱子却使他过迟地想到了那些有益的事情,那些事情是他能
做而未做的。但是情况并不如此。奥雷连诺第二喜欢舒适的家庭生活,既不是由于
回忆起往事,也不是由于痛苦的生活经历。他对家庭生活的喜爱是在雨中产生的,
是很久以前的童年时代产生的,当时他曾在梅尔加德斯的房间里阅读神话故事,那
些故事谈到了飞毯,谈到了吞下整只整只轮船和乘员的鲸鱼。有一天,因为菲兰达
的疏忽,小奥雷连诺溜到了氏廊上。奥雷连诺第二立即认出这小孩儿是他的孙子。
他给他理发,帮他穿衣服.叫他不要怕人;不久之后,谁也不怀疑这是布恩蒂亚家
中合法的孩子了,他具有这家人的共同特点:突出的颧骨,惊异的眼神,孤僻的模
样儿。菲兰达从此也就放心了。她早就想克制骄做,可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因为
她越考虑解决办法,就越觉得这些办法不合适。如果她知道奥雷连诺第二会用祖父
的宽厚态度对待意外的孙子,她就不会采取各种搪塞和拖延的花招,一年前就会放
弃把亲骨肉弄死的打算了。这时,阿玛兰塔·乌苏娜的乳齿已经换成恒齿,侄儿成
了她闷倦的下雨时刻用来消遣的活玩具。奥雷连诺第二有一次想起,在梅梅昔日的
卧室里,扔着大家忘记了的英国百科全书。他开始让孩子们看图画:起初是动物画
,然后是地图、其他国家的风景画以及名人的肖像。奥雷连诺第二不懂英语,勉强
能够认出的只是最有名的城市和最著名的人物,囚此他不得不自己想出一些名字和
说法,来满足孩子们无限的好奇心。





    菲兰达真的相信,天一放晴,她的丈夫准会回到恰妇那儿去。开头,她生怕他
试图钻进她自己的卧宝:如果他钻了进来,她就得羞涩地向他解释,在阿玛兰塔·
乌苏娜出生以后,她已失去了夫妻生活的能力。这种恐惧也成了菲兰达跟没有见过
的医生加紧通信的原因,由于邮务工作遭到阻碍,她和他们的通信是经常中断的。
在最初几个月里,暴风雨造成了几次铁道事故,菲兰达从没有见过的医生的信中知
道,她的几封信都没送到收信地点。随后,跟陌生医生的联系终于断了,她忧认真
考虑是不是戴上她大夫在血腥的狂欢节戴过的老虎面具,化名去找香蕉公司的医生
诊治。可是,有一个经常把暴雨中的不幸消息带到她家来的女人告诉她,香蕉公司
已把门诊所迁到无雨的地方去了。于是菲兰达只好放弃自己的希望,听天由命,等
候雨停和邮务恢复正常,这时她就用土方土药治疗自己的暗疾,因为她宁死也不让
自己落到最后留在马孔多的一个医生手里,那医生是个有点古怪的法国人,象马或
驴一样用草充饥。她跟乌苏娜亲近起来,希望从老太婆那儿探出什么救命药方。可
是菲兰达有一种拐弯抹角的习惯,不愿直呼事物的名称,她把原因换成了结果,说
是因为太热,所以出血。这样,她就觉得自己的病不太可羞了。乌苏娜很有道理地
诊断说,病不在肚子里,而在胃里,劝她服用甘汞。其他任何一个没有反常差耻心
的女人,都不会觉得这种疾病对自己有什么可耻,而菲兰达却不是这样。如果不是
这种病症,如果她的信函没有遗失,她眈不会理睬缠绵的雨了,因为她度过的一生
终归象是窗外的滂沱大雨。她没改变用餐的时间,也没放弃自己的任何习惯。别人
在桌于脚下垫上砖头,将椅子放在厚木板上,免得吃饭时弄湿了脚,菲兰达照旧铺
上荷兰桌布,摆上中国餐具,晚餐之前点上枝形烛台的蜡烛,因为她以为自然灾害
不能作为破坏常规的借口。家里的任何人都没上街。如果菲兰达能够做到的话,她
在大雨开始之前很久就会把所有的房门永远关上,冈为照她看来,房门发明出来就
是为了关闭的,而对街上的事感到兴趣的只是那些妓女。但是,听说格林列尔多·
马克斯上校的送葬队伍经过房屋前面,第一个扑到窗口去的就是她:但是,通过半
开的窗子看见的景象使得菲兰达难过到了那种程度,以至许多个月以后她还在懊悔
自己一时的脆弱。

    凄清的送葬队伍是难以想象的。棺材放在一辆普通半车上,上面用香蕉叶搭了
个篷顶,雨水不断地落下,车轮经常陷在泥里,篷顶勉强没垮。一股股悲凉的南水
掉到盖着棺材的旗帜上,把旗帜都浸得透湿了;这是一面布满硝烟和血迹的战斗旗
帜,更加荣耀的老军人是不会要它的,棺材上放着一把银丝和铜丝穗子的军刀,从
前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为了空手走进阿玛兰塔的缝纫室,挂在客厅衣架上的就
是这把军刀。棺材后面,在泥浆里啪呛啪哒走着的,是在尼兰德投降以后活下来的
最后几名老军人,他们卷着裤腿,有的甚至光着脚,一只手拄着芦苇杆,另一只手
拿着雨水淋得变了色的纸花圈。这象是幽灵的队伍。在仍以奥雷连诺上校命名的街
上,他们好象按照口令一样齐步走过,掉头看了看上校的房子,然后拐过街角,到
了广场——在这儿他们不得不请人帮忙,因为临时搭成的柩车陷在泥里了。乌苏娜
要求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扶她到门边去。谁也不能怀疑她看见了什么,因为她那么
注意地望着送葬队伍,柩车在泥坑里左右摇晃,她象报告佳音的天使民一样伸出的
一只手也左右挥动。

    “再见吧,格林列尔多,我的孩子,”乌苏娜叫了一声。“向咱们的人转达我
的问候吧,并且告诉他们,天一晴我就要去看望他们了。”

    奥雷连诺第二把为祖母扶回床上,用往常那种不礼貌的态度问她这些话是什么
意思。

    “那是真的,”乌苏娜回答。“雨一停,我就要去了。”

    淹没街道的泥流引起了奥雷连诺第二的不安。他终于担心起自己的牲畜,把一
块油布披在头上,就到佩特娜·柯特家里去了。佩特娜. 柯特站在院里齐腰深的水
中,正在推动一匹死马。奥雷连诺第二拿着一根木棍帮助她。胀鼓鼓的巨大尸体象
钟摆一样晃晃荡荡,立亥就被泥流卷走了。大雨刚一开始,佩特娜.柯特就在清除
院子里死了的牲畜。最初几个星期,她曾捎信给奥雷连诺第二,要他迅速采取什么
措施,可他回答说,不必着急,情况并不那么坏,雨一停,他就想办法。佩特娜·
柯特又请人告诉他,牧场给淹没了,牲口都跑到山里去了,它们在那儿没有吃的,
还会被豹于吃掉,或者病死。“甭担心,”奥雷连诺第二回答她。“只要雨停,其
他的牲畜又会生下来了。”在佩特娜.柯特眼前,牲畜成群死去,她好不容易才把
陷在泥淖里的剁成了块。她束手无策地望着洪水无情地消灭了她的财产--以前被
认为是马孔多最可靠的财产,现在剩下的只是臭气了。当奥雷连诺第二终于决定去
看看那里的情况时,他在畜栏的废墟里仅仅发现了一匹死马和一匹衰竭的骡子。佩
特娜·柯特见他来了,既没表示惊讶,也没表示高兴或怨恨,,光是讥笑了一声。

      “欢迎光临!”佩特娜·柯特说。

睡得好吗?”也没有人问过她,哪怕出于礼貌,她为什么那么苍白,醒来以后她的
眼睛下面为什么会有青紫斑,当然罗,尽管她没指望这家人的任何照顾,归根到底
,他们总把她看做是一个障碍,看做是从炉灶上取下热锅的一块破布,看做是一个
乱、涂墙壁的蠢货,这家人总是背地里说她的坏话,把她叫做伪善者,叫做法利赛
人(注:《新约》里所谓的伪善者),叫做假惺惺的人,甚至阿玛兰塔——愿她安
息吧——还大声地说,她菲兰达是一个荤素不分的人(注:意指大斋禁忌期间也不
忘男女关系的人)——仁慈的上帝,这是什么话啊——她服从上帝的意志,屈辱地
忍受了一切,可是她再也不能忍耐了,因为霍·阿卡蒂奥第二这个混蛋说,家庭毁
灭了,因为家里放进了一个山地女人,试想一下吧,一个专横跋扈的山地女人,—
—上帝啊,宽恕我的罪孽吧,——一个狗杂种的山地女人,就象政府派来屠杀工人
的那帮山地人一样——真难设想——他说的就是她菲兰达,阿尔巴公爵的教女,名
门出身的女人,总统夫妇都羡慕她,一个纯种的贵族女人,她有权用十一个西班牙
名字签字,她在这个杂种的小镇上是唯一正经的女人,摆着十六套餐具的桌子也难
不倒她,而她那通奸的丈夫却笑得要死地说,需要这么多刀叉、匙子和茶勺的不是
人,而是娱蚣,可是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什么时候应当送上白酒,用哪一只手,斟
在什么杯子里;什么时候应当送上红酒,用哪一只手,斟在什么杯子里,那个乡巴
佬阿玛兰塔却不一样——愿她安息吧,——她认为白酒是白天喝的,而红酒是晚上
喝的,她菲兰达是唯一到过整个沿海地带的,可以夸口说,她只能在金便盆里撒尿
,而那个可恶的共济会会员,奥雷连诺上校——愿他安息吧,——竟敢粗鲁地问她
,她为什么得到了这种特权,她拉屎拉出的是不是菊花,你瞧,他竟说出这种话来
,——而雷纳塔呢,她自己的女儿,却偷看她在卧室里大便,然后说便盆确实完全
是金的,上面还有许多徽记,可里面是普通的大便,最寻常的大便,甚至比寻常的
大便还糟糕——山地人的大便——你瞧,这是她自己的女儿;说实在的,她对家中
其他的人从来不抱任何幻想,但是,无论如何,有权期待丈夫的一点儿尊重,因为
,不管怎么说,他是她合法的配偶,她的主子,她的保护人,按照自己的愿望和上
帝的意志承担了重大的责任,把她从父母的家里弄来,她本来在那儿无忧无虑地生
活,她编织花圈不过是为了消磨时光,因为她的教父捎了一封信给她,信上是他亲
手签名的,而且用他的宝石戒指盖了个火漆印,信里说他教女的双手生来不是从事
尘世劳动的,而是为了弹钢琴的,然而这个无情的家伙——她的丈夫,虽然临行时
得到过好心的劝说和警告,却从她父母家中把她带到这个地狱里来,这儿热得喘不
上气,而且她还来不及遵守斋期的节欲规定,他已经拎起他的流动衣箱和讨厌的手
风琴,去跟他的姘头——那个不要脸的淫妇——住在一起了,只要看看她的屁股—
—也就是说,看看她扭动她那母马似的大屁股,立刻就能知道这是个什么货色,是
个什么畜生,——跟她菲兰达恰恰相反,她菲兰达在家里,在猪圈里,在桌边,在
床上,都是个天生的好女人,敬畏神灵,奉公守法,顺从命运,她当然不能去干各
种肮脏的事儿,能干那些龌龊勾当的自然只有那个婊子,她象法国妓女一样什么都
干得出来,甚至比法国妓女恶劣一千倍,法国妓女干得正大光明,至少还在门上挂
个红灯,可他却对她菲兰达忘恩负义,她菲兰达是雷纳塔. 阿尔戈特夫人和菲兰达
. 德卡皮奥先生唯一钟爱的女儿,尤其她父亲是个虔诚的人,真正的基督徒,获得
过“圣墓(注:耶稣的墓)勋章”;由于上帝的特殊恩惠,他们在坟墓里不会腐烂
,皮肤还会象新娘的缎子衣服那么光洁,眼睛还会象绿宝石那么晶莹透亮。

    “这说得不准确,”奥雷连诺第二打断她。“人家把你父亲送到这儿的时候,
他已经臭得相当厉害了。”

    他耐着性子听了整整一天,最后才揭穿菲兰达说得不准。菲兰达什么也没回答
,只是降低了嗓门。这天吃晚饭的时候,她那恼怒的聒噪声把雨声都给压住了。奥
雷连诺第二耷拉着脑袋,坐在桌边,吃得很少,很早就到自己的卧室里去了。第二
天早餐时,菲兰达浑身发抖,显然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她反复回忆过去受到的委屈
,似乎已经精疲力尽。然而,奥雷连诺第二问她能不能给他一个煮熟的鸡蛋时,她
不只是说前一个星期就没有鸡蛋了,而且尖酸刻薄地指摘一帮男人,说他们只会把
时间用来欣赏自己肮脏的肚脐眼,然后恬不知耻地要求别人把百灵鸟的心肝给他们
送上桌子。奥雷连诺第二照旧和孩子们一起浏览百科全书里的图画,可是菲兰达假
装拾掇梅梅的卧室,其实她只想让他听见她唠叨,自然罗,只有失去了最后一点羞
耻心的人才会告诉天真无邪的孩子,仿佛百科全书里有奥雷连诺上校的画像。白天
午休时刻,孩子们睡觉的时候,奥雷连诺第二坐在长廊上,可是菲兰达又在那儿找
到了他,刺激他,揶揄他,在他周围转来转去,象牛虻一样不停地轰轰嗡嗡,说了
又说,家里除了石头什么吃的都没有了,而她漂亮的丈夫却象波斯苏丹那么坐着,
盯着下雨,因为他是个懒汉、食客、废物、孱头,靠女人过活已经习惯了,以为他
讨了约拿②的老婆,那②见《圣经》.”约拿的老婆”意即不祥的人,带来坏运气
的人。个女人只要听听鲸鱼的故事就满足了。奥雷连诺第二听菲兰达罗唆了两个多
小时,无动于衷,象个聋子。他一直没有打断她的絮聒,直到傍晚才失去了耐心。
她的话象鼓声似地震动着他的脑筋。

    “看在基督的面上,请你住嘴。”他央求道。

    菲兰达提高嗓门回答:“我不住嘴,”她说。“谁不愿意听我的话,就让他滚
蛋。”这下子,奥雷连诺第二按捺不住了。他慢慢地站立起来,仿佛想伸个懒腰似
的,平静而恼怒地从架子上拿起一个个秋海棠、欧洲蕨、牛至花盆,一个个地摔在
地上,砸得粉碎。菲兰达吓坏了——她直到此刻还不明白她的气话包含着多么可怕
的力量。奥雷连诺第二突然不可遏制地感到自由了,发狂地击碎了玻璃橱,从里面
拿出一个个杯盘碗盏,不慌不忙地都把它们往地上扔。他的样儿平平静静,神情严
肃、专注,而且象从前用钞票裱糊房子那么仔细,把波希米亚水晶玻璃器皿、手绘
彩色花瓶、蔷薇船美女图、金框镜子都往墙上砸,凡是这座房子——从客厅到储藏
室——可以砸碎的东西都在墙上砸得稀烂。最后落到他手里的是厨房里立着的一个
大瓦罐。象炸弹爆炸一样,这只瓦罐轰隆一声在院子里砸成了无数碎片。最后,奥
雷连诺第二洗了洗手,披上油布就出门去了,可是半夜以前又回来了,带来了几大
块青筋嶙嶙的腌肉、几袋大米、玉米和象鼻虫(注:可以食用的一种害虫),还有
几串干瘪的香蕉。从这时起,家里就不缺少吃的了。

    阿玛兰塔·乌苏娜和小奥雷连诺忆起下雨的那些年月,都觉得那是他俩一生中
最快活的时候。尽管菲兰达禁止,他俩还是在院子的泥潭里啪哒啪哒走着玩儿,捉
到了蜥蜴就把它们肢解,并且在圣索菲娅
·德拉佩德注意不到的时候,悄悄地把蝴蝶翅膀上的粉末撒到锅里,假装在汤里下
毒。乌苏娜是他们最喜爱的玩具。他们拿她当做老朽的大玩偶,把她从一个角落拖
到另一个角落,给她穿上花衣服,在她脸上涂抹油烟,有一次差点儿用修剪花木的
剪刀扎破了她的眼睛,就象对付癫蛤蟆那样。老太婆神志恍惚的时候,他俩特别开
心。下雨的第三年,乌苏娜脑子里显然真的发生了一些变化,她逐渐失去了现实感
,把现时和早就过去的生活年代混在一起,伤心地号啕大哭了整整三天,哀悼一百
多年前埋掉的她的曾祖母佩特罗尼娜·伊古阿兰。她的脑海里一切都搅乱了:她把
小奥雷连诺当做是去参观冰块时的儿子——奥雷连诺上校,而把神学院学生霍·阿
卡蒂奥错看成她那跟吉卜赛人一起跑掉的头生子。乌苏娜大谈特谈自己的家庭,孩
子们就假想出一些亲戚来看望她,这些亲戚不仅是许多年前去世的,而且是生活在
不同时代的。她的头发给撒上了灰,眼睛系上了一块红手绢,可她坐在床上,和亲
戚们在一起,感到非常高兴;阿玛兰塔·乌苏娜和小奥雷连诺细致地描绘这些亲戚
,仿佛真的看见了他们似的。乌苏娜跟自己的远祖闲聊她出生之前的那些事情,对
他们告诉她的那些消息很感兴趣,跟他们一块儿哀悼在这些想象的客人已经死后的
那些亲戚。孩子们很快发现,乌苏娜极力想弄清楚一个人,那个人在战争时期有一
次曾把圣约瑟夫的等身石膏像带到这儿,要求存放到雨停以后就把它取走。于是,
奥雷连诺第二想起了藏在什么地方的财宝,那个地方只有乌苏娜一个人知道,但他
的一切探问和诡计都没有奏效,因为,她在梦幻的迷宫里瞎闯,似乎仍有足够的理
智来保守自己的秘密;她拿定了主意,谁能证明自己是财宝的真正主人,她就把秘
密告诉谁。乌苏娜是那么机灵和固执,奥雷连诺第二试图拿自己的一个酒友冒充财
宝的主人,她便向他作了细致的盘问,设置了许多不易觉察的陷阱,就把冒充者戳
穿了。

    相信乌苏娜将把自己的秘密带进坟墓,奥雷连诺第二就雇了一些掘土工人,好
象要在庭院和后院挖排水沟似的,他自己则拿着一根铁钎在地上打眼试探,并且用
各种金属探测器到处勘察,可是经过三个月疲劳的勘探,没有发现任何金子似的东
西。随后,他认为纸牌比掘土工人更有眼力,就去找皮拉·苔列娜帮忙,但她向他
解释,除非乌苏娜亲手抽牌,否则任何企图都是无用的。不过,她毕竟肯定了财宝
的存在,甚至准确地说出这批财宝包括七千二百十四个金币,是装在三只帆布口袋
里的,口袋上系了铜丝,埋藏在半径为一百二十公尺的范围之内,乌苏娜的床铺就
是半径的中心。然而皮拉·苔列娜警告说,要等雨停了,连续三个六月的太阳把成
堆的泥土变成了灰尘,才能弄到财宝。奥雷连诺第二觉得这些说法既玄奥又含糊,
犹如鬼怪故事,于是立即决定继续探索,虽然现在已是八月,要符合预言的条件至
少还有三年,有一种情况特别使他惊异,甚至叫他莫名其妙,那就是从乌苏娜的床
铺到后院篱垣的距离正好是一百二十公尺。菲兰达看见奥雷连诺第二测量房间,听
到他吩咐掘土工人把沟再挖深一公尺,她就生怕她丈夫象他兄弟那样疯了。

    他怀着一种“勘探热”,这种“勘探热”象他的曾祖父去寻找伟大发明时一样
,耗尽了自己最后剩下的脂肪,从前和孪生兄弟相似之处就又突出了:不仅瘦骨嶙
嶙的身体,而且漫不经心的眼神和孤僻的样儿,都象霍·阿卡蒂奥第二。他不再关
心孩子们,他从头到脚满是污泥,该吃饭的时候,就坐在厨房角落里吃,而且勉强回
答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偶然提出的问题。菲兰达看见奥雷连诺第二拼命干活(这种
拼命精神是她以前在他身上没有料到的),就把他的狂热看做是爱好劳动,把他的
黄金梦看做是忘我精神,把他的顽固看做是坚定。现在她一想起,为了使他摆脱消
极状态,在他前面说过一些刻薄话,就感到良心的谴责。可是奥雷连诺第二这时顾
不上原谅与和解。他立在齐颈的枯枝败叶和烂花莠草的泥坑里,在花园里不停地挖
呀挖呀,最后挖到了庭院和后院,就这样深深地挖空了长廊东边的地基,有一天夜
里,家里的人被地下发出的震动声和折裂声惊醒起来;他们以为是地震,其实是三
个房间的地面塌陷了,长廊的地面出现很长的裂缝,裂缝一直到了菲兰达的卧室。
然而奥雷连诺第二并不放弃自己的勘探。尽管最后的希望破灭了,似乎只有依靠纸
牌的预卜了,但他加固了摇摇欲坠的房基,用石灰浆填满了裂缝,又在房屋两边继
续挖掘。在这儿,他挖到了下一年六月的第二个星期,雨终于开始停息。雨云消散
,每一天都可能放晴了。事情果然如此。星期五下午两点,吉祥的红太阳普照大地
,它象砖头一样粗糙,几乎象水那样清澈。从这一天起,整整十年没有下雨。

    马孔多成了一片废墟。街道上是一个个水潭,污泥里到处都露出破烂的家具和
牲畜的骸骨,骸骨上长出了红百合花一-这是一群外国佬最后的纪念品,他们匆忙
地来到马孔多,又匆忙地逃离了马孔多。“香蕉热”时期急速建筑起来的房屋已经
抛弃了。香蕉公司运走了自己所有的东西。在铁丝网围着的小镇那儿,只留下了一
堆堆垃圾,那一座座木房子,从前每天傍晚凉台上都有人无忧无虑地玩纸牌,也象
被狂风刮走了,这种狂风是未来十二级飓风的前奏;多年以后,那种飓风注定要把
马孔多从地面上一扫而光。在这一次致命的狂风之后,从前这儿住过人的唯一证明
。是帕特里西娅. 布劳恩忘在小汽车里的一只手套,小汽车上爬满了三色茧。霍.
阿布恩蒂亚建村时期勘探过的“魔区”,嗣后香蕉园曾在这儿繁荣起来,现在却是
一片沼泽,到处都隐藏着烂掉的树根,在远处露出的地平线上,这片海洋在好几年
中仍然无声地翻着泡沫。第一个礼拜日,奥雷连诺第二穿着干衣服,出门看见这个
市镇的样子,感到十分惊愕。雨后活下来的那些人——全是早在香蕉公司侵入之前
定居马孔多的人——都坐在街道中间,享受初露的阳光。他们的皮肤仍象水藻那样
微微发绿,下雨年间渗进皮肤的储藏室霉味还没消失可是他们脸上却露出愉快的微
笑,因为意识到他们土生土长的市镇重新属于他们了。辉煌的土耳其人街又成了昔
日的样子,从前,那些浪迹天涯的阿拉伯人,穿着拖鞋,戴着粗大的金属耳环,拿
小玩意儿交换鹦鹉,在千年的流浪之后在马孔多获得了可靠的栖身之所。现在,下
雨时摆在摊子上的货品已经瓦解,陈列在商店里的货品已经发霉,柜台已被白蚁至
坏,墙壁已给潮气侵蚀,可是第三代的阿拉伯人却坐在他们的祖辈坐过的地方,象
祖辈一样的姿势,默不吭声,泰然自若,不受时间和自然灾害的支配,死活都象患
失眠症以后那样,或者象奥雷连诺上校的三十二次战争以后那样。面对着毁了的赌
桌和食品摊,面对着残存的靶场,面对着人们曾在那里圆梦和预卜未来的一片瓦砾
的小街小巷,阿拉伯人依然精神饱满,这使奥雷连诺第二觉得惊异,他就用往常那
种不拘礼节的口吻询问他们,他们依靠什么神秘的力量才没给洪流冲走,没给大水
淹死;他从这家走到那家,一再提出这个问题,到处都遇到同样巧妙的微笑。同样
沉思的目光以及同样的回答:

    “我们会游泳。”

    在全镇其他的居民中,仅仅佩特娜·柯特一个人还有阿拉伯人的胸怀。畜栏和
马厩在她眼前倒塌了,但她没有泄气,维持了自己的家。最近一年,她一直想把奥
雷连诺第二叫来,写了一张张字条给他,可他回答说,他不知道哪一天回到她的家
里,但是不管怎样,他准会带着一袋金币到她家里,用它们来铺卧室的地面。

    那时她就冥思苦想,希望找到一种能够帮助她忍受苦命的力量,但她在心里找
到的只是愤恨,一种公正的、无情的愤恨,于是她发誓要恢复情人浪费的和暴雨毁
掉的财产。她的决心是那么坚定,奥雷连诺第二收到最后一张字条之后过了八个月
,终于来到了佩特娜. 柯特家里,女主人脸色发青,披头散发,眼睛凹陷,皮肤长
了疥疮,正在一片片纸儿上写号码,想把它们做成彩票。奥雷连诺第二不胜惊讶,
默不做声地站在她面前,他是那么瘦削和拘谨,佩特娜·柯特甚至觉得,她看见的
不是跟她度过了整整一生的情人,而是他的孪生兄弟。

    “你疯啦,”他说。“你想用什么抽彩?难道用尸骨吗?”

    于是,她要他到卧室里去看看,他看见了一匹骡子。骡子象它的女主人一样瘦
骨嶙峋,但也象她一样坚定、活跃。佩特娜. 柯特拼命饲养它,再也没有干草、玉
米或树根的时候,她就把它安顿在她的卧室里,让它去嚼棉布床单、波斯毯子、毛
绒被子、丝绒窗帘以及主教床上的帐幔,这种帐幔是金线刺绣的,装饰了丝线做成
的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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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1.2008 19:22:14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五章

整个马孔多将要遭到致命打击的那些事情刚露苗头,梅梅的儿子就给送到家里
来了。全镇处于惊惶不安的状态,谁也不愿去管别人的家庭丑事,因此,菲兰达决
定利用这种有利情况把孩子藏起来,仿佛肚上没有他这个人似的。她不得不收留这
个孙子,因为周围的环境不容许她拒绝。事与愿违,她到死的一天都得承认这个孩
子;她本来暗中决定在浴宝水池里把他溺毙,可是在最后时刻她又失去了这种勇气
。她把他关在奥雷连诺上校往日的作坊里,她让圣索菲娅. 德拉佩德相信,她是在
河上漂来的一只柳条筐里发现这个孩子的。乌苏娜直到临终的时候,始终都不知道
他的出生秘密。有一天,小姑娘阿玛兰塔。乌苏娜偶然走进作坊,菲兰达正在那儿
喂孩子,小姑娘也相信了关于柳条筐的说法。因为妻子的荒唐行为毁了梅梅的一生
,奥雷连诺第二终于离开了妻子,他是三年以后才知道这个孙子的,那时由于菲兰
达的疏忽,孩子跑出了作坊,在长廊上呆了一会儿——这孩子全身赤裸裸的,头发
乱蓬蓬的,他的男性器官犹如火鸡的垂肉;他不象人,而象百科全书中野人的图像。

    菲兰达没有料到无可避免的命运会这样残酷地捉弄她。她认为已经永远雪洗了
的耻辱,仿佛又跟这个孩子一起回到了家里。当初还没抬走负伤的毛里西奥·巴比
洛尼亚时,菲兰达已经周密地想好了消灭一切可耻痕迹的计划,她没跟丈夫商量,
第二天就收拾好了行李,把女儿的三套换洗衣服放进一口小提箱,在列车开行之前
半小时来到梅梅的卧室。

      “走吧,雷纳塔,”她说。

    菲兰达未作任何解释,梅梅也没要求和希望解释。梅梅不知道她俩要去哪儿,
然而,即使带她到屠宰场去,她也是不在乎的。自从她听到后院的枪声,同时听到
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疼痛的叫声,她就没说一句话,至死都没有再说什么。母亲
叫她走出卧室的时候,她没杭头,没洗脸,就象梦游入似的坐上火车,甚至没去注
意还在她头上飞来飞去的黄蝴蝶。菲兰达决不知道,而且不想知道,女儿死不吭声
是表示她的决心呢,还足她遭到打击之后变成了哑巴。梅梅几乎没有注意她们经过
了往日的“魔区”,她没看见铁道两边绿荫如盖的、广亵无边的香蕉园,她没看见
外国佬白色的儿园房子,由于炎热和尘上,这些口子显出一派干旱的景象;她没看
见穿着短裤和蓝白条纹上衣、在露台上玩纸牌的女人;她没看见尘土飞扬的道路上
满载香蕉的牛车,她没看见象鱼儿一样在清澈的河里嬉戏的姑娘,她们那高耸的乳
房真叫火车上的乘客感到难受;她没看见工人们居住的肮脏简陋的棚屋——毛里西
奥·巴比洛尼亚的黄蝴蝶正在棚屋周围飞舞,而棚屋门前却何一些又瘦又脏的孩子
坐在自己的瓦罐上,几个怀孕的女人正在朝着驶过的列车臭骂,从前,梅梅从修道
院学校回家的时候,这些一晃而过的景象是叫她愉快的,现在却没使她的胸怀恢复
生气。她没朝窗外看上一眼,即使散发着热气和潮气的种植园已到尽头,列车穿越
一片罂粟地(罂粟中间仍然立若烧焦的西班牙大帆船骨架),然后驶人泡沫直翻、
污浊混沌的大海旁边清新空气里的时候,她都没朝窗外瞧上一眼;几乎一百年前,
霍·阿·布恩蒂亚的幻想曾在这大海之滨遭到破灭。

    下午1点钟,她们到了沼泽地带的终点站,菲兰达把梅梅领出车厢,她们坐上
一辆蝙蝠似的小马车,穿过一座荒凉的城市,驾车的马象气喘病人一样直喘粗气,
在城内宽长的街道上空,在海盐摧裂的土地上空,回荡着菲兰达青年时代每天午休
时听到的钢琴声。她俩登上一艘内河轮船,轮船包着生锈的外壳,象火炉似的冒着
热气,而木制蹼轮的叶片划着河水的时候,却象消防唧筒那样发出噗哧噗哧的响声
。梅梅躲在自己的船舱里。菲兰达每天两次拿一碟食物放在梅梅床边,每天两次又
把原封未动的食物拿走,这倒不是因为梅梅决心饿死,而是因为她厌恶食物的气味
,她的胃甚至把水都倒了出来。梅梅还不怀疑用芥未膏沐浴对她并无帮助,就象菲
兰达几乎一年以后见到了孩子才明白真相一样。在闷热的船舱里,铁舱壁不住地震
动,蹼轮搅起的淤泥臭得难闻,梅梅已经记不得日子了。过了许多时间,她才看见
最后一只黄蝴蝶在电扇的叶片里丧生,终于意识到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已经死了
,这是无法挽回的事了。可是梅梅没有忘记自己钟爱的人。她一路上都不断想到他
。接着,她和母亲骑着骡子经过幻景幢幢的荒漠(奥雷连诺第二寻找世上最美的女
人时曾在这儿徘徊过),然后沿着印第安人的小径爬上山岗,进入一座阴森的城市
;这里都是石铺的、陡峭的街道,三十二个钟楼都敲起了丧钟,她俩在一座古老荒
弃的宅子里过夜,房间里长满了杂草,菲兰达铺在地上的木板成了她俩的卧铺,菲
兰达把早已变成破布的窗帘取下来,铺在光木板上,身体一动破布就成了碎片。梅
梅已经猜到她们是在哪儿了,因为她睡不着觉,浑身战栗,看见一个身穿黑衣的先
生从旁走过,这就是很久以前的一个圣诞节前夕用铅制的箱子抬到她们家中的那个
人。第二天弥撒以后,菲兰达把她带到一座阴暗的房子。梅梅凭她多次听到的母亲
讲过的修道院(她母亲家中曾想在这儿把她母亲培养成为女王),立即认出了它,
知道旅行到了终点。菲兰达在隔壁房间里跟什么人谈话的时候,梅梅就在客厅里等
候;客厅里挂着西班牙人主教古老的大幅油画。梅梅冷得发抖,因为他还穿若满是
黑色小花朵的薄衣服,高腰皮鞋也给荒原上的冰弄得翘起来了。她站在客厅中间彩
绘玻璃透过来的昏黄的灯光下面,想着毛里西奥. 巴比洛尼亚;随后,隔壁房间里
走出一个很美的修女,手里拎着梅梅的衣箱。她走过梅梅面前的时候,停都没停一
下,拉着梅梅的手,说:





    “走吧,雷纳塔。”

    梅梅抓住修女的手,顺从地让她把她带走。菲兰达最后一次看见女儿的时候,
这姑娘跟上修女的脚步,已经到了刚刚关上的修道院铁栅栏另一面。梅梅仍在思念
毛里西奥. 巴比洛尼亚——想着他身上发出的机油气味,想着他头上的一群黄蝴蝶
——,而且终生都想着他,直到很久以后一个秋天的早晨,她老死在克拉科夫一个
阴暗的医院里;她是化名死去的,始终没说什么。

    菲兰达是搭乘武装警察保护的列车返回马孔多的。旅途上,她惊异地看出了乘
客们紧张的面孔,发现了铁路沿线城镇的军事戒备状态,闻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
气息,然而菲兰达并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回到马孔多之后她才听说,霍.阿卡
蒂奥第二正在鼓动香焦园工人罢工。“我们家里就是需要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嘛,”
菲兰达自言自语。两个星期之后,罢工就开始了,没有发生大家担心的悲惨后果。
工人们拒绝在星期天收割和运送香蕉,这个要求似乎是十分合理的,就连伊萨贝尔
神父也表示赞许,认为它是符合圣规的。这次罢工的胜利,犹如随后几个月爆发的
罢工,使得霍·阿卡蒂奥第二的苍白形象有了光彩,因为人家一贯说他只会让法国
妓女充斥整个市镇。就象从前突然决定卖掉自己的斗鸡,准备建立毫无意义的航行
企业那样,霍. 阿卡蒂奥第二现在决定放弃香蕉公司监工的职务,站在工人方面。
没过多久,政府就宣称他是国际阴谋集团的走狗,说他破坏社会秩序。在谣言纷纷
的一周间,有一天夜晚,在离开秘密会议的路上,他神奇地逃脱了一个陌生人暗中
向他射来的四颗手枪子弹。随后几个月的空气是那么紧张,就连乌苏娜在她黑暗的
角落里也感觉到了,她仿佛又处在儿子奥雷连诺上校衣兜里塞满“顺势疗法”药丸
掩护颠覆活动的那种危险时代。她想跟霍. 阿卡蒂奥第二谈谈,让他知道过去的经
验教训,可是奥雷连诺第二告诉她说,从他兄弟遭到暗杀的那一夜起,谁也不知道
他到哪儿去了。

    “跟奥雷连诺上校一模一样,”乌苏娜慨叹一声。“仿佛世上的一切都在循环。”

    这些日子的惶惶不安并没有使菲兰达受到影响。由于她未经丈夫同意就决定了
梅梅的命运,丈夫生气地跟她大吵了一顿,她就不跟外界接触了。奥雷连诺第二威
胁她,说他要把女儿从修道院里弄出来——必要时就请警察帮忙——,可是菲兰达
给他看了几张纸儿,证明梅梅是自愿进修道院的,其实,梅梅在这些纸儿上签字时
,已在铁栅栏里边了,而且象她让母亲带她出来一样,她在纸上签个字儿也是无所
谓的,奥雷连诺第二内心深处并不相信这种证明是真的,就象他决不相信毛里西奥
. 巴比洛尼亚钻进院子是想偷鸡。但是两种解释都帮助他安了心,使他毫不懊悔地
回到佩特娜·柯特的卵翼下,在她家里重新狂欢作乐和大摆酒宴。菲兰达对全镇的
恐慌毫不过问,对乌苏娜可怕的预言充耳不闻,加紧实现自己的计划。她写了一封
长信给霍. 阿卡蒂奥(他很快就成了牧师),说他妹妹雷纳塔患了黄热病,已经安
谧地长眠了。然后,她把阿玛兰塔·乌苏娜交给圣索菲娅. 德拉佩德照顾,就重新
跟没有见过的医生通信,因为这样的通信被梅梅的不幸事故打断了。她首先确定了
接受心灵感应术治疗的最后日期。可是没有见过的医生回答她说,马孔多的混乱状
态还没结束的时候,施行这种手术是轻率的。菲兰达心情急切,消息很不灵通,便
在下一封信里向他们说,镇上没有任何混乱,现在一切都怪她狂妄的夫兄极端愚蠢
,着迷地去干工会的事儿,就象从前狂热地爱上斗鸡和航行那样。在一个炎热的星
期三,她和医生们还没取得一致的意见,就有一个手上挎着小筐子的老修女来敲房
门。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把门打开以后,以为这是谁送来的礼物,想从修女手中接
过雅致的花边餐巾遮住的筐子。可是老修女阻止了她,因为人家嘱咐她把筐子秘密
地亲自交给菲兰达·德卡皮奥·布恩蒂亚太太。躺在筐子里的是梅梅的儿子。菲兰
达往日的忏悔神父在信里向她说,孩子是两个月前出生的,他们已经给他取名叫奥
雷连诺. 布恩蒂亚,以纪念他的祖父,因为他的母亲根本不愿张嘴表示自己的意愿
。菲兰达心中痛恨命运的捉弄,但她还有足够的力量在修女面前加以遮掩。

    “咱们就说是在河上漂来的筐子里发现他的吧,”她微笑着说。

     “谁也不会相信这种说法,”修女说。

    “如果大家相信《圣经》里的说法,”菲兰达回答,“我看不出人家为什么不
相信我的说法。”

    为了等候返回的列车,修女留在布恩蒂亚家中吃午饭,并且根据修道院里的嘱
咐,再也没有提孩子的事,可是菲兰达把她看做是不受欢迎的丑事见证人,就抱怨
中世纪的风俗已经过时了,按照那种风俗是要把传递坏消息的人吊死的。于是菲兰
达拿定主意,只要修女一走,就把婴儿淹死在水池里,但她没有这种勇气,只好耐
心等待仁慈的上帝让她摆脱这个累赘。

    新生的奥雷连诺. 布恩蒂亚满周岁的时候,马孔多突然又出现了紧张的空气。
霍. 阿卡蒂奥第二和其他的工会头头是一直处于地下状态的,周末忽然到了镇上,
并且在香蕉地区的城镇里组织示威游行。警察只是维持社会秩序。然而,星期一夜
间,一伙士兵把工会头头们从床上拖了起来,给他们戴上五公斤重的脚镣,投进了
省城的监狱。被捕的还有霍·阿卡蒂奥第二和洛伦索. 加维兰上校;这个上校参加
过墨西哥的革命,流亡到了马孔多,说他目睹过他的朋友阿特米奥·克鲁斯的英雄
壮举。可是不过三个月,他们就获释了。因为谁该支付犯人的伙食费,政府和香蕉
公司未能达成协议。食品质量恶劣和劳动条件不好又引起了不满的浪潮。此外,工
人们抱怨说,他们领到的布是真正的钱,而是临时购货券,只能在香蕉公司的商店
里购买弗吉尼亚(注:美国地名)火腿。霍. 阿卡蒂奥第二关进监狱,正是因为他
揭露了临时购货券制度,说它是香蕉公司为水果船筹措资金的办法,如果没有商店
的买卖,水果船就会空空如也地从新奥尔良回到香蕉港。工人们其余的要求是有关
生活条件和医务工作的。公司的医生们不给病人诊断,光叫他们在门诊所前面排队
,而且护士只给每个病人口里放一粒硫酸铜颜色的药丸,不管病人患的是什么病—
—疟疾、淋病或者便秘。还有一种普遍的疗法是,孩子们排了几次队,医生们却不
给他们吞药丸,而把他们带到自己家里去当做“宾戈*”赌博的“筹码”。工人们
都极端拥挤地住在快要倒塌的板棚里,工程师们不给他们修建茅房,而是每逢圣诞
节在镇上安置若干活动厕所,每五十个人使用一个厕所,而且这些工程师还当众表
演如何使用厕所,以使它们寿命长久一些。身穿黑衣服的老朽的律师们,从前曾经
围着奥雷连诺上校打转,现在却代表香蕉公司的利益,好象耍魔术一样巧妙地驳斥
了工人们的控诉。工人们拟了一份一致同意的请愿书,过了很久官方才通知香蕉公
司。布劳恩先生刚刚听到请愿书的事,立即把玻璃顶棚的华丽车厢挂在列车上,带
着公司中最重要的代表人物悄悄地离开了马孔多。但在下个星期六,工人们在妓院
里找到了其中一个人物,强迫他在请愿书副本上签了字,这个人物是一个妓女同意
把他诱入陷阱的,他还赤身露体地跟这个女人躺在一起就给抓住了。然而气急败坏
的律师们在法庭上证明,这个人跟香蕉公司毫无关系,为了不让任何人怀疑他们的
论证,他们要政府把这个人当做骗子关进监狱。随后,工人们抓到了在三等车厢里
化名旅行的布劳恩先生本人,强迫他在请愿书的另一副本上签了字。第二天,他就
把头发染黑,出现在法官们面前,说一口无可指摘的西班牙语。律师们证明,这并
不是亚拉巴马州普拉特维尔城出生的杰克·布劳恩先生——香蕉公司总经理,而是
马孔多出生的、无辜的药材商人,名叫达戈贝托·冯塞卡。嗣后,工人们又想去抓
布劳恩先生的时候,律师们在各个公共场所张贴了他的死亡证明书,证明书是由驻
外使馆领事和参赞签字的,证明六月九号杰克·布劳恩先生在芝加哥被救火车轧死
了。工人们厌恶这种诡辩的胡言,就不理会地方政权,向上级法院提出控诉。可是
那里的法学魔术师证明,工人的要求是完全非法的,香蕉公司没有、从来没有、也
决不会有任何正式工人,——公司只是偶尔雇佣他们来做些临时性的工作。所以,
弗吉尼亚火腿,神奇药丸以及圣诞节厕所都是无稽之谈,法院裁定并庄严宣布:根
本没有什么工人。

    *宾戈,一种赌博,从袋子里取出标有号码的牌子,放在手中纸板上的相同号
码上,谁先摆满纸板号码,谁就获胜。

    大罢工爆发了。种植园的工作停顿下来,香蕉在树上烂掉,一百二十节车厢的
列车凝然不动地停在铁道侧线上。城乡到处都是失业工人。土耳其人街上开始了没
完没了的星期六,在雅各旅馆的台球房里,球台旁边昼夜都拥聚着人,轮流上场玩
耍。军队奉命恢复社会秩序的消息宣布那一天,霍. 阿卡蒂奥第二正在台球房里。
他虽没有预见才能,但把这个消息看做是死亡的预兆,从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
让他去看行刑的那个遥远的早晨起,他就在等候这种死亡。但是,凶兆并没有使他
失去自己固有的坚忍精神。他拿球杆一碰台球,如愿地击中了两个球。过了片刻,
街上的鼓声、喇叭声、叫喊声和奔跑声都向他说明,不仅台球游戏,而且从那天黎
明看了行刑以后自己玩的沉默和孤独的“游戏”,全都结束了。于是他走上街头,
便看见了他们。在街上经过的有三个团的士兵,他们在鼓声下整齐地行进,把大地
都震动了。这是明亮的晌午,空气中充满了这条多头巨龙吐出的臭气。士兵们都很
矮壮、粗犷。他们身上发出马汗气味和阳光晒软的揉皮的味儿,在他们身上可以感
到山地人默不作声的,不可战胜的大无畏精神。尽管他们在霍. 阿. 阿卡蒂奥第二
面前走过了整整一个小时,然而可以认为这不过是几个班,他们都在兜着圈儿走,
他们彼此相似,仿佛是一个母亲养的儿子。他们同样显得呆头呆脑,带着沉重的背
包和水壶,扛着插上刺刀的可耻的步枪,患着盲目服从的淋巴腺鼠疫症,怀着荣誉
感。乌苏娜从晦暗的床上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就举起双手合成十字。圣索菲娅·德
拉佩德俯身在刚刚熨完的绣花桌布上愣了片刻,想到了自己的儿子霍·阿卡蒂奥第
二,而他却站在雅各旅馆门口,不动声色地望着最后一些士兵走过。

    根据戒严令,军队应当在争执中起到仲裁者的作用,决不能在争执者之间当和
事佬。士兵们耀武扬威地经过马孔多之后,就架起了枪支,开始收割香蕉,装上列
车运走了。至今还在静待的工人们,进入了树林,仅用大砍刀武装起来,展开了反
对工贼的斗争。他们焚烧公司的庄园和商店,拆毁铁路路基,阻挠用机枪开辟道路
的列车通行,割断电话线和电报线。灌溉渠里的水被血染红了。安然无恙地呆在“
电气化养鸡场”里的布劳恩先生,在士兵们保护下,带着自己的和同国人的家眷逃
出了马孔多,给送到了安全地点。正当事态将要发展成为力量悬殊的、血腥的内战
时,政府号召工人们在马孔多集中起来。号召书声称,省城的军政首脑将在下星期
蔽临镇上,调解冲突。

    星期五清早聚集在车站上的人群中,也有霍·阿卡蒂奥第二。前一天,他参加
了工会头头们的会议,会上指示他和加维兰上校混在群众中间,根据情况引导他们
的行动。霍·阿卡蒂奥第二觉得不大自在:因为军队在车站广场周围架起了机枪,
香蕉公司的、铁栅栏围着的小镇也用大炮保护起来; 他一发现这个情况,总是觉得
嘴里有一种苦咸味儿。约莫中午十二点钟,三千多人——工人、妇女和儿童——为
了等候还没到达的列车,拥满了车站前面的广场,聚集在邻近的街道上,街道是由
士兵们用机枪封锁住的。起初,这更象是节日的游艺会。从土耳其人街上,搬来了
出售食品饮料的摊子,人们精神抖擞地忍受着令人困倦的等待和灼热的太阳。三点
钟之前有人传说,载着政府官员的列车最早明天才能到达。疲乏的群众失望地叹了
叹气。车站房屋顶上有四挺机枪的枪口对准人群,一名中尉爬上屋顶,让大家肃静
。霍·阿卡蒂奥第二身边站着一个赤脚的胖女人,还有两个大约四岁和七岁的孩子
。她牵着小的一个,要求她不认识的霍·阿卡蒂奥第二抱起另一个,让这孩子能够
听得清楚一些。霍·阿卡蒂奥第二把孩子放在自己肩上。多年以后,这个孩子还向
大家说(虽然谁也不相信他的话),中尉用扩音喇叭宣读了省城军政首脑的第四号
命令。命令是由卡洛斯·柯特斯·伐加斯将军和他的秘书恩里克·加西亚·伊萨扎
少校签署的,在八十个字的三条命令里,把罢工者说成是“一伙强盗”,授命军队
不惜子弹,打死他们。

    命令引起了震耳欲聋的抗议声,可是一名上尉立即代替了屋顶上的中尉,挥着
扩音喇叭表示他想讲话。人群又安静了。

    “女士们和先生们,”上尉低声、缓和地说,显得有点困倦。“限你们五分钟
离开。”

    唿哨声和喊叫声压倒了宣布时限开始的喇叭声,谁也没动。

    “五分钟过了,”上尉用同样的声调说。“再过一分钟就开枪啦。”

    霍·阿卡蒂奥第二浑身冷汗,放下孩子,把他交给他母亲。“这帮坏蛋要开枪
啦,”她嘟哝地说。霍·阿卡蒂奥第二来不及回答,因为他立刻听出了加维兰上校
嘶哑的嗓音,上校象回音似的大声重复了女人所说的话,时刻紧急,周围静得出奇
,霍. 阿卡蒂奥第二象喝醉了酒似的,但他相信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挪动在死神凝视
下岿然不动的群众,就踮起脚尖,越过前面的头顶,平生第一次提高嗓门叫道:

    “杂种!你们趁早滚蛋吧!”

    话音刚落,事情就发生了;这时,霍·阿卡蒂奥第二产生的不是恐惧,而是一
种幻觉。上尉发出了开枪的命令,十四挺机枪立即响应。但这一切象是滑稽戏。他
们仿佛在作空弹射击,因为机枪的哒哒声可以听到,闪闪的火舌可以看见,但是紧
紧挤在一起的群众既没叫喊一声,也没叹息一声,他们都象石化了,变得刀枪不入
了。蓦然间,在车站另一边,一声临死的嚎叫,使大家从迷糊状态中清醒过来:“
啊一啊一啊一啊,妈妈呀!”好象强烈的地震,好象火山的轰鸣,好象洪水的咆哮
,震动了人群的中心,顷刻间扩及整个广场。霍·阿卡蒂奥第二刚刚拉住一个孩子
,母亲和另一个孩子就被混乱中奔跑的人群卷走了。

    多年以后,尽管大家认为这孩子已经是个昏聩的老头儿,但他还在说,霍. 阿
卡蒂奥第二如何把他举在头上,几乎让他悬在空中,仿佛在人群的恐怖浪潮中漂浮
似的,把他带到邻近的一条街上。举过人们头顶的孩子从上面望见,慌乱的人群开
始接近街角,那里的一排机枪开火了。几个人同时叫喊:

      “卧倒!卧倒!”

    前面的人已给机枪子弹击倒了,活着的人没有卧倒,试图回到广场上去。于是
,在惊惶失措的状态中,好象有一条龙的尾巴把人群象浪涛似的扫去,迎头碰上了
另一条街的另一条龙尾扫来的浪涛,因为那儿的机枪也在不停地扫射。人们好象栏
里的牲畜似的给关住了:他们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中旋转,这个漩涡逐渐向自己的中
心收缩,因为它的周边被机枪火力象剪刀似的毫不停辍地剪掉了——就象剥洋葱头
那样。孩子看见,一个女人双手合成十字,跪在空地中间,神秘地摆脱了蜂拥的人
群。霍. 阿卡蒂奥第二也把孩子摔在这儿了,他倒在地上,满脸是血,汹涌的巨大
人流扫荡了空地,扫荡了跪着的女人,扫荡了酷热的天穹投下的阳光,扫荡了这个
卑鄙龌龊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乌苏娜曾经卖过那么多的糖动物啊。

    霍.阿卡蒂奥第二苏醒的时候,是仰面躺着的,周围一片漆黑。他明白自己是
在一列颀长、寂静的火车上,他的头上凝着一块血,浑身的骨头都在发痛。他耐不
住想睡。他想在这儿连续睡它许多小时,因为他离开了恐怖场面,在安全的地方了
,于是他朝不太痛的一边侧过身去,这才发现自己是躺在一些尸体上的。尸体塞满
了整个车厢,只是车厢中间留了一条通道。大屠杀之后大概已过了几个小时,因为
尸体的温度就象秋天的石膏,也象硬化的泡沫塑料。把他们搬上车来的那些人,甚
至还有时间把他们一排排地堆叠起来,就象通常运送香蕉那样。霍·阿卡蒂奥第二
打算摆脱这种可怕的处境,就从一个车厢爬到另一个车厢,爬到列车前去;列车驶
过沉睡的村庄时,壁板之间的缝隙透进了闪烁的亮光,他便看见死了的男人、女人
和孩子,他们将象报废的香蕉给扔进大海。他只认出了两个人:一个是在广场上出
售清凉饮料的女人,一个是加维兰上校——上校手上依然绕着莫雷利亚(注:墨西
哥地名)银色扣子的皮带,他曾试图在混乱的人群中用它给自己开辟道路。到了第
一节车厢,霍. 阿卡蒂奥第二往列车外面的黑暗中纵身一跳,便躺在轨道旁边的沟
里,等着列车驶过。这是他见过的最长的列车——几乎有二百节运货车厢,列车头
尾各有一个机车,中间还有一个机车。列车上没有一点儿灯光,甚至没有红色和绿
色信号灯,他沿着钢轨悄悄地、迅捷地溜过去。列车顶上隐约现出机枪旁边士兵的
身影。

    半夜以后,大雨倾盆而下。霍·阿卡蒂奥第二不知道他跳下的地方是哪儿,但
他明白,如果逆着列车驶去的方向前进,就能到达马孔多。经过三个多小时的路程
,浑身湿透,头痛已极,他在黎明的亮光中看见了市镇边上的一些房子。受到咖啡
气味的引诱,他走进了一户人家的厨房,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正俯身在炉灶上。

    “您好,”他精疲力尽地说。“我是霍·阿卡蒂奥第二·布恩蒂亚。”

     他逐字地说出自己的整个姓名,想让她相信他是活人。他做得挺聪明,因为
她看见他走进屋来时,面色阴沉,疲惫不堪,浑身是血,死死板板,还当他是个幽
灵哩。她认出了霍·阿卡蒂奥第二。她拿来一条毯子,让他裹在身上,就在灶边烘
干他的衣服,烧水给他洗伤口(他只是破了点皮),并且给了他一块干净尿布缠在
头上。然后,她又把一杯无糖的咖啡放在他面前(因为她曾听说布恩蒂亚家的人喜
欢喝这种咖啡),便将衣服挂在炉灶旁边。

    霍. 阿卡蒂奥第二喝完咖啡之前,一句话也没说。

   “那儿大概有三千,”他咕哝着说。

   “什么?”

     “死人,”他解释说,“大概全是聚在车站上的人。”

    妇人怜悯地看了看他。“这里不曾有过死人,”她说。“自从你的亲戚——奥
雷连诺上校去世以来,马孔多啥事也没发生过。”在回到家里之前,霍·阿卡蒂奥
第二去过三家人的厨房,人家都同样告诉他:“这儿不曾有过死人。”他经过车站
广场,看见了一些乱堆着的食品摊子,没有发现大屠杀的任何痕迹。雨还在下个不
停,街道空荡荡的,在一间间紧闭的房子里,甚至看不出生命的迹象。唯一证明这
里有人的,是叫人去做早祷的钟声。霍·阿卡蒂奥第二敲了敲加维兰上校家的门。
他以前见过多次的这个怀孕的女人,在他面前砰地把门关上。“他走啦,”她惶惑
地说,“回他的国家去啦。”在“电气化养鸡场”的大门口,照常站着两个本地的
警察,穿着雨衣和长统胶靴,活象雨下的石雕像。在镇郊的小街上,印第安黑人正
在唱圣歌。霍. 阿卡蒂奥第二越过院墙,钻进布恩蒂亚家的厨房。圣索菲娅. 德拉
佩德低声向他说:“当心,别让菲兰达看见你。她已经起床啦。”仿佛履行某种无
言的协议,圣索菲娅·德拉佩德领着儿子进了“便盆间”,把梅尔加德斯那个破了
的折叠床安排给他睡觉;下午两点,当菲兰达睡午觉的时候,她就从窗口递给他一
碟食物。

    奥雷连诺第二留在家里过夜,因为遇到了雨,下午三点他还在等候天晴。圣索
菲娅·德拉佩德把他兄弟回来的事秘密地告诉了他,他就到梅尔加德斯的房间里去
了。奥雷连诺第二既不相信广场上的大屠杀事件,也不相信夜间列车载着尸体开往
海边的恶梦。前一天晚上,马孔多宣布了政府的特别通告,说工人们服从命令离开
了车站,成群地安然回家去了。通告中还说,工人领袖们怀着崇高的爱国热情,把
他们的要求归结为两点:改革医疗设施,棚区修建公共厕所。随后,奥雷连诺第二
知道,军事当局和工人达成协议之后,就急忙通知布劳恩先生,他不仅同意满足新
的要求,甚至建议由公司出钱举行三天的群众游艺会,借以庆祝和解。然而,军事
当局问他哪一天可以在协议上签字的时候,他望了望窗外电光闪闪的天空,装出一
副意味深长的疑虑样儿。

   “等雨停以后,”他说。“只要还在下雨,我们就暂停一切活动。”

    整整三个月没有降雨,出现了干旱的季节。可是布劳恩先生刚刚宣布自己的决
定,整个香蕉地区就下起了滂沱大雨。这就是霍. 阿卡蒂奥第二返回马孔多的路上
遇到的大雨。一个星期之后,暴雨还在继续。政府的说法重复了多次,通过官方的
各种消息渠道传到居民们耳朵里,居民们终于相信:没有死人,满意的工人回到了
自己家里,香蕉公司暂停一切活动,直到暴雨终止。戒严令继续有效,如果连绵的
暴雨引起什么灾祸,就得采取非常措施,但是军队撤回了兵营。白天,士兵们卷起
裤腿,在变成了洪流的街道上逛来逛去,并且和孩子们一起划着小船玩耍。夜间,
宵禁开始之后,他们就用枪托砸开人家的房门,把可疑的人拖出床铺,送到一去不
复返的地方去。士兵们仍在搜查和消灭罪犯、杀人犯、纵火犯和第四号命令的破坏
分子,可是军事当局即使在牺牲者的亲人面前也否认这种情形,这些家属挤满了警
备队长的接待室,希望知道被捕者的命运。“我相信你们不过是做了个梦,”警备
队长硬说。“马孔多过去没有发生、现在没有发生、将来也不会发生任何事情。这
是一个幸福的市镇嘛。”工会头头们就这样被消灭了。

    唯一的幸存者是霍.阿卡蒂奥第二。二月里的一个夜晚,房门被敲得震动起来
,是用枪托敲的——这种声音不会跟任何声音相混。奥雷连诺第二仍在等候天气晴
了就出去,他开了门,看见了一个军官率领下的六名士兵,全都穿着湿淋淋的雨衣。
他们二话没说,就在房子里搜查起来,从一个房间到一个房间,从一个橱柜到一个
橱柜,从客厅到储藏室。房间里的灯扭亮时,乌苏娜醒了过来,士兵们翻箱倒柜,
她都没有吭声,但是双手合十地对着士兵们搜查的地方。圣索菲娅. 德拉佩德已经
唤醒霍·阿卡蒂奥第二,他是睡在梅尔加德斯房间里的,但他立即明白,企图逃跑
已经太迟了。圣索菲娅. 德拉佩德重新锁上房门,他就穿上衬衫和鞋子,坐在床沿
等着他们进来。这时,他们正要搜查首饰作坊。军官命令打开挂锁,举起灯来朝房
间里很快扫视一遍,便看见了工作台、盛放酸类瓶子的玻璃柜以及各种器械,这些
器械仍在主人原来放置的地方,他似乎明白这个房间是无人居住的,然而诡谲地询
问奥雷连诺第二是不是首饰匠,奥雷连诺第二说明这儿是奥雷连诺上校的作坊。“
啊哈!”军官说着扭开了电灯,命令彻底搜查,因此,就连十几只金鱼也没瞒过他
们的眼睛——这些金鱼没有熔化,仍在瓶子后面的铁罐子里。军官把金鱼倒在工作
台上,仔细地瞧了瞧每一只,然后显然温和了一些。“如果你们允许的话,我想要
一只。”他说,“从前,它们是叛乱分子的识别标志,可现在是珍贵的纪念品了。”
他很年轻,几乎是个少年,但是态度沉着,现在才显出他身上有点讨人喜欢的东西。
奥雷连诺第二给了他一只金鱼。这个军官象孩子似的高兴得两眼发亮,把一只金鱼
放进衬衣口袋,而将其余的投入罐里,把罐子放在原处。

    “这东西是无价之宝,”他说。“奥雷连诺上校是一个最伟大的人物嘛。”

    然而,人道的冲动并没有影响他的职业行动。在梅尔加德斯的房门前面,圣索
菲娅. 德拉佩德使出了她的最后一招。“这儿几乎一百年不曾
住人了,”她说。军官命令打开房门,拿灯火朝房间里扫了一遍,光线在霍. 阿卡
蒂奥第二脸上掠过的片该间,奥雷连诺第二和圣索菲娅·德拉佩德都瞧见了他那阿
拉伯人似的眼睛,明白这是一种担忧的终结,另一种担忧的开端,要解除这种担忧
只有听天由命。然而军官拿灯照射房间,没有显露任何兴趣,直到发现了堆在橱里
的七十二个便盆。接着,他极开电灯。霍. 阿卡蒂奥第二显出比以前更加庄重和沉
思的神态,坐在床沿,准备站起来就走。在他身后可以看见放着破书和羊皮纸手稿
的书架,还可看见整洁的工作台,墨水瓶里的墨水还是满满的,在这个房间里,空
气还是那么清新和洁净,灰尘还是那么少,一切都没破坏,就象奥雷连诺第二从小
记得的那样,这种情形当时只有奥雷连诺上校未能发现。然而,军官感到兴趣的只
是便盆。

    “有多少人住在这座房子里?”他问。

    “五个。”

    军官显然大惑不解。他的视线停在奥雷连诺第二和圣索菲婉.德拉佩德继续看
见霍. 阿卡蒂奥第二的空间;现在霍·阿卡蒂奥第二自已也发觉,军官望着他,却
没看见他。然后,军官灭了灯,关上了门。当他和士兵们谈话的时候,奥雷连诺第
二明白,这个年轻的军官是用奥雷连诺上校那样的眼光看待梅尔加德斯的房间的。

    “显蜘这儿起码一百年无人居住了,’军官向士兵们说。“里面大概有蛇。”

    房门关上以后,霍.阿卡蒂奥第二相信战争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前奥雷连诺上
校曾经向他谈到战争的魅力,并且试图以自己生活中的充数事例证明自己的见解。
霍·阿卡蒂奥第二相信了他。可是在军官
对他视而不见的那天夜里,他想起了最近几个月的紧张状态,想起了监狱的肮脏,
想起了车站上的混乱,想起了载满尸体的列车,最后认为奥雷连诺上校不过是个骗
子或傻瓜。他不明白,为什么需要耗费那么多的话语来解释自己在战争中的感受,
其实只要一个词儿就够了:恐怖。在梅尔加德斯的房间里,神奇的阳光和淅沥的雨
声似乎都在保护他,他感到别人看不见他,他就获得了自己过去一生中一分钟也不
曾有过的宁静,他唯一想到的是害怕别人把他活活埋掉。他向给他送饭来的圣索菲
娅·德拉佩德说到了这一点,她就答应尽量活得长久一些,以便亲眼看见他死了以
后才被埋掉。就这样,霍·阿卡蒂奥第二终于摆脱了一切恐惧,开始研究梅尔加德
斯的羊皮纸手稿,他越不理解它们,就越有兴趣地继续研究。他已听惯了雨声,两
个月以后,雨声也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宁静,只有圣索菲娅·德拉佩德的出现才扰
乱了他的宁静。他要她把饮食放在窗台上,而用挂锁把门锁上。家中其余的人,其
中包括菲兰达,都把霍·阿卡蒂奥第二给忘记了。自从知道军官在房间里碰见他,
而没看见他,菲兰达就让他呆在这儿了。霍·阿卡蒂奥第二幽居了半年之后,军队
离开了马孔多,奥雷连诺第二渴望找人聊天,等雨停止,就取下了房门上的挂锁。
他刚进屋,立刻闻到了便盆的臭气——这些便盆放在地上,全都用过几次了。霍·
阿卡蒂奥第二已经秃顶,对令人作呕、毒化空气的恶臭满不在乎,继续反复阅读难
以理解的羊皮纸手稿。他浑身都是天使般的光彩。听到开门的声音,他只是从桌上
扬起眼来,接着又俯下了眼睛,但在这短暂的一瞬里,奥雷连诺第二已经足以看出
兄弟也将遭到曾祖父避免不了的命运。

    “他们有三千多人,”霍·阿卡蒂奥第二说,‘我相信,全都是聚在车站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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