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诗香祭李煜

琴心剑胆

龙盘紫气黯然收，屡回眸，泪空流，行步摇摇，袒背出降囚。终恋当年歌舞地，罗袖酒，醉温柔。男儿理应划吴钩，着貂裘，拜王侯，基业何能，换作护安筹？一夜子规啼不住，如镜月，冷西楼。             （《江城子》——为李煜降宋1030周年而作）

   
一直想写一篇关于李煜的文章，但对于这个自己爱之而又哀之的人物，却久久不忍动笔。借着第二届检察官读书月的东风，重读李煜词选，却不禁再次悲从心来。

   
公元九七四年十月，大宋的军队长驱直入，围攻金陵。偏安多年的南唐曾试图一战，但庙堂之高，文恬武嬉，上有李煜之无能，下有樊若水之出卖，一年后，李煜不得不草草的辞别了宗庙，“肉袒出降”，脱下龙袍锦服的同时也卸下了九五至尊的尊严，如战利品似的被押送到汴京。从此，一个昙花一现、诗情绚灿的国度消失在滚动的王朝更替中，而一个至情至性、绝假纯真的天子却被推上了诗词的巅峰。

   
二十四岁那年，李煜被立为太子，同年继位，开始了十五年的执政生涯。南唐号称大国，却实际国力衰微，在“王侯将相皆无种”的诸侯火拼中，夹缝里虽宁静，但不免危机四伏。李煜对这一切毫无意识，依旧沉浸于杯里美人的极乐中。“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萧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每每读此，我都很痛心，一个群雄环视的小王朝，没有振兴的迹象，甚至没有振兴的动作，相反，却声色犬马、极尽奢华且沾沾自乐，难怪明代状元杨慎评此词说“何等富丽侈纵，观此那得不失江山？”

   
一国之君该干什么？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换言之，在其位就该谋其政。攘外安内、拓宽疆土、远交近攻、亲贤用能、广开言路、改革振兴……这一系列词语都可以用来形容李煜面临的职责。可惜，纵观李煜之词，竟找不到一首、甚至片言只字和他的本职工作——政治、经济、百姓——相关联，他的诗词无处乎三个主题：年少时的奢侈逸乐、感情上的风流秀曼、投降后的怀旧惆怅。更关键的是，文如其人，李煜的诗词毫无王者之风。

   
成王败寇，但都掩饰不住帝王气概，李世民“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的用人哲学，到朱棣“日照龙麟万点金”的锋芒毕露，到毛泽东 “怅寥阔，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雄心勃发，甚至小流氓刘邦也可以吼出“大风起兮云飞扬”，让人不禁在其发家史上津津品味；而项羽的“力拔山兮气盖世”，到黄巢的“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得气透长安，满城尽戴黄金甲”，到洪秀全的“龙潜海角欲升天，暂且偷闲跃在渊。等待风云齐聚会，飞腾六合定坤乾”，也让人在悲情之余掬一捧清泪。读李煜词，却常如鲠在喉，郁闷至极，似乎已命中注定其柔弱的肩膀撑不起江山黎民的沉重，而如宋徽宗一样要以至尊身份入囚并客死他乡。

   
昭惠皇后有个妹妹，世称小周后，“警敏有才思，神彩端静”，昭惠患病时，小周后时常出没于宫中，遂渐与李煜暗度陈仓。“花明月暗笼轻雾，今朝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这是李煜为小周后描写的偎人心颤、紧张刺激的夜半偷情。男欢女爱我一向并不反对，但这次的主角是贵为九五、为民表率的天子，避开的对象是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昭惠皇后。

   
江山美人两头重，为美人放弃江山，值得讴歌；为江山放弃美人，更值得尊敬，这是我一直很欣赏《天龙八部》中的慕容复的原因。作为天子也难拒绝美人诱引下的情欲煎熬。但作为一个男人，就应该敢爱敢恨、敢做敢当；真爱一个人，就应明媒正娶、坦坦荡荡。李煜对待感情与其性格相一致，始终是柔弱寡断。没有闲情去照料病床上的昭惠、又不敢将小周后纳为妃子名正言顺的宠幸、又没有抵制力对抗小周后的风情万种，只能弃地位身份、礼义廉耻于不顾，学市民小民“夜跳西厢之墙”。昭惠死后，小周后才被正式给予了名份，两人常在玉砌小楼酣饮，后一齐降宋。公元九七八年，李煜被毒死，小周后悲伤过度于同年去世。可以说，两人间有过真挚的感情，李煜也一直陷身其中不能自拔。这一点，李煜很像晏几道，相似的性格、对待酒和女人的真诚，在杯里美人间久久留连，因而也就多梦多惆怅。  

   
“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语始工”，李煜被带到汴京，封为违命侯。中国历史在此之前不乏“皇囚”的镜子，典型的如勾践和刘阿斗，两人也因其不同的生存方式而名留千古，但无可否认，这两种方式都是聪明的方式，而李煜，却从未回头的走着自己的路，甚至在我看来，他都根本没考虑或参照或反省别人留下来的的“兴亡之镜”。东风吹小楼，故国梦魂中，但李煜对故国的怀念并没有多少深层的含义。对于南唐的灭亡，他只是简单的留恋留恋再留恋，而从未反省或自责。故国的锦绣山河、故国的风花雪月、故国的车水马龙、故国的雕栏玉砌……，夜深人静，明月当头，李煜独自凭栏，如泣如诉。既无勾践的励志，又无刘阿斗的老练，而将满腔最纯真的喜怒哀乐都刻画在脸上展现给每个人看，终于激怒了本来还算大度的宋太宗，在李煜四十二岁生日那天的宴会上，一杯毒酒夺诗魂，千载小楼上，鹧鸪依旧啼黄昏。

   
是男人，就别哭，所有的过错你必须全力承担，所有的苦难你必须全力顶起。李煜是个回避者，他只是不停的以秃笔倾诉自己，而从未考虑过过错和责任。既不能做到勾践的卧薪尝胆，也做不到刘阿斗的大智若愚，只能就这样简单的给自己的生命划上了句号，除了几卷诗稿，没有给其故国子民、给后人留下任何遗产。
   
爬的越高，摔的越痛，前后半生两重天的命运改变了李煜的词风，也将李煜的文学成就推向了诗词的顶峰。如同李清照，从多才多艺的少女、多愁善感的少妇到多灾多难的寡妇的人生突变，也就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代替了“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但在我看来，李煜的痛楚更深沉的弥布于字里行间。
   
归根终结，李煜是个太纯情的人，对人对事至情至性，从不设防，更从不考虑戴上面具掩饰自己的感情，如同一个多情的公子王孙，在烟雨江南、青楼巷陌，畅所欲为，挥金如土直至落魄得掩面长叹。有时，我都不忍心去责备他，就像不忍去责备一个什么事都不会想、也不去想的小孩，因为纯情本身并不是什么过错，而他所有的一切都是真情流露。宫中奢侈绮丽，与歌女日日乘酒高歌，罗袖浥残，香醪损污，“烂嚼红葺，笑向檀郎唾”；醉心于小周后的风情万种，又拘于各种考虑，只得在花明月暗之夜让小周后“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大宋兵临城下，李煜拜别宗庙出城投降前，没有以死谢罪，也没有恸哭于愧对列祖列宗、黎民百姓，而是“垂泪对宫娥”；宋太祖拜李煜七弟李从善为泰宁军节度使，留在京师，李煜请求太祖放李从善归国而太祖不允，李煜心乱如麻，但只得放声痛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作了阶下囚却不懂得明哲保身，且对故国念念不忘，“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终于引来了杀身之祸。
   
古希腊哲学家狄欧若恩常在大白天打着灯笼走路，别人问他找什么，他说：我在找人。言外之意，在他眼中，真正称的上是人的寥寥无几。作为犬儒派哲学的代表人，他主张一切返朴归真，饿了就捡地上东西吃，困了就随便往地上一躺，甚至和妓女在繁华大街上肆无忌怛的做爱，但全希腊的人都尊敬他。读李煜，我常联想到狄欧若恩，相比于狄欧若恩的洒脱超尘，李煜却活得如此窝囊和憔悴。
   
“人生长恨水长东”，这个世上让人痛心的事情太多太多，每个人活着，总还要盯着前面的目标，小心的走着脚下的路。选择了不该选的角色就已经是一种错误，而痛哭流涕、徘徊踯踌于目前框囿只能更让人哀怜而愤怨。肩膀上有责任，头顶上有蓝天，虽然各人有各自的生活方式，但都要好好活着好好走，撑起自己一片天。谨以此文祭李煜，并祝愿他在另一个国度里，不再用沙哑的声音歌唱。